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岳往前开了半米,才从满目的红丝带下看见那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

他从后座取了一个塑封袋,下车。

周思诚朝他走了两步,接过袋子:“都在里面了?”

周岳点头:“那秃驴呢?”

“也在。”周思诚打开袋子清点完了,转身就要走。

周岳拽住他:“哥,我总觉得这法子邪乎。别说那秃驴了,就说那个青叔,你和他熟吗?伯父伯母死后突然冒出来的人,浑身上下透着股旧社会的阴气,咱们凭什么信他?”

周岳口中的伯父伯母,正是周思诚的父母,一个月前死于一场凶案,周念也是在那次恶*件后昏迷不醒,变成了植物人。周家是商界巨头,这件事轰动社会,曾经占了好几天申城晚报的头条,但因后续线索不足,坊间猜测不足为信,也就不了了之。

但周岳是知道的,周家人的死不是凶案那么简单。他遇到周念前在道上混过,也算小有名气,后来哪怕洗了底,道上的朋友还是有的。他发了疯似的四处打听消息,没有人知道这是哪伙人干的。周家一直做的是见光的生意,不沾黑不涉黄,周父行商是出名的本分,按理也不会得罪什么人,更不用说惹来杀身之祸。

这事,从里到外透着异样。

要不是这样,他还真不能说服自己,听什么青叔孙叔的满世界找人取血。

“青叔是个高人。我爸生前说过一句话,我们家有今天,都是仰仗青叔。”周思诚合上袋子,不作解释,“你在怕什么?”

周岳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都说道观、寺庙,受了积年的香火,道行浅的妖魔鬼怪都不近身。都是假的吧?这地界我看着就挺瘆人的。戏里不都这么唱么,妖精夜里吸人阳气,白天都跟个正常人似的,还能和人谈恋爱呢。”

他是把青叔和孙清岷都当谋财害命的妖怪来看了。

周思诚轻轻笑出了声,拍了拍他肩膀就走了。

周岳愣了半晌才回车里,扶着方向盘就是动弹不了。又是一阵风,许愿树前红影子乱飞,金粉写的字映着车灯,明晃晃的灼人眼,一会儿是婚姻美满,一会儿是合家团圆。

周岳嗤笑一声,踩了一脚油门。

※※※

孙秃子选的地方不是龙华寺,是龙华寺后的柴河浜。

这柴河浜,倒也有点来头。说是以前龙华有两座塔,一座镇妖塔后来倒了,解放前后龙华的这条河里头,捞起过很多尸体,还有些骨头上了年头,不像是战争时期留下的。有人说外面的龙华寺就是为了镇住这河里的冤魂才建的。

传说越来越玄乎,到后来凡是知晓些传闻的,都把这河叫“阴阳河”。

孙秃子在阴阳河边摆了两个磕了口的钵,嘴里念念有词,把周思诚带来的两碗血依次倒进一个钵里。空气里的腥味越来越重,周思诚站在下风口,不禁皱了皱眉。

孙秃子摆好了,拿出一根枯草沾了血,伏下去向两口钵挨个磕了个头,念道:“借您二位的血气,莫怪莫怪。”好像那两位听得见似的。

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看一个老和尚装神弄鬼,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周思诚抬腕看了看表:“十二点过了,孙叔。”

孙秃子眉头大皱,不断念叨着什么,又往河岸上磕了两个头。

周思诚在下风口,只听得清楚“有血气”三个字。孙秃子八岁在龙华寺出的家,一直到二十岁出头才还俗,按理说对这里最熟悉,难不成这里以前是没血气的?那“阴阳河”的传说多半也是假的。

这场面赶得上跳大神了。他以前大概怎么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陪人干这种事。再一想,周岳一天之内也不知是怎么取这两袋血的,别是大街上敲晕了人放的血,那小子为了念念什么都干得出来。

一走神,孙秃子那厢已经站起来了,手上拿个火柴盒怎么都划不着。

周思诚自嘲地一笑,接过火柴盒,长指一划,不知怎么的就划着了,火光映出孙秃子灰蒙蒙一张脸。孙秃子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屈着一手护住火,接过去点着了那根沾了血的枯草。

也不知那是什么草,点着了没有焦味,倒有股香气。香气混着血腥味,浑浑噩噩地让人不舒服。周思诚有些反胃,面不改色地忍了,问:“还要多久?”

“好了。”

孙秃子看那草烧得差不多了,甩手往河里一扔。

入水处泛开浅浅一层涟漪,月光照着,波纹渐渐消退,河面又平静下来。周思诚盯着那圈涟漪,刚要移开视线,那涟漪的中央,忽然冒出几个气泡来。

一开始是极细微的,比汽水泡没大多少,几个几个地上翻。到后来水泡越来越多,泛得越来越快,像是整条河沸腾了一般,咕嘟咕嘟地往上冒水泡。

孙秃子站得离他不远,见状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一副丢了魂的模样。这和尚也是有趣,装神弄鬼时候真像那么一回事,完了又怕得跟个山野农民似的,好像施法的不是他一样。

看来本事是有的,胆子也是真的小。

但这情况多少有点反科学。周思诚原本也有些微微发憷,被他这么一拽一拉,反而被拉回了唯物主义世界,不拿它当一回事了。他好笑地掸开孙秃子的手,自己走到河边去。

河底不知有什么东西,那些气泡不停地往上冒,下面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周思诚半蹲下来,侧耳听了听,又往下去看水面。冬天过了十二点,伸手不见五指,这里又极其僻静,河面上就算有他的倒影也一样看不见。

靠近岸边的水静得像一面镜子,周思诚的目光投进去,像被吸入了一个黑色深渊,没有半点回应。他眉心微微蹙起,褪了手套,指尖伸进水里去。

冬天的河水冰凉刺骨,温度是正常的。再深入几寸,水从指腹上过去,清透得很,水还是水,也不像恐怖片里演的那样,水会变成血,污秽黏稠。他继续往下伸,岸边的水很浅,没一会儿就能触到水下的泥坡,也没有硬物,不至于捞上一截人骨。

周思诚松了口气,想把手伸回来。

就在这时候,他心底突然一慌。一个念头从大脑传遍全身:有什么东西缠上了他的手。

原本已经有些适应水温的手指突然一麻,好像突然有人往他掌心放了一块寒冰。这块冰像是有生命一般,挑动他掌心的触觉,好像在试探似的轻轻摩挲。那触感光滑又僵硬,没有鳞片,不可能是鱼。

这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周思诚快速地往回缩,哪知那东西像没有重量似的,随着他收手的力气一起出了水面。身后的孙秃子比他先瞧见,一声尖叫瘫坐了下去。

他定睛去看。

那是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

第4章肆

说它是女人的手,是有道理的。

那双手五指分明,指节修长,手腕上还戴着只翡翠镯子,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幽绿。这原本该是一双美人的手,但它瘦得已经没有肉了,好像只是个骨架子,上面搭着的皮肤苍白得像一张纸,仿佛随时都会破碎。

周思诚往后退了几步,它好像无意纠缠他,轻易地放开了他的手。他站在岸边三四步处,锁紧眉头观察着水面。这算什么,河底女尸?夜半闹鬼?

不管怎样,正常人的反应都该是落荒而逃。可是他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似的,目光死死地盯住她手上的镯子。

翡翠的好坏要看透明度,水头越足越昂贵,品相上佳的翡翠都是能起莹的,透明得像玻璃一样,所以叫做玻璃种。市面上的玻璃种不多,十个里有九个是假的。可这个镯子不一样,外行人一眼看过去,也知道是好东西,真当得上“流光溢彩”四个字。

他盯着那翡翠镯子看,不为它价值连城,而是因为——这翡翠,他好像在哪见过。

周遭陷入了死寂。

孙秃子吓得腿软,没骨头一样,哆嗦着往回爬,大气都不敢出,怕惊扰了河底那位姑奶奶。

但她还是动了。河里的水泡渐渐消了下去,有什么东西从河床下破土而出,水波一层层往外荡,那声音像是把人连皮带肉地撕开似的,隔着水传上来。没一会儿,水中央露出一张脸,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上月亮,明亮得像是河底孕出的两颗黑曜石。

如果夜能视物,应该能看到,那对眼眶里的瞳仁左右轻轻动了一下,像是有情绪似的,对着月光,觉得惊讶。

那张脸渐渐浮出水面,如瀑的湿发一直垂到水里,目光也和水面一起归于平寂,像是死了上百年的阴魂,冷冷看着阳世。很快,她留意到岸边盯着她看的男人,眉头紧锁:“你,看得见我?”

她的声音半点都不嘶哑,甚至算得上动听,和她冷幽幽的目光格格不入。

只是在他听来,凉瑟瑟的。月光凉如水,水凉如冰。

周思诚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居然朝她点了点头,最后竟然还想着她在夜里会看不清他的动作,又道了声“是”。

※※※

周岳重新从龙华寺出发的时候,觉得自己是活见鬼了。

后座上除了周思诚,还有两个人。

一男一女。男的是被吓得屁滚尿流口吐白沫的孙秃子,不知是真昏厥还是假昏厥,总之不省人事,但还能间歇性发出清晰的嚎叫,一会儿是“别过来”,一会儿是“要了我的命哦”。

这情状他熟悉。刚见到这秃子的时候,他就是个软骨头。没想到才正经了没两天,病状变本加厉啊。

这还好。奇的是那个女的。

周岳从后视镜里瞟了她一眼。周思诚拿风衣把她裹了,但依稀能瞧见她瘦削的锁骨和赤.裸的两条长腿。据说有些模特减肥过度得了厌食症,就能瘦成这个效果,皮包骨头,腿是细了,但跟两根竹竿似的,毫无美感。说的就是她这样的,全身上下的肉加起来,还没他家养的哈士奇多。说好听点叫骨瘦如柴,说难听点那就是具女骷髅啊。

而且,大冬天的,穿这么点儿…不冻死么?

但周思诚一语不发,脸色铁青得跟水泥浇的一样。周岳认识他五年以来,从来没见过他摆这幅脸色。

在他印象里,周念这个哥哥干什么都是和颜悦色的,斯文,张弛有度,就连被惹着了,也就是笑得浓点淡点的区别。周家出事后他虽然沉默一点,但人好歹还是和气的。有些人是暴脾气,整天100摄氏度,有些人凉薄,0摄氏度,他是37度的体温,无棱无角。

没办法,文化人。这年头肯投身文化事业的富二代少见了,十有八.九都是噱头。但周思诚不一样,家里富得流油,自己跑去开独立书店,亏本不心疼。家里那一墙的藏书,孤本古本,精装限量,加起来够人家买几套房。

周岳在心底把周思诚腹诽了半天,也没见他那边有什么动静,好像在后头坐成了一座雕像。心叹文化人也有缺点啊,脾气难琢磨。

他实在是憋闷得慌,忍不住问:“哥,这女的到底哪来的?你跟那秃驴做法事,到底成了还是没成?你倒是给句话啊。”

周思诚没回话。37度的人一下子冷成了座冰雕,奇了怪了。

周岳再想问,周思诚却突然开口了:“你那里方便么,把孙清岷送回去。”

周岳立刻把一肚子问句忘光了,一个头两个大:“别啊,哥!老秃驴这闹腾劲儿,回我那儿不知怎么掀屋子呢。我不是怕麻烦,我怕我一个失手揍死丫。”

一脚刹车下去,周思诚的家也到了。

周思诚拉开车门,抱着那骷髅利落地下了车。周岳想讨个价,抬头一看一张阴云压阵的脸,到喉咙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行吧,白当了一晚上的车夫。周岳回身扇了孙秃子一个大耳刮子:“爷这就带你回去啊,孙叔。”

※※※

周思诚开了灯,把怀里的人摆上床,探了探她的鼻息。

不是他的错觉。这个女人真的没有呼吸,重量也轻得不像活人,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抱了堆骨头回来,还是死得上年份的。

周思诚觉得好笑。跑了大半个中国找到孙清岷,折腾了这么久,请出来的就是这么一尊大佛?

他低眸看了一眼,给她裹风衣的时候慌乱,金属扣都没扣全,她身上的皮肤依稀可见,苍白冷硬,没有体温…他收回目光,镇定心神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一整杯灌下去,凉的,可手心全都是汗。

他慢慢逼自己回忆一小时前的场景。

她从水里坐起来,问他是不是能看见她…然后就没了动静。就那么直挺挺地坐着,不论倒下去还是站起来都会有水声,可他什么都没有听见,只好跟她僵持着。

周围静得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但他的理智告诉他,刚刚不是幻觉,在河中央,是有那么一个女人的,她的手上还带着一只碧莹莹的翡翠镯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下了决心,涉水到她身边去一探究竟。

等靠近了她,他才看清,这是一个很秀气的女人。她闭着眼的时候娴静文弱,一脸书卷气。如果不是刚刚打过照面,他甚至觉得是哪个大学的女学生来这里寻了短见,正巧被他发现。

再看第二眼,他一愣。

方才她坐在水里,有水面遮挡,又隔得远,他看不清。现在他看清楚了,她瘦削的肩膀没在水里,分明是…没有穿衣服的。

又是一杯凉水下肚。

周思诚仰头去揉额角,那里自从见到她之后就突突地跳。她是人吗?要是妖怪,是鬼呢?他把一个来历不明的东西带回了家,她却全无动静…不,她要是有动静,说不定会更糟。跟她同处一室不把他逼疯才怪。

时钟指向凌晨三点。

周思诚突然站起来,拿起钥匙朝门口走去。

楼下就是车库,他驱车前往相隔不远的安森小区。

安森是这一带的高档住宅区之一,他的养父母在这里有一处房产。一个月前,他们在那里遇害。办案的警察为了取证,把那里封锁了两天,后来不了了之。

他已经有将近一个月没有去过那栋房子了,以至于钥匙打开房门的时候,一股久无人居住的尘埃气味扑面而来,让他开灯的动作都迟疑了一下。

灯一开,客厅亮了起来。他打开楼梯的灯,拾级而上。

二楼的东侧是他的房间,有一排开放式的书架,和两个实木柜子。他很少来住,自己在附近买了房子之后,柜子里只有几件孤零零的衬衣。据说周念当时就躲在这个柜子里,才勉强逃过一劫,却因为不明刺激成了植物人。

柜子很深,周思诚探了半个身子进去摸索,很快摸到了那个盒子。

盒子里放着一个环形吊坠,没有多余的雕饰,极为简朴。

他一直留着它。二十年前他的亲生父母带他去吊唁他的外公,路上出了车祸,只有他一个人醒了过来。醒来之后,这个吊坠平白无故出现在他的脖子上。他找人鉴定过,这个坠子用的翡翠不论从哪个角度而言,都算得上举世无双,市面上最高档次的玻璃种也很少有这样的透明度。

后来,他辗转被人收养,养母据说不能生育,可是没两年就怀上了周念。这对夫妻的生意本来只是温温吞吞,那之后没几年就做大,直到近几年上市,堪称商业奇迹。

再后来的故事,世人不比他知道得少。

周思诚沉下呼吸,抬手打开那个盒子。

里面只剩一块垫玉的绸布,翡翠吊坠不翼而飞。

第5章伍

天光熹微。

大学城外的早餐摊子刚刚摆起来,热气凝成的白雾袅袅腾腾。周思诚开车时路过,瞥过一眼。人间烟火最容易把人拉回现实世界,他却觉得不真实。彻夜未眠,恍若隔世,他居然一点都不觉得饿。

家里的那个…女人,不知醒了没有。如果醒了过来,饿了几十年的女鬼,会不会想吃东西?想到这里,他居然鬼使神差地在一家早点铺前停下来,买了一碗鱼片粥。

周思诚提着早点袋子,拧开锁。

门慢慢打开了,他的客厅正对着玄关的墙是打通的,用一排书架代替,以书为墙,背后就是书房。周念曾经嫌弃过这个设计,说幸亏他的住处很少有客人,否则岂不是一点*都没有。古代刺客偷窥还需要取一块砖一片瓦,到他这里只要取一本书就行了。

而现在,这排书架前站着一个人。

她身上只有一条浴巾,头发半湿,赤脚站在背对着他的方向。虽然难以启齿,但不得不承认,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的皮肤很好,长发遮住她不着寸缕的背部,只露出光润的肩膀。古代形容美女常说“肤若凝脂”,大概就是指她这样的。

他站在她身后,只想起一句诗,“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但对一个河底坐起来的女尸用《洛神赋》,也太对不住曹植了。

她好像正在书架上找着什么,长发湿漉漉地垂在腰侧。茶几上压着几本已经取出来的书,最上面一本他看得清,是《寿宁待志》。

她这是…用他的浴室,洗了个澡,在找书看?

打量间,她好像意识到了他的注视,却不回头,弯腰去抽一本古籍,不知在跟谁说话:“我叫姒今。褒姒的姒,昨是今非的今。”

她的语气平淡无奇,好像早料到会有他这么个人。

周思诚一怔,反手带上了门,把早点袋子放上茶几:“你需不需要吃东西?”

他问的是,“你需不需要吃东西”,不是“你饿不饿”。姒今终于转过了身,一手扶着胸前的浴巾:“偶尔吃,不过不吃鱼片粥。我对水里的东西过敏。”那双眸子从下往上微挑,带一丝挑衅般的意味,仿佛专程等着他继续发问似的。

对话进行到这里,竟然无从继续了。周思诚略有些后悔,也许一开始就应该作出骇然惊慌的样子,那样反而方便把他的疑问弄明白。这样两个人稀松平常地聊天,其实更加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