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蕴洲说:“我疏忽了,还是褚先生周到。”他又说,“两位都是朝露的好朋友,今天我请大家吧。”

林书俏道:“看得出来,您平时一定是个好上司,不止对下属好,连带对下属的朋友都如此大方。”她的话说得和气,听上去是再正常不过的夸赞,只是朝露心中有数,她话里有别的意思。

“那就不客气了,”褚云衡笑得有些勉强,“我…我们也算沾了朝露的光。”

“云衡,你忘了我家干什么的?我家是开咖啡店的诶!我有必要特地跑出来沾其他人的光喝上咖啡吗?你很喜欢喝咖啡?走啊,我请你!”林书俏声音不大,但是听得出来,她很生气,而且,她已经拿起了手袋,一副预备立即就走的样子。

褚云衡伸出右手拉住她,带着祈求理解的目光望着她:“书俏,方先生也是好意,你走了,人家会难堪的。”

“你在在乎谁的难堪?”林书俏霍地站起身,“我再待下去,我觉得我才最当得起‘情何以堪’四个字。”

方蕴洲显然还没弄清状况,大抵还以为是褚云衡和林书俏“小两口”在拌嘴,压低了声问朝露:“你的这对朋友吵架了么?你不劝劝?”

朝露再也忍不下去了:“蕴洲,褚云衡是我男朋友。”

她的声音只是略略提高了一点,却足以让在座的人都听个明白。

四个人都不做声。还是褚云衡先回过了神,招来侍者说:“还是我请吧。”

买完单,方蕴洲看到褚云衡起身走出的第一步后,他立刻将脸转向朝露,露出难以置信的惊讶表情。朝露对此事先早有想到,事到眼前,她反而平静了,象过去出行时一样,她走到了褚云衡的右边。

“需不需要我送你们?”方蕴洲在店门口问。

“不用,我来送。”林书俏不冷不热地说。

方蕴洲也没再坚持,四个人在停车场道别后,坐上两辆车分道扬镳。

没有人再提去别家吃晚餐的事。

林书俏闷头倒车,而朝露和云衡坐在后排,也没有说话。

“我先送你回去,再送董小姐吧。”林书俏将车开上道后,终于开口。

褚云衡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精神:“我家远,先送朝露吧。”

“就是因为你远所以先送你,我家离你家也不顺

路,送完了你、再送她,我回家反而方便。”

这时候,横竖车里也没人有心思计较,到底走什么样的路线最省时,也就无有异议,任凭林书俏决定接下去怎么开车了。

朝露偷偷瞄了一眼褚云衡,他似乎真的累了,阖着眼,头微微垂着,短短的刘海盖在了他的眉毛上方,左手蜷放在腿上,如果朝露不是看出他紧紧抓牢手杖的右手,几乎要让人误以为他已经失去意识,熟睡梦乡。

“云衡…”朝露心里有千言万语,只是说不出来,喃喃说了一句:“我做错了…”

褚云衡慢慢张开眼睛,松开了手杖,右手抓起她的的左手,与她十指相扣:“我明白的。”

朝露听他这么说,心里更怄自己:他明白的,以他的聪明、他的善察人意,怎么会看不出她今天所作所为究竟是什么心态。他明白,可是,他一直在忍耐、忍耐着她带给他的委屈和伤害。

“朝露,”褚云衡笑得有些惨淡,“对不起,我今天竟然连顿好好的晚饭都没有请你,下次补请吧。”

他说出“对不起”三个字的时候,她心里一下子闪过一阵强烈的害怕,她怕他接下来要说的是“分手”。听到他说“下次补请”她吃饭的话,她如释重负,含着泪点头道:“嗯,下次…我请都可以呢。”只要她和他没有走向结束,谁请又有什么关系。

褚云衡似乎也舒了一口气,嘴角浮起宽慰的笑意。

车停在了褚云衡的公寓前。褚云衡下车时,朝露顾不上车里还有第三个人在,情不自禁地捧起他的左手,轻轻吻了一下。“你的这只手比右手凉呢。”

褚云衡抬起右手,揉揉她的脸:“嗯,还很丑。”

朝露没说话,轻轻掰开他轻微挛缩的左手手指,低头又吻了吻每一个指尖。

楼下的空地很空旷,没什么人车往来,褚云衡直接从左边的车门下了车,又绕到右边,对开着车窗的朝露俯身低语道:“别逼自己太紧,我想…我们都还有的是时间。以后…我也不会冒冒失失地来你公司找你了。”他的声音有些疲惫,沉沉的,似乎每个字都象坠了铅,可是,他看着她的眼睛是那样真诚而温柔,没有丝毫责备和逼迫。

也没有一般人遭到打击后动辄就轻言放弃的软弱。

朝露自认此刻的自己说不出和他一样好的话,因此只简单地点了个头,与他道了别。看着他走进公寓的大门,林书俏才载着她离开。

她和林书俏完全称不上熟人,她也知道,凭她今天的表现,林书俏完全有理由讨厌她,她亦不想欠她

人情,等车到了小区门口,她便说道:“林小姐,你我也未必同路,时间不早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吧,你可以先走。”

林书俏抬头看了眼反光镜,说话倒是很客气:“这里是郊区,周围又是大学城,这个时间车子不多,还是我送你吧,你告诉地址就可以了。”

“在**路的化工小区。”再客套反而不讨喜了,朝露报出了地址。

“哦。”林书俏说,“你父母是化工厂的?”

“以前是,”朝露没打算把家里的隐私全说给她听,“几年前我们市里的化工厂关了,他们就出来自己做了。”

林书俏很明显也没打算就她的家世盘根问底,就此打住。

开了大概十分钟,林书俏也没和朝露再说什么话。朝露也觉得身心俱累,干脆闭上眼假寐。谁知,忽感觉车身一震,她被急刹车的惯性弄得身子往前急冲。顿时惊醒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

“对不起,我不该一下子刹车…”林书俏将车停在了路边一个拐角处,用手揉着太阳穴,带着歉意说道。

朝露惊魂初定,看了看四周,舒了口气:“没出事就好。需要的话,歇一下再开吧。”

林书俏沉默了一会儿,回头道:“董小姐,如果不太冒昧的话,我想请你去我家的咖啡店坐一会儿。”

朝露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林书俏和善地笑了笑:“你大概被我刚才在云山咖啡的一顿脾气吓到了,我没有恶意,只是性子急了些。云衡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你是他的女朋友,可不可以给我个机会,让我好好认识你一下?”

22、坦率

朝露和林书俏到达“猫与森林”的时候,最后一桌的客人刚结完账,店里正预备打烊。林书俏冲着收银台后的男人打了个招呼:“哥,我带朋友来店里坐一会。”

林书俏的哥哥抬起头,微微笑道:“店里没什么东西招待,现成的果汁饮料之类的倒还方便,你们随意吧。

朝露略略看了一眼林书俏的哥哥,是个长相干净的男子,和林书俏的五官轮廓有五分相似。回想起来,她第一次来“猫与森林”时,似曾远远地看到过他。

书俏让朝露先找了个位子坐下,朝露心中浮现出当日云衡坐在临窗的日光里的样子,心中一动,便拣了那个位子坐下。她至今还没告诉过他,他是在“听风暴走”那天才第一次看到她,且她确信:若没有之后的数度碰面,她之于他,终将连个影子都不会存在;是她先留意到他的——就在这家“猫与森林”里,在他和林书俏弹奏钢琴的那一刻起,她就被一步一步不可遏止地吸引了!

书俏端了果汁过来,坐到了她的对面,唇角一动,未语先笑。“你也喜欢这个位子?”她端起杯子喝了口果汁后,说。

“嗯。”朝露神情恍惚地点点头。林书俏的语气里不闻丝毫的剑拔弩张,目光流转处也尽是温婉的神采。她得承认,纵然她把她视作潜在的“情敌”,可她对她一点都无法讨厌起来——她美丽、独立、又那般了解和关怀她爱着的那个男人,有些瞬间,她会想不明白,为什么面对这样一个出众的女子,褚云衡能不动心,而选择了她这样平凡的一个人。

“我之前的表现吓坏你了?”林书俏微微侧过头,轻轻地说,“如果是这样,我先跟你道个歉。”

“不是,”朝露一听这话,顿时更加怄自己,“你知道,我只是羞愧。”

林书俏摇摇头,冲着她报以宽容和善的一笑:“你叫董朝露?我听云衡叫你朝露,我也可以这样叫你么?”

“当然可以。”她的友善让朝露颇为意外,她被她带到这里,原本没打算会有好脸色看。

“朝露,我得承认,我刚才非常生气,因为,我很清楚,你的行为会给云衡造成伤害。我一开始没有揭穿你,也不是为了帮你,而是担心云衡知道你的心态会失望痛苦。结果…你没躲过去,他也还是知道了…”林书俏顿了顿,和缓了语气又接着说,“但是,我更清楚,你的反应是再正常不过的,我对你苛刻,只缘于我这颗心有偏向性——我是云衡的朋友,以我的立场只能站在他这一方,你能体谅么?”

她的坦率真诚让朝露折服,她也不禁掏出心底的感触说与她听:“我怕什么,你大概早就看得一清二楚,我没什么好为自己开脱的,今天的事说穿了就是我虚荣、爱面子,我这样的心态,本就配不上云衡…”

“别这么说,”林书俏打断她,声音却是柔缓的,“虚荣?面子?这些玩意儿谁都知道毫无用处,只是有几个人能完全抛开的?在别人眼里,分明是云衡高攀了你,你自然也就成了他们眼里的糊涂虫!你深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有顾虑。云衡纵有一百个优点,却是个身体残障的男人,你有顾虑,不奇怪。”

朝露忍不住说:“我不在乎他的残障,我只是…”

“朝露,别轻易说不在乎。你以前没有近距离地接触过残障人士,对不对?因此你无法想象,他们的生活与你的到底有什么不同。人和人之间人格上当然应该是平等的,可是境遇却各个不同。而残障人士,尤其是国内的,大多生活在社会底层。象云衡这样的知识精英,不多见。可就算他如此优秀,也时常在极细小的生活琐事上遇到难题。”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淡淡伤感的神色,“我的职业你大概也知道,我是个复健师,每天的工作,接触的都是肢体残障的人,以不同程度的瘫痪病人居多。其实,复健师能帮他们的往往未必很多,说穿了,与其说是康复,不如说是教会他们最大程度低利用自己残存的身体功能。”

朝露听着心酸,不想她再就此话题说下去,勉强振作了精神道:“云衡锻炼得不错,他可以用单手做很多事,也可以走路。我…觉得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是,他对生活很努力、很积极。但你以为他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么?”

朝露虽隐隐觉得之后的话会很残酷,却还是不禁追问:“他曾经很绝望么?”

“任何人,在那种情形底下都会绝望吧。”林书俏的指甲无意识地抚过玻璃杯的杯身,“我并没有在他情况最糟的时候认识他。我想,他刚从植物人的状态苏醒过来时,恐怕连坐起来都无法做到。”

“他不是只有左半身偏瘫么?”

“你现在看到的他,是他致残后最好的状态了。”林书俏说,“想象一下,一个人因为脑外伤昏迷了五六年时间,他整个肢体、整个语言的恢复,是多么困难。一直到他来德国的初期,更多的时候他也只能坐轮椅,不说左侧身体的问题,就是右手的肌力也不佳,根本不适合长时间用手杖。即便是后来他恢复得好些了,也终究有许多的不便…还记得第一年下雪,我在疗养院的病房里,从窗户口看着他走,他在雪地里摔了跤,怎么爬也爬不起来,挣扎了好久才勉强站起来,谁知脚下却又打了滑,这一跤摔得更重。我奔下楼去扶他,只走到门前的台阶上,就看到他一下又一下地用拳头砸着冰冷的雪地。我从没见他这样激动,他是个最配合的病人,不管物理治疗有多累,一直都笑嘻嘻的。可是那一刻我知道,他也会有那样无助脆弱的时候。”她充满怜惜地叹息道,“即便那样,我过去扶他,也没见他掉一滴眼泪。他只是笑了笑,说了句‘真不喜欢冬天’。”

朝露倒抽了一口冷气,她也知道他必定曾经有过比现在更难十倍的阶段,只是一直不忍细想,也无法真正想象,而书俏的话几乎让她看到那个画面:她心爱的男人匍匐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一次次辛苦而徒劳地挣扎着想站起,却以失败告终。他或许始终没有哭,可是,强忍住眼泪的他让她想着就好心痛。

“朝露,”书俏望着她,“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拿他的身体不便吓住你。换句话来讲,如果我说几句话都能吓跑你,那么,你早些离开,或许对云衡伤害还小些。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不是那样薄情和现实的人,你在乎云衡,不然,你也不会在刚才那种情形底下,跟那个什么方总承认你和云衡的关系。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云衡很坚强、很豁达,但他也是会受伤痛困扰的凡人。在他受了伤却选择不说的时候,你要把那些伤口放进眼里、想方设法地去抚平他的伤口。他是个骄傲的人,也是个体贴的人,为了他的骄傲、为了他在乎的人的感受,他可以装作伤口不存在,可是,作为爱着他的人…却不能假装它们不存在。”

爱着他的人?…朝露心中一动,有些话,放在心底实在如鲠在喉,她还是问了出来:“书俏,你…也爱着他,对么?”

林书俏昂起头,看了一会儿天花板,最后,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爱他。但是,我对你没有威胁。从主观上,客观条件上,都没有威胁。”

朝露说实话是不信的:“你这话,太谦虚了。”

“今天我们两个坐在这里,这番谈话也算交浅言深。就像我一开始就说的,我做的一切,我的生气和我现在冷静地和你对话,都是为了云衡好。那么,为了不让你对他有所心结,我也乐意把我的心里话坦白告诉你…”她望着窗外的路灯,平静地说:“就是从那次在疗养院楼下的雪地扶起他开始,他对我而言,就不再是普通的病患,我开始更加留意他,而他也乐意和我亲近起来。也许…曾有那么一个短暂的阶段,我和他几乎有可能发展成恋人关系。我的父母那时都在德国工作,我有一回甚至颇有深意地请他去我家玩。当然,我没有和他明说我的想法,他也多半是不知道。我永远忘不了我父母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种眼光…他们都是知识分子,涵养很好,对云衡表现得很客气却也很疏离冷淡。云衡不是傻瓜,他当然看得出来。从那次之后,我们之间再也不存在一丝暧昧,他依旧对我很好,只是我知道,有些稍纵即逝的东西,我们已经永远错过了。”

朝露心里仿佛围了一圈嫉妒的小人儿,她只觉得气血往哪儿跑都堵得慌。她的男人,果然还是对美丽动人的林书俏动过心。这种感觉真不好。

林书俏似乎看出她有些不高兴,倒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了:“瞧我乱说些什么,朝露,你犯不着吃醋。事实上,我们之间当时至多也就停留在轻微暧昧的程度,而且,我显然是更主动的一方。那个时候的他,身心俱伤,我对她而言,依赖远多于爱情。”她带着羡慕的眼光望着她,“朝露,云衡从来没有用看着你时的那种眼神看过我,如果他曾经炽热地迷恋我,追求我,即便父母阻挠,我也会跟定了他。又或者说,象他这样的个性,一旦完全投入一段感情,也不会为了一点阻力就那样轻易退缩。他刚才对待你的样子让我知道,他的满心满眼里,都只有现在的这份感情——那就是你。”

“我也爱他。”朝露说,“而且,今后会更爱他。书俏,可不可以麻烦你,送我去云衡那里,我想…”

林书俏用手拨弄了一下长发,笑道:“去当医生?”

“至少可以当个小护士,给一剂止痛针。”

朝露站起来,忽然觉得,心情轻松了许多。

23、床榻(上)

林书俏把车停稳后,扭过头看了朝露一眼,道:“瞧你的样子,还怕见他不成?”

朝露搓了搓手:“做错事的人总是比较容易紧张。”

林书俏对着她俏皮地眨了眨眼:“来,我陪你下车,给云衡送个惊喜。”

朝露虽不明就里,但还是和她一块儿下了车。不知道为什么,经过这一晚,她对林书俏产生了一种信赖感。她喜欢她,就算她明明知道她和自己爱着同一个男人,她却愿意相信林书俏对她是无害的,是好意的。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来褚云衡的朋友,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林书俏挽着她来到大门口:“一会儿你先别出声,听我跟他说。”见朝露点头,便伸出指头按了门号。

“云衡,是我。我不放心,来看看你。”

“书俏?这么晚…我还以为别人按错了门…我很好,没什么。”褚云衡的声音里有种刻意振作的感觉,“你这个点上来不方便。”

“我看你一眼就走。我自己开车,晚一点怕什么。”林书俏才不管他说什么。

“好吧。”褚云衡妥协了,开了门。

林书俏转身走下台阶,钻进车里,朝露在走进楼内后,转身看了她的车一眼,过了一会儿,她的车才发动。

那真是个好女孩,朝露看着她的车缓缓开走,心中叹息。电梯在这时下来了,她抬手按了“7”。

她不是第一次来到褚云衡住所的门口,可没有哪一次,如现在这么紧张。可再怎么不安,她今晚也必定是要见他一面的。门虚掩着,想必他怕门外的人久候,已经提早开好了门。

“我…进来咯?”她推门走了进去。

褚云衡很惊愕地看着她:“朝露!”

朝露之前是半低着头,听到他的声音才抬起来,见他身上裹着一条白色的浴袍,也顿时有些尴尬。难怪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沐浴露和洗发水的香气。她看着他,明明害羞得脸孔一下子烧了起来,眼睛却没挪开分毫。她在心里乖乖地对自己举手投降——承认自己原来是个潜伏很深的大色女。眼前的褚云衡太迷人,她舍不得错开眼去:白色的浴袍是连身的,更显得褚云衡的身材颀长,略低的衣领露出他的锁骨,头发大概刚刚用吹风机吹过,略带湿气而又有些蓬松。连他手中那根黑色的手杖都渀佛成了增加威仪派头的道具,丝毫不破坏画面感。

褚云衡咳了一声:“不好意思,我以为是林书俏,我…去换衣服。”说着手杖一点地就要转身去卧室。

朝露一时竟忘了自己来是为了什么,直觉反应地走过去轻轻挽住他说:“以后不许你在别的女人面前这么穿。”他身上的香气从头发和颈窝里散出来,有薄荷的清凉味,朝露忍不住轻轻吸了好几口。

褚云衡笑了起来:“你别误会,朝露是复健师,所以我才不太在意在她面前的穿着,以前在德国复健的时候…”

他忽然打住了。

朝露敏感地觉察到了,抬起头望向他:“在德国,怎么样呢?”

他眉心微微皱了起来,一直到开口时也没舒展开,似乎犹豫了一番之后才回答她:“那个时候,我的情况比现在要糟许多,复健的时候,一方面是运动量比较大,一方面时间也比较长,有些动作,又容易压迫膀胱,所以,我有时会穿着纸尿裤复健。”他垂下眼,似是不敢观察朝露的反应。

这样玉树临风的一个男人,老天舀残障的肢体折磨他还嫌不够,竟还要让他承受这样的屈辱!朝露更紧地挽住了他的左臂:“云衡…我不该提那些让你痛苦的事。”

他小心地掖着手杖,慢慢侧过身,用右手把她拢入怀抱:“还好,我现在不需要…那些东西了。”他把头俯向她的耳畔,“朝露,也许你现在不能完全相信,但我要告诉你——我会尽力做一个让你感到幸福和骄傲的男人,我会弥补你…弥补因为我的残缺给你造成的困扰…”

“云衡,是我不够好、是我的虚荣困扰了你。”朝露缓缓地抬起身,生怕他会失去平衡跌倒,捧起他的脸庞,踮起脚尖轻吻他:“你的残缺我一开始就知道,既然在一起,我就不该怕别人知道。”

“是我残废得太厉害…”他苦笑了一下,微微将左臂抬了几分,“瞧,我用尽力气,也只能做到这样…”

朝露很心痛,她想象得出,惯以坚强骄傲示人的他在她面前故意暴露身体缺陷,是多么难堪的一件事,即使,他还在笑。“云衡,我都知道——”她抓起他的左手,出言安慰他,“没关系,我都知道…

褚云衡任她轻柔地搓着他残废的左手,眼光变得更加温柔而充满感动:“这样的我,既然和你在一起,我就该想到,你会承受到的压力,兴许比我还大得多。我不该只凭着一股冲动就跑来找你,是我思虑不周。朝露,对不起,我…我让你丢脸了。”

朝露再也忍不住眼泪,几秒钟就哭成了泪人,把褚云衡倒吓得不知道怎么安慰才好,只好礀势别扭地费力搂着他,她哭得更厉害了。

“朝露,我真快站不住了。”他说的显然不是谎话,话音刚落,身子就朝右侧歪了歪,他只好撤了搂住她后背的右臂,用手杖撑住地才勉强站稳。

朝露这才止住哭,把他扶到卧室的床沿上坐下。

“云衡,我得承认,我真的很讨厌被人瞧不起我。”她用小小一双的手掌拢住他的手,一面感受着这两只手的不同触感,一面继续道,“所以,在我还不认识你的时候,我连见面都不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你大概不知道,我从小就很自卑,我的爸爸打死过人,坐过牢,我因为这个,没少遭人白眼过。那个时侯,我就发誓,父亲的事固然无法改变,可我自己绝对不要再被人看轻…”

“有个残废的男朋友,确实要比有个罪犯的父亲更糟糕一百倍了。”褚云衡平静地说,象是在阐述一个事不关己的状况。

朝露没有急于否认——他理智平和的神色,让她有勇气面对真实的自己,有勇气把心底真实的想法让他知晓。她说:“云衡,未见你之前,我有很多很多的排斥,我甚至和妈妈生气,气她居然把想你和我扯在一起;可是,一次又一次见你之后,我就连深思熟虑的能力都没有了。那些恐惧、那些排斥、那些可能承受的压力,我全部都来不及考虑,又或者说,没有把它们纳入考虑的范围。我根本就是被你彻底迷住了!云衡,今天的我或许让你失望,但只有一件事要你相信——我在乎别人看我们的目光,但我对你没有丝毫的嫌弃。我只是…”

“只是希望走在街上,能够有种骄傲的感觉。”褚云衡抽出右手,反搭在她的两手之间,“朝露,只有这一点,我怕我永远做不到。我…这辈子,都没办法和你很登对地走在一起。朝露,对不起…”他舀起她的手细细吻过,他的唇潮湿而柔软。“即便这样,我还是很想和你走在一起,我不能象正常人那样行走了,可我喜欢看你美美地走在我的身边。我…可能是你的难堪,你却是我的骄傲呢,朝露。”

朝露在他的床前半蹲下来,仰起脸看他:“你的名字不叫‘难堪’,而叫‘唯一’。因为我的身边,不会再有另一个人了。”

他浓黑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两片淡黑的阴影:“朝露,我深知道,以你的优秀可爱,身边不会缺少追求者,”他笑了笑,拍拍自己的左腿,“若论追,我必定追不过别人。可是,我一直觉得,爱情主要不是靠追求来获得,而是一种…互相的吸引。而我在多数时候,居然能厚着脸皮自信,我是吸引你的。”

朝露嘴里“切”了一声,心里却是全然承认这一点的。话说到这份上,她感觉自己不如刚进门时那样紧张了,起身坐到床沿上说:“想听实话吗?”

“想。”

“云衡,你的每一点都吸引我。包括你的残疾。”她笑着说,“其实,撇开别人的目光,我并没有那么在乎你走路是不是难看,你的左手是不是能动。甚至于,我会注意到你,最开始还要‘感谢’你的残疾。”

褚云衡对这话很不理解。

“你以为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暴走那天是么?不是的。我之前就在‘猫与钢琴’见过你。”

“那天你也在?”

“是的,我看见你和林书俏弹钢琴了。”

“我只是玩玩。”他说,“从小学的钢琴,只是现在弹不了了。好在,我也不是真的喜欢钢琴。”

“可你们配合得很默契。看得我都心生嫉妒了。”

“嫉妒?可那时我们…”

朝露笑笑:“嫉妒或是羡慕,我也说不清,说不定,那个时候我的潜意识里就觉得,你明明是预备介绍给我的男人啊。”见褚云衡一脸沉思,她忍不住逗他,“好了,我就是这么自私又小心眼的女人。言归正传吧,我…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这样弹琴的。”

“然后你就发现我的手脚都有问题?”

“嗯,发现了。”她老实承认,“妈妈跟我说你的情况时,也没有说得很清楚,我亲眼见了你,才知道…”

“我的残疾比你想象得还要严重,对么?”

朝露虽知道他不在乎谈论自己的残疾,可还是不忍就此继续多说,转而道:“可是,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比我想象的…更有魅力。”朝露说,“我看到你怎么对待那个学你走路的孩子,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心胸可以如此宽广,云衡,你真的很善良。一个从没有被命运捉弄的人,要善良很容易,但是,象你这样经历过命运坎坷的人,还能保持这样柔软的一颗心,实在太难得了。我这才知道,有些人的残缺居然是可以给他整个人加分的。而且,坦白说,对于一个陌生人,一般人都不会太留意,如果你是健全的,我未必能留意到你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