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得一头雾水,在两人身上来回转了转,小声问道:“老祖宗,弟子不才,于您老方才这一番教导委实不得要领。老祖宗可否……说得略略浅近些?”

他转过脸来,呵呵笑笑:“唔,不叫阿虚了?啧啧,你先前不应当师从央歌,你看看你这笨头笨脑的形容。我看墨机小子已然听出来一些分寸。”

墨机笑了笑,不置可否。

好歹我也算是他的门下,他吃了我的桂花糕还这般毒舌,我难免有些不大高兴:“老祖宗不明不白说了许久,可这戏确是假的。”

阿虚又笑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世上,又哪里有什么守园子的散仙阿虚。”而后顿了顿,又道:“跟你出了太清委实有些趣味,只是身子骨不大利索,今日找你同我吃一回饭,我歇歇脚就回太清去。”

我忙抬起头,道:“老祖宗,不守着着镜湖了?上清这里也倒清静,一样是歇息。”

阿虚笑了笑,避重就轻地答道:“住惯了太清。”

我想了想,又道:“下次去太清,再带老祖宗出来。”

阿虚哈哈笑了两声,点点头。尚付满肚子憋闷地飞下来,将阿虚背走了。

其实墨机那厮是个闷葫芦我一直是知道的。

但老祖宗这回巴巴地跑过来说出一堆莫名其妙的话,却叫他较往常更沉默,我有些担心。思量了半晌,我谨慎道:“墨机,依我看,你的道行高深,老祖宗的话不必急于参透。悟得不好反倒动摇了根基,若是弄得不佛不道不伦不类如我一般可就坏了。”

他换了一个姿势,抬起右手撑着脸,直勾勾地看着我,眼里皆是考究。

我又道:“哎,你可不信我的话?阿虚活了这么大的岁数,诡谲的想法委实多得很,我是见识过的。今日的话你听听也便罢了,莫往心里去。”

他眼里缓缓柔和下来,微微勾起嘴角:“唔,你还想说什么?”

我益发振作:“我还想吃桂花糕。”

* * *

情人节小剧场

很久很久以后,生命终将归于平静。

子汀已然长成了个半大不小的少年,虽然还挂着一副浓眉亮眼,脸庞却已然脱离了儿时的圆润,略略显出一些棱角。

这日,他便乐颠颠地跑去东海找他的梦中情人陵光。

从太清往东海,路途委实遥远。然子汀满心想着他的姑姑,倒也不觉的难耐。一转眼就到了东海水晶龙宫门前。

几个蚌贝姑娘看见子汀,慌忙迎上去带路。面色一路从眼角红到耳根。此类事情,自打他长得颇具规模就愈见频繁。

刚开始他有些不知所措,手里捧着姑娘塞过来的香囊傻愣了很久。好在杜蘅姊姊上来提点,道是姑娘们送给儿郎定情用的。

杜蘅姊姊絮絮叨叨讲的很是细致,子汀一直作出正经八百的形容好生受教。末了,杜蘅仙子感慨了一番年少青葱之类的话,扯着他的袖子抹了抹眼角。

子汀恍然大悟明白一个道理:若不是姑姑送的香囊,便不能要。

所以,此番子汀只是拿眼风瞟了一眼布在眼前的各路红番茄,骄傲地抬起下巴,鼻子里一哼:庸脂俗粉,怎能跟姑姑比。

陵光尚且靠在榻上,身上盖着一件玄色的大袍。面色不大好。看见子汀走过来,侧过头。子汀自然是饱含深情的凝望了一番。

姑姑胖了些,唔,胖了些也好看。

子汀知道姑姑喜欢懂礼的孩子,便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去双手一拱:“姑姑。”

陵光的面色立刻见晴:“子汀,今日得了闲来瞧我么?甚乖巧。一个人闷在家里我都快闷坏了。”

子汀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嘴,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甜。

正说着,房门一推,进来一人。

这个人子汀是认得的。

他是姑姑的夫君,是仇人。

这个人曾经在他耳边说,陵光姑姑不喜欢小神仙,喜欢大神仙。

可等他万分努力地长成了“大神仙”,却看见姑姑欢天喜地的嫁给了这个仇人。

故此,子汀深知这人恶毒。一双手暗自在袖子里攥成了拳头。

墨机将他上下看过一番,嘴里噙上一丝笑意。

陵光不理会他,径自朝着子汀笑道:“汀儿过来,让姑姑好生瞧瞧。”

子汀稳重地踱过去坐下,又暗自扭扭捏捏了一番才道:“姑姑,今日是凡间七夕节呢。子汀来同姑姑一道过节。”看起来姑姑与那人在闹别扭呢,甚好甚好。

果然陵光嘟着嘴皱皱鼻子,伸手捏了捏子汀的小脸蛋道:“还是汀儿贴心,知道七夕节我一个人闷在屋里,过来陪我。”

墨机不动声色地靠在门栏,笑眯眯地看着也不说话。

然子汀小朋友见状犹如打了鸡血一般振奋,小拳头一攥,凛然道:“姑姑,子汀知道你与父亲不是兄妹。也不是我的亲姑姑。”

陵光不明就里,茫然地点点头:“唔,我们是师兄妹,情同手足。”

子汀一副少年老成的形容,叹了一口气,他的姑姑委实迟钝。他掂量了一番,将埋藏多年的心思讲了出来:“姑姑,子汀思慕你很久了。”

却听陵光淡然点头道:“唔,姑姑也喜欢汀儿。”说罢又像想起了什么一般道:“对了汀儿,你的娘亲托我给找的香料我找到了,就在侧间,我去给你拿,一会儿给忘记了。”说着就要起身。

墨机这才笑了笑,道:“你身子不便,我带他去吧。”

陵光听罢顿了顿,红着脸,模样像生气又像害羞:“我没那么弱,你、你不必这样的。”

墨机对子汀甚是亲厚地笑道:“你姑姑有孕在身,行走多是不便的。你且随我来吧。”

子汀傻了。

空气中硝火味很重。

墨机径自拿了一袋香料递过来,子汀很有骨气,没有伸手接。

他盯着眼前白皙修长的手,暗骂道:哼,骗子,骗走了姑姑。

少顷,墨机收回胳膊,淡淡道:“汀儿这般敬重陵光,想必也怨我不陪她过七夕吧。其实我去了一趟西荒。西荒有一种石头,叫三生石。陵光很是喜欢,我却没办法将它带回来。”

子汀眸光一闪:哼,你也是有做不到的事么。

仍是抿着嘴不说话。

墨机接着缓缓地说:“听闻,若是七夕这日将两个人的名字刻在一起便能世世相守,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子汀这才开了口,谨慎问道:“若是我把我的名字跟姑姑的名字刻在一起,也能世世相守么?”

墨机笑道:“怕是了。”

子汀满意地点点头,也颇为乖顺地接过香料。

他的小小心中冉冉升起一个伟大的计划。

陵光对墨机今日清晨一睁眼便不见了的行为很是不满。是以晚上撒起了泼:“不管不管,白天说不见就不见了,回来也不好生解释。今晚你睡书房。”

墨机想了想,道:“没我在身边你睡不好。”

陵光急了:“怎么会不好?!好不容易子汀过来看我,也被你不知道说跑了。他跑哪儿去了,若是嫂子问下来可怎么说。”

墨机抚了抚她的头发笑道:“他去西荒找三生石。说要刻上你的名字。”

陵光一顿,继而大叫:“那你就让他去了?他万一刻上怎么办?墨机你果然不爱我。呜呜呜呜……”

眼前的人轻笑出声,怀了孩子果然比较容易闹情绪么?他伸手将陵光揽进怀里拍了拍道:“他不可能刻上的……因为……我已经刻上了你的名字。”

然子汀又被骗了。

西方的三生石其实一点也不难找。那个三生石乃是一枚高耸入云的石柱。

子汀想了想带不走全部无妨。而后伸手化出一柄小锤,想凿下一块。

可他凿啊凿啊,凿到日落也只刻出一道浅浅的痕。

子汀想:凡间有一个故事,叫铁杵磨成针。于是,他对自己说,不能急不能急,一定要把他的名字与姑姑的名字刻上去。

小子汀煞有介事地绕着柱子走了一圈,又招来祥云一朵,打算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下笔。

可是,待腾云飘上半空后,子汀一屁股跌坐在云端哭得泪流满面。

三生石柱上,剑锋凛凛地刻着他心心念念的姑姑和另一个人的名字。

一年后,一群喜鹊飞来太清叽叽喳喳地报喜。

说司战墨机与司医陵光生了一个女儿,东海上清皆大欢喜。老龙王敖广更是放话宴请各路大小神仙,要好生庆贺。

杜蘅仙子看了看满面颓丧的小子汀道:“小殿下怎么这副形容?”

子汀甚忧郁地望着天叹了口气,你们不懂的,他受了很重的情伤。

过渡

这回再见到白岂,他的模样很是风光。

我先前方与墨机一道听罢了戏,尚且在回味中。他这般巴巴地跑过来,本神君乃是晚辈,只好听他叙说。心里难免有些郁郁。

且说鱼贤与我那不争气的哥哥处的甚好。

事情是这样的。

我同墨机出去逍遥的那几日,鱼贤正在饱受着身心煎熬。

哥哥虽将他照顾的周全却始终不敢在他面前现身,撑在我做的那副皮囊里头不敢出来。鱼贤一直胆战心惊,又思量着自己“有孕在身”,受不得惊吓,好说歹说要回秦慕的那件破瓦房去。

白岂为此很是苦恼。

好在哥哥虽然不争气,总算还是有些仙格,想出这么一招。

鱼贤心里不安无非是觉着这个宅子闹鬼。哥哥索性将计就计,便做了这个鬼。

夜深人静之时穿着一身白衣裳轻飘飘地跑去,现将鱼贤吓了个半死,再握着他的手说自己是前世幽魂,与鱼贤原是一对儿的,因为先他而去遍一直徘徊在阴间等他。可鱼贤不知道,径自转世投了胎,他自己一直担心鱼贤过的不好如何如何,只好偷偷跑来看他。

一段话说的撕心裂肺,鱼贤听的泪眼淋漓,只当错怪了好人。

白岂遂顺水推舟道:“如今我的心愿已了,也便就此别过了。你过得很好,我也好安心的去。”鱼贤听罢又是一番鬼哭狼嚎。握着他的手一直许诺来世。

白岂腆着笑脸对墨机千恩万谢了一番。

我愣生生地听着,半晌才恍然大悟道:“哥哥悟性不好,此类桥段泛滥,不太新鲜,也就只能骗骗鱼贤了。”

哥哥很是不服。

墨机道:“他与秦慕却要如何?”

白岂颇不在意,一把甩开手里的破扇子道:“我自然会陪着他走过这一遭,秦慕与他有恩,我若阻挠定然不得善果。好在本神君大度,且随他去。”

我笑道:“哥哥看着鱼贤儿与别人亲亲热热,没有用强将他虏回去,委实是大度,小妹实在佩服。”

他别着脖子,有些红脸。

这件事好歹告一段落。

这次要听的戏是《白蛇传》。

我一直知道墨机对戏这个东西不大上心,多半时候是我在台下听的津津有味,他在旁边默默坐着,是不是添添茶水,抑或剥两粒瓜子。倒也有些忙碌,这段时日下来,已然练就的十分熟练。

这副模样却叫我想起来原来在凡间的情景。说起来倒是不大相干。

那时候我多是翻一些戏本子,病秧子墨机多是闲暇,瞧戏的兴致不似我浓烈,便在一旁静悄悄地坐着,也是添添茶水、剥剥瓜子皮。

记得那日便翻到了断桥重逢的这出戏。

我正看到情动之处,难免有些激动,扯着他的袖子一遍一遍擦眼泪,被他瞧尽了笑话。他对我的行径颇无奈,只能笑道:“倒是哪一出戏码,叫你看得这般动情。”

我只当他不晓得前因,便同他絮絮叨叨说了白娘子何其悲催。

相公被法海那个断袖老王八蛋瞧上了,结果给虏了去和尚庙。自己个儿被凄凄切切地关了二十年,孩子都会满地打酱油了才见到面。

他只是笑了笑,未曾给些评价。

想到此处我不禁笑了一下。

他纳罕道:“别人都哭作一团,你怎的笑了?”

我道:“想起原来的事。我若是看戏簿子,你也总是在一旁端茶送水的。”

他噙着笑递过来一捧瓜子仁,道:“你倒还记得。”说罢又道:“我看你今天兴致不高,也难怪,台上的戏子演得不好。”

我见他难得有如此见地,便凑过去,道愿闻其详。

他说:“故事固然是好的,戏子却没有演好。若要演好一出戏,最重要便是在于既要投入其中,又要置身事外。要叫你哭,叫你笑,既要动情,却不能将情绪染进骨子里。台上两人太过动情,反倒有些过了头,显得虚假。你只在下面看得热闹,却不尽晓得这戏子的苦楚,自然也看不出戏子的心。”

我自然只愿意看看热闹,遂随口道:“好像你经验很丰富。”

他淡淡笑了笑,手里剥着瓜子不做声。

一出门却不知哪位水君布了雨。

只好回到据点茅棚船。

站在岸边一瞧,却看见一位浓眉大眼的小银虎仙立在船头,抓耳挠腮很不安分。银虎小仙生的很是讨喜,头上立着一双耳朵尖儿,身后还晃一条毛茸茸的尾巴。他已然隐匿下身形,凡人断然是瞧不见的。

银虎小仙噔噔噔跑过来,一把扯住墨机的袖子,然后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捞出一摞文书。

本神君懒洋洋地歪在榻上,顺着小窗往外看雨幕,也颇得意趣。

墨机伏在案上批文案,两条眉微微拧在一起。

我摸着胸口一想,虽说我们二人下来时间不久,放在天上不过不到一日的功夫,可墨机毕竟不是一个闲散神仙,三清各方皆需要他统筹。我就这么将他拴在身边,委实罪过。

我道:“墨机,我们还是回去吧,哥哥那边也无事了。”

他抬头,透过案几将我看过一番道:“也好。”

* * *

三日后,白岂与鱼贤双双回来了。

我急急忙忙地摸进羡鱼阁看热闹。

白岂约莫念着自己对鱼贤扯了谎,形容不大利索。鱼贤绷着脸也不说话。

他嘿嘿傻笑两声,扯过一卷宣纸道:“鱼贤,我写了一幅字,云拓如何都裱不好,还是你上手些。”

鱼贤默默站在一旁垂着眼睛,不看他也不应答。

白岂再接再厉道:“左右我不急着现在,你若是有空便帮我裱上罢。”说罢顺了顺袖子,“你方回来,也累了。且先休息,晚饭我让云拓叫你。”

说罢逃命一般冲出了书房。

我默默抽了抽嘴角,继续往下看。

鱼贤径自站了一会儿,而后缓缓踱到桌前,轻轻地拿起了字卷。

* * *

早晨是云罗将我扯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