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听出他语气里有嘲笑之意,很想踢他一脚,又狠不下心,恨恨地道:“瞧某的样,似乎得意得很啊!”

“非得把事情给讲清楚了,不然咱俩谁都别想睡了。先说这个密码:0621的确是一个的生日。”

“谁?”朝露顾不得被某唤作“小醋坛子”,立即警觉地问道。

“萨特呀。”

“就那个…就那个萨特?”

“就是那个萨特。”

“无聊啊!”朝露小声骂道,声音却是低柔的。

“可别冤枉。”他说,“这幢楼,和另一位同系的副教授是头两个搬进来的住户,就是住对门的那个。他那个比较仔细,觉得0000的密码太不安全,设了等于没设,就跟商量要改个密码。他本又是个萨特迷,就跟物业申请改了这个密码,说是这个密码既防范陌生乱蒙乱按,又体现了住户的个性。”

“哎,学哲学的是不是疯子特多?”

“怕?”

“的个性宣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朝露笑着道。

“可得保持这股勇气呀。”

“一定的!”她微笑着,心里又默默说了一遍:一定的。

37握手

后半夜,朝露迷迷糊糊间觉得床动,抵着困意睁开了眼睛。天还没有亮,灯也是暗着的,褚云衡压抑的呻/吟从耳后传来。她下意识地摸到台灯,扭量开关。光线的刺激让她一下子清醒,她忙回身去看褚云衡。他的眉头微微蹙着,鼻翼上渗出细细的汗珠;两腿别扭地弓着,右手按住左腿,一下又一下地揉捏。而他的毛巾毯已经滑落到了地板上。

她猜想必定是他的腿痉挛了,她没有说话,只是立即挪近身子替他按摩左腿。

她的手感觉得到他左腿肌张力的变化,连原本向内微蜷的脚趾头都绷得很紧,这种痛苦可想而知。也不知在她醒之前,他一个人已经强忍了多久。明明连嘴唇都在哆嗦了,却仍旧没有叫喊痛。

“朝露,我好多了。”良久,他才说话。

朝露感觉得到他的腿现下确已恢复了常态,替他整理好裤管,又拾起地上的毛巾毯,小心翼翼地替他盖好。

“你常常痉挛么?”

“不常。”他说,“只不过这破身子经常有连锁反应,我想我以后要更加当心。”

“还算有自知之明,云衡,你得记着你自己说过的话。”

“嗯。”他伸出手,轻轻搭住她撑着床的手腕,“躺下吧,再睡会儿,天就该亮了。”

她向后躺下,正要关灯,他却坐了起来,转移上了轮椅。

朝露原本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不插手他的自理的,可刚才他才经历过肌肉痉挛,现在一个人去解手,她到底不放心。于是试探着问:“我陪你去吧?”

他的手拨动轮椅,从床前划过:“好啊,等我七十岁的时候。”说着,冲她微微一笑。

这人看上去很温柔,实则是要命的固执啊!朝露气得抓过他的枕头朝他扔过去,力道很轻,只砸中他的轮圈。他侧弯身子要捡,她怕他轮椅翻倒,立即跳下床抢先一步捡起了枕头,抱在胸前,嘟着嘴显示自己仍在对他的固执发表抗议。

他笑笑地划着轮椅进了洗手间,等他重新回到卧室的时候,朝露仍旧坐在床沿上,一脸松了口气的表情。她终于还是从了他的意愿,没有跟过去,心却一直悬着,就怕他在浴室出什么状况。

他划到床沿,右手一撑,挪了上来。

“我说,你会不会有暴力倾向啊?”他斜睨着她,眼神却是疼爱的。

“你放心,我不欺负病人。”

“那等我病好了岂不是惨了?”

“嗯哼。”她扶着他躺平,嘴上却硬气地说,“你可以还手。我不是不讲理的人。”

“一只手对两只手,不公平。”

“那你想怎样?”

他执起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左手上,右手仍旧覆盖在她的手背上:“我呀,只想这样握着你,也被你握着,永远这样就好了。我们不吵架,也不打架。这两样,我都不擅长,你得放我一马。”

“好啊。”他的手掌那样温暖,她整个心都软掉了,“我那么喜欢你,才不会欺负你。”她说的是真心话。

他笑了起来:“你的一只手,握住的是完整的一个我。那个我,有美好的一面,也有缺陷的一面,朝露,你的手就在我的左手和右手中间,感觉得到它们的不同么?”

“嗯。”她握紧了被覆在最下面的那只无力的左手。

“你若愿意与我携手同行,也就意味着必须同时握着缺憾。”他说,“这是件不容易的事啊,而你…你居然肯!朝露,你对我种种包容,让我好庆幸。”

朝露笑了笑,轻轻把手从他的两手中间抽出来:“瞧,如果我因为你引以为缺憾的那只手,就轻易抽开了自己的手,我也等于同时再握不住美好的那个你。”她伸手关了台灯,“云衡,今晚的你,格外啰嗦呢。”

他呵呵笑了笑:“生病的人爱乱想,你多包涵啦。”

朝露无赖地朝他的毛巾毯里一钻:“抱我,不然不包涵。”

他的身子僵了僵,几秒后才伸出右臂,拢住了她:“傻瓜,多脏啊。”

她眼睛一涩,硬是将泪意憋回去才开口:“明明你刚去换了新的啊,哪里脏了?”

“唉。”他叹了一声,下巴在她的发心蹭了蹭,“拿你没辙。”

“云衡?”

“嗯?”

“被你抱着睡,最踏实了。”

他吻了她的额头:“那好好睡吧,乖乖的。”

朝露之后果然睡得很甜。直到天已大亮,光线从窗帘透进来,她才睁开眼。褚云衡已经起来了,轮椅还在房间,手杖已经不在床头。连床上的隔尿垫也已经被收掉。

她听到浴室的水声,猜到他在里面洗澡。她翻身起来换回自己的衣服,用手梳理了下头发。

浴室的门开了,褚云衡拄着手杖从里面出来,身上穿了件洁白的浴袍。朝露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想起自己头一次见到他穿着浴袍的样子,就是那一晚,她带着如梦的心情初尝禁果,那种疼痛的甜蜜,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嗨,我好多了。”还没等她问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他就已主动说起。

“看起来是的。”他的脸色确实好了许多,“我去刷牙洗脸,然后给你弄早餐。”

“你喜欢淡紫色么?”

“诶?”她被他没头没脑的问话弄得一愣。

“前几天去超市,给你买了牙刷、杯子、毛巾。”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都是紫色系的,我觉得,你或许会喜欢。”

她去浴室一看,牙刷的刷柄是淡紫色的、毛巾也是淡紫色的、刷牙杯则是白瓷的底子上印着淡紫色的几支薰衣草花样。难为他一个大男人,想得倒齐全。

“褚老师,你的心思‘昭然若揭’啊!”朝露一边美滋滋地把牙膏挤到牙刷上,一边冲门外头的人喊道。

“没记错的话,‘昭然若揭’这个词是含贬义的吧?咳咳!”

“嘿嘿,”朝露笑得有些无赖,“这个就不用多说了吧?”

“你只说喜不喜欢吧?”

“…喜欢。”

朝露盥洗完毕,见褚云衡已经进了厨房,正把一只牛奶杯放进微波炉里,她忙跟进来说:“你坐下。”

“没得商量?”

她摇头。

厨房里有两把椅子和一张简易小桌。朝露拉开一把椅子,用命令的眼神让褚云衡坐了下来。

“叮”的一声,牛奶热好了,朝露端出来,递到他面前。“喝吧。”

“这是给你热的。”

“我喜欢喝冷牛奶。”她拿起一旁的牛奶盒,朝玻璃杯里倒了半杯便一滴不剩了。

褚云衡说:“我胃口还没恢复,你倒半杯过去吧。”

朝露眼珠一转,说:“这么说你还病着咯?那今天不能陪我出门了,本来还想让你陪我买菜来着。”

她话音刚落,褚云衡就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谁说的?我真完全好啦。”

朝露笑着伸手握住他的杯子:“哎,别空腹喝牛奶,先吃点面包垫垫,要不,又该不舒服了。”褚云衡家,面包总是常备的。倒不光是贪图方便,据褚云衡说,他也是真喜欢吃面包,从土司到菠萝包、再到热狗、肉松包、蒜泥法棍,他无一不爱。刚好家附近又有一家很不错的面包店,每天下班都会路过,顺便就把第二天的早饭给买了。今天的面包是普通的切片面包,通常只有周五下班他才会买,因为他双休日不一定出门,而切片面包的保存期限比较长一些。

吃完早饭,褚云衡换好了衣服,坐上轮椅:“走吧。”

朝露看他坐在轮椅上,便问:“你还是有点累,走不得远路么?要不,还是我一个人去比较好?”

“不是这个原因。”他说,“坐轮椅比较好拿东西。”

“有我两只手可以拿啊,大不了我们不要买太多东西嘛。”

褚云衡笑眯眯地说:“多一台轮椅可以帮你分担,有什么不好呢?”

“好吧。”朝露想,反正大卖场都有可供轮椅上下的扶梯,应该没什么大问题的。何况褚云衡说得也对,万一买的东西多,多一台轮椅分担些重量,也是不错的。

走出小区,朝露推着褚云衡要往卖场的方向走,却被他叫住了:“朝露,我们不去那边,去反方向。”

朝露来过这附近好几次,周围最近的卖场位置她很清楚,明明就该出小区门左拐,她怎可能记错?谁知道,褚云衡又说:“卖场的菜品种少又不新鲜,我们去菜市场吧?”

“菜市场?”她惊呼,“你方便吗?”

他说:“很方便,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偶尔也会去的。”

“坐轮椅吗?”

“现在的菜市场很多也修得很好了,象我家附近这个就是:门口有斜坡供轮椅上下,也不怎么脏乱。”他说得很平静,“就是人多些,我要小心轮椅别撞到人。”

“你得让我推轮椅。”朝露决定这次随他的提议。好歹有她在,总不至于会出什么乱子。

“行呀。”

38买鱼

朝露对于菜场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和母亲去逛家附近的菜场。那甚至不是一栋四面有墙的建筑物,而是个半露天的大棚子——绿色的顶盖,凌乱的摊位;地上淌着脏水,掉着干瘪的菜叶和鱼鳞,冲进鼻腔的是混合着各种腥味。朝露每每去都踮着脚尖、捂着鼻子,这使得她对逛菜场这件事存有阴影。

他们家那带是城中所谓的“下只角”,地段虽也算靠近市区,却都是些房龄很老的工人小区。论市政拆迁,轮不到他们;论改善居住和配套设施,也总是轮不上。就拿这菜场来说,环境也依旧与当年相差无几。

好在褚云衡带她去的菜场已经是近年来提倡的“标准化菜场”,摊位相对整洁、通风良好,最重要的是,通道足够宽敞,轮椅也很方便通过。只是确如褚云衡所说,买菜的人多了些,轮椅通过时得格外小心。别看这轮椅褚云衡单手就能驱动,可要是平常没推惯轮椅的人乍一接手,控制起来也不是那么自如。褚云衡见她推得吃力,也不时缓缓驱动轮圈,为她减轻负担。

“我很重吧?”他回过头来,冲着她笑笑说。

“才不呢,你的身材正正好好。”她说,“其实,真说起来还偏瘦了一点点,可是,没办法,我喜欢瘦高个的男孩子。”她蓦然打住了,意识到自己哪里说错了话。

他不以为意地说:“这样啊?我以后尽量拄手杖。”

她知道他对没有介意她小小的失言,淡笑道:“其实,你坐着的样子我也喜欢。”

“听你这么说,我都感觉我现在坐的不是轮椅,而是坐在云端上了。”

朝露笑着在一个卖山药的摊位前停下来。她隐约记得小时候闹肚子,母亲曾经煮过山药粥给她喝,对腹泻疗效很好。买了山药,又去转了猪肉、鸡蛋、蔬菜的摊位。朝露也不和褚云衡客气,买完了东西便把袋子往褚云衡身上一放,褚云衡也一脸乐呵呵地用手护着菜。

“朝露,也别买太多了,我自己基本不炒菜,多了,今天吃不了,天气热,放坏了也是浪费。”

“再买条鱼就结了。”她说,“我又不打算就做一顿。你身体恐怕没那么快复原,得好好调理下,明天下班我还来你家做饭。”

“不用这么麻烦吧?”

“那你来我家,我让我妈做好了等我们回家吃饭。”

“好啊。”褚云衡应道。

“嘿,你还真不客气啊。”

“你妈做菜好吃嘛。”他说,“好久不吃,我还挺想念的呢。”

“喂喂!”朝露一脸抗议,“你是在嫌弃谁的厨艺哪?”

“不敢,我正在慢慢适应中,哎,要吃的年头还长着呢。”

朝露不跟他继续贫嘴,笑着推他到一个鱼贩摊位前,左看右看,最后指了条鲈鱼道:“老板,就要这一条。”

“好嘞!”老板笑嘻嘻地抓起过称:“一斤半,这个大小的鲈鱼正是肉质最好吃的,小姐你真会挑。”

朝露扭头冲褚云衡眨了眨一只眼睛,一副寻求表扬的可爱表情。褚云衡很“识时务”地举起右手大拇指,给了她一个“赞”的手势。

“多少钱?”

“15块一斤,一斤半么,是22.5。”老板看了褚云衡一眼说,“残疾人不容易,算您二十吧,我再送您一把葱。”

朝露看得出这老板是好心,只是这话在褚云衡听来,又不知是何感想,摸钱包的手便一时滞住了。

“谢谢您啦老板,”褚云衡冲老板报以一笑,“你们做点生意也不容易呢。”

“是啦,都不容易啦。”

“朝露,给钱。”褚云衡早在出门时就把钱包直接放朝露这儿了。当时朝露还不肯收,他无论如何都要她拿着,她也就随他去了,说到底,凭着她和他现在的亲密程度,她已经不太在意在经济问题上故作矜持。既然他们都不太在乎这些,她非得谈什么AA制,反而显得生分了。

“哦,给!”朝露把钱递给老板。

老板接过钱,对褚云衡挤眼道:“你太太对你还真好嘞,你好福气啊。”

“老板,你还真有眼力,一眼就预测出来,我将来是要娶她的。”褚云衡笑得很灿烂。

鱼老板先是一愣,接着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先生,你很有意思,下次来我摊位,我还算你便宜。”

“好啊。”

“老婆,把鱼弄干净了哈。”说着,鱼老板把这条鲈鱼交给同一个摊位的中年女人手上。

朝露这时才发现,这个老板的右腿有些微跛。

而被他唤的那个女人用根木簪子挽着头发,皮肤有些粗糙,手指粗红,却有着细长的眉眼,仔细看倒有几分秀气,嘴角带着坚毅又贤惠的浅浅笑容。手上的动作颇为麻利,整套杀鱼的动作一气呵成。

“我老婆漂亮吧?”鱼老板一脸得意又满足的神色,“我这辈子有了她也值了。兄弟,别人瞧不起没关系,咱自己得争气,得把日子过好了,是不是?”

“大哥你说得太对了。”褚云衡点头称是。朝露在一旁看傻了眼——得,这一会儿工夫,这俩人生出类似于“惺惺相惜”的感情来了。

“走了,大哥!”离开鱼摊时,褚云衡冲老板摆手道。

“兄弟,还来啊!”鱼老板声若洪钟。

朝露怕鱼有腥气,又是刚活杀的,还带着些血水,便没把袋子往褚云衡身上搁,直接提在手上走。

“糟糕,”朝露忽然想起来件要紧事,“你家里的调味品怕是品种有限,我还想给你做清蒸鲈鱼呢。”

“清蒸鲈鱼?不是光有鱼和葱姜料酒,一蒸就好了么?”

“你说得倒也行,只是我想给你做的是更好吃的做法。”

“你需要什么?我们再去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