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周思诚指了指茶几上的《寿宁待志》:“你是闽东人?”

那是明末冯梦龙的一本方志,大致记载范围是在福建寿宁县,地方志是冷僻的书类,很少有人感兴趣,他这里也收藏得不多。

姒今低头看了眼书脊,摇了摇头,不知是在回答他的问题,还是嫌弃这书不好。

她瞥了眼他谨慎探询的目光,突然笑了:“坐啊,你千辛万苦让我复生,算我半个恩人,怕我吃了你吗?”

※※※

周岳觉得自己时隔多年,又要犯案了。

孙秃子占了他的客房,昨夜睡得香,一大清早就开始上房揭瓦,哭着喊着要周岳带他去见那个河里捞上来的女人。

周岳笑了:“老秃驴,不是小爷说你。昨晚你自个儿的样子你见过吗?要不要爷画给你瞧瞧?你被人家吓得爹都不认识妈了,还上赶着去找人家。我说,犯得着吗?半老头子了,还跟爷矫情。”

孙秃子不依,坚定地表示不让他见那女人,他就给这屋子贴张黄符,保他倒霉三代,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周岳认怂。这年头不怕横的,就怕这些封建迷信余孽,触霉头。

行吧,就当为了念念。

他开车把孙秃子送到周思诚家楼下,把手机往他手里一塞:“想见人家,自己打给我哥呗。还想叫爷给你代劳啊?”

※※※

姒今说,复生。所以,她现在是个人?

姒今边翻她抽出来的几本书边道:“我这一次,大概是鬼的成分多点。至于你们为什么能看见我,我也不清楚。”

志怪小说里把妖魔鬼怪都写得极为神秘,藏头藏尾,特别是女鬼,用流行词来形容叫做“高贵冷艳”。姒今不一样,说话时透着股寒气,有意无意地端着架子,但好歹态度和和气气,一五一十把来历给他说清楚。

日本商家在新年前后有种流行的购物方式,叫“福袋”,把积存的货物随机放进布袋里,以低于市价的价格出售。购买者事先不清楚里面是什么东西,凭的是个运气。

她现在就像是福袋里的货物,简明扼要地跟他这个付了账的人介绍,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产品——

姒今,清德宗光绪五年生,闽东寿宁县人氏。生而异类,阴阳相分,半人半鬼,为乡里所不容,光绪二十六年死于闽南。

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她在上个世纪刚刚崭露曙光一角的时候就死了。周思诚不动声色扫了一眼她手上那本《寿宁待志》,一笔一划都是简体字形。晚清时就亡故的人,能看懂简体字?

“不信吗?”姒今坐在石灰色沙发上,一根手指轻轻一弯。指尖划过的地方,空气突然凝固,化作了一把锋利的刀子,又被捻成了一条极细的银线,突然勒上了周思诚的脖颈。

巨大的压力从人最脆弱的地方传来,那根无形的细线仿佛在不断收缩,勒住了他的气门。他只能微微仰起头,随着她用力的方向,像一只木头傀儡一样被她牵扯着。空气中的氧气越来越稀薄,难以呼吸。

人这种生物,不管在世俗间多么有头有脸,在鬼神面前都是蝼蚁,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古代帝王爱寻仙问佛呢?她只是施个小小的法术,向他证明一下罢了。周思诚心底清醒地知道痛苦很快就会过去,可生理反应是做不了假的,胸闷气短,好像随时都会窒息。

姒今五指一张,好像只是变了个戏法,笑吟吟的脸正对上他郁沉的一双眼睛。

周思诚很快缓了过来,居然不气也不恼,低低笑出了声。笑声干涩,竟不像是那个谦和文气的他了。

迄今为止,他对她的态度算得上客气,甚至带几分热络。有些人的热络是上赶着的,虚情假意一览无余,可他的热络浑然天成,好像他真秉性纯良,待个来历不明的女鬼也能保持翩翩风度。面上天衣无缝,连姒今也窥不出破绽,只是心里明白那是刻意的罢了。

如果不是她见惯人心险恶,或许会相信他是戏文里写的那类白面书生。寒窗苦读,不谙世事,性情温和,村野救了山妖,当成落魄少女悉心照料,最后下场一般都不得好,枉死的枉死,没死的都追忆香踪,惘然一生。这种人,天真纯质得教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看这一屋子书香气的摆设,还真挺像书生的。她要是年轻几岁,还真信了。

姒今冷冷看着他:“你知道妖和鬼有什么区别么?”

周思诚止住笑,整个人脱胎换骨似的,没了原本刻意为之的淡漠谦和,眼角生了几分神采:“什么?”

“妖自山野生,聚天地灵气,化形时一身妖力,弹指间山崩地裂。可坏在不谙世事,就像突然有了一把绝世神兵的三岁小姑娘。”姒今随手翻几页书,漫不经心似的,“鬼不一样。阴间阳世走一遭,起先绵若无力,活的时候被人欺,死了是孤魂野鬼,天地茫茫。”

姒今顿了顿,把书阖上,牵起一个笑:“也有我这样的。三世为人,你说,我和妖的区别是什么?”

她这是警醒。世上不乏人精,天王老子来了也照骗不误。她是让他在她面前,少搬弄那些花花肠子,做不到披肝沥胆坦诚相待,至少也要拿出搭伙做生意的赤诚来。

周思诚不语,姒今屈指敲了敲书封:“我不管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找到我,一定有你的目的。同样的,我也有我的目的。大家要都是明白人,就该绕开那些弯弯道道,直接谈谈合作。怎么样,想清楚了吗?”

她生得娴静,亡故时年纪又不大,像是小家碧玉的闺秀,很容易让人瞧低。周思诚承认自己也多少犯了以貌取人的错,把她当一个小姑娘看待,态度温和。听她这么一说,好像是他在算计她,故意打温情招牌套近乎,想从她身上谋取什么似的。幸在大家无仇无怨,他还勉强算是对她有恩,所以她自认自己即便看穿了,态度仍旧客气。

周思诚自嘲地一笑,漫不经心似的嗯了声。

人身上是有“气”的,成王败寇,血气霸气,算计时是阴气,恼怒时是火气,只有刻意掩藏的人身上,才会氤氤氲氲的,没有“气”。可在他身上,好像真是没有“气”的,清清淡淡,温水煮青蛙,让人没个痛快。

都说与人斗其乐无穷,没道理他跟个鬼斗,还攥着□□不肯撕下来。

姒今摆了这么长套谱,反响寥寥,不禁皱起眉头,两臂交环在胸前,语调不满:“想清楚了再来谈谈,你是怎么从沈眠婴手里找到的我,鹤年现在在哪里?”

第6章陸

姒今的言下之意,是她的复生一定与那个叫“沈眠婴”的人有关。可是周思诚辗转回忆了近来接触到的人,没有一个沈姓的,更不用说什么沈眠婴。鹤年倒是听着耳熟,仔细一回想,那是孙清岷和青叔他们师父的法号,据说是个高僧,上世纪末就圆寂了。

气氛一下子陷入了僵局。

直到周思诚虚掩的门口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嚎叫:“今丫头!”

姒今秀眉一皱。

进屋的是个穿灰布长褂的半老头子,看上去四五十岁的模样,秃头,面上的褶子比实际年龄要多上许多,眼角处还有一道细长的疤,正是孙秃子。他昨夜吓得七魂没了六魄,两眼青黑,此刻噙着一包泪,看起来十分滑稽。

难怪周岳拿着他二十年前的照片去找他,愣是没有找着人。照片上是个面容清秀的小和尚,面相和善,有些羞涩,是个易受欺负的。再看真人,就像一块水盈盈的缎子扔在土里风吹雨淋,才能摧残成这个穷酸潦倒的破败样子。

孙秃子丢了魂似的迎过来,还没到姒今跟前,被茶几绊了个大马趴。

姒今微微眯了眯眼,确认了一会儿,才俯身下去,话音里难得有了分犹疑:“小和尚?”

孙秃子顾不上爬起来,泪眼汪汪地点头,看得出来是用了力气的,点得跟啄米似的,一下一下磕在周思诚的羊毛地毯上。

姒今这才确认了,半蹲下去扶他起来:“小和尚,你怎么成了这样?”

周思诚听两人叙旧,间歇处起来倒了杯柠檬水,顺手给姒今递了一杯。

孙秃子正说到九十年代中两人头一回在龙华寺相见的情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姒今忙着安抚他,一抬头就见到周思诚站在她身后。一个玻璃杯自她肩后递过来,正搁在她面前,轻轻一声,落子无悔似的。

姒今还裹着那条浴巾,虽然不怕寒,但屋子里全是男人,穿成这样总是有碍观瞻。周思诚给她递杯子,难免蹭到她小臂上的肌肤,凉凉的,更直接的感触是,光滑。

透过玻璃杯里扭曲的倒影,他的嘴角分明是,勾了那么一下。

姒今面色不好,端起水杯往孙秃子那一放:“喝点水。”

孙秃子正说得涕泗横流,双手抱起杯子喝了小半杯,又说道:“后来你跟师父被那个女人劫走,我们四个师兄弟就听师父的还了俗。师父交给我这法门,让我记住之后,谁也不要提,我心里头就明白,师父和你这一走是凶多吉少了…”

周思诚听过这个故事的前传,周岳曾经跟他转述过。那是在长沙云坪村的时候,孙秃子得意洋洋地炫耀,说自己师父曾经在延安路高架桥的龙柱底下请出过一条龙。

原来当年请出来的根本不是龙,底下也根本不是什么龙脉龙头。出来的是一口棺椁,无患子做的棺材,桃木做的椁。这种材质最是驱邪,底下埋的必然是个称霸一方的妖物。鹤年法师做法事,是拿性命相搏,当得起舍身取义四个字。谁知一场法事毕,那棺椁轻易就被提了出来。但碍于此物太过妖异,工程队不敢随便毁了,便让鹤年带回了龙华寺。

那是一九九四年秋,棺材就停在佛堂里。鹤年法师连夜召集四个弟子诵念佛经,亲自开启了棺木。里头不是龙,也不是什么妖物。

那是姒今,第一次复生的姒今。

后来的事较为琐碎,多是孙秃子回忆姒今如何和鹤年法师学习读书写字、待人接物。鹤年法师待她亲善,但终究忌惮她是个地底复生的妖魅,不准她读世俗之书,只令她修习佛经,盼佛门禅意能净化她的异类之心。

周思诚心道,难怪她看得懂简体字。

话说回来。姒今这样的存在终究难以被世人所容,她在当时的龙华寺是个秘密,平素也只有鹤年法师亲传的四个弟子能接触到她,孙清岷就是其中的一个。

周思诚默然听到这里,突然开口:“四个师兄弟,除了你和青叔,还有两个在哪?”

“死了,全都死了。”孙清岷原本还有话说,被他这么一问,好像触动了什么不可翻阅的记忆,突然顿住了,只是眼底的水泽越来越浑浊,嗓音也嘶哑了。

一时静默。

姒今打破僵局,抚掌拍了两下:“好得很。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她突然转身,直直地看着周思诚的眼睛,“故事听够了,该讲讲往后的事了。”

※※※

周岳很快又接到新的指示,这一回是要他找闽南地区的几个土夫子。

没名没姓,只说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前在闽南一带盗过墓的,全都要清查一遍。

这是把他当如来佛祖家的云端计算机啊?盗墓那是犯法的营生,就是在解放前,那也是见不得光的。这种人不掩饰身份,难道还逢人就说自己撬了别人家祖宗的棺材板?

周岳给了他三个字:“不,可,能。”

周思诚回了他一句:“不急,哪天能找到,哪天就能救念念,慢慢来。”

周岳跟生吞了个电灯泡一样,喉咙口都被塞严实了。一个人一夜之间的变化怎么能这么大呢?周念常常跟他称道这个哥哥,说他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脾气又好,那简直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爱撕逼的高岭之花。她是怎么形容的呢?对,温柔。就是这两个字,温,柔。

妈的,一个温柔的人能用这种酸得掉渣又颐指气使的语气跟他说话?

周岳就当他是和孙秃子一样,刺激受大了。有些人受刺激是外放的,像孙秃子那样嚎个不停,有些人是内敛的,潜移默化地…就变态了。

周岳咬着牙签想放两句狠话。

没想到这厢还没编辑完短信,对方又补了一条:“还有,查一查一个叫沈眠婴的。”

查查查。

妈的,不就是查人吗。爷查!

※※※

周思诚最关心的事,当然不是姒今的前世今生,而是,她能不能救周念。

姒今给的答复很清楚:“能啊。只要没死,都能救得活。”

这话这么干脆轻巧,后头难免就要跟一个“但是”。

姒今说:“但是,那是做魅时候的我。我现在是个鬼魂,你见过鬼魂能救人的么?”

魅,即是她出生时的形态,半人半鬼,难以下一个科学界定。按通俗的理解,就是拥有灵力的鬼魂,机缘巧合下逆了黄泉道投胎,成了人,算是鬼的一个变种,为了易于区分,被修行之人称为魅。

至于鬼魂为什么会有灵力,为什么可以投胎成人,姒今摇头道:“我要是知道,第一世就不会死了。”

魅的本质是鬼,已经亡故的魂魄,自然是与天同寿的。

她这次复生,灵力残存无几,变两个小戏法还成,要她救人实在是异想天开。难怪他曾经想问她是人是鬼,她说“鬼的成分多一点”。

所以第一步,就要找回她的灵力,最直接的方法,是找到她第一次下葬的墓穴。她当年死于非命,并不清楚那些视她为洪水猛兽的乡邻会把她葬在哪里。但是既然是安葬了,而不是挫骨扬灰,那也不至于往远了葬。她死在闽南,葬得也不会离闽南多远。

不过,那都是长远之计了,非一日两日可成。

周思诚拎着两个购物袋上楼,姒今正捧着杯咖啡上网,身上还是单单薄薄一条浴巾,单薄的身板嵌在宽大的皮椅里,半个身子都陷进去。她移动鼠标的速度很慢,偶尔停下来抿一口咖啡,像喝中药似的皱皱眉头。

周思诚轻轻敲了两下房门,把两个袋子搁在门边。

姒今的椅子突然转过来,正对着他:“拿过来。”

还使唤上了。周思诚不跟她计较,拎到她跟前,从大的那个购物袋里抽出一件白色兔毛蓬蓬外套,日风蕾丝,森女系,和姒今从头发丝到脚趾头散发出来的清冷一个天一个地。周念最喜欢这风格,据说曾经还被笑过就是因为穿衣是这种卡通品味,所以才会找到周岳那样的愣头青男朋友。

周思诚把大衣挂进电脑桌边的衣橱,又从同一个购物袋里掏出一件薄毛衣,就挂在他一件件严谨修身的西装旁边:“你出门前穿上这个。就算不觉得冷,也不要吓到路人。”

姒今淡淡“嗯”了声,拿眼神指了指他脚边的另一个袋子:“那里面是什么?”

周思诚眼角漾开淡淡一抹笑,目光落在那袋子上有三秒,才伸手去提。

他从里面取出几条不同颜色不同款式的蕾丝丁字裤,一字铺开在床上:“店员帮忙挑的,你随意。”

第7章柒

姒今要办寿宴,在翡冷西餐厅。

周岳收到消息的反应是:行啊,还真是积年的妖怪多作怪。死了百来年的老太婆了,过的忌日比生日还多,还办起寿宴来了。

周思诚的回应是:一定要来。

结果还是迟到了。

翡冷在华锡大厦三十六层,夜色透过玻璃,有种迷离的错觉。姒今坐在周思诚对面,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这里紧邻外滩,观光游轮布置得灯光熠熠,背后是十里洋场不夜的灯光,恍恍惚惚,仿佛是行驶在海市蜃楼间的一艘船。

她今天穿着他给她准备的蓬蓬外套,乍一看居然觉得乖巧可人,和周念如出一辙,几乎能以假乱真。但她浑然不在意,泰然自若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淡淡的神情,好像本来就该这么穿,就像她觉得,本来就应该办寿宴。

她望着窗外,突然开口:“小和尚怎么不来?”

“孙叔刚到上海,水土不服,感冒了。”周思诚如实回答,答完之后留了个心眼。她喊小和尚,他却喊孙叔,辈分上不知矮了多少截。

姒今哦了声,又问:“禅青身体怎么样?”

这回他刻意没叫青叔:“医生说不乐观,七十岁的人了,什么病都难好一点。”

姒今不说话了。

周岳还没有来,话题又这么断了。两个人干等着不是办法,周思诚主动跟她闲聊:“没有穿我给你买的鞋?”

“这双不是吗?”

周思诚向下瞥了一眼,还真不是。他虽然比照着周念的风格给她买了衣服,但在鞋子上是没有做手脚的。高跟鞋、皮靴买了好几双。没想到她不知在哪找到一双雪地靴,大概是周念哪次新买了落在他家忘了拿走的,正好合她的脚。

一双白色的,有流苏的雪地靴,周念穿这种鞋走起来,像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姒今这么飞扬跋扈的人,周思诚联想了下她穿着这双鞋,盛气临人地把人踩在地上。威风,太威风了,一雪地靴把人给碾死。

周思诚收了讥诮的笑,问道:“其他的不喜欢吗?”

姒今皱了皱眉:“我穿不惯有跟的。”

周思诚若有所思地哦了声:“女孩子还是穿高跟的好看。”

姒今挑起眉:“哦?”

周思诚本来只是自言自语一句,以为她会一如既往地爱答不理,没想到这回却像上了心,拿好奇的眼神看着他。

这眼神看得人才叫悚然。

但转念一想,她大概从来没有过过正常女孩子的日子吧。第一世的时候为乡里不容,年纪轻轻亡命天涯,最后惨死;第二世短短几个月,在寺庙度过,小小年纪就长伴青灯古佛,居然还是不得善终。今时今日终于又回到阳世了,连怎么像个正常人一样穿衣吃饭都不明白,别说享受青春享受人生了。

这么看来,他居然觉得她有点可怜。

沉默了有一会儿,周岳才到。

一起到的还有他家的哈士奇,也不知道是怎么弄进的餐厅。周岳捧着哈士奇,两个头一起冒出来,一时分不清哪个是人哪个是狗。哈士奇不懂看人下菜,冲着姒今嗷了好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