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您怎么有空回来?”定睿趴到父亲的书案上,偷看父亲手里的战报。

“东阳交给你袁大叔看顾,我回来休息几天,年后去一趟林岭。”

“林岭?!带我一起吧。”罗定睿双目发光,所有前线他都见识过,唯独林岭的胡人没见过。

“先顾好你的学业再说,就知道到处乱跑。”

“学业不必愁,我自然有办法跟得上,怎么样,带我去吧?”不像是征求意见的口气,倒像是已决定好了。

弹一指儿子的脑门,算作答应了。

“大哥——”一声脆呼自门外传来。

罗瞻、罗定睿父子俩看过去时,只见门两旁各扒着一颗小脑袋,同样粉嘟嘟的,漂亮的紧。

“大哥——”东边那个对罗定睿招手,示意他出来。

罗定睿转身出来,心中计量——两个小弟弟恐怕又联手把老师给气走了,别看他们俩长得粉嘟嘟的比女娃儿还漂亮,实则两个小恶魔,能把一个大活人活活折磨死。

“什么事?”身为家里最高的兄长级人物,他早就能俯视低下这帮弟弟们了。

罗定方偷偷看一眼屋内,随即拽住大哥的胳膊,将他的脑袋拉到嘴边,悄声问:“那个真是我们爹爹吗?”

罗定睿呵呵笑两声,没回答,只是一手抓一只,把罗定方、罗公然两兄弟提进了书房,堆到父亲面前。

两个小家伙颇为局促地望着书案后的那个比哥哥还高大,比哥哥还威风,比哥哥呃,还老的男人,两双水光光的大眼睛滴溜溜在罗瞻的身上打量一圈后,罗公然以手掩在嘴边,凑到罗定方的耳旁,轻道:“你爹爹是老头喔。”两鬓都有白发了,只有老头才有白发不是?

罗定方也有同样的疑问,娘亲明明说爹爹是个威武的大将军,大将军怎么会有白头发?不过看在他很威风的份上,暂时原谅他鬓边的那几丝白发吧,以同样的耳语回道:“又没有全白。”

以下时间两个小子便悄声争论头发到底白成什么样才算老头的问题。直到罗瞻起身将两个小家伙一边一个抱到怀里才终止了他们的讨论。

“你真得是我爹罗武安?”这是罗定方跟亲爹说得第一句话。

罗瞻因这小子直呼亲爹的名讳而蹙眉,不过并没有及时纠正,只回道:“怎么,我看上去不像?”

罗定方再仔细打量一番父亲的脸,“你长得很像大哥。”跟他娘一样话都是倒过来说的。

另一边的罗公然也同意罗定方的判断,“跟大哥一样。”

罗瞻眼底带了丝笑意——这几年来很少见的

太久不见,乍然相见老觉得哪里不对劲,白日里人多还好,晚上只剩两人时,这感觉越加明显起来。

自玉箸一别后,除了书信来往,她再没见过他。

三年来,她活得安乐自在,甚至不必协助他管理政事,所有的事都是他自己在处理,所以今天两鬓斑白的不是她。

从衣柜里找出新的衣服、新的鞋袜放在屏风后的椅凳上,以便他浴后更换。自己则兀自在床前整理他的旧衣服。

不似从前,他不再用冲动的肢体语言来慰藉相思、修补时间造成的陌生,只以眼睛看她,看得她甚至有点逃脱的欲望。

年纪不小了,确实不能再像年轻时那般的冲动了,只是她还有点怀念那个任意妄为的他。

起身,将旧衣服放进衣柜,阖上门,转回身,他就在脸前,她咬唇回望进那双黑潭之中。

他的双手撑在她身后的衣柜上,两人很近,衣襟黏连,他在深深地打量她

三年了,失去兄弟、疯狂战斗、称王称霸,肆意地抢夺霸占,尽情的让风霜染进他的两鬓,而她,依然年轻美丽,依然细心为他守护着这个庇护之所,回到这儿,他才猛然发现,他似乎并不是孤单一人,还有很多人值得他去坚强。

弯身抱起她,不再有冲动不羁地饿吻,也不再肆无忌惮地挥霍自己的精力,此刻他只想搂着这个最亲的女人,歇上一小会儿,太累、太困了,这些年。

深夜,暴风雪倏然而至,吹得枯叶到处乱飞,打在窗纸上啪啪乱响

两人都醒了,他浅眠,因为这几年一直风餐露宿,不论黑夜白天,无休止地战况驱使;而她浅眠,则是因为这几年一直担惊受怕,不论黑夜白天,无休止地记挂着他的安危。

他无声地翻过身,压在她的身上——睡前没做得事,做完吧,他也想念。

床榻轻轻的摆荡声和着外面的风声,咚咚地敲出美妙的声响。她哭了,在这般□的时刻,抚摸着他的耳鬓,在他的粗喘中暗暗流泪——这用不完般的精力至少证明他还“活着”吖

下雪了,好的大雪,大雪兆丰年吧。

清晨,暴风刚停,大雪依旧。

君锦刚起身穿好中衣,门板就被两个小家伙撞开,罗定方、罗公然急着让父亲教他们练剑——他昨天答应好的。

硬是从棉被里把罗瞻挖出来——

“爹爹,不穿衣服睡觉不冷吗?”罗定方好奇,往日里他想不穿衣服,娘亲都说会冻到,为什么父亲可以不穿?

“不冷。”罗瞻坐起身,将两个小家伙抱在床上。

“蹬被子也不冷?啊——”小家伙想到了什么,“因为娘会替你盖被子对不对?”以后他也要跟娘亲睡一起,有娘帮他们盖被子,就不会怕冷了吧?

罗瞻从昨晚就看出来了,这小儿子虽生的比女娃儿还漂亮,不过顽皮却胜过他哥哥,比定睿只强不弱,恐怕往后被修理的机会会很多。

捏一把儿子的小脸,再看向罗公然,这小子很像嘉盛小时候,白嫩嫩的,而且不认生,“昨晚有没有尿床?”

罗公然对这个大伯相当感兴趣,并且嫉妒,嫉妒定方有这么威风的爹爹,他就没有,“是定方尿床。”撇清尿床的囧事后,忍不住拔一根罗瞻鬓旁的灰白发,“伯伯,你是老公公吗?为什么会长白头发?”这是他从昨天就好奇的事,大伯又不像很老的老头,为什么会有白头发?“莹姑姑说你是学太多东西才会长白头发,那为什么娘娘还让我们上学,我们又不想做老公公。”

罗定方也忙点头,这是他们俩一致总结出来的:学太多东西就会白头发,所以他们恰好就不用学了。

这话惹得罗瞻一阵轻笑——他终于是笑了,在孩子们面前

☆、六十八 谁是原罪?

直到午饭之后大雪依旧下个不停,且又渐渐起了风。

罗瞻整个上午都耗在演武房里教几个孩子“罗门枪法”,其中定睿因为一直受齐山、秦玉两人的教授,伸手上已经颇有些心得,加之经常在父亲的大营混迹,也能跟父亲学那么一套两套,所以他目前的进展已经渐趋往成人的方向发展,剩余几个则完全是从不会到会。

“将军,宋时为押到了。”亲卫陆韬禀报。

罗瞻正从兵器架上替几个孩子选择兵器,听到“宋时为”三个字时,手顿一下,“把他带到这儿来。”

陆韬忍不住看他一眼,不过很快低眼,“是。”

宋时为就是当年玉箸被周军买通的罗军头领,就是他为周军打开了玉箸的通道,让嘉盛与那七百骑被周军五千人斩杀。

没多会儿,两名卫兵由陆韬引领,把一身脏污的宋时为押解到演武房门前。

大雪簌簌,盖在那一脸决绝的阶下囚身上——

罗瞻并没有及时过来处置,而是先为小儿子与小侄子两人仔细挑了两把孩子用的长剑,“公然、定方,拿上。”将挑好的两把剑分别递到两个小家伙脸前。

因为比较重,两个小家伙必须要双手握住剑柄。

“看好我,学得快的有奖励。”他也从兵器架上拔下一柄长剑。

杀人也不过如此吧?这霸道的剑法,每一下都是照着前面那草人的要害而去,剑剑阴狠,剑剑无生门,就在离宋时为五步之外的距离来回飘落,直至三十六招全部用完——

最后一式——拳头握柄横在耳侧,一双能吞噬人的利眸终于看向门口那个阶下囚。

扑通——

宋时为双膝跪地,“将军给我个痛快吧。”被抓时他就知道是必死无疑的,不用再这么折磨他了。

罗瞻将长剑收回剑鞘,问两个孩子道:“学会了多少?”

两个孩子心虚地对看一眼,再一致看向罗瞻,不肯言语,基本上他们俩在第三招后就完全不知所谓了

“功夫跟读书一样,不是一蹴而就的事,需要勤学苦练方才会有成就。”将剑挂回兵器架。

两个小家伙点点头。

罗瞻背对着门口,挥手示意陆韬把人带走。

宋时为却跪着不肯起,“将军,您亲手杀了我吧。”当年因为家人在对方手里,所以他不得不做下那般叛徒所为,这几年他没有一天是好过的,七百多个兄弟的阴魂压在他的肩上,他连半刻的喘息时间都没有,“我该死!”

罗瞻仍旧背着身,不看门口的人,只俯视着几个小家伙,低道:“好好看看他,你们最好记住,不管是做坏人还是做好人,都必要有些骨气,既做下了就不能后悔。”侧半边脸,对宋时为道:“回去告诉周蜀,就说我接受他的邀请,会去赴他的‘鸿门宴’。”

“将军”他甚至连杀他都懒得杀啊“将军,时为一生只做过一次错事,此后再不曾害过半个罗军,见过周蜀后,时为必自刎于当下,以死谢罪。”

罗瞻松下左臂的腕带,扔到脚旁,冷哼一声,再也不曾?一次害了七百人,尤其七百人中有一个还是他最亲的兄弟,这错误还能让他再犯第二次?

陆韬将宋时为带走

倚在演武房侧门的君锦暗暗叹口气,他真得变了不少,换做以前,他绝不会轻易饶了这个姓宋的,可他现在饶了他,不但不杀他,连手指都没动他半根,或者说是他用了另一种方式继续折磨那人吧。

这样的罗瞻,不再是原来那个土匪,而是真正的逐北王了。

有些失落呢,像是失去了些什么

夜深人静,风雪哀呼。

书房里仍旧亮着灯,他又要一夜不归了,回来三天,有两天是在书房度过的,让君锦忍不住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以致他不想见到她。

一杯热烫的参茶放到他的手边——

罗瞻抬头看了妻子一眼,“夜深了,早点去休息吧。”

“你呢?”半倚着案角,狐毛的坎肩被灯光映的灼灼发亮。

“我要晚一点,不少事要处置。”继续翻阅桌上堆积如山的大小文卷。

以他往常回家“借住”的时间来算,恐怕等他走都未必看得完这么多文卷,他是不打算再睡觉了?还是不想再回他们的屋子?要她下堂可以,但至少要给她一个理由,不管是他变心还是无心,总要给她一个明示,至少她是妻子不是?总该知道是因什么而被冷落啊“什么时候走?”

“年后。”

那也没几天了,咬唇,看向桌案后的偌大书架,半天后轻问一声:“能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

翻阅文卷的手微顿一下,没吱声。

“还是你厌倦了这种日子?”只有睡觉、吃饭、上书房这种简单到毫无精彩可言的日子,“或者你还在为嘉盛的事难过?”走不出阴影,也不愿走出。

“不谈他。”他终于开口。

是了,他仍是在自责没能护得了嘉盛的性命,“你觉得与妻儿团圆,太过幸福,有罪是么?所以不愿幸福?”

“”无言代表默认,没错,越是过得幸福美满,他就越是有罪恶感。

“傻瓜。”她轻道,眼泪忍不住溢出,以衣袖释去,直起身,靠近他的身子,搂过他的脖颈,下颚点在他的耳朵上这个傻瓜,无论对亲情还是爱情,都愚拙的很,处理不了就干脆让一切更糟下去,不敢去想,所以逼着自己不去回忆那些失去的,可越是如此,越忘不掉,“他跟你一样,都是无父无母么?”她决定从头问起。

点头。

“可看起来,他比你长得康泰、有才情,至少没你这满身的匪气。”

“天性,他天性游散爱玩。”拿书卷的手微松。

“而你天性暴躁是么?”

“大概吧。”放下笔,书卷换到右手。

“若不做土匪,他该是个逍遥的佳公子。”唇抵在他的发鬓上,似是在回忆什么。

“如果不是出身在林岭,他会是。”

一声叹息,“是啊,样貌俊,才情好,性子比你柔和,还比你懂女儿家的心。”

浅笑,“他向来招女孩喜欢,最后却选了个男人婆。”他一直都不是太满意嘉盛与曾辉在一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像我,不喜欢他那般的佳公子,却唯独中意你这个活土匪。”靠着他坐到椅侧,“当年知道他与云雨凑成对时,我在心底还有些可惜,他那样的人,应该会选择不同一般的才对,果然——”

“也要是女人才行。”他始终觉得曾辉不太像女人。

“孩子都生过了,还不是女人?”

轻笑,他仍是不能理解那小子的想法啊。

因为椅侧的空间太小,一个不小心,她趔趄半步,幸好被他及时揽住,她也就顺势坐到了他的腿上,两人眼眼相对,从她乌潭般的黑眸中,他看到了自己嘴角的笑意,随即慢慢僵住——

她捧住他的脸,轻道:“想忘记一个人要先记住他。”遗忘是从狠狠记住开始的,而不是想办法让自己忘记,人总是在努力记住后才慢慢遗忘的,她试过,所以她明白。

搂在她肩上的长臂一紧,这个可恶的女人啊,让他想活得痛苦都没机会。

两人额头相抵,“娶了你,是灾还是运气?”她一直控制着他的喜怒啊。

叹口气,“没了我,你该怎么办呢?”有时候她会这么想,所以她努力让自己活得健康愉快,至少到老了还能陪在他身边,她真不放心把白发苍苍的他交给任何人,即使自己的子女都不行,他的脆弱绝对不能让别人来感慨,只她知道就行,嘉盛带走了他自小的信任,以后就由她来替代吧,若他愿意的话

夜深人静,风雪依旧哀呼,三年来,罗瞻头一次能睡得这么安心。

灯火如豆,照在他的睫毛上微微颤——做梦了吧?不知又跑去哪里驰骋了呢,她勾勾唇角,继续缝他的新衣,每逢过年都要亲自给他和孩子们做上一身新衣,不为别的,只为享受为人妻,为人母的幸福。

脚寒,翘到他身上取暖,他就像个永不会熄灭的火炉,让她在这塞北的苦寒中活得恣意又轻松。

红烛满溢着泪,一个不小心,溢出一滴,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直淌到一边歪斜,女人也睡着了,歪在男人的颈窝——

金戈铁马伴着祸水红颜,相辅相成——男人追逐权势的背后到底是为了争夺什么呢?高高在上感觉、金银珠宝的华美、倾国倾城的红颜?

虽未必全是,但这些东西都是原罪。

而女人,辛苦一辈子又为了什么呢?安居乐业、男人的疼宠、孩子的窝心,这些都是需要男人配合和给与的,所以男人也是原罪。

那么到底原罪是谁呢?

☆、六十九 他们是罗家人

罗府的新年很热闹,男娃儿多就容易糟乱,更别说罗府这帮小恶魔,若非有亲爹坐镇,他们非把宅子翻过来不可。

罗瞻目前有亲子两名:定睿、定方;此外还有养子:慕君;侄子:公然;养侄女:岳尤儿;以及无故养着的孤儿敬恩——外祖母已在两年前过世。

除夕之日简直是一团乱。

自从被罗定睿“抛弃”之后,岳尤儿早把重心转到了定方、公然身上,做起了好姐姐的白日梦。

九岁的女娃儿生的脆生生的,唇红齿白,可爱的紧,以前老爱黏着罗定睿,自从罗定睿常往父亲大营里“借住”后,她就转移了心思,一心全在两个可爱的弟弟身上。

岳尤儿除了跟府里的丫头们学女红外,君锦也在教她读书识礼,小丫头现在可颇有了大家闺秀的气质。

除夕之日,在换上一身漂亮的新衣后,她愉快地把自个半年来女红的成就分发给两个弟弟——一对虎头的香包,君姨娘夸她做得相当好呢。

“习惯”这东西绝对不可小觑,看罗定睿就知道它有多可怕——

见她细心地给两个弟弟系香包,蹲在一旁的罗定睿有些吃味,因为他没有。

“喂,丑丫头,我的呢?”他禁不住问出声。

岳尤儿嘟起小嘴,又叫她丑丫头,自从他出去“见过世面”后,回来就一直这么叫她!才不要理他!

“干吗不说话?”挡在她的身前。

“不给你!”

不给?“你没做我的?”

做是做了,不过老叫她丑丫头,她决定不给他,“没做。”别过脸,表示很生气。

“什么?!”无论从哪方面说,她都该先做他的,凭什么不做?她可是他的小跟班,现在是打算做叛徒吗?他伸手打算从她身上翻找。

因为躲避与反躲避,两人一起摔到了雪地里,罗定睿从她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只狼头的香包——显然是他的嘛,他跟她说过他喜欢狼,不禁仰天哈哈笑,“丑丫头,这是什么?”

“喔、喔——”定方、公然两个小的在一边蹦蹦跳着取笑他们,“羞羞脸,亲亲会生小孩!”因为两人缠斗地太过激烈,难免有亲密的肢体接触!被两个恶质的坏小孩观察到了,人无聊起来就爱瞎起哄,不论大人小孩都一样。

小岳尤儿哇一声,指着罗定睿大哭,“我不要生小孩吖”莹姨说过,女孩长大了不能乱给男孩子碰到,会生小孩子的,生完小孩就是老女人了,她不要当老女人。

罗定睿搔搔后脑勺,虽然不知道小孩是怎么生的,但——应该没这么容易吧?“你别哭——”他又不会安慰人,“应该不会的。”他也不十分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