桩素走地很快,抿唇不语,渐渐地,在她疾速走去的身影周围,落下了晶莹的泪。她没有放声大哭,而只是任眼泪点点地坠下,面色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桩素的眼眸很亮,一眼看去,谁也想不透她究竟是什么心思。

沉简的视线因为狭长被锁的门而被隔断,只能听到步声一点点地远去,最后悄无声息。他感到全身的力气一松,整个身子的重力压在捆住的锁链上,一时又是一阵猛烈的疼。然而他仿佛毫无察觉,只是嘴角因为缺乏湿润而流下了一片干涩。

“流苏…你到底都安排成了什么样子…”他咬了咬牙,声腺在此时颤了颤。原本他放心地进宫,是因为知道相府的桩素自然会有流苏照应,不想流苏怎地不好安排,竟然让桩素也进了这个皇宫。沉简感到眼前发昏,神智微微涣散,一时间看去时面前也只剩了一片无止境的黑暗。

接连几天的大刑,即使是他,也已经感到自己的这个身子已经渐渐不堪重负。剧烈的疼痛,从全身每一个细微处无止境地涌上,因为一直的疼,却也隐约已经麻木。

沉简的吐息轻轻的,感到自己随时都可能昏去。

周围又是一片静,静地一如一块埋藏死人的坟墓。

沉简昏昏沉沉之间,也不知已经过了多久的时间。忽然门外一阵嶙峋的声响,锁链一阵摩擦,发出金属撞击产生的刺耳的声音。沉简恍惚间一时没有反应,猛然回神间霍然抬头,那一瞬的眸子是清亮的,待看清了来人,方才他眼底呼之欲出的担忧的神采又瞬间熄灭了下去,最后落成了一缕淡漠。

来的人是惦雍,楚国当今的国主。他似乎喝地醉醺醺的,也并没有留意那一瞬间沉简的失态,将手上的钥匙一掂之下收回了囊中,语调慵懒:“在这里待着的感觉怎么样?”言谈间他有打了个饱嗝,顿时散开一片酒气。

惦雍来这里并没有带任何人,只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然后,随手拍了拍沉简的脸。虽然沉简对他是冷着的一副神色,他却依旧笑地随意:“楚儿啊…好歹我是你的父王,你这副态度,恐怕不妥吧?”

沉简闻言,原本已是低暗的神色霍然更是一沉。从第一天被抓开始,惦雍就已经揭穿了他的那个身份。沉简的神色间略略迷茫,不明白何以自己隐瞒了那么久的身份,竟然会被这样一个成天花天酒地的昏君随手就给揭了出来。

惦雍捏着沉简的脸一番端详,因为靠地近,他鼻息间浓厚的酒意都落在了沉简的面上。原本就是勉撑着意识才没有昏厥过去,沉简被这一熏,又似是迎面而来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然而他紧紧地一咬牙,声色低沉:“你想怎么样?”

“呵,怎么样?”惦雍醉醺醺地往后退了几步,扶住一旁的架子才让自己稳了身子,斜着眼腻腻地打量他,摇头道,“楚儿啊楚儿,你说…你本来好好地死在汉国该有多好。”顿了顿,他随手取了一快铁片丢入灼烧着的炭炉里,声色似笑非笑:“就你们母子两个,能够换三座城池已经是让我们楚国占了天大的便宜了,你说你们在汉国安分地呆着也就是了,好歹人家不高兴的时候,也只需要哄上两句。你看看,你看看…最后偏偏要得罪那些权贵,最后惹得个火烧后宫的下场。”

铁片在一堆通红的煤矿中渐渐被同样染红,“噼啪——噼啪——”,不时溅开的细屑不安分地撒开,沉简在这样的话语中沉沉地闭上了眼。

“楚儿,身为楚国皇室的后裔,你跟你娘死在那场火中好歹也是为国捐躯,叫我们对汉国开战提供了多好的借口啊…当初你回来的时候,父皇不是早就同你说过,你应该‘死’了才对,不记得了吗?可是为什么…你偏偏是这样冥顽不灵呢?”惦雍叹了口气,仿佛面前是个炉子不可教的朽木。

沉简闭着眼一动未动,这时在他眼底藏下的,是深深的绝望。他一直记得那年自己千辛万苦逃亡回到楚国时候的情形,自然也一直记得这个人一面喜笑颜颜说着他应当死,一面从背后抽搐长剑时的情形。事隔多年,他本来以为或许在自己行动的时候可以好歹顾念一下父子之情,如今看来,似乎他这一种观念依旧是格外可笑的…

在楚国的皇室中,根本没有血缘亲情可以谈。

忽然身上落上一阵钻心的痛,沉简死死地咬住唇,才没有让自己一声喊出来。灼热的烙铁,经过炭火的灼烤这时红地通透,被触上的那层衣料已经灼地一片煤黑,再往内,是映地通红的肌肤,似乎有几分焦灼的气味。

沉简的唇已被咬地破了血,然而始终不发一言。他感到惦雍将铁片从他的身上移了开去,一瞬间周围的空气扑上,透来一震灼骨的凉意,同时袭来的又是一阵剧痛。沉简生生地睁开眼,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里隐约已经布上了通红的血丝。

“啧啧啧,还真是像你那个不要脸的娘…”惦雍似乎对他的愤怒很是满意,随手把铁钳丢回一边,散散地往门外走去,“过几天我会给你安排一个隆重的处死仪式的,今天就到这里吧,汉国的——飞骑将军。”最后几个字显得有些浮飘,是格外公事化的语调,最后只剩下门外上锁的声音。

屋内,只留下沉简深长地喘息着。

“咳,咳咳…”方才一直忍着,直到惦雍离开了,沉简才一口喷出了积郁在胸腔的血,咳作一片。他的胸膛沉重地起伏着,却因为没有多少力气,而只剩下深深呼吸的声音。他无力地往门口看了一眼,细碎的门缝透出,只能看到悉数的草木。

沉简眼中的血丝仿佛渐渐积郁,在他胸前猛烈的起伏下,显得格外的狠绝。

看来他不需要再顾念什么了。沉简想起桩素的话,已然极度虚弱的身子,此时他的嘴角却落上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深深地闭上了眼…不出七天么…这个人既然那么喜欢看到有人死,那就——如他所愿。

楚国的西宫一如既往的了无生机,只有一片冷意。这个时候飞骑将军大闹楚国宫廷因而被捕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天下,汉国国内对此争议激烈,然而楚国国门一闭,拒绝任何来使,只是对外宣称,五日之后要将飞骑在祭台之上——公开施以刖刑之刑。

所谓刖刑,即是将受刑之人的膝盖骨削除,被施以此刑的人,往往连站都无法站立。表面上是敬畏汉国朝廷,并未直接处死,然而刖刑对于一个武将而言,恐怕是更加的生不如死。

就在天下对此事议论纷纷的时候,楚国宫廷里却反是一片歌舞升平。据说丞相送入宫中的一个舞者甚得楚王的喜爱,不知不觉间流连后宫,竟然已是接连几日没有上朝了。这样几天过去,不知不觉间,对飞骑处刑的那天也已到了。

第二八章 仓惶彼时声(下)

桩素站在院落中,周围是纷纷扬扬落下的花瓣。她轻轻地伸手,恰好就有一片落英降在了她的手上。这个时候已经远离皇宫,处在洛阳南面的一处别院里。是一叶盟的地方。桩素站在门口遥遥地往远处望去,感觉到一片木叶悉数之间,隐隐透着一股子寒气。

今日是飞骑公开处刑的日子,站在山腰上看去时,洛阳城里显得空空荡荡的,唯独有一处似乎格外拥挤,整座城的吵嚷都汇聚在了那里。桩素的十指一直紧紧地握着,她有点担心沉简,却是只能待在这里焦急地盼望着。

苏乔带来过轻尘的传话,转告她说,沉简不会有事的。

“这个男人的话…还应该去相信吗…”桩素轻轻地吐了口气,眼神之间似乎迷起一层雾气。最后一声吐息空空落落地降下,有一阵风过,落起几阵尘土。洛阳城中的街道上,此时也是黄尘飞飞。隐约萧瑟。

在刑场之前围绕着成群的百姓,大多是对飞骑将军好奇的人。匆匆碌碌地往里面挤着,不时总有人相互踩到彼此,然后就是一阵骂骂咧咧的吵嚷,叫原本肃穆的刑场显得有些像闹市。

摇摇的高台上落了一把龙椅,是为惦雍准备的。这时已经临近午时,然而这个一国之主却是姗姗来迟。另一边站了几行达官显贵,而其中有几个服色不同的人,面上显然露怒意,正是汉国派来楚国的官员。

然而这些使臣也只是敢怒不敢言,毕竟,连飞骑这样的角色楚王都敢下手,更何况是默默无名的他们?两国的协议已此已属于完全破裂了,此时只等着看楚王是否真的准备做上杀鸡儆猴的事,给这针锋相对的局面火上浇油。

这时只见一阵极奢华的排场,惦雍坐在一架腾龙祥舆上,被十六个人抬着行来。这一队列显得浩浩荡荡,开头有人击打着铜锣驱驰着前方的百姓,随后跟着的却是一辆囚车,车里被镣铐所铐的是个男子,虽然形态狼狈,却不见有畏惧的样子。

传说中用兵如神的飞骑将军。很多人已经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了。

沉简被压到了邢台中央,刑手对着他的膝盖狠狠一踢,他本就无力,一个踉跄之下只得跪下。轻轻的喘息落在周围,他垂落的发线掩盖了他的神色,只有背脊挺得很直,直地如一把刀,生生刺入众人的眼里。

几日来未上朝的惦雍下了轿,坐上龙椅后就懒懒地靠在那里打着呵欠,这种模样落入别人的眼中又不免是一番嘀咕。流昆神色间便是不悦,问一旁的老太监道:“邓公公,皇上最近不都是流连后宫而已么?怎么感觉这样没有精神?”

那被叫作“邓公公”的老太监狭长的眼一眯,也压低了声细声细气地抱怨说:“是啊,皇上自从迷上了那个舞娘后就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以前还会出外走走,前几日就干脆连康德宫的门都不踏出去了啊…”

“难道没有调查吗?这…”流昆感到各种蹊跷,正欲问,只听一边鼓声骤起。

此时已到了行刑的时候,这一番鼓点下来,周围本来嘈杂一片,这一时间霍然静下。旁边上来了几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一人拎起沉简的一只手,把他从地上直接提了起来,一把甩上架台,用两根粗铁链将他捆在了架子上。

旁边有一个人取了一只厚重的铁锤,放在熊熊的炭火之上烤着。在场的人隐约间仿佛嗅到了浓烈残忍的味道。

然而沉简只是淡淡地瞥了眼大汉手上的刑拘,神色依旧。他略略仰头时看到了眼前一望无际的天,一时间微微眯了眯眼。

接连几日,他都是被关在了暗无天日的西宫里,也不曾想到会在行刑那天看到这一望无际的一片。

沉简感到身上似乎笼了一层什么无形的压力。他清楚地知道,一旦行刑过后,他就会成为一个废人。一叶盟通知的时间是十日,然而刑罚却是提早了几天。他轻轻地吐了口气,却也并不抱怨。如果这些是无可避免的,那他也只得——受了。

沉重地闭上眼去,他不再多看一眼。

台下的众人都一直暗暗端详着沉简的神色,看他一副泰然的神色,都暗暗地窃窃私语。惦雍靠在龙椅上一直似笑非笑,而旁边来自汉国的官员,面色却是越发地深沉了。

刑手将烧地通红的锤子从炭火中取出,冲它吹了口气,顿时一片“嘶嘶”的作响声。他举起锤子往一旁放着的大石上猛然一砸,粗厚的石盘顿时碎作万千。在场的众人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刑手唇角抿了一抹满意的冷笑,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沉简面前。

这个时候需要的,只是扬手的一锤,就可以叫他的膝盖骨破裂,叫纵横沙场、叱咤风云的飞骑将军连站都无法站起。对于很多刑手而言,能亲手对有名望的人士处刑,无疑是一件极有荣耀的事。

他在所有人瞩目之下,将手中沉重的锤子又举了起来。手上力道霍然一重,猛然砸下。

那一瞬,有很多人下意识地捂上了自己的眼,不忍见一时的血腥。然而没有碎裂的声音,落在一片空旷的刑场上的,是铁器狰然落地的声音。因为周围过分安静,所以这一声显得格外突兀。然而众人还未来得及去留意到底发生了什么时,再次睁开眼时只看到周围一时围上的一片黑压压的人。

这些人之前也不知是藏在哪里,这一时间仿佛凭空出现。

“不想死的人,速度离开。”冷冷漠漠的一句话,冰凉无情感。然而也就这么一句,让很多人背脊生寒,下意识地已经开始纷纷逃窜。

遥遥的一座酒楼之上,一个人手持弓箭凌风而立。方才就是他一箭射杀了刑手,而那句冰冷无情的话也是出自他的口中。而他背后的酒宴之旁,则坐着一个举止散漫的白衣男子,带着一副面具,只留有他嘴角私有似无的笑,淡声道:“老北啊,你若一直这样阴沉,会让人以为我们一叶盟很冷酷无情的哦…”

这一笑似是责备,但是细下一听却满是调侃的意味。他明明没有说地多么大声,极浅极淡的一句,偏偏每个字落入别人耳中时,叫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一直看着一切发生的惦雍原本嬉笑的神色此时一沉,本在周围应变的皇军顿时也在刑场周围布上了一层严实厚重的军防,将一干身份显赫的人都围在了中央以便保护。此时百姓们都已疏散,只留下了两面的兵马遥遥相对,形势一触即发。

“快,去通知大公子!”流昆急促地一声嘱咐,慌忙派人去联系早已驻扎城外的流夜。有人匆匆点燃一枚讯号弹,在空中瞬间破开万千火光。流昆再抬头时,恰见惦雍面脸冷笑地从皇位上走下。

惦雍神色傲慢,对着酒楼上的人遥声道:“怎么,一叶盟难道也准备干涉两国的事吗?”

燕北见身后的人闻言并不作声,神色依旧清冷,简短地答道:“今日只是做个了断。”

一听“了断”一词,很多人便已知道一叶盟此行是不会善罢甘休,面色皆是一沉。惦雍的脸色更是不佳,他已走到邢台中央,语调间满是盛气凌人:“朕是楚王,是楚国的正统,难道一叶盟区区一个江湖帮派,还意图造反不成!”最后几个字落在周围,已是铿锵有声。

这个世上很多人都很重视“正统”这个词。然而当这个词落入轻尘的耳中时,他面具下的神色间却反而有了几分的笑意。

“正统…吗…”纤长的指尖把玩着手中剔透的杯盏,他原本如脂的肌肤被衬地愈发地剔透。面具下朱红的唇角似有几分玩味,轻轻一启,笑道:“只要招惹了一叶盟,正统与否,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最后一声轻轻的呢喃,他手中的杯盏霍然坠下,落地的一瞬绽开万千细屑,也在这一瞬间,周围的人马忽然攒动,开始拼打在了一处。

顿时四面只剩下一片的刀光剑影。

惦雍色厉内荏的面上终于也抹上了一缕惨白,在一片霍然涌起的杀机中一时有几分惶恐,返身一把捏住沉简的下颌,紧地仿佛要将十指都镶嵌进去。他的眼里透着几分暴谑,声色尖锐:“为什么给你行刑一叶盟的人会出现?你什么时候同一叶盟也扯上了关系?”

沉简在笼上的疼痛间不由一声闷哼,缓缓地睁开眼看着他,却是一种格外平静的神色,平静间,甚至带着几分的——怜悯。

惦雍在视线落上身体的一瞬感到了出离的愤怒。

“国主,行势紧急,请速速离开。”流昆一面端详着周围愈演愈烈的局面,一面慌忙地奔上邢台,匆匆说道。然而他却看到惦雍忽然转身,从那个已死的刑手手中抽出了铁锤。铁锤很沉,上面依稀还落有浓烈的热度。惦雍的神情落入流昆的严重,感觉似是失去了理智的一种癫狂。

“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惦雍的嘴角落上一抹冷笑,扬手间,狠狠地一锤子,猛然砸上沉简的膝盖。

“咯擦——”这样细碎的破裂声,在周围交错的兵戎声之间,似乎很快又被压了下去。沉简在剧烈的疼痛间沉沉地闷哼了一声,感觉右肢上席卷而来的剧痛一瞬间满上脑间,一瞬间的窒息,心跳霍然一顿,然而还未来得及承受,又一只腿骨被接连的一锤狠狠地砸上。

“啊——”骨骼碎裂的感觉,让他强压下的呼喊终于没再忍住,几天来不曾吭过一声,唯一让此时这一声喊出,显尽了他嗓间的干哑。

这样撕心裂肺的痛喊,让听到的人的动作皆不由一顿。

沉简的腿就这样霍然垂落,腿骨上是触目惊心的血色,湿答答地一点点悬落着。惦雍满脸残暴的笑意,笑得很是惶恐,却是畅快。

“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在沉简的痛喊之后响起在四周,显得格外癫狂。

“丞…丞相…”匆匆地跑来一个小兵叫了一声流昆,他才回过神。转身时看到从街巷里纷纷涌出的精兵,边抵挡着攻势,一边边来到他身边的,正是纳言。流昆从惦雍疯狂的举止中终于暂时藏下了那份颤栗,看清周围的形式后一喜,道:“纳言你来的正好,还不快将国主护送回皇宫,速度要…快…”

流昆在纳言举剑抵上他喉间的时候,声音不由一缓,惊诧地瞪去,怒道:“纳言,你这是做什么!难道要造反不成?”

“或许,真的是造反哦…父亲大人。”温温和和的一句话语荡起,落在一片肃杀的氛围里未免格格不入。

流昆霍然抬头看去,见来人时才恍然明白,顿时怒极反笑:“好好好…本以为是个逆来顺受的朽木,没想到我一直是杨父为患。”

本在数日之前同“桩儿”姑娘一起消失在相府的流苏,此时却是莫名出现在了这里。流昆寻思之下自然已经猜到几分,然而此时也只能暗恨自己竟然从来没有看清过自己的这个儿子。

流苏一身轻衣,在精兵的包围之下缓缓行来,唇角一抹温存的笑:“父亲大人,得罪了。”他浅浅地一句话,转眸看向邢台中央时,如水的眸间也不由因为蹙起的眉心而涌上了一抹异样的神色。

这时惦雍已被制住,被几个士兵堪堪地用剑抵在了地上。他手上的铁锤已然落了地,只留下地上斑驳溅开的血色。流苏心下一震,不想自己依旧是来迟了一步,视线不由缓缓移向了邢架上吊着的那人。

沉简的衣衫上绽开了一片浓郁的血色,一点点侵染而去,透过他的膝骨疯狂地向周围蔓延着。他周围的地面上漾开着一摊厚重的朱红,依旧有血顺着他的腿滑下,凝在鞋尖一点,最后一滴滴坠落到地面上,越积越广…

流苏慌忙令人将沉简从邢架上放下。因为沉简足膝过分严重的伤,士兵们替他松绑时显得格外小心翼翼。这时他已经因疼痛而陷入了昏厥,他膝盖上的那一处过分地血肉模糊,即使是身经百战的精兵也不忍多看几眼,虽然这人已没了直觉,但也尽可能小心地不要触上他的伤口。

流苏不忍多看,遥遥地将视线投降周围,只见楚兵已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人,几处混战都已经渐渐平息,因惦雍和流昆已被他们困在了手中,最后些许誓死反抗的楚兵们也都陆续弃兵投降。

一切战局已尘埃落定,胜负已分。

流苏轻轻地吐了口气,眉目间却是担忧。如今最大的忧虑,或许该是沉简的伤…

第二九章 幽谷空寂寥(上)

桩素怎也想不到再一次看到沉简会只这幅模样。乍眼看去,还以为这个人是浸在血里。她看着几个人将沉简抬进院子,颤悠悠地靠在柱子上才强让自己镇定下来。流苏随后走入,看到桩素的神色,张了张口,终于只剩一声深长的叹息,欲言又止。

桩素的余光中落入一个白衣翩翩的人影,然而她并没有小别重逢的欣喜,而是感到嗓间干燥地厉害。莫名有些悲哀。一时间感觉,似乎这个人给她的任何承诺都不曾兑现过。虽然…她一直是很想相信他。

“沉简怎么会成这个样子?”轻尘刚走进时,听到桩素颤着声音这样问。他狭长的眸微微抬起,有一抹异样的光色闪过眼底,然而最后只剩下嘴角玩味漠然的弧度:“我似乎只说了会将他带回来。”

一声话语过的时候,桩素感到自己的全身豁然一冷。

“流苏,跟我来下。”轻尘留下淡淡的语调,径自从桩素身边走过,并没有再多看一眼。似乎,她对他而言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身后的燕北看着那人漠然决绝的背影,竟然也感到莫名地心上一堵,却也只是深深地看了眼桩素,跟了上去。

“素素,不要太担心,不会有事。”流苏最终还是忍不住安慰了一句,轻轻地拍了拍桩素的肩,却感到她的全身竟然在微微地颤动。流苏的眉目间有几分不忍的神色,然而此时却听到桩素说:“二师兄,我没事的,你去吧。”

她的话语里有一种奇异的低音。

流苏的手落在空中一顿,渐渐地又抽了回去。

桩素感到他的步声渐渐远去,在幽静的空中落下一个个深重的回音。她咬了咬唇角,忽然感到满心荒凉。果然,当她知道自己身份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变了…她不再是那个男人口中的“闺女”,那个男人也再同她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两人除去青鸢以外的关系,始终只是——陌生人。

但是,明明已经想地明白,为何她还会感到这样的——悲哀?

其实悲哀是世间最让人难过的一次词。桩素伸手掩了掩眼,觉得这一天的阳光显得有些刺耳了。洛阳城里里外外都是纷纷忙碌的人马,楚国上下已经被豁然出现的一叶盟一举攻下,飞骑军驻扎在洛阳之外,遥遥地监视着城内的一切。

众人匆匆碌碌。天际落上了一抹异样的云霞,似乎是什么大事的昭示。

这时天上翱过了几阵飞鸿,映衬着遥遥忙碌的情景。楚国宫城内部已经在肆意的掠夺中只剩下了哀号,流昆和惦雍已被囚禁,几乎再没有人反抗的情形,上上下下都在忙碌地整顿着。

楚国要变天了。桩素很清楚。她没想到的是,轻尘竟然是想要下这片天下。原来自己和沉简到最终,也都不过是他随意可以舍弃的棋子…(和尚狂汗,素素啊,这你是真的怨望尘童鞋啦…)

在这片忙碌的情形之中,唯独叫她担心的,是那个昏迷不醒的人。如今她的医术早已略有小成,所以刚才那匆匆的一瞥,才叫她的心豁然沉了底。桩素知道沉简的伤势很严重,但是无能为力。他的膝盖骨显然已是破碎,恐怕,日后再也没办法正常地行走了…

桩素豁然转身走进了院内,纵使不忍,但如今她所能做的也只是尽心地照顾。

自从刑场回来,沉简就一直昏迷不醒。几日来一直疲惫不堪的身子经过这一番折磨终于崩溃,一直高烧不退。桩素让其他的丫鬟都退了下,整日衣不解带地在他身边照顾着。因为沉简昏迷时服不下药,她只得开了几道消炎的方子吩咐下人煎了几副膏药,来处理他膝盖处伤口。

接连几天,桩素照顾着沉简,没有再见过轻尘。轻尘没来找她,她自己也不会自己去找的。桩素知道自己貌似淡薄的外表下其实藏着的是颇为倔强的性子。替沉简上好药,她深深地看了眼呼吸绵长的人,踱步到门口,遥遥抬头望去。

依稀间,空气间浮着的是若有若无的箫声。也不知道这个吟箫的人是用什么样的情感吹奏的这个曲子,桩素只感到听起来,心里有某一处被死死地纠在了一处。

好疼…

可是她却清楚地明白以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已。桩素不喜欢那个梦。梦里有个男子待她千般万般的好,叫她深深地沦陷沉溺,然而梦醒的一刻却要清晰地叫她知道,这个人透过她的身子所看的,却是另一个女人——她的母亲。

轻尘是杀了她父母的人。是她的仇人。桩素暗暗地拒绝着这样的几句话,轻垂的眼里浮上一抹黯淡。她知道,他们果然注定是不可能一起的。他这样的高高在上,而她却是卑微。说到底,或许她甚至该想方设法地杀了他,以替自己的父母报仇…

桩素的手渐渐地抓紧了自己的衣袖,布料在她的用力下微微皱起。她同时也知道,自己根本下不了手。所以她只能假装漠然,假装漫不经心,然后轻描淡写地转身,决绝地离开他的身边。

至少,她不想再被当作一个玩物被饲主供养着…

桩素的神色一时恍惚,周围依旧是呜咽幽婉的箫声,她反手将门一关,把所有的声音都隔离在了屋外。她想要静一静,一切都与她无关。

桩素走到床边坐下,靠着床檐闭目养神。接连几日她都似乎这样过的,桌上还放着中午送来的餐点,然而却是一口未动。沉简一直没有醒,她也没有胃口吃东西,这个时候只剩下满心的不安。

依稀间,桩素忽然感到手上一暖,似乎腾上了一股灼热的火。迷糊间桩素的眉心微微蹙了蹙,起初并没怎么在意,随后忽然思维一滞,猛然张开了眼。沉简隐约间似乎感到不适,深深地紧锁了眉,昏睡间很是不安稳。他抓上了桩素的手,灼热的体温便透过肌肤传了过来。

“沉简?沉简,怎么了,哪不舒服吗?”桩素感到他抓地很紧,一时间也便不去挣脱,慌忙靠近了去端详他的境况。刚靠近时,她看到那人的眼缓缓地睁开了。视线初初对上时,感到心上猛然一跳。

沉简刚转醒时,思绪还有些迷蒙,眼中的神色涣散,一时间有不知身处何处的感觉,只感到全身的每一寸都是钻骨的疼。待他渐渐回过了神来,只看到眼前一双满是关心的乌黑的眼,很深邃,他依稀从那双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素…素?”沉简轻轻地一念,似乎有些不确定。

“是。是我。”沉简的苏醒让桩素一时欣喜不已,感到心间的大石终于落了地,慌忙应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沉简在桩素急切的追问下反而唇角略略勾了勾,似是一个可被称作笑的表情,话语安抚:“我没事。”他的身上已上了药,又有着桩素在,想起昏迷之前的情形,他已知道这一次的行动是一叶盟成功了。他深深地闭了闭眼。

忽然,似是想起什么,他的眼又豁然张开,似乎欲支起身子,然而几下勉力之后,神色顿时沉了下来。

他的下肢是格外麻木的疼,除了疼以外,不论他如何用力,都是毫无知觉。

桩素感到沉简握着她的手无意识地一紧,正要抽走,她却在手面上覆入凉意的一瞬将他一把抓住。沉简恍惚间一愣,抬头只见桩素勉着一抹笑,问他:“沉简,昏迷了那么多天,饿不饿?”

沉简此时全身微热,隐隐漫上几分昏昏沉沉的感觉,听着桩素的话也是几分模糊。然而实在没有胃口,他疲惫地启了启嘴角,道:“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桩素仿佛猜到他想说什么,一句话堵了回去,转身端过桌上未动过分好的饭菜,道,“我喂你吃。”

沉简轻轻地咳了两声,问:“你吃了么。”

桩素不想他这时还记得关心她,道:“还没。”

“一起吃吧。”声音落在周围,因为虚弱而有些漂浮。

“恩…”桩素温和地应了声,“你把半碗吃了,还有半碗我吃。”说着,因为沉简才刚醒,她只舀了比较清淡的汤,拌上少些饭,送到他的嘴边。沉简也配合地张口吃下,感到一股润意经过喉间,让原本干燥欲裂的嗓子稍稍舒缓了些。

桩素一口一口地喂着,垂下的眸似是并未留意,却实则把沉简的神态悉数观察在了眼中。他虽然顺从地进食着,但是眼里始终有一片死灰,是很冷寂的神色,显得少了活人的几分生气。桩素感到沉简的心里,似乎有着些许的死意…她并不曾停下手上的动作,只是感到心里死死地压着一层东西。

一直以来盼望着沉简醒来,然而真当他醒了,却又害怕看到他清醒之后的样子。沉简的武功废了,甚至没办法像平常人这样正常行走。她一时间有些无法适从。然而她没办法去帮他承担任何东西,甚至知道自己根本不该跟他提及。只要轻轻地一碰,那个众人皆知的窗纸就会被捅开,然后沉简会更加的遍体鳞伤…

这个人,此时需要的是一个人静静。

桩素喂了沉简吃完,替他掖了掖被角,淡声道:“你还在发烧,先好好休息。既然醒了,我去开几副药叫他们熬下,一会好拿来给你喝。”

“恩…”沉简的一声应地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