大雪簌簌而下,落了两人满头满脸

曾辉缓缓推开他的双手,仰头看他,如果她现在扭头离去,那么也许他们真就不会有任何牵连了吧?她不想这样,正像君锦说过,她是个想做什么就会做什么的人,从不顾忌,是啊,她是那样一个人呢,为什么要退缩?

翘脚、伸手双臂,倏然搂住他的颈子,拉下他的脸,在他的唇上,狠狠亲一下,“你是我的人了,一辈子只能是我的。”她也是土匪呢。

嘉盛笑得灿烂。

伴着纷扬无边的大雪,新的一年来到了。

眷侣不是个简单的名词,而是一个需要全身心来力行的动词,月老只将两人牵到一起,如何修行,那是两个人的事了。

☆、四十三 战至

乌沉的死寂,昭示了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当鹿山再次响起号角时,一场真正的、前所未有的战乱由此拉起。

这强大的阵势是连罗瞻都没预想到的,田序、北虏、东胡、左乌桓部、西北外的突厥,联合成强大的战时集团,打算吞噬掉整个边境线,南北均告急——

“大哥,不调兵过来,鹿山真得很难撑住!”嘉盛浑身冻雪,鞭不离手,刚从战场上下来。

罗瞻的手指沿着西北边境一直滑到鹿山,“田序这个老混蛋,居然真敢里通外族,做出这种不顾后世子孙的勾当!”蹙眉,“暂时不能再调兵过来,林岭与燕州的攻势也不小,他们本身已经很吃紧,再抽调兵将出来,很可能会影响局势,鹿山之战还是由我亲自来吧。”身为燕云老大,最艰难的部分自然要他自己来啃,“你抽调五百人,先助百姓撤出去。”

嘉盛沉默一下,“没用,他们不走!”

罗瞻厉目看过来,“他们这么想死?”

“他们打算与鹿山共存。”

“赶他们走!”战争是兵将的事,不是他们的事,若他们都留下来拼命,还要兵将做什么?

嘉盛深呼一口气,“大哥,你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罗瞻扔下手中的地图,甩麾来到大帐外——

松枝栅栏外,不知何时围满了老老少少,矗在大雪之中,静寂无声。见罗瞻出来,站在前面的一白须老者向其拱手抱拳,“罗将军,我等先祖均是前朝驻守鹿山的将士,世代居于此地,数百年间,从未踏出半步,今日大限近,何能就此逃走?请将军将我等编入军中,杀敌不成,踏马阻道亦足。”

罗瞻逡巡一眼,男女老幼皆带着武器,军旅这么多年,他还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感动、感慨、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老人家,打仗还是由我们这些当兵的来吧,罗瞻虽不才,但一定会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将军,这场仗不只是兵将的事,鹿山老幼既生在这里,自然就要护卫自个的家,青山不留,自断柴薪!”同归于尽的誓言。

“”他无话可说了,再逡巡一眼这些百姓,面露峥嵘,“嘉盛,将他们编至军中。”向众人抱拳,而后转身回大帐。

战事一起,东麓镇忽而变得异常安静,所有人都在忙碌,却没人出声。

君锦与玉织楼里的织娘将蚕丝、成绸放入地穴中之后,又将一捆捆白布、白纱堆砌到楼外,方便人们取用。

这是罗瞻最后一次回来——

两人相对无言,她知道他为什么来,是做最后的告别吧?也许这会是最后一次见面。

“害怕么?”他问她。

摇头。

“如果我顶不住他们,你怎么办?”

笑笑,示意自己袖子里的匕首,“我不会受辱。”

弹一指她的额头,“刀是用来杀敌的,不是用来自裁的。”拔出她袖子里的匕首,放进她手中,“刺我。”指指自己的胸膛。

“干吗?想先让我复仇?”

“我的命暂时还是留给敌人为好。”

君锦扮家家酒般,软趴趴的往他胸口刺一下,在刀尖距他胸口不到三寸时,手腕被他两根手指捏住,疼得她皱眉不已,“面对敌人,要狠,要让他害怕,再来!”

他不是在开玩笑她嘴角的笑意渐渐落下,看着他的眼睛,不知为何,酸的很。

再一次,手腕依旧被他捏住,但她没再皱眉,要狠要狠她连鸡都没杀过啊!

“如果他们杀了你丈夫,杀了你儿子,你会怎么办?”想激出她的狠心,“他们会将我们的头颅提在你面前——”

“啊——”不要说了!不会的,不会变成那样!

“打仗永远会有死亡,这些都是很可能发生的,你得学会去承受这一切,来——把我想成敌人!”

双手握起匕首,眼前是血染的画面,不行,她不能让那种事发生,“啊——”刺向他的心窝——为了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谁都可以变得强大无比。

人,本来就是一种难以预测的东西。

罗瞻需要使出七八分力才能阻止这个发疯的女人,夺下匕首后,攥紧她的腕子,一把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紧紧搂住——这一次对阵,是他最没有信心的一次,他没办法守护他们,“如果我能送你们离开,你会离开么?”在她耳侧呢喃,自私也好,他真的不愿意她们母子面临这种危险。

“不要。”在他怀中流泪,“你必须挡住他们,必须活着回来!”如果她们走了,他就不会再有顾忌,没有顾忌的那是愚勇,有顾忌才会更强大。

狠狠吻一下她的耳垂!松开手,转身离去,再没回头。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君锦擦掉脸上的泪水,“小英。”叫来一个织娘,“给楼里每个人都备上一把刀。”

小英看看她,而后狠狠顿首。

战争——只是那些高高在上人的游戏,平民百姓要做的就是好好活着,好好看顾家园,此外再无其他!

松开发髻,编成不易散乱的长辫,发上别着可以杀敌的铁簪,褪下繁杂的裙裾,换上简便的胡袍,腰间藏一把利器——这是东麓镇女人的标准装扮。

在这个百年来战乱不断的地方,任何一个人都不可以小觑,杀狼逐虏不是一种能力,是必然要学会的生存本事——物竞天择。

“少主——”传令兵奔进中军帐。

曾辉从地图中抬首——曾辉、曾赛兰、嘉盛三人坐镇南军,迎战田序大军。

“嘉盛将军领五百骑兵进了伏圈诱敌,至今未曾回转,大当家要引兵去救。”

“不行!让她马上给我回中军帐!”扔一支令箭出去。

“得令!”传令兵接过令箭退出。

大概半个时辰后,曾塞兰闯进中军帐,见到女儿第一眼就是将令箭掷到曾辉的身上,“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人家为了我们鹿山卖命,你却不让去救!”

曾辉看一眼母亲,再看一眼地上的令箭,没说话,只弯身去拾令箭,因为腰疾迸发,差点直不起身,起身后,看着母亲,声调平缓无波道:“你领三千人马去老君山,万一这里守不住,你要借山险阻挡田军进入鹿山,至少在罗将军那边有结果前,不能让他们进入鹿山。”将令箭递到母亲身前,“这是将令,你给我的。”

曾塞兰凝视着女儿,双目酸涩,她知道女儿的意思,她是要在这里决一死战,自十岁起,她就只哭过一次,想不到老了老了,却还有哭的一天,“得令!”拽过令箭,转身就走,在帐帘处却陡然停下——

“这些年,委屈你了。”她知道是自己对不起大女儿,但她不会表白,也不知该怎么表白,她是个瘦弱的女娃儿啊,本该被父母护在手心呵疼的,却要面对这么艰难的局面

望着飘摇不定的帐帘,曾辉苦笑,老太婆啊连道歉都这么敷衍。她怎么会怪她呢?七岁时,当她从睡梦中惊醒,偷见平日张牙舞爪的母亲趴在父亲那瘦弱的肩膀上哭泣不止时,她惊呆了,一个神一般厉害的女人,居然也会哭得那般凄楚,为了自己的错判军情导致弟兄无辜丧生,为了自己不够强大从那之后,她改观了对母亲的看法,不再觉得她是个只会揍人、毫无女人味的母亲,她想父亲也是从那之后对母亲改观的吧?这样一个女人,其实是非常可爱的,作为女儿她必须要帮她,要辅佐她变得更加强大

掀开帐帘,外面风雪交加,那个人现在还在浴血奋战吧?为了她们鹿山——

会不会怪她不去救他呢?应该不会的他那么聪明,又久经沙场,怎会不知军情紧要呢?

那个人啊

她会在这儿一直等,等他回来向她交令为止。

☆、四十四 你来做什么?

山外的厮杀延绵不绝,持续胶着,从战场上退下的伤者越来越少,越来越重,直至再没半个人回来

君锦已经两天不眠不休,照顾伤患,制作火翎箭,不能让自己闲下来,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

东麓镇被死寂的沉默覆盖着,没人知道外面怎么样了

直到第五天的清晨,一声凄厉的嘶吼自街上传来,众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马蹄声疾驰在中心大道,自东向西——

没有欢呼声,只有刀剑起落的声响——

君锦缓缓放下手中的箭杆这么说他输了,那么下面就只能以命相抵了,转头看向一旁装箭头的儿子,“睿儿,到地窖里去,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快去!”一边嘱咐,一边拉儿子往地窖里塞。

“娘——”小家伙阻止母亲替他盖好地窖,君锦以为他不想进去,硬是将他的小脑袋按下去。

“娘,刀,前厅的门口有刀。”他藏的。

“娘知道了,你记得一定不要出来。”怕儿子不听话,故意道:“你还要替爹娘报仇的,不能出来,知道么?”

小家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乖乖缩进地窖。

君锦将盖板盖好,抽了腰间的匕首,一路跑至前楼,大街上早已惨叫连绵。女人、孩子、伤兵攥着手中所能找到的武器,面对那些高头大马的胡人,他们的反抗显得可笑之极,但此刻没人有权力笑他们。

“都趴下!”君锦一边拾起门后的弯刀,一边对着街上的女人们疾呼,然后手起刀落,砍断门柱上绑缚的麻绳,十几支箭自二楼飞将出去,角度刚好能射杀马上兵。

七八个胡人有三个中箭落马,这给了蹲在地上的女人孩子机会,执起手中的武器就向落马的胡人砍去。

“抓住那女人——”马上一个大胡子的壮硕胡人,嚷着胡语。

君锦提着弯刀瞪视着他们,见他们的战马奔至大概两丈远时,再用力砍下左边门柱上的麻绳,又是十几支箭飞将过来,其中两人落马,还剩两人——

君锦握紧刀柄,并不害怕——胡人来了,也就是说他已经不能软弱地自裁,至少,至少要杀一个带过去让他看!

两个人里,左边那个更瘦小一点,她更容易刺中那人的心脏!

瞅着马匹奔近,她一只脚暗暗蹬住身后的门柱——她的力气小,要借住一点力量,更要精准——他们要下马了,她只有一瞬间的机会

就在他们下马的一刹那,脚一蹬,她冲到了那瘦个的胡人面前,用尽平生力气刺向那人的心脏!

胆小?娇弱?这个时候已经不再有强大与弱小的区别,有的只是刹那间的勇气,她要杀死那个胡人,一定要杀死——这是她唯一的念头。

刺中那人的心脏后,刀柄迅速往回拔,鲜红的血溅了她满头满脸,原来血腥就是这么得来的——他一直都过着这种生活啊返回身,脑中空白到什么也没有,只能看到她要杀的人的心窝,不过——

在弯刀刺进第二个人的心脏前,她的喉咙被那人狠狠卡住,几乎捏得她喘不过气,她要死了吧?耳朵里嗡嗡乱响

她狠狠瞪着那胡人的眼,狠狠瞪着,用尽今生最深恶痛绝的眼神,直到她耳中的乱响渐渐消失时,她的手松动了,弯刀几欲坠下,然后——她看着那胡人的脸渐渐远去,耳中的乱响渐渐回来,然后又再次变得清净——

她捂着喉咙猛咳。

一名伤兵凭一条腿站立在胡人背后,狠狠勒住那胡人的脖子,然后一旁的白须老人用菜刀砍破那胡人的喉咙。

“二娘子,没事吧?”老人询问。

“没事。”君锦跪在地上,仍然咳嗽不止。

“小玉——”一声凄吼,来自于一旁的妇人。

妇人背上的小婴孩不知何时遭了一刀,满身是血,妇人抱着女儿嘶号不已。

君锦勉强用弯刀支起身,来到妇人面前,伸手试探婴孩的腕脉——已经没有任何跳动了

君锦茫然地望着嘶号的妇人,不知作何反应,该死的胡人,该死的战争,怎么忍心夺去这样一条小生命!

茫然地抬头望一眼街上,有胡人的死尸,更多的是手无寸铁的百姓,男女老幼都有,形如炼狱般的场面,她这辈子都没见过。

她忽然懂了,为什么罗瞻那么嗜战,为什么他誓死也要守住林岭,守住鹿山,因为——想要没有战争就必须去战,否则那些虎狼会把人世撕咬成炼狱?当战争只是军人之间的事时,它只能算是一种游戏,可当它变成抉择民族、百姓生死的东西时,就不能再当成游戏来看了。

罗瞻啊,你是否若我想得这般理解呢?

坐到楼前的台阶上,听楚歌四起,这鹿山先祖自楚地而来,流传下来的是思乡的楚歌,听上去雄浑而哀戚——

又是一个不眠夜,人们彻夜打扫战场,给机关重新装上箭支、长钉,等待下一波的攻势。并收拾着亲人的尸身、遗物

君锦抱了一捆楛枝刚跨进大厅,就见六岁的定睿手上抱了一个熟睡的婴孩,身边还站了个三四岁的小女娃儿,浑身尘土,像是在地上打过滚,两个孩子看她的眼神胆怯中带着期盼。

“哪里来的?”君锦蹲□,检视儿子怀里的小婴孩,是个看上去不足一岁的瘦小男娃儿,健康无伤,只是睡着了。

“捡的。”小家伙诚实以对。

君锦淡笑一下,伸手接了儿子怀里的男婴,“先放这儿吧,等他们爹娘来寻,不过——你要负责照顾他们。”捏捏儿子的小下巴。

“他们的爹娘都让胡人杀了。”小婴孩是定睿从一具女尸上抱来的,小女孩则是在大街上捡的,捡的时候,她旁边躺着祖母的尸体。

“你爹娘呢?”君锦伸手擦擦小丫头脏污的脸颊。

“打仗了,爷爷也去了。”

君锦伸手将女娃儿搂进怀里,“先在姑姑这儿待着吧,等你爹娘回来。”

定睿也偎近母亲,“娘,爹什么时候回来?”爹爹那么厉害,他回来胡人就不敢欺负他们了。

“”泪水冲撞而出,硬忍着才没掉下来,仰脸看向别处,“很快的,很快他就回来了。”

小定睿对身旁的小女娃儿信誓旦旦,“我爹一回来,那些胡人就不敢来了。”

女娃儿看上去很高兴,愉快地问:“你爹爹是大英雄么?能带我爹娘一起回来吗?”

再也忍不住,眼泪滑过脸颊,赶紧转头用手指擦干。

小定睿自然没注意到娘亲的小动作,依旧跟女娃儿夸耀自个的亲爹,“我爹当然是大英雄,他一个人占了好大一片地方。”曾叔叔这么说过没错,从那之后他就开始崇拜爹爹。

“比鹿山还大吗?”小女孩好奇“好大”有多大。

“大,大很多。”

女娃儿点头,“奥,你爹爹真是大英雄,他一定会把我爹娘带回来吧?”忍不住想再要个保证。

“会的会的。”童稚地答应着谁都无能为力的事。

这时,街上又传来一片金锣声,又有胡人闯进了镇子,君锦赶紧将小婴孩交给儿子,交代他带孩子们去地窖,自己则提着弯刀出去——这里有孩子,她必须要保障他们的安全。

几匹胡马在大街上疾驰,君锦提刀出来时,正好与他们打个照面,“吁——”一声肋马声,“桑拓,这里有个俏娘们儿!”用胡语兴奋地喊着。

被叫做桑拓的年轻人也肋停马,看向君锦这个方向,灯下看美人儿,更添几分俏,那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不过他们可不是来享乐的,他们是冲进鹿山来打探消息的,为的是查探镇上可有余兵。但他说服不了同伴,也许是这女人实在太美,让同伴忘了此刻是来干什么的。

君锦判断着他们接近的距离,狠狠砍下绳索,箭翎飞将过去,却——被躲过去。

再砍断另一根绳索——仍然被躲过去了

这么说要拼命了?

不是每一次都运气好的,君锦的弯刀被一名彪悍的胡人夹住,她用尽力气要将刀尖插进对方的胸膛,对方不得不得用两只手来对付,“是个泼辣的汉女人,桑拓,你先来?”手被君锦的弯刀划破,伤口深可见骨,疼的一个冷战,啪——狠狠一掌打了过去,君锦眼前一片黑,不过手却依然攥住刀柄。

那胡人一手掐住君锦的脖子将她推到门板上,另一只手来夺她的刀。

“多罗,一刀杀了算了,赶快走!”桑拓并没有他的兴致,提着刀警戒四周,白天进来的人可都没再回去,这里不是个简单的地方,不能多待。

“我非睡了这骚娘们不可!”又掴去一掌。

桑拓则看着暗处,总觉得很多双眼睛盯着他们,不行,要待他自己待吧,桑拓拉过马缰,跳上马——

果然,十几支箭射了过来,叫桑拓的男人一个弯身,躲过箭,“多罗,快走!”

可多罗赌气似的,就是不甘心!将已经被掐的奄奄一息的君锦往屋里拖,一脚刚跨进门槛,他却停住了,掐住君锦脖子的手渐渐松开

咚——

君锦的头撞在门槛上,呼吸几乎没了,因为出于半昏迷状态,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她缓过神时,只看见儿子手里的刀滴着血,再有就是他眼中的愤怒——那般像他的父亲!

在君锦抱住儿子的小身子时,台阶上冲来了四五个身背弓箭的女人,“好小子!”大家夸赞着这个解救母亲的小男孩。

他才六岁啊,君锦心如刀绞,说不出心中的滋味

已拉缰逃出数丈远的桑拓回身看一眼,不过并来不及同情同伴,他要尽快离开这儿——

一只带响的火翎箭从街西一路追上疾驰的马儿,在长街的尽头钻入桑拓的后心,随即再从胸口冲出,狠狠扎在他对面的木桩上,入木三分——带了十二分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