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是一个供奉观音的台子,上头搁了一颗汤碗大的夜明珠,祖母绿的莹光,照得白色观音像脸部呈诡异的幽绿,只有嘴唇是一点明艳的红。供奉台前摆着张黄花梨的椅子,反常地没朝着供奉台,而是正对着二楼。从周思诚的方向看去,那张椅子微微地摇晃,好像上头坐着什么人,在看着他似的。

周思诚想起去年暑假陪周念看过的电影《京城81号》,也是差不多的老房子,林心如演的女主角晚上起夜,看见楼下站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没有脚。那片子一惊一乍的,从头到尾大概只能吓着林心如一个人。但周念胆子小,看完回家做了三天噩梦。

周思诚勾了勾唇,继续往洗手间走。

没走几步,楼下突然传来清晰的响声:珰——珰——珰——

一下比一下弱,一下却比一下近。

周思诚皱着眉头往下望,供奉台上的夜明珠不知何时没了,掉在地上没有破碎,跳着滚了过来。没一会儿滚进了他视线的死角,却没有预计地撞上墙,倏地没声儿了。

周思诚站在栏杆边听了半晌,底下悄声无息,透上一股潮湿的寒气。

窗外风声刮得狠,又连下了两天的雨,墙壁上都透着潮气。

这屋子,怕是不干净。

周思诚挪开目光,走路的步子放慢了不少,谨慎小心地打量这截走廊。花园小洋房的白色栏杆,铺了俗气的红地毯,一间房的门边随意扔了根白蜡烛,上面有焦黑的痕迹,看起来前不久刚点着过,八成就是姒今让张是民点的那根。

可是再一想。什么样的人会在家里常备蜡烛?

农家,偏僻乡里,经常断电,或者省电费,常备着蜡烛。这些人图省钱,是不管丧烛喜烛的,红的白的一样烧。

张是民显然不符合。寿宁虽然不是什么大城市,但县城里也算得上富饶。张是民又是个金主,祖上还犯过死人的忌,一定最信这些。哪怕是为了照明,也不会触自己的眉头,点一根丧烛。

排除了这一点,就剩下另一种可能——供奉。

白烛是供死人的,有时供鬼神也会用上。可是张是民供观音像的供奉台上非但没点明烛,反而供了颗珠子。看起来不像是拿珠子供菩萨,倒像是想拿菩萨镇住这颗珠子。

再看他房子里的陈设,一进门挂的就是面镜子,栏杆上刻着扭曲的花纹,仔细一看,是梵文的《往生咒》,全是笃信鬼神之人为驱邪所设,细看处处都是讲究。

张是民的行为也透着奇怪。正常人打错电话,对方让你点一根白蜡烛,谁会去点?只会拿对方当神经病来看,二话不说就撂电话了。只有一种人,会战战兢兢地照做,恭恭敬敬把蜡烛点起来。

那是心里有鬼的人。

想通了这些,周思诚反而松了一口气。这个张是民,果然有问题。

正当此时,楼下的窗帘突然一晃,寂静里平白响起一串铃声。

精神紧绷的时候,有什么响动都会吓一跳。周思诚拿出手机,屏幕蓝光闪闪,映出两个跳动的字:周岳。

一接起来,对方直接开嚎:“哥啊,你哪去了啊!劳资看完念念打你电话,怎么都打不通,说什么不在服务区。劳资还以为你被那伙人抓了呢,赎金都准备起来了!”

他越说越没谱了。周思诚难得起了开玩笑的心思:“这不是听你的话,跑路了。我现在在福建。”

他拿醇厚的嗓音说这句话,听起来就像午夜情感电台男主播突然讲了段相声。听众周岳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接上这笑茬,尴尬地沉默了会儿,直嘀咕:“…行啊哥,你这道上规矩懂得比我还多啊,都知道什么叫跑路了。”

周岳突然想到了些什么,问道:“哥,你家那清朝老太婆呢?也跟你一起去了么?我带那秃驴去你家,怎么半个人影也没见着啊。”

没等周思诚回话,电话那头传来孙秃子撕心裂肺的嚎叫:“凶煞!凶煞!南方那是凶煞啊!此时此刻去南方,那是血光之灾啊!”

周岳往身后踢了一脚:“妈的再给爷吼,劳资让你尝尝什么叫血光之灾。”

孙秃子的声音低了下去,隐隐约约能听见小声的念叨:“凶煞,凶煞啊。”

周思诚等他们那边消停了些,忽而笑了:“行了,待人家礼貌点。”

从前怎么没觉得这些人这么好玩呢?放在以前,他在周家是个透明人,谦逊和气,孝顺父母疼妹妹,不出挑也不混帐,本本分分,好听点形容是“与世无争”。他以为自己这辈子,真的与世无争了,既然无争,常常也觉得无趣。

周家出事之后,作为第一继承人的周念昏迷不醒,他替她料理一切,却没有取而代之。有人议论他是假仁义,只有他自己知道,志不在此。或者说,在他心里,根本没有“志”这回事,大概也是窝囊的一种表现。

后来青叔的突然现身,周岳的坚持不懈,再到姒今的出现…他一步步从周家那个可有可无的人,被推到了台前。

世上突然有了需要他,也只有他能做的事。

周岳半真不假地答应了,又回过神来:“哥,你去福建,是不是因为上次盗墓贼的事?那个老太婆唆使你去的?”他好像根本不用周思诚回答,就已经确定了答案,长吁短叹,“唉,不是我挑拨离间啊,我总觉得那个老太婆有问题,你别着了她的道了。道不同还不相为谋呢,人和鬼那能同路吗?”

周思诚背倚着栏杆,含笑听着。

突然,他的笑容一点一点凝固在脸上。

那根蜡烛,正对着他的那根蜡烛上,突然窜起星点火苗。一开始好像只是一个光斑,从蜡烛芯开始点燃,慢慢地,火星扩大,整个蜡烛在寒凉潮湿的雨夜,自己烧了起来,诡异地摇曳着。

电话里传来周岳的叫唤:“哥?哥你在听吗,哥?”

周思诚慢慢放下手机:“在。我先挂了,你好好养伤。”

烛光无风自动,猛地一晃。

白墙上映出他的影子,影影绰绰的,好像一个人,又好像是两个人。

第10章拾

很快,周思诚发现了异样——他不能动了。

准确地说,他失去了这具身体的操控权。他的意识像被囚禁在某个角落,冷眼旁观着自己。有什么东西接替了他,操纵他向前走去。

他试着阻止自己,但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这具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慢慢靠近墙壁。右手机械地举起来,用手指在墙上画着什么。

反复几次之后,他的瞳孔猛地收缩——这不是画。他的手在写字,在墙上写字,好像是为了向自己传递信息一般。

那个字是:水。

在他恍然醒悟的那一瞬间,仿佛魂魄离体一般,全身的压力陡然一松,墙边的蜡烛也倏地熄灭。刚才的一切都好像是个梦,只有地毯上凝结的蜡和他急促的呼吸在提醒他,这不是梦,有人在借此告诉他些什么。

周思诚心中有了个猜测,快步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打开水龙头和淋浴器。哗啦啦的水声倾泻下来,和窗外的倾盆大雨交相辉映。他死死地盯着水池,静静等了五六分钟,清水几乎灌满了浴缸和洗手池,安安静静,什么都没有发生。

是他想错了?

他关了水,脱力地靠上玻璃门。不会的,如果刚才那个真的是姒今,她的灵力近乎枯竭,绝不会用这种方式来捉弄他。

不是想错了,那就是做错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冲回房间,取了一把伞出门。

别墅外的绿化覆盖面很广,又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唯一的缺点是下了雨的路泥泞不堪。走到别墅后,那里是一条几乎被杂草掩去的路,穿过去有一排樟树,种在河岸边上。

说是河,其实只能算溪流。水很浅,几乎露出河床,岸边的土被雨水冲刷得滑腻,能看见水流沿着泥坡汇进河里。

周思诚撑着伞在岸边樟树间穿梭,密集的雨点砸在伞面上,急促得让人心焦。

这里是离张家别墅最近的活水了。周思诚沿着河岸一直摸索到上游,河道越来越宽,水也越来越深,夜色浓重,看不清水下的东西。周思诚叫了几声“姒今”,回声掺杂着雨声砸进土里,依旧没有人应答。

伞骨勾到树枝,磕磕绊绊地难以前行,他干脆扔了伞,冒雨沿着河岸呼喊。

直到走出了几里,他才突然蹲下身,好像一下子决定放弃了,低头看脚底蜿蜒的雨水。

第一次见到姒今的时候,也是这样荒郊野岭的河,但那时有孙清岷做法事,她才现身。这一回呢?他仔细地回想有哪个关键点被遗漏了,眼底忽然一亮,几步迈到河边,伸手触摸水面:“姒今?是你么,姒今?”

入水之处,涟漪渐渐荡开,慢得好像时间都凝固了,波纹才泛到远方。

掌心空空荡荡的,唯有微凉的河水轻轻波荡。雨滴落进河里,好像要把平静的水面砸开一个个窟窿才罢休,水面却仿佛有生命一般,不停地抚平自己身上的凹痕。冰凉的雨水沿着他的脸滑进衣领里,湿透的衬衣紧贴着皮肤,被新的水流划开缝隙。

轰隆。又是一道响雷,伴着电光划亮夜幕。

水面亮了片刻,清澈的水底生着茂密的水草,绿幽幽的青荇遮掩之下,隐约躺着一个清瘦的人影,被缠在水草间,随着水波起起伏伏。

没有犹豫,周思诚喊了声“姒今”,把手机钱包留在岸上,往水里跳了下去。

河水不深,不过一人高,只是水草缠得紧密,周思诚换了几次气,才把那些坚韧的藤蔓全部扯断,抱人上岸。姒今毫无生气,体温冰凉得可怕,不停地咳嗽,咳几声便吐出一大口水。

当初她从水底坐起来的时候,神态自若,仿佛根本没有受水的影响。这一回反应这么剧烈,难道是因为没有灵力的关系?可是没有灵力,她又是怎么千里迢迢从上海出现在闽东水域的?

方才用了太多力气,把人捞起来之后反而有种大灾之后的虚脱。周思诚坐在她身边慢慢调匀呼吸,没多久,姒今彻底没了动静,好像厥过去了一般,不再咳水了,安静得像一具没有气息的尸体。

四野空旷,河边少有民居,多的是荒地,竖着几个摇摇晃晃的草棚子。周思诚勉强找到一间能避雨的,把姒今放在草堆里,去解自己身上的衬衣扣子。解到一半像是突然想到了些什么,没来由地轻笑了声,又把最底下几颗扣子解开,脱下来拧干,勉强擦了擦自己身上的水。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正对着草堆坐下,这才得闲观察他捞上来的人。

她身上只有一条单薄的裙子,是家居服的样式。难道她接到那个电话之后,直接来了这里,连衣服都没有来得及换?她在来之前,没有想过会出现这种情况吗?还是说哪怕会出现这种情况,她也一定要来?

如果他没有来闽东,没有靠近那根蜡烛,她要怎么向人传递她在这里的信息,世上又有谁会来救她?

一堆疑问涌上心头,他越想越觉得她有趣。平时看上去嚣张跋扈目空一切,还以为她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呢,没想到做起事来是个半吊子,顾前不顾后,结果居然被区区几根水草缠得不能动弹,还要别人给她收拾烂摊子。

他正这么腹诽着,面前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一双幽寂的眸子冷冷看着他,目光里居然有几分嫌弃,好像刚才千辛万苦把她从水底捞出来的不是他一样。

而周思诚竟然已经跳过了气愤这一步,没奈何地朝她牵了牵唇角:“醒了?”

姒今没动弹,只是皱了皱眉。

周思诚顺着她的目光往下低了低头。她皱眉看着的当然不是他的脸,而是他现在脱得赤条条的上身…有这么不堪入目?好歹也是如假包换的六块腹肌,污了她的眼了?

姒今见他已经察觉了,别开了脸,头枕着发霉的草堆,倒是半点没嫌弃,跟睡在星级酒店的kingsize大床上一样。

周思诚破天荒地起了逗她的兴致,居然笑了:“很不能接受么?其实没什么,礼尚往来,我也不是没见过你的,是吧?”

姒今一双眸子寂寂然,沉沉发着呆,一点反应都没有。

周思诚哑了半晌,想想自己的玩笑是不是开得过分了。对方再怎么是个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女神仙,那也是个女的。更别说姒今死的时候二十岁出头,未曾婚配,在女鬼界也算得上冰清玉洁,大概很难适应这种级别的黄段子。

幸好她现在灵力全失,半点攻击力都没有。这一下算给他白欺负的。

周思诚抿了抿唇,道歉的话还是没说出口。因为调戏了个女鬼给她道歉,说出来也太没品了。他挪得离她近了点,轻声道:“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以前周念闹别扭的时候,他时常这么哄她。她脸往哪边扭,他就凑去哪边,轻声和她说话,没几下两个人就一起笑开了。他身边亲密的姑娘很少,满打满算就周念一个,一直以为小姑娘都是这么哄的。

没想到姒今不吃这套,不躲也不避,口倒是开了,只是声音冷得像冰。五个字:“跟你没关系。”

周思诚气得笑出了声:“跟我没关系你大半夜拿蜡烛吓唬我?跟我没关系你把我引来这里雨里来水里去?姒今,做鬼也不是不讲道理的。”

姒今也笑了,轻巧的一声,扯动了一下嘴角:“是,我欠你的。”她顿了一顿,突然真的笑开了,眼眸紧紧盯着他看,“怎么?还不够吗,还想大半夜的被鬼吓唬,还想来荒山野岭淌水?没受够罪?看不出来啊,好魄力啊,周思诚。”

周思诚不说话了。姒今仿佛早就料到会这样,重新枕了回去,表情是郑重的许诺:“没错,这回是我欠你的。你不是要救你妹妹吗,等我恢复了灵力,第一个去找你,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妹妹。一命抵一命,够不够?”

她的“一命抵一命”是这样算的,语调居然还很诚恳。

周思诚有许多话涌到嗓子眼,又被压了下去。最后翕了翕唇,说出一句:“姒今,你知不知道恩情不是交易。你家里有没有教过你,受了别人家的恩,头一句话不是谈报酬,是说声谢谢。”

姒今脸上的表情短暂地一滞,很快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似的,上气不接下气地点头:“教得好啊,谢了。”

“姒今!”周思诚皱着眉喊住她,心里有些后悔。他不是没有失去过父母,知道对一个没怎么感受过亲情的人来说,“你家里有没有教过你”这句话的伤害可以有多大。如果可以反悔,他其实是不想说这句话的。

“不是想听谢谢么?好啊,我改天给你写封感谢信,你妹妹的事算是揭过去了。你对我恩重如山啊,我哪敢跟你谈什么俗气的交易。”

周思诚厉色喊了最后一声姒今:“退一步行不行?我们有什么仇么,你非要这么说话?”

姒今笑着笑着咳了几声,面色又苍白几分,居然出人意料地听话,一字一顿念了两声“行”。

周思诚沉下气,拿出仅剩的好脾气,问她:“所以呢,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第11章拾壹

接下来该怎么办?

最直接的方法,当然是回张是民家。

天光渐露时分,仍下着小雨。

周思诚找回了伞,送姒今到张是民家门口。刚要进去,身后的人却顿住了脚步。周思诚回身,门廊下的女子仰头看着欧式别墅前的两根白色圆柱,露出光洁曼妙的颈侧。

“怎么了?”

姒今五指并拢,在毫无阻碍的空气里摸索,仿佛在寻找一道无形的墙:“这屋子里有东西,我进不去。”

※※※

张是民的卧室有一面落地窗,屋子外的风光一览无遗。

此时此刻,他穿着一套丝绸睡衣,站在窗前,由于身形不佳,显得臃肿而滑稽。

他手上举着个银质打火机,给身旁的男人点着了根烟,拿眼神示意了下楼下的场景:“钟先森,就似这个姓周哒,跟我打听墓的事情哦。”

男人抽了一口烟,声音低沉带哑,夹着烟的两指指了指一个女人的背影:“这个女人是谁?”

张是民面露难色:“我也不知道啦,他来的时候似一个人啦,大晚桑的,不知道他出去干森莫啦。”他往上凑了凑,几乎趴在玻璃窗上,“小妞看桑去还不错咯…”

周思诚的车就停在楼下,那个女人的脸一直掩在伞下,只在上车的时候露出一个侧脸。两人原本似乎是想进屋的,不知何故突然选择离去。

莫非…他们已经知道他在这里了?

男人抖了抖烟灰,眼底闪过一丝狠戾。

※※※

姒今没有身份证,周思诚只能在城区找了一家私人旅馆入住。

幸好她在这方面不娇气,未有微词。只是两个人经历一场大雨,身上多少有些狼狈,旅馆前台的小姑娘拿暧昧的目光看了两人许久,才把房卡递给他们。

房间设施虽然不高档,但还算面面俱全。

浸了一晚上凉水,又经历一场虚惊,让身体自然而然地渴望一个热水澡。

周思诚替姒今打开电视,转身去浴室洗澡。结果被她叫住:“不打算聊聊么?”

周思诚挑眉,等她下文。

姒今按下遥控器的开关键,新闻主播的脸消失在屏幕上:“既然你准备留下,接下来的事我们需要谈一谈。”

她好像有“谈一谈”的习惯,一开始的时候也是这样。

但跟她相处久了,周思诚也不再顺着她的节奏来,手下已经解开了衬衣的几颗扣子,笑道:“不介意的话,稍等十五分钟。”

浴室的门被关上,很快传来淋浴的水声。姒今坐在床沿看着他消失的地方,竟然哑然,毫无道理地,笑了一下。

但她想谈的,恰好也是周思诚感兴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