桩素心疼他,却忽然有种很无力的感觉。她端上碗筷走出了门,轻轻合上。门关上的一瞬,桩素留意到沉简的神色,仿佛很是苍白。她将碗筷送回了厨房,却也没心思吃下什么。写好药方吩咐几声,她又回到屋前,只是没有推门进去。

靠在屋外的柱子上,桩素感到有骨冰凉从她的背脊透了上来,似乎一直冷到了骨子里。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环手将自己抱住。依旧没有温暖的感觉。

“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变…”轻轻地一声呢喃,桩素此时才觉察自己一直记得很久很久以前的话。

屋子里面没有声息,依稀可以想像那个人躺在床上神色空洞的样子。心,很痛…

桩素遥遥地望着天,隐约出神。其实她也不知道该不该怨恨这个总喜欢作弄人的老天,但再细细一想,又感觉怨不了任何人。她不知道那天在刑场究竟发生了什么,此是唯一的感觉只有——她想叫那个伤了沉简的人死。不…或许是生不如死!

桩素此时真正地感到自己心底涌上了一骨恨意。即使当初听柳姨告诉她父母的仇恨,她也不曾恨过任何人。毕竟,她从未见过自己的双亲,从来没有…然而这次不一样,被伤害的人是沉简,偏偏要是沉简!桩素的手渐渐地捏紧,原本想来宁静的神色间,隐约是杀意。

其实她…从来不适什么宽宏大量的圣人。

这时屋内忽然一阵嘈杂,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坠地。桩素心下猛然一跳,慌忙转身推门奔入。门一开,她只看到沉简从床上跌在了地上,被褥纷乱。他的发线微微垂落,低着头不知是什么心思,忽然猛然一拳垂到了地上。

“沉简,你做什么!”桩素心下一跳,慌忙跑过去死死抓住他的拳头。他方才的那一拳打地很重,手上的皮已经破裂,隐约可以看到斑驳的血丝。桩素感到沉简想要将手抽回,心下一痛间一时握地更紧了:“沉简,不要这样好不好?当我求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一时间她心情极乱,因此也有些口不择言,语调间不觉有了几分的哭强。

她感到那人的身子仿佛微微地一颤。

第二九章 幽谷空寂寥(下)

“先别管我。”沉简的声音低沉地透来。

“不。”桩素的回答几乎是脱口而出。她做不到在这个时候丢下沉简不管,此时她知道自己可以做的事,也只剩了安静地陪着他。

桩素从背后缓缓地将沉简抱住,双手紧紧地揽着他,前额抵着他的背脊,声色沉沉地道:“除非你把我踢开,不然我死也不放手。”

沉简霍而沉默,只有似乎似略微沉重。

他怎么可能推开她?

桩素的抱里也有着几分淡淡的香气,有点素雅,却温和。沉简感到下肢虽然冰凉,却不似方才那样冷。其实他很清晰地记得自己之前的绝望,虽然现下心间绝望依旧,却知道自己不想叫桩素担心。

“没事了…”淡淡的一声,宛似叹息。

桩素张口本还想说什么,恰被远远突然浮起的箫声打断了。呜咽低沉的箫声,伴着由远而近的步子一下一下沉闷地落在了桩素的耳里。她感到自己的姿势略略一僵。

也不知轻尘是否故意要走地步步有声,只见他走到房门时往房里淡淡一眺,眉梢上落了几分似笑非笑的神色。他将嘴边的玉箫放下,语调调侃地微微勾起唇角,道:“哟,这是上演的哪出?”

沉简的神色此时一沉,桩素本并没有什么举动,却是被他给轻轻地推开了。他冷冷地看了眼轻尘,此时透出的表情间只留几分淡淡的疏远和威慑。他问:“盟主,安排地如何了?”他对轻尘的态度已有微妙的转变,沉简知道自己已经不再只是银堂的一个区区杀手。再软弱,在别人的面前,此时他唯一需要维护的便是至高无上的威严。

“有流苏在布置,不需要担心。”轻尘淡声答着沉简的话,视线却是散散地落在桩素身上。顿了顿,他曼声道:“你只需要等着登基就好。”

桩素原本不自然地躲着轻尘的注视,闻言不由诧异地霍然回头。这样的举动恰好叫两人的目光触上,桩素看到了轻尘眼神中透出的几分戏谑,才知道这个人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素素,我的真实身份是…楚国的三皇子——‘惦楚’。”沉简虽然知道这件事叫桩素知道是迟早,却也没想到轻尘会这样突然出现然后随口揭出。沉简的声音有些沙哑,微微抬头看着轻尘,目光是低沉的。

然而轻尘却是散散地扬起了一抹笑,举起手来,轻轻地招了招:“素素,你来一下。”他纤长的指尖在空中滑了几个虚无的弧度,轻举的宽袖随意地一扬,感觉格外的魅惑。这样招呼的动作很自然,但也因为过分自然,而叫人感到疏远。桩素本想在其间咀嚼出以前两人之间亲昵的感觉,偏偏任她如何回味,总觉得似乎已经有些变味。隐约有种错觉,感觉轻尘是故意将自己的周围隔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实则是对所有人的残忍,不论是谁,都无法接近他。

轻尘不待她回神,就已经笑眯眯地把玩了几下玉箫,转身走了。玉箫在空中几下卷儿,空空地沉下了几点弧度。

桩素愣愣地发了会呆,待反应过来,忙起身去扶沉简,却不想那人并不配合,而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桩素不由诧异,问:“怎么了?”

“没什么想说的吗?”沉简的眉目间透着古怪,语调却依旧清冷。

桩素却笑:“我本来就觉得沉简不是普通人,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尊贵的身份而已。”她顿了顿,头轻轻地一垂:“看来以后连沉简也要高高在上了呢…”

她虽然是在笑,却叫沉简莫名感到落寞。他的眸色一沉,道:“不论我处在什么位置,对你都不会变。”不知为何,那个“也”字叫他感到几分不悦。

他知道,桩素又想起了轻尘。

桩素闻言抿唇一笑,却也不答。她将沉简扶到床上,侍他躺下后故作严厉地拧眉瞪了一眼道:“我去去就回,你不许再乱来。”

沉简点头。

桩素此时才展颜一笑,转身走出房间,轻轻地将门合上。

关上门的那一瞬,桩素的笑戛然收住。外边的院落里的木叶几分萧瑟。她沉沉地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神色看起来自然些。这几天来得知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与其说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倒不如说已经是麻木了。强颜欢笑。是一个如今格外适合她的词。

一叶盟的酒使、盟主,楚国丞相的二公子,如今,又加上一个“死而复生”的皇室三皇子…桩素深深地吐了口气,终于感到有些沉重。身边一个个人的非比寻常,让她越来越感到自己的“一无是处”。往后院走去,遥遥地抬头,桩素看到院子的中央落了一个白衣的背影。她的心下又是无由一紧。

轻尘又在吹箫。他最近似乎格外地喜欢吹箫…

“盟主,有什么事吗?”话说出口时,连桩素也被自己言语间的淡漠给吓了一跳。

轻尘的箫声停了下来,返身看向她。此时他的瞳中没有丝毫方才的笑意,下场的桃花眼里尽是深邃。

“‘盟主’…吗?”轻尘脸上是一抹满是玩味的神色,似是一番咀嚼,随后笑道,“还真是个好称呼啊…”

他表现地似是很喜欢,但桩素却从他的语调中听不出任何喜悦的意味。她不由不自然地瞥开眼去,问:“盟主叫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轻尘对她的话答非所问,淡声道:“来,坐会吧。”他随意地坐到了石台上,随手拍了拍身边。桩素小小地一犹豫,也走了过去。一时临近的是那人身上一直残留着的酒香,有点醉人。

两人实则对这种安逸独处的感觉都有些怀恋,却是一时间都没人说话。

沙沙沙…风每过一阵,就有几片残叶落下,纷纷扬扬的柳絮翩落,莫名是一种荒凉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人心荒芜。

桩素恍惚间出神,并未留意到翩翩撒撒的几片落叶坠到了她的发间。她眼前光线一暗,回神时只见一袭素白的衣袖轻轻地擦过他的面,一片柔和之间,轻尘纤长的指尖轻轻掇起了她发梢上的的残叶,落入她眼中的只有那举手投足间的暧昧。

轻轻地替她揽去青丝上不协调的一处,轻尘将指尖细长的枝叶伸到唇边,缓缓地一顿间,叫人看清了他下一个动作。他极浅地一吻吻下,仿佛嗅过上面残留下一瞬的,桩素独含的浅浅气息。轻尘的这一举动,在他微扬的唇间间落了几分妖媚的蛊惑,落在桩素的眼里时,心跳霍然迅猛,叫她的面上霍然腾起了一股热意。

轻尘看到桩素微微红连连,此时两人近在咫尺,随意地深深一吐息都会落在彼此的脸上。他在刚才昧味的举动过后却也不移开身子,深深地一眼之后,反而在这种凝视下渐渐深邃了神色。

轻尘向桩素的身子微微靠近,这样突如其来的举动叫桩素一时间措手不及。只感到呼吸一窒,她下意识地要往后退去,然而后面却是无路。她背靠上粗大的树干,随着轻尘一点点地逼近,感到心跳仿佛就要从嗓间堪堪跳出。此时桩素的唇上霍然一软,轻尘的吻便已经落上了,顿时的意乱情迷。

桩素这一瞬间只感到脑海中是空白一片。

很深,很沉的一吻。仿佛要将她的整个灵魂都生生吞噬。桩素的思维已是空了,她缓缓地闭上了眼,对着咫尺的那双眼不敢再看。

轻尘此时的眼底已不再似往常的平静,而是翻涌着叫人捉摸不透的情绪。他似乎依旧理智,却又似是不再是平时那个不论面对什么事都可谈笑风生的人。

桩素不想再陷入对他的揣测,只是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有点乱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几乎要窒息的时候,轻尘才松开了她。他的吻顺着她的唇,开始一点点蔓上如脂的颈…一点点地开始侵略。

“轻尘…”桩素感到自己仿佛不止身在何处,只知道一时间的恍惚,叫她不由轻轻地呢喃,“轻尘…我…喜欢你…”她感到自己已经不再理智,就在这个男人一吻落下的一瞬间开始,她就已经注定沉沦。压抑过久的情感突然被席卷而出,她下意识地已将称呼由“盟主”改成了“轻尘”,随后的一句话说出时,她的脑海中忽然“嗡”得一声,顿时愣住。

或许,不论这个人是否杀害她父母的仇人,在她的眼中,始终是养育过她的人…

桩素深深地闭上了眼,感到轻尘的动作似乎也是一顿,随后她的耳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呢喃:“素素,我也喜欢你…”

因为太轻,所以有点飘忽。但那一瞬间,桩素感到轻尘似乎是真的开心的,因为即使她没有看他,也仿佛可以察觉到他微微扬起的唇角。她的心跳在那一瞬,似乎开始愈来愈深重。桩素有种很复杂的感觉,隐约觉得自己也似乎是在欣喜。

轻尘的手轻轻地解开了她的衣衫。那是成熟男人的手,很修长的指,格外好看。他一面解着,一边依旧轻轻地吻着她的肌肤,一点一点地落下。最后的一层衣衫眼看就要解开,桩素怀着揣测已经暗暗咬紧了牙,然而感到那人的动作似乎霍然一顿。

耳边似乎感到轻尘的呼吸声依旧有些深长,叫刚才的意乱情迷并不似是错觉。然而,这样深长的呼吸,却莫名一点一点地沉静了下来。轻尘的身子依旧近在咫尺,这样支着身子的姿势,离她只有咫尺,却因为刚才这样的一停顿叫之前的痴缠迷离显得似是错觉。

桩素闭着眼,因此看不到轻尘渐渐握紧的十指,透出关节处隐隐用力而隐约的剔透。他深深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是往昔一样平静深邃的眸色,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素素,我也喜欢你…你——认为我会这样说吗?”他的语调微微上扬,然而此时的笑意间却只剩残忍。

桩素的衣衫微微敞开,在他的话语间忽然感到袭来的风叫全身霍然冰凉。她缓缓地睁开眼,感觉眼前那人的笑似是一把刀子,生生地割裂着她的肌肤。她此时的狼狈莫非只为了满足这人一时的嬉笑?桩素紧咬的唇间似乎痛地欲要滴血。

她一点一点地梳理自己的衣衫,不想再看那人含笑看着她的神色。那种神色叫她感到耻辱。

的确,自己凭什么爱他?这个人高高在上,以前待她的好,也只是将她当作一枚棋子罢了…

“过几日新楚王登基,我会送你入宫。”

当这句话传入桩素耳中的时候,她的面色终于霍然苍白。她终于抬头直视他的眼,却是不怒,反是唇角抿起了一抹笑:“送我入宫?把我送给沉简吗?盟主大人,你认为我凭什么还需要听你的安排?我和你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

轻尘此时的神色是冰凉的,抬头看了眼天际,微微笑道:“你难道不是想要去陪着他的吗?”

桩素一时语滞。没错,现在这个样子的沉简,的确需要她在身边陪伴。可是…她觉得自己不甘心到这个时候还被他这样随意地“支配”。桩素的手渐渐握作了拳,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笑意间也透了几分的凄凉,却是决绝:“轻尘,你放心,我会如你所愿和沉简一同入宫。但是有一句话你必须记住——我同你,再、无、瓜、葛!”

她并不再看,话落的一瞬只是转身离开。

桩素感到心死。

她没有回头,只隐约感到那人的视线一直落在她的身上,送着她渐渐远去。

轻尘的身影在这一瞬显得格外沧桑。他原本挺立的姿势霍然微微一颤,向后退了几步后恍惚间坐桑了石台。上面还落有方才微热的余味。

“我这是怎么了…”他霍然无力地躺下,十指深深地盖住了自己的眼。指缝间漏入天空的余色,隐约却入不了他的眼。

或许刚才只是他一时失控,然后轻尘唯一庆幸的只是,最终,他依旧还是理智的。只有楚国皇宫才能保她的安全。

“既然如此…恨我吧,素素…”轻尘微微一笑,唇角间却是干涩的苦。有时或许笑才是最最无奈的,他感到疲惫。虽然是有意无意的觉察,他却依稀感觉到,桩素对他而言,似乎不再只是“青鸢的女儿”这样简单…

此时他可以做的,只有——推开她。

远远的一片孤鸿,鸣叫间,给苍茫的天穹仿佛也披上几分失魂落魄的余味。

第三十章 悄然天地换(上)

洛阳城中依旧是一片悄然无声的景象,很多洛阳百姓对当日刑场的惊变也都心有余悸,暗暗里窃窃私语不断,对一叶盟和朝廷如今的局势也揣测纷纷。然而就在表面上风平浪静而实则暗潮汹涌的时候,洛阳东门处突然来了一队官兵,在许久告示栏上挂起了醒目的宣召。

告示栏很快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留下几个官兵维持秩序,其他的队马就又浩浩荡荡地移回了楚王宫,不少人都闻讯赶来,对着那一纸公告指指点点,各自议论纷纷。

这是一卷诏告楚国全国的文书,文书的右下角落了鲜红醒目的相印,是由丞相亲自拟定的,并不似作伪。诏书上宣布了几日后即将公开举行的祭天活动,届时楚王亲临,为楚国祈福。这卷公告本是很普通的事,然而有心之人也已经嗅到了不一样的意味。

暗暗的,在百姓中,有两个头戴草笠的男子悄悄将草帽又向下拉了拉,遮过自己的面容,悄无声息地又从围绕着公告栏的人群中退了出去。匆匆地离开洛阳城,并没有叫人留意。

他们出城的时候,由城外驰入了一辆外观粗陋的马车,车轮滚滚,一路朝着的方向,却是普通。擦身而过,谁也没有留意到谁。只是刚进城的时候车帘微微地摞起,里面的人被门口的那片嘈杂给惊扰了,不由诧异地往外看了看。

马车渐渐驰去,桩素看到了告示栏处的情形,不由几分惊叹:“沉简,这楚国的百姓原来是这样热诚的啊。”她自然知道这副情景跟前阵子的事情有关,所以语调间有几分调侃的意味。

沉简闻言,目光也淡淡往车外一落,“恩”了一声就不再多话。

桩素将帘子放下,感受着马车的颠簸,轻轻地靠上了车壁。“咕噜噜——咕噜噜——”车轮滚动的声音让氛围显得有些沉闷。她的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沉简身上,暗暗打量。感觉上,这段时日的调养,让沉简的身子已经渐渐转好了,不再似刚被送来时那样的面色憔悴。此时唯一叫她叹气的只有沉简的双脚,然而他的膝盖骨已被打碎,纵使是她医术滔天,也是回天乏术。

桩素暗暗琢磨,不知道自己那个不老不正经的师傅上了哪去,以他的医术,或许还有最后一丝的希望。可是塞华佗自从那天离开后就恍若人间蒸发,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桩素正琢磨着,只听到“吁——”地一声。这时她才察觉原来已经到了楚宫门口。

里面来了几个宫人领路,显然是一早就做好安排的。只是稍稍一停,马车就又直直往楚宫深处行去了。入宫的一瞬,桩素不由回头看去,只看到几个人推着沉重的宫门一点点地将其关上,最后合上时发出了一个沉闷的重音,砸在心里隐约感到不舒服。

无意中回头时桩素留意到沉简直视着前方显得有些悠长的视线,便随手地替他掖了掖盖在腿上的毯子,见沉简回头来看她,便是冲他微微一笑。桩素感到其实自己不该有多紧张的,因为眼前这个人显然应该比她要紧张上好多。

楚国的洛阳,很多东西都在暗暗地部署着,悄无声息地进行,权力的铺盖面在无声地转移着。

到祭天的那日,楚王惦雍已在正德宫内被软禁了一月有余。

正德宫自从刑场惊变之后,便一直被重重叠叠的守卫给包围着,即使是一只小小飞虫也无法飞入。往来这里的只有每日例行来送饭菜的小太监,将膳食送入后也是立刻慌忙离去,不作过多的停留。这个地方显得格外安静,静地有几分死味。而那一日却在突然落上了一队人马错乱的步声,将正德宫的死寂给生生打破。

本来呆坐在凳子上的惦雍的神色陡然一清,慌忙向门口看去。这时正好外边一阵嘈杂,大门打开,一时间刺眼的光线叫他几分不适,待看清那人之后他的面上不由一喜:“流丞相?你终于来接我了?怎么样,一叶盟的那帮乌合之众终于束手就擒了?”

流昆却是只笑不答,半晌,才文不对题地道:“皇上,微臣已经向国内告之了今天会有祭天。为了安抚百姓情绪,不知皇上认为…”

惦雍看到流昆的一瞬早已松懈全无,闻言点头笑道:“流丞相布置的,自然是有丞相的道理。”

“皇上请。”流昆恭敬地行以臣礼,旁边来了两个士兵,在前方为惦雍带路。惦庸此时心情舒畅,面上皆是笑意,大摇大摆地随着士兵领去,并未见到背后流昆似笑非笑的神色。

外边的林木间忽然嘈杂,有几只鸟雀霍然飞出。

祭天仪式落在楚宫南面的祭坛举行,时已临近,远远近近已经围满了楚国的百姓。祭台周围守卫森严,百姓皆被隔在了远处,中央一圈是空旷的广场,正中硕大的石桌上琳琅满目堆满了丰盛奢华的祭品,中央立了一枚粗大弄香,已点上,烟色袅袅地升上空中。

随着一阵鼓点的落下,惦雍在侍卫的护送下站到了中央的高台上。他的视线落下,所有的百姓都落在眼低,面上不由几分傲慢。

“皇上,这是微臣拟的诏书,请皇上按此宣读。”流昆站在惦雍右后方,将诏书承上。

惦雍点头接过,因为原本一直以来都是流昆替他拟的诏书,因此也不多开,悠悠地拉长声音宣读道:“因南面战乱纷纷,祸及苍生,朕特于今日拜天祭祖,以求福泽。几年来久旱不消,祸事连连,今日以祭天为名,特此诏告天下。朕恐上天怨念,因决意传位…三皇子?”读到此时惦雍面色顿时一僵,才反应过来却已晚了。字字落入下边的百姓耳中,一时恍若扬起轩然□,原本下面依旧有人窃窃私语,这时霍然一静,整个祭场中针落有声。

“皇上,请您继续宣读。”流昆轻轻地在背后说道,手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把利刃,抵在了惦雍的背上。他们站在高台之上,下面的人隔地远,没有人看见他的动作,只有惦雍感到匕首的冰凉透过背脊隐隐传上。

“流昆,你莫非准备投敌吗?”惦雍不敢多动,只能沉声呵道,“你别忘了流家代代相传的祖训,你敢背叛我?”

“流家的祖训只是说了效忠皇室。”流昆的声色有些沙哑,却是清透,他的唇角无奈地一扬,道,“既然惦楚皇子依旧在世,他也本是皇家之后,我效忠的是哪个皇帝,都是一样的。皇上,如今是大势所趋,你就——认了吧。”

惦雍的神色霍然一暗,然而下面的视线皆落在他的身上,背后又抵着匕首,他只能僵硬地站在众人的仰望之中。

“怎么了,父皇,有哪里不舒服吗?”沉简清清冷冷的话语传来,他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祭台上。因为腿脚不便,他坐着轮椅,桩素推着他到了两人身边,沉简抬头看了眼流昆,再望下惦雍的时候,唇角几分讥诮:“父皇,如今大家都看着您呢,这是什么神色?你应该笑。要笑才是…”

惦雍闻言下意识地往台下看去,是一片炽热注视着的视线,每个人都仿佛很留心地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惦雍困难地扯了扯嘴角,才扬起了一抹似乎是“笑”的表情,太过僵持,因此很是诡异,然而远处的人并看不清。他胸口闷着一股压抑的气,如果不是不想叫人看了笑话,或许已经颓然跌坐在地上了。

“父皇,继续读吧。”沉简的话显得很冰凉。

惦雍全身一顿,又颤悠悠地举起了手上的诏书。

“三皇子惦楚自小在汉为质,早年有幸逃离汉国未死,然为楚国帝业故意将‘已死’的消息传达天下,自己隐姓埋名冒死混迹汉国。惦楚以‘飞骑’为名,为国忍辱负重,如今羽翼已丰,而朕自感年纪老迈…无心…为政,特在今日…诏告天下,由三皇子接任帝位…实乃——天命所归…”

亢长的诏书宣读完毕,会场的沉寂依旧。不知谁忽然呐喊了一声,才叫所有人都霍然回神,全场顿时沸腾了起来。

汉国的飞骑将军竟然是三皇子惦楚,如今楚国的皇位竟然在这样毫无预示的情况下江山易主。虽然很多人依旧摸不清头绪,但是下意识已开始欢呼雀跃。惦雍本就不得民心,百姓们只知飞骑将军是个格外厉害的角色,虽然遥遥看去只看到祭台上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子模糊的轮廓,但却感觉他比一旁立着的惦雍不知高大多少。

“父皇。谢了。”沉简瞥了眼台下的情形,唇角才微微一抿,只是这笑也并不含多少的感激。

仪式匆匆碌碌地举行过后,流昆命了人将惦雍“护送回宫”。沉简伸手支了支额,似乎有些疲惫道:“素素,我们回去吧。”

“恩。”桩素温顺地应了声,轻轻地一用力,推动了沉简的轮椅。转身的一瞬间她遥遥地望了一眼,下面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影,遥遥地看不清谁是谁,只是如一的粗陋衣衫,都是楚国的百姓。

这些就是沉简日后的臣民吗…桩素一时有些微微出神,感到胸口似乎压上了一块什么。她知道自己不喜欢权利的感觉,但是此时的她却已经“遵从”了轻尘的安排,随着沉简进入了楚国的皇宫。

桩素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莫名其妙地落入的这个境地…

她轻轻地一声叹息,便也再不多看,再不多想。既来之则安之,她一直都是随遇则安的。

第三十章 悄然天地换(下)

楚国江山换位,次日,沉简便在朝廷上做了极大的改革。早朝上,当诏书宣读出来的时候,很多官员顿时面色稍霁。总体而言,沉简并没有对以前的老臣子们做多少的变动,最后众人的视线只能有些怜悯地落在了流昆的身上。

“流丞相,你可有意见?”沉简的声音浮在空旷的殿堂之上,显得有些沉闷。

流昆立在一边,袖笼低垂,叫人不辨神色。几分沉默,他回答的声音间竟也是平淡的态度:“微臣领旨,谢皇上许臣告老还乡。”他并没有看自己身边的那个男子,这个本是一直在自己掌控之下的人。

流苏一身墨黛色长衣,衬地他的肌肤越发的白皙剔透。沉简一纸文书下来,便是撤了流昆的职而命流苏取代了他的位置。对于楚国的官僚而言,以流苏这样的年纪就位居相位的,可谓是第一遭。

表面上来看,流家依旧备受重用,然而有心之人也知道,流家内部也并非这样单纯。很多人暗中窥探的时候,流苏的眼睫轻轻地一垂,却也只是跟着流昆淡淡地道了句“谢主隆恩”。不卑不亢的态度之间,反倒叫人多了几分议论的成分。沉简不会因他的淡漠而恼怒,反倒只是径自散了朝。

几个朝官陆陆续续地退去,只留下一座空空落落的宫殿,来叫人慢慢适应这场变故。

流昆随着人流往外走去时,周围已再无以往跟他谄媚的人,显得格外宁静。然而此时他听到有人喊了一句“爹”,闻言转过头去。

流苏的神色间依旧温温的,但此时手上拖着一顶官帽,隐约间也有几分气质。流昆奈着神色看了他一会,见流苏自己并不先开口,于是他便接道:“怎么了,苏儿。你如今已是位居百官之首,还有什么问题么?”

流苏闻言眼眸间有什么略略一沉,应道:“我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向父亲大人请教。”

“是吗?”流昆一哂,道,“我觉得你已经比我做得好很多了。以前一直以为你是真的愚钝,对很多东西一窍不通。不想只是在故作样子而已。现在看起来,你比那个被远远发配到边疆的大哥要厉害得多了。”

流苏被封为丞相,而流夜则被派遣驻扎边关抵御汉国。其实流夜的坐镇随着“飞骑将军”真实身份的揭露已是不必要的事,因此“发配”这个词用得也并非没有道理。流苏对他话语间的冷嘲热讽并不在意,只是浅浅一笑:“父亲,关于娘亲的灵位置放入灵堂的事,我已经有所布置了。”

“你安排就是。”流昆看了他许久,才道。他深深地看了眼流苏,转身便走。他的言语间并没有太多的敬意,流苏目送着他离开,神色间渐渐透出几分疏远。

“为什么到这个时候,你还是不肯正面看我…”流苏的轻地如雾,落在流昆的背影上,并没有落入他的耳中。这时看去,流苏感到这个人的背影似乎有些佝偻,这样短短的几天,就仿佛更加苍老了许多。

流苏微微有些感怀,最后轻轻地吐了口气,神色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