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岳心里暗爽,这狗太他妈给他长脸了,让这女人再横,冲他横,还不是被一条狗吼得没脾气。

人到齐了,菜一道道上来。上到主菜的时候,姒今搁下叉子突然不吃了。金属的叉子和瓷器相碰,清脆的一声。哈士奇坐在她对面,伸着舌头喘气,一时间分不清是哈士奇还是哈巴狗。

姒今脸色不妙。周岳这时候才知道怕了,狗腿子一样给她拱了拱手:“老佛爷,姒奶奶,生日快乐啊,happybirthday。”又怕她这个清朝人不懂现代人的茬,加了一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姒今抬起眼,周岳还没接到她的眼风,旁边的哈士奇先嗷嗷嗷叫开了。不仅乱嚎,还满地乱蹦。没一会儿就有经理过来处理,客客气气把周岳给请了出去。

结果一顿寿宴才吃到一半,客人骤减一半。

周思诚默了片刻,接过她的刀叉,帮她把一块牛排分好了:“吃不惯么?”

地方是他提议的,周念过生日爱来这里。不是他刻意为难她,而是姒今吩咐过,一切必须按她这个年纪正常小姑娘的生活方式来,他就比照着周念的爱好替她打点,从穿着,到爱好。

姒今听了,居然有点触动,接过叉子咬了一块肉,像在嚼个又干又硬的冷馒头,竟然能瞧出几分委屈。周思诚觉得惊奇,姒今却浑然不知,一块一块机械地吃下去,面上没有任何对这盘牛排味道的反馈。

一个清朝老太太啃半生不熟的牛排,大概和让回民吃猪肉是一样的,想想就让人觉得不忍心:“…吃不惯就别吃了。”

姒今停下刀叉,拿餐巾细致地拭了拭嘴唇,突然一阵反胃,扔了餐巾离座。

周思诚看她直奔洗手间,估计是去吐了。都说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自磨砺出…妖怪们都是这么从生活的点点滴滴磨砺精神品质的?

他的那盘还没动过。周思诚低头尝了两口,突然有人跟他打招呼:“周先生?”

那是附近一个开古董店的小老板,姓徐,叫徐复兴。周思诚跟他有过几面之缘,点头打了个招呼。

徐复兴讨好地笑:“您三年前向我打听那翡翠,最近有着落了。我正要把消息给您,正赶上您家里出事…唉,我看您最近事儿多,一直没敢联系您。这不,赶巧了,在这遇上了。”

周思诚这才起了兴趣:“哦?在哪?”

“一个姓钟的,黑市上混的。大家管他叫钟管事,看来也是替别人跑腿的。”徐复兴为了增加可信度,搜肠刮肚地提供细节,“那天他来我哥们店里收货,我一眼瞧见他脖子上那块玉,就知道有戏。那光泽,那成色,绝对就是我爷爷见过那块。”

“你爷爷不是说,见到的是个道士?”

徐复兴脸皱成一团:“哎哟,这不是世事无常嘛,爷爷辈的道士,传了两代,改做买卖了也是常事。我哪犯得着骗您呀?”

话说得专心,竟没发现姒今早就回来了,两手抱着胳膊站在徐老板身后,神色复杂。徐复兴回头撞上一双冷幽幽的眸子,吓了一跳,连忙打马虎眼:“哟,这是周先生的妹妹吧?失敬,失敬。”

幸亏他一边“失敬”一边走了,要不然就凭他这一声“妹妹”,周思诚难保姒今会不会把他分尸。姒今脸色不好看,周思诚念着好歹是条人命,帮忙说了个情:“今天你是寿星,别动气。”

姒今不置可否,冷冷一瞥:“走吧。”

周思诚当然只好走人。

比照着周念的爱好,生日当晚肯定是要和朋友一起去新天地通宵的。姒今居然有这个兴致,说今晚也要去新天地。

离十二月也就两三天的光景,商家已经开始布置起圣诞节的气氛。新天地前竖起一棵十米高的,办起“吻亮圣诞树”的活动。据说这棵树上有五万个led灯,只要在树下特定位置接吻,就能一层一层点亮这棵树。

树下已经有小情侣在长吻,还有几个女孩子在旁边等。周思诚带着姒今站在不远处,姒今双手插在她的兔毛大衣里,冷着脸仰头看。他们俩的回头率非常高,在路人眼里大概是一对璧人,看表情又像是一对吵架了的璧人,看情况分析,璧人的女方一定作得要死。

周思诚朝那些善意的目光笑笑,有些尴尬,沉声叫了声姒今。

“嗯?”

“救周念是我的目的。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姒今没动静:“报恩。”

周思诚牵开一个微笑:“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只会想要报仇。”

姒今转头看他一眼:“也算是报仇吧。”

又是一对闺蜜吻亮了树,他们站的地方也亮了起来,没一会儿又再度暗下去。

天气冷,路人也少,树下很快就没了排队的人。姒今站了有五分钟,突然指了指面前的树:“你想让它亮起来吗?”

周思诚想着她刚才的话出神,没反应过来:“嗯?”

姒今向斜上方伸出手,五指慢慢张开,泡泡袖的袖口露出的手腕上,戴着一只和她的年龄极不相符的翡翠镯子。树下没有人,圣诞树的彩灯却亮了起来,从最底层,一层一层,五光十色,像是向上涌动的光潮,慢慢亮了起来。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周思诚的第一反应是左右环顾,确定没有路人注意到这边。幸好这棵树下时常有人接吻,路人习以为常,不怎么注意树下到底有没有人。

他刚松了一口气,一记巨大的爆裂声响起,彩灯还没亮到树顶,突然全都暗了下去。倏地,整个广场又是一片暗沉。与此同时,姒今的身体一晃,面无血色。

周思诚上前一步接住她,回头去看那棵树。

一切都是正常的,碎的不是彩灯,是姒今手上的镯子。

疲惫和倦怠一起涌上来,让她撑不开眼皮,嘴里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

周思诚摇了她两下:“你说什么?”

“是镯子…不是我,是镯子。”

第8章捌

姒今昏迷了一晚上,醒过来之后眼神空茫茫地盯着天花板,不吃不喝,像个失忆患者。

好在没有没有失忆。周思诚问她那个镯子是哪来的,她说:“不知道,以前没有的。”

看来和他的情况一样。周思诚掂量了一下,还是决定把自己那个玉环的故事告诉她。同样也是历经生死大劫,醒来身上就多了那块玉。虽然大小形状都不同,但材质是独一无二的。

姒今问:“它现在在哪?”

“不见了。周家出事之后,它就不见了。”

出乎意料,姒今对此没有什么反应,好像并不是十分关心那块玉的事。她现在的神情里,写着一种万事烟云的漠然,还有——沮丧。

她也会沮丧。

不过难怪。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她现在是没有灵力的,成了一只普通的清朝女鬼,唯一的特殊之处是有实体。那个镯子里残存一丝灵力,被她昨夜挥霍光了。

没有灵力的她,别说报恩报仇,恐怕自保也是问题。

就在这个时候,楼下客厅发出“咚”的一声钝响,在安静的房子里显得格外惊心。

周思诚给姒今塞了塞被子,说:“我下去看看。”

客厅的窗户正对着楼梯,周思诚一下楼就看见窗台下面躺着个人,穿着军绿色夹克衫,上头破了几个洞。

是周岳。不走门,直接翻窗,好身手啊。

走近了瞧,才发现不对劲。那些破洞周围的衣服颜色明显比其他地方要深,闻起来还有淡淡的腥气,那是凝结的血的味道。看周岳的眼圈苍黑,眼底布着血丝,显然宿夜未归。

周思诚把他翻过来:“你跟人动刀子了?”

“不是我跟人动,唉哟…”周岳被这么一翻,不知道扯着了哪儿,直叫唤,“别碰别碰…哎,那哪是我跟人动刀子,那是我被人拿刀子捅了啊。”

周思诚给气笑了:“你伤成这样,不上医院处理,翻我家的窗做什么?”

“说来话长…”周岳又唉哟唉哟叫了两声,才道,“昨晚我出了翡冷,看见两个小子在墙角,鬼鬼祟祟的。我混道上这么多年,一看就知道这俩是来盯梢的。本来没想管,结果没想到在他们嘴里听到你的大名。我再沿着他们盯的方向那么一看…那可不就是咱们刚刚吃饭的那张桌子么!”

“然后呢,你追他们去了?”

“我就是想瞧瞧是哪伙人盯着咱们。没出声儿,就跟了过去。本来以我的功夫,跟这两个黄毛小子绰绰有余的。没想到他们身后有大头,一个穿黑西装的男的从巷子尾冒出来,没一会儿就逮着我了。”

周岳直叫屈:“劳资以一敌三啊!能活着回来不错了。我看他们也像伙恶匪,这不赶紧来给你报个信儿。”一边又捂着肚子絮叨,“妈的,劳资以前在道上也算个人物,改天叫兄弟几个查查,是谁欺负到小爷头上来了。”

周思诚听不下去了:“你手机呢,不会打电话么?”

“打架的时候没留意,大概掉贼窝里了。”

“不会用公用电话?”

“我这个样子,一通电话还没打给你,隔壁老大爷就得先报警了。我是什么人,能让人家报警么?”周岳急了,捂着肚子摇摇头,“哥,这可是我拿性命搏来的消息,你可别当耳边风听了。最近甭出门了,啊?”

周思诚扶起他,又好气又好笑:“能不出门么?这不就得把你送医院么?”

周岳的伤看着吓人,其实都不重,没伤到脏器,在医院打了几瓶点滴,中午都没到就嗷嗷叫着要出院:“昨天都没能去看念念。我念念还不得想死劳资?”

周思诚默许了,把他送去长风疗养院,顺路去看看青叔。没想到护士跟他说,青叔自己办理了手续,天没亮就已经走了。

青叔是个云游四海的高人,每次出现都很突然,然后再不告而别。周思诚没多惊讶,只是想起他的身体状况,恐怕这辈子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他惦记着姒今,驱车回去。路上路过一家闽东小吃,号称百年老字号在上海开的分店,周思诚将信将疑买了包泥钉冻。据说做泥钉冻的原料是一种蛆状动物,煮成汤凉了成冻,就是泥钉冻,号称闽东特色。想想姒今出生在吃这玩意儿的闽东,居然吃个牛排还能给吐了,她对得起牛吗?

刚买完东西,进来一个电话。

对方一听就是福建口音:“请问是周岳周先森吗?”

周思诚坐进车里:“嗯?”

对方大概听出了不对劲,跟他解释:“周岳先森的电话打不通,他唆这似他的备用电话。”

“你是?”

“似不似他要找盗墓贼啦?就似我啦。”

周思诚愣了有好几秒,笑了,从车上记事本撕下一张纸:“你留一个地址吧。”

这么一顿耽搁,到小区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天气预报说这几天都下雨,周思诚干脆去小区门口的沃尔玛买了不少零食饮料,又买了些冰柜里的半成品食材囤着。周岳的话不能全不听,这两天还是少出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到家快四点,周思诚进门就觉得不对劲。

周岳翻进来的那扇窗打开着,窗帘被风吹起来,贴在窗框上。

穿堂风大,几本薄册子从书架上掉下来,砸在木质地板上,沉重的一声。

进卧室一看,一切完好。

唯有姒今,不见了。

※※※

窗是从里面打开的,门也没有被撬动过的痕迹。看来是自己出去的。

周思诚有点后悔没给她配个手机,要不然也不会这么被动。

姒今要去哪里,他还真的管不着。她是鬼不是人,没道理拿仁义礼智信来要求她,就算她真的食言而肥去逍遥天涯不救周念了,周思诚也无话可说。更何况口头上达成协议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只是灵力少,并不是没有。现在活生生告诉她她就是彻底没有灵力,说不定永远回不到魅的身份了,情况不同,她要毁约也在情理之中吧?

周思诚给她找了一堆理由,分析来分析去,还是觉得暴躁。

手上大包小包,全是塑料袋。他站在双开门冰箱前面,脸色阴沉地把火腿、鸡翅、速冻饺子一样样扔进冷藏。扔到最后手上只剩沉甸甸一包泥钉冻。

他关上冰箱门,拿着这包泥钉冻在沙发上坐下,从口袋里翻出一张纸。

上面写着一行地址:福建省宁德市寿宁县xxx号张是民。

他把纸慢慢叠了收起来,突然想到了什么,拿起手机拨了通话记录里第一个电话。

依旧是熟悉的口音:“周先森?”

周思诚看着泥钉冻,问道:“你好,我是周岳。你在打这个电话之前,有没有尝试过其他联系方式?”

“有哈,你不似给了我一个固定电话嘛?打过去结果似个女人接的啦,唆我打错电话勒。”

周思诚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发沉:“她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没想到对方仿佛深以为然,大声说有的有的:“我唆我似盗墓哒,她一开始不唆话啦,让我不要挂电话,去点一根白蜡烛。你唆,大白天的点森莫蜡烛啦?结果烧了半天啰,她唆我打错电话啦。这不似捉弄我咧?”

挂了电话,周思诚闭着眼,在沙发上坐到天光渐收。青叔不告而别,姒今也失踪了,希望断了一根又一根。他们可以一走了之,可他不行,周念还躺在病床上,等着他这个哥哥把她叫醒。

夜幕彻底降临了,雷声划破天际,轰隆一声,那么近,好像就砸在耳边。紧接着就是雨声,雷雨来得急,一下就是倾盆大雨,哗啦啦的雨声填满了世间,豆大的雨点子砸在玻璃窗上,蜿蜒着淌进草丛里。

他打开手机,在搜索框里打下“白蜡烛”。

出来的全是无用信息。周思诚看着满屏的“白事”“归西”“追悼死者”,突然蹙起眉。

姒今没有灵力,就是个女鬼。鬼魂有没有本事,循着蜡烛,找到生者的方向?

第9章玖

雷雨天,从上海到福建方向的飞机全线延误。

周思诚的车到寿宁县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那个自称盗墓贼的张是民颇为上道,带了人到县城公路上接他,一路把他领回自己家。周思诚还没道明来意,张是民先招呼起来了:“来了就似朋友嘛,有森么事明天再唆,周先森旅途劳累,先在我这里住下好勒。”

周思诚沉默,点了点头。

张是民在县城一隅造了栋别墅,临水傍山,风光不错。里面装潢乍一瞧雅致得很,家具摆设都挺讲究,只不过有点中西混搭,黄花梨的椅子,边上挂一幅中世纪油画,怎么看怎么别扭。

张是民一米七的个头,微胖,笑起来脸上的肉往两边堆:“哎,倒斗那都似祖上的事勒,我现在就似个生意人辣,周先森找到我也似缘分…”他在一间房间门口顿住脚步,“就似这一间,鄙舍简陋哦,周先森不要介意。”

周思诚低头笑笑,把一个黑色的背包抛上床,回头向他道了声谢。

房间格局很简单,一张欧式大床,床头柜掉了几道漆,看起来有年头了。东南角是一张梳妆台,嵌了块圆形镜子,上头什么都没摆。

看来是个女人的房间。

这个张是民跟他非亲非故,不但主动联系他,还这么鞍前马后,说没有问题都没人信。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最近招小人,万事还是防备些好。周思诚原本不想住在他家,但姒今既然有可能来找张是民,住在这里最容易得到消息,他才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张是民。

周思诚拿纸巾擦了擦镜子上的薄尘,看了眼镜中的自己。匆忙赶来闽东,风尘仆仆,整个人的精神都不是特别好,有一种遮不掉的萎顿。

他向后躺上床,闭目养神。如果姒今真的会来,她要怎么来呢?

是像他这样,以人的身份,大大方方地作客,还是作为鬼魂,只在夜里出现…

※※※

再醒过来已经是晚上了。

闽东的气候很好,冬暖夏凉,十一月的晚上气温如春,只是微凉。白天雨停了一阵,到了晚上又开始电闪雷鸣。周思诚被一记惊雷吵醒,窗外已经黑透了,偶尔劈过道三岔的电光。

日夜颠倒睡醒之后,头疼欲裂。

周思诚的房间没有独立卫浴,他推门出去,想到二楼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去洗把脸。

张是民家很大,二楼走廊是开放式的,往下望就是一楼客厅。对面墙上一幅大幅油画,画的是一个裸.体女人睡在水间,用色偏暗,她身上的河泥在夜色里泛着诡异的光泽,隐隐透着猩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