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继续说,“随后因为我的疏忽,胡三被灭口——”

“你哪里疏忽了?”朱成钧打断她,“他做这样要命的事,哪天被人要了命去,最正常不过,活得长才怪了。”

“——行,不管怎么样,总之我们现在有了新的线索。” 展见星干咳一声,道,“铸钱必然要铜,不论对方是在山里开矿,还是溶制钱重铸,都是个重体力活,只有男人能做。”

下面的话,她厌恶地不想说出来——这些男人,就是山里的客源,翠微庵的苦命姑子们,就是祸害在他们手里。

那个妇人也许是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商机”,也许本来就是这条利益链上的一员,总之她在助纣为虐这一点上毫无疑问。

展见星绕了过去,直接道:“九爷,我们人手不足,要动手,恐怕只有一次机会。”

如果她可以上报问题就简单多了,不论是从府衙调人还是从卫所借兵,打一个罗山都不难,但府衙已经暴露了自己的可疑,抚州地界上,究竟谁还靠得住,她不知道,就算知道,也难以指挥得动。

朱成钧点头:“只能智取,一击即中。”

县衙拿工食银的正编衙役跟只靠规费的白役全加在一起不过几百号人,实现不了对山地的围剿,不中,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遁入深山,逃之夭夭。

事情有点棘手,展见星又沉思起来:“撇开人手不论,首先,要找到那个诱骗冒氏的妇人。”

“找她不难,冒氏去她家里吃过饭,即便那不是她家,也是窝点之一,只是跑掉一个冒氏,不会那么轻易舍弃。”朱成钧道,“不但不会,最近几日,她还很有可能回来探听一下风声。”

这种心态出于人本身的天性,妇人一方面绝不会相信冒氏能成功逃回城来还报了官,一方面心底又难免有一点忐忑,所以反而要向险中行。

展见星会意得到,点头:“对,抓她不难。”

难的是,抓了以后怎么办。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靠拐骗无辜妇人为生的拐子,那骨头不会有多硬,稍微上一上刑就该招了,但这案子背后还牵了另外两桩要命的案子,从前情看,这是一个有明确分工有庞大后台的严密组织,并且,断腕极快。

对方能有人手灭口胡三,那在妇人熬不住刑开口之前,杀死她也不是件多难的事,毕竟崇仁这个县衙乍看光鲜,内里四处漏风进水,实在就是一艘破船。

日常维护一下地方治安,收一收规费,还凑合能使,想坐着它去抓捕大鱼,不到半途就得沉底。

即便严防死守,将第一个关卡度过去——也就是说,既保住了妇人的性命,又从她嘴里问出了尼庵的位置,下一步要怎么做,又是个问题。

人手不足,注定他们的出击要非常精准,没时间做什么搜捕,也就是说,要同时准确地获知私铸钱的窝点,不给对方任何准备时间,将它与尼庵一网打尽。

朱成钧摸摸下巴,丢出个人名:“丁大嫂。”

“对!”展见星眼睛亮了,“冒氏逃走及时,所知有限,丁大嫂在庵里应当有些日子了,从她和冒氏的简短谈话看,她和私铸窝点的人必然有所接触,甚至还达成了一种相对和平的相处,同在一座山里,常有来往,她知道那窝点大概位置的可能性很大——”

救出丁大嫂,就等于找到私铸点。

要救丁大嫂,先要找到翠微庵。

问题看似回到原点,实则已经简单化了,因为私铸窝点藏于深山,翠微庵却在外面有一条尾巴。

这条尾巴近期还很有可能会出现,动一动。

“不能硬抓。”展见星定了主意,“打草惊蛇就坏了。”

也就是朱成钧起初说的四个字——只能智取。

两人对视一眼:智取的法子是现成的,冒氏怎么进庵,别人就也能怎么进庵。那边损失了原定的冒氏,发现外面风平浪静以后,说不定正想另找一个填坑。

不但两人彼此心知,连安顿好冒氏回来的秋果听了两句都想到了,笑嘻嘻地道:“爷,展伴读,可惜我虽然少了点物件,长得却还糙得很,骗不过人去,还不如爷小几岁时候的光景,不然我就出回力了。”

朱成钧十三四岁时也不女气,但他皮肤雪白,把头发打散了是有几分雌雄莫辨的,如今就不行了,轮廓里的英气还在其次,展见星的身高已不算矮,他比展见星还高了一个头,谁家的姑娘这么戳人眼,往哪一站,人都要多看几眼,一多看,就保不准要露馅了。

秋果觉得自己说的话有趣得很,这个法子也很好玩,目光在朱成钧和展见星之间来回移动,朱成钧则若有所思,目光在他和展见星之间游动,最终——

两个人的目光都停在了展见星脸上。

展见星:“……”

**

隔日晚上。

展见星偷偷摸摸地,揣了个包袱走来了朱成钧这里。

“我偷了我娘一套衣裳。”她皱着脸说道。

秋果张大了嘴巴:“展、展伴读,你真是鞠躬尽瘁啊!我昨天就是说着玩的。”

展见星心里也很拧巴,迟疑着不肯把包袱打开来,但又不得不道:“时间太紧,一时没法找可靠的人手。”

秋果要憋笑,又憋不住,一边噗嗤一边道:“展伴读,你要扮女人,那肯定比我们都像,就是——噗,就是你牺牲也太大了。这事可千万不能传出去,噗哈哈。”

她的牺牲何至于此——展见星内心实在挣扎,但想到如果这次抓不到那些人,由他们远去,以后还不知怎么祸害百姓,她又觉别无选择。

丁大嫂在尼庵饱受荼毒,见到认识的冒氏仍然肯提醒她快逃,治下的百姓尚且有如此的坚韧与善性,她做了父母官,难道只懂得爱惜自身,还不如百姓们吗。

旁边伸过一只手,要拉开她的包袱:“我看看。”

展见星定了主意是一回事,不自在又是另一回事,凶他道:“我娘的衣裳,你看什么?”

“哦。”朱成钧没反驳,默默把手又缩了回去。

展见星凶完他又觉得自己不占理,心里更别扭了,胡乱道:“我怕我娘知道,借你们这里用一用,我换好了,你们帮我看看,行不行。”

想想又补一句,“我自己换,你们别进来啊。”

秋果连连点头:“放心,你换,我们都不看。”

哪个男人试女装好意思叫人看着呢,秋果觉得自己很体贴,不但自己出来,他还拉着有点发呆的朱成钧出来了,把屋子让给展见星。

出来以后他感叹道:“展伴读那个相貌,肯定蒙混得过去,他要真是个女人多好啊,爷早把他娶了,我这会儿都该有小主子带了。”

朱成钧有点魂不守舍:“……什么?我不喜欢孩子。又吵又笨。”

秋果笑道:“爷,你还认真想啊,就算你喜欢,展伴读也生不出来。”

朱成钧道:“嗯,没孩子也可以的。”

秋果:“……”

他意识到他和朱成钧根本是鸡同鸭讲,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人家试个女装,他家爷还没见着呢,就痴成这样,等见着了,还不得要疯啊。

一想他又好奇起来:“爷,展伴读是女人你也喜欢吗?你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吱呀一声,门开了。

展见星原本没打算这么快出来,她还有点自我挣扎——要不是真的时间紧迫,多拖一日庵里的姑子们就多受一天的苦,这个时机也很难找,她再也不会出此下策。而晚间安静,秋果在台阶下这一问她隔着门扉也听见了,忍不住便站了出来。

她也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于她内心深处,她曾经一直不觉得朱成钧会喜欢上“男人”,只认为是自己的特殊让他生出了错觉,但从他放弃大同追到江西来,她不确定了。

什么错觉能让人如此坚定,锲而不舍?

她目中含着疑惑,望向朱成钧,等他的回答。

朱成钧本来没有空再回答秋果,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展见星看,徐氏的身量比展见星要矮,这身衣裳她穿着并不合身,但也不突兀,因为民间贫家姑娘不少如此,身量超过了衣裳,先凑合着把原来缝进去的针脚放一放,等那一点布头也放完了,还没钱做新的,就只能这么凑合着穿了,衣袖盖不住手腕,显出一点怯生生的局促。

朱成钧看她露出的一点手腕,看她两根笨手笨脚打出来的毛糙辫子,看她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终于发现了她的等待。

他回想了一下,眼也不眨地表态道:“哦,我不喜欢女人。”

说完又强调一句,“我知道是你才多看两眼,别人我肯定不看。”

展见星:“……”

她不确定地想,也许是她弄错了,他和他的父兄都不一样,从一开始就是走偏了的,与她的拐带无关?

不知为何,她心里似乎并没有像她想象中的那么松了口气。

……并且,还有点不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日后反省·九:表态一定要慎重。

☆、第 90 章

“展伴读, 你扮得挺像,但是这个辫子梳得不对。”秋果看见展见星出来, 注意力就转移了,不再操心他家爷到底喜欢男的还是女的,认真指点起展见星来,“你这编得一高一低,一粗一细,要真是个姑娘, 恐怕嫁不出去。”

他说着, 又噗哧笑出来。

展见星长到如今, 印象里就没有做女儿打扮的时候,辛劳的生活磨灭了她大部分的闲致情趣, 被秋果一说,她只能摸摸辫子道:“是吗?我尽力了。”

“不怪你,你一个男人,会编辫子倒奇怪了。”秋果安慰她, 又自告奋勇道,“展伴读,我替你重梳一下,复杂的那些环髻啊什么我也不会,编条辫子还是可以的。”

展见星迟疑一下, 就点了头:“好。”

说实话,她做男人这么多年,举止都自然变得大而化之, 真正复她本来面目是什么样,她不但没见过,连想都想不出来,万一男相得太厉害,让妇人把她这个真货也当成了假货,觉出不对吓跑了,那就笑话了。

不过等真进了屋,来摆弄她的就变成了朱成钧,他堂而皇之地把秋果挤去了一边,然后自己跃跃欲试地向她伸出了手。

展见星想躲:“你干嘛?”又觉让秋果编不让他编不太对劲,补充一句道,“九爷,别添乱,你又不会梳辫子,早点试完,我还要回去呢。”

“我会。”朱成钧眼睛亮晶晶地道——打从到崇仁以来,他似乎稳重不少,很少再露出这种有点幼稚的表情了。他就用这种简直像小孩子讨糖吃的表情道,“我梳得比秋果好。我的头发都是自己梳的。”

“你又不梳辫子,我的头发也是自己梳的,我就不会。”

“那是你笨。”

展见星瞪他。

但实在没什么威慑力——因为她两个辫子梳得是真不怎么样,右边松垮垮,左边又太紧了,歪扭着,拧得像要飞起来,她这么个造型瞪人,只能把人瞪得发笑。

秋果旁观的都忍不住笑出来,展伴读读书厉害,可这手,真太笨了,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自己捯饬成这样的。而就这样,亏他家爷还能看到发痴,还跟人表白,绝不喜欢女人呢。

朱成钧比他厉害得多,直到此刻也没笑,好声好气地在哄人:“我不说你笨了,我给你梳。”

这么拖下去不是个事,梳子已经到了他手里,秋果不可能跟自己主子抢东西,展见星被他态度软得脸色也冷不下去,只得认输道:“那你快一点,梳不好就算了,别勉强。”

“嗯。”

朱成钧答应得痛快,但等他真上了手,没两下——

“嘶。”展见星叫痛,要撵他,“算了,不梳了。”

朱成钧不肯:“我轻一点。”

秋果在旁公允帮腔:“展伴读,这不怨我们爷,你先前辫子编得太乱,好些地方都打结了,梳开来难免有点痛的。”

展见星只好忍着。

她面前没镜子,不很清楚朱成钧在她身后到底怎么折腾的,但感觉他确实把力气放得很轻,这么梳了一会儿,她不自在起来,又后悔怎么就答应了他,找茬道:“九爷,你太慢了,我娘还在家等我,我要回去了。”

“不着急,我送你。”

“我又不是姑娘,回个家为什么要你送。”

“我乐意。”

展见星:“……”

秋果站在她对面,听着他们的斗嘴,笑容渐渐消失,眼中露出惊叹:“展伴读,你——”

他这个“你”字余音绕梁地拉长了好一会,才落下来:“你真的好像个姑娘啊。”

言语好像都不足以表达他的心情,他举起手来激动地比划着:“展伴读,你瞎梳什么辫子啊,什么都不用弄,你就这么把头发放下来,就像极了。我要不是早认得你,这会儿肯定真以为你是个姑娘了!”

展见星看不见朱成钧,朱成钧一直在背后认真梳通她打结的头发,其实也看不见她的脸,这时听秋果一说,他把脸往前一探,眼就直了。

展见星:“——你看什么?”

她其实有点在虚张声势地强撑着了,人心虚时,大多如此。

朱成钧没回答她,只喃喃道:“不,我不喜欢女人。”

展见星面无表情:“哦,我知道了。”

但朱成钧的话语跟他的表现是两回事,他眼睛根本拔不出来。

人还是那个人,脸还是那张脸,不过放下头发来,产生不了多大变化——但这变化又是分明着的,不论展见星把表情绷得多凶,掩盖不了她柔和下来的气质。

这一柔,朱成钧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他完全分辨不了,只是控制不住地想向她挨近:“展见星——”

他也不知道自己凑近了想做什么,只觉得心里很软,像晕着一汪水,不对,是一汪酒,可能是桑葚酒,也可能是枇杷酒,不怎么醉人,只是熏得他软软的,又觉得很甜。

即使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已经被一巴掌糊在脸上推开了,那点软甜仍旧在他心里挥之不去,他从展见星的指缝里看着她,浅色瞳仁睁着,好一会,才眨了一下眼。

展见星:“……”她收手也不是,不收手也不是,恼得把他脸颊一掐,“你还梳不梳了?不梳我走了。”

朱成钧道:“别走,我苏。”

她这一掐没留情,着实不轻,朱成钧半边脸都叫她掐变形了,吐出来的字也走了音,秋果感同身受地咧了下嘴巴,也一下子“清醒”过来:这要真是个姑娘,这会儿该含羞带怯地低头了,结果看展伴读这下手狠的。

朱成钧终于老老实实地缩回去编辫子了,他当然也是头一次干这个,但可能是旁观者清,比展见星自己弄得好多了,工工整整的。

展见星早后悔一时脑筋没转过来让他摆弄了,感觉到他似乎编好了,在退后打量一下——他是真的用心,眼神专注得不行,嘴角都抿起来。忙逃也似地跳了开去。

“怎么样,还行吗?”她不敢搭理朱成钧,去问秋果。

秋果赞叹地竖起大拇指:“展伴读,太行了!”

朱成钧吸取了她之前的失败经验,没弄分发,只给她在脑后总编成了一根辫子,清爽简洁,与她偷来的衣裳正相匹配,她的脸面露着,没什么妩媚之意,只是瓷白清柔里透着飒爽,像是个面容姣好而因家境又干惯了活的贫家少女。

“你这是浑然天成啊展伴读!”秋果忍不住又夸了一句,又问朱成钧,“爷,你说是不是?”

朱成钧慢腾腾点了下头:“嗯。”

他的眼神还是很亮,渐渐又泛起了一层雾,似乎是失神,似乎是糊涂,又似乎是说不清的一点疑惑。

“像就行。”展见星胡乱挥了挥手,请他们出去,“我换回来。”

门扉合起又打开,再出来的展见星又是一贯的模样了,她给自己梳发髻要顺溜许多,不要镜子也利落地在头顶绑好了。

“秋果,你白天去那边打探,看到有动静了吗?”

秋果一拍脑袋:“展伴读,我都忘了告诉你,我去东来巷那边打听过了,那个拐子姓赵,就是本地人,本来是个媒婆,这两年不知怎么发达了起来,不太做那些保媒拉纤的勾当了,邻居们私下议论,觉得她的钱有些来路不正,但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来的。”

东来巷的地址是冒氏提供的,她摸不清山里的道路,但在崇仁住了好几年,县城之内她很熟悉,详细地把自己遇见那妇人的地点告诉了秋果,只是为了保密,她自己不便露头,就由秋果去打听了一下。

“赵拐子有一个女儿,嫁到了外地,丈夫死了,就剩了她一个人,不过近来有钱了,买了个小丫头在家里使,我早上去时,小丫头坐在门口和邻居一个小姑娘翻花绳玩,我怕落了人眼,没上去搭话,只认了认脸——我猜着,她主子要在家,她肯定没这么空闲能出来玩。东来巷附近有家糕饼店,等到傍晚时,我假装去买糕饼,又跑去看了看,这回正好撞见那小丫头也在糕饼店里,她买的分量不多,但都挑的是精细的糕点,她应该不会有那么多钱给自己买这些。”

展见星赞许地点了点头:“秋果,有劳你了,你看得真准。”

秋果挺挺胸脯:“那是。”

展见星换回衣裳后自然不少,看向朱成钧道:“赵氏多半回来了,事不宜迟,我们的计策明日就开始,九爷,这个给你,你可凭此号令衙役,县衙那边,就托付给你了。”

她带来的不只有换装的衣裳,还有自己的官印,她从包袱边角翻出来,递向朱成钧。

朱成钧接到手里:“我知道了。”

**

当夜。

朱成钧朦胧着,欲睡欲醒。

他梦中有一个影子,他知道那影子是谁,但其实从没在梦里看清楚过,每次将要看清时,要么一下惊醒,要么他在梦里飘远,这是第一次,他将要醒时,他还在。

不,不是他,是“她”。

他不但能看见她,甚至能触碰到她,她清冷微嗔的表情那样明晰,细软的发丝从他指间滑落,他靠近她,她没躲,也没消失,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像他做什么都可以……他因此整个人都热了起来。

他没觉得有任何不对,有什么问题呢,就是他想的人,他最清楚不过,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想得不行,却就是伸不出手去,好像碰她一下都是亵渎。

他要尊重她,不能胡来。

要小心一点,好好待她,不能把她吓跑……朱成钧在心里郑重地告诉着自己。

他想先跟她说说话。

“你——”

朱成钧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然后霍然睁开眼,他醒了。

这种像是从高处坠落的感觉不太好受,他望了一会帐子顶,才缓了过来。

与以往不同,这回他身上很干爽,万籁俱寂中,他心里也清醒无比,连梦里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像一道惊雷,无声在他脑中响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