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个钟头清醒一点,见有人来,慢慢撑起身体,抬头望着穿一件老旧毛线衫的黎爱国。

“是不是到时间处理我?”

黎爱国老实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我等大哥指示,大哥等老板发话。”

“老板是谁?”

“老板是资本家,有钱人。”黎爱国蹲下*身,认认真真观察她,“小妹妹,你手指还痛不痛?”

“痛又怎样?不痛又怎样?”

黎爱国挠了挠头,向她道歉,“不好意思,哥哥昨天手太重,不过你也是,你要是听话不动,肯定不用受苦。你看你,脸那么白,嘴那么乌,我都怕你现在就断气。万一老板不高兴,哥几个收不到钱,这一趟不是白跑了?我回乡讨媳妇儿的钱都靠这趟工。”

楚楚双眼发花,无力反驳。

“随你,祝你有命拿、有命花。”

“叮叮叮——”门外某只电话准点响起,两方嘀咕一阵,略微年长的大哥便握着电话走进来。

黎爱国回头看一眼,再同楚楚小声说:“到时间,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儿,哥以后发达了给你烧点儿纸,让你在底下也穿得这么漂漂亮亮的。”

楚楚不理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望向“大哥”,“能不能让我……最后再跟老板讲多一句话……”

那人或许是可怜她,由于半刻,走上前将移动电话送到她耳边。

电话中无人发声,她顿了顿,颤声哀求,“爹地……我保证以后都听你话……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让我回家…………“

第53章 拥抱

第五十三章拥抱

唯有电流声回应她最后的祈求,今生父女缘分走到尽头,从此再也不必假装父慈女孝。

血缘情二三分,世间利滔天浪。

终究抵不过。

无言以对,她闭上眼,认命。

“大哥”取走电话,依照老板吩咐,向黎爱国打个响指。

黎爱国从生锈的水管上解下一根废旧电线,两端各自绕过左右手,绷紧。

他凑过来,向倚靠在墙面的江楚楚散播同情,“小妹妹,哥下手轻得很,给你留个全尸,以后嘛……找起来也方便。”

楚楚睁开眼,淡漠地望着他,恐惧与愤怒已然翻过一页,余下的唯有彻骨的冷。

饶是黎爱国这类麻木到极点的人,也被灰烬一般片片剥落的目光刺痛。

大约这三五年他都会记得这样一个人,绝望与孤独中被至亲至爱彻底毁灭。

“忍一忍,憋口气,一眨眼就过去了。”

他拉紧电线绕过她后颈,期间暗自可惜,这样好看的一段小脖子,注定毁在他手里。

心一横,两手猛地向左右两侧一拉,电线陷入皮肤,勒住咽喉,楚楚不自觉两腿猛蹬,双手拼尽全力去抓电线,抓得颈项上一条一条深深浅浅血痕。

黎爱国一面用力,一面止不住啰嗦,“哎哎哎,小妹妹省点儿劲吧,要死就死得痛快点儿,哥哥好不容易攒着点儿力气都给你整没了。”

杀人还要嫌你命硬,恨不能是你自主自觉咬舌自尽。

江楚楚以电线为着力点被拉到半空,一双瞳孔骤然间放大,刺眼的白光过后,人生似旧电影一帧帧跑过眼帘。她的童年学琴、少年获奖、青春期亦乖乖听训,从来没有为自己放纵过一回,唯独对肖劲……

最后一帧影像是他的脸,爱人的脸孔藏在柔和光晕中,等她,千山万水栉风沐雨而来………

“阿楚!”

他抱住她下落的身体,一把扯开缠在咽喉的电线丝,视线落在她颈间血痕上,喊出口的音不自觉带着颤。

他害怕,无论是萨拉热窝的阴云诡谲、席哈奇的枪零弹雨亦或是斯雷布雷尼察高高举起的屠刀,他都未曾有一刻似当下神魂颤动、哀难自已。

请求我佛、上帝、真主、毗湿奴齐齐拨冗怜悯世人,令希望与荣恩降临人间。

“阿楚……”

双姝岛灰蓝色天幕被巨大的疼痛撕碎,化作滂沱大雨吹打岸礁。

打斗声很快被嘈杂落雨湮没,孙文龙并未去追,病魔缠身,他的体力已大不如前。

肖劲解决掉黎爱国,再回头抱起昏迷中的江楚楚。孙文龙查她脉搏,同肖劲抱怨,“你看看你那张脸,人还没死,你摆一张哭丧的脸给谁看。”

他的话说完,还未等肖劲反应,怀中的楚楚忽然猛抽一口气,睁开眼止不住地咳。

她讲不出话来,一双眼仍能写完内心所有翻滚的情绪。

两只手紧紧攥住他的黑色夹克衫,唯恐一松开他就随烟雾消失无踪,而梦醒后她仍是现实中被黎爱国踩在脚下勒紧咽喉的等死之人。

肖劲收紧手臂,安抚她,“不用怕,我来了……”更握住她不断在他身上攀爬的手,紧紧贴在耳畔,“你看,是我,是真的我。”

她怔怔地、近乎呆立地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清清楚楚映出他的影,再被泪水一点点模糊、揉碎,变作湖面跳跃的光与影,一片片从她眼中涌出。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音。

但他业已明晰,无语言语赘述。

他拥紧她,令皮肤亲密相接,令彼此再无间隙,令泪水滑过交缠的呼吸。

孙文龙叼着烟,站在一旁发呆,偶然间瞥见肖劲泛红的眼眶,不自觉发笑,“哎哎哎,阿劲,活到现在能见你哭一场,去见上帝都有谈资。”

他扔掉烟走上前,拍一拍肖劲左肩,顺带与江楚楚打招呼,“江同学你好,还记不记得我?”

楚楚点头,带着一双湿漉漉的眼,乖得像刚出生的小鹿,连孙文龙都心痒,耐不住冲动想要伸手摸一摸她头顶,叹一声“好乖”。

难怪肖劲会中招,她这副外皮,世间鲜少有人能够幸免。

孙文龙问肖劲,“去医院?还是去警局?”

肖劲略有迟疑,察觉手臂上被握紧,楚楚终于用破漏嘶哑的嗓,讲出一句完整的话,祈求他,“你带我走好不好?”

肖劲低头望她一眼,再将目光转回至孙文龙,沉沉道:“好,我带你走。”

孙文龙无奈摇头,“你这个样子,真是完蛋完蛋。走?走去哪里?坐火箭去外太空吗?”

肖劲想了想,皱眉道:“我父亲自双姝岛发家,老仆在双姝岛还有置业,近几年才转到我名下,我先带她在这里休息一阵。”

孙文龙认为他玩过界,根本不现实,“你不可能带着她一辈子都在双姝岛内隐姓埋名。”

“先过这一关。”肖劲亦有无奈,“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我彻彻底底服了你,也败给江同学。”他抬脚随意踢开地上一根生锈的水管,伸个懒腰向外走,“任务完成,我不管你了,原本就与医生有约,我今天必须去圣慈医院报道。”

肖劲抱着楚楚走出低矮小屋,在背后向他道谢,“多得你,不然我一个人找不到这里。”

“你我之间还需要讲这种话?不过这一回真是high,从前出公差回回都是窝窝囊囊,哪像现在——”

“你从前要依法办事。”

“条条框框也不见得都好。”

“也不见得都不好。”

“好啦,我不同你争这些法律问题。”孙文龙嬉笑着去看藏在肖劲怀中的江楚楚,“江同学,阿劲活到现在吃过太多苦,你务必对他好一点。”

她点头,轻声应好。

肖劲与孙文龙相视一笑。

孙文龙登上来时的快艇,摆摆手在雨后初晴的海面冲出一道白色浪涛。

肖劲在码头用非常规手段“借”来一辆摩托车,把楚楚放置在后座,低声细语解释:“看他们的手法与人力,这座岛至多搜一轮,等三五天过后就安全。我们先去老房子住下,以后的事情……慢慢来……”

她垂下眼睑,于心有愧,“对不起……是我没用……”

“你的手怎么样?”

“没事,已经不疼了。”

但他的心疼,疼得无法言喻。

然而终究只能沉默,潮湿的海风中将她带到埋藏他童年记忆的老旧庭院。

花园里的花早已经被韭菜、香葱、黄花菜替代,奢华的年岁被淹没在海浪中,余下是蝇营狗苟,寂寞求生。

他背着楚楚,翻过围墙从后门进,看屋的老人家白内障已经很严重,但仍然能从他的身形言语中辨认出他就是阿劲。

小楼仍是老旧的木结构房屋,鞋底踩过外翻的地板,咯吱咯吱响,仿佛每一条地缝、每一个转交都藏着长舌乱发的女鬼,阴沉沉比得过潮湿晦暗的回南天。

走到二层,楚楚被安顿在一间向阳的卧室内。洗得发黄的床单长出霉斑。

肖劲将她放狭窄的单人床上,仔仔细细检查她的脖颈与右手断指,柔声问:“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疼?”

“没有。”她摇头,乖得令人心碎。

“不要强撑,你从前门夹手都要哭一下午,你现在讲没事,我不相信。”

她虚弱地牵起嘴角,笑了笑,张开双臂向着他,“那你抱抱我好不好?”

带着鼻音,软软的、怯怯地向她撒娇,等他发糖。

一只手伸进胸腔,捏住他的心来回揉搡,既酸且涩。

他揽她入怀,想要紧紧将她揉进身体,又害怕伤到她孱弱无力的身体,重不得轻不得,是掌中宝眼中珠,万金不换。

她靠在他臂膀,深呼吸,他的气息自鼻腔灌入心肺,令她终于能够止住颤抖,停止恐惧。

“阿劲,我好想你……”

他鼻酸眼热,忍过这一阵才说:“是我不好,我来晚了。”

她摇头,侧脸蹭着他的黑色夹克,濡濡软软,“一点也不晚,我正想到我两个初遇,那天下大雨,你从天安走出来,带着伤也赢得漂亮,我把伞偷偷递给安琪,让她送到你手上,结果太害羞,安琪一出发我立刻反方向往回跑,第二天问都不敢问…………真是衰的可以…………”

“我知道——”掌心抚摸她长发,他轻声答她,“粉红色圆点弯钩伞,我把它同教鞭一起都收在衣柜。”

楚楚忍不住笑,“拜托,到底谁是咸湿佬,你从那个时候就偷偷暗恋我?哼,最坏是你!”

肖劲应,“对,最坏是我。”

前一刻从地狱出发,这一秒甜似蜜糖,情爱是世间最可怕的毒,令你心甘情愿受此烈焰焚身之苦,去追缠绵悱恻之乐。

雨停了,双姝岛重新沉默在古老安详的命运之下,无人惊扰。

楚楚说:“我不想回家,也不想再去加拿大,我们就在这里,永远在这里好不好?”

“好,你想去哪都好。”

“对不起……”

“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她埋首在他胸膛,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是我爹地,我做不到……我出现他就要…………我害他们破产坐监,爹地妈咪同姐姐都要恨死我……”

肖劲不说话,抱着她,任她哭。

等她哭到力竭,他却只交待,“现在不方便去诊所,我出门买药,你乖乖在家休息,我很快回来。”

她手上的伤以及久久不退的高热,都是麻烦事。

“好——”她听话地在床上躺平,一只手扔捏住他衣角舍不得放,“你一定记得早一点回,我一个人……会害怕……”

“万事找老徐。”他低头亲吻她眉心,“我很快回来。”

他带上门,与老徐交待清楚,换一身老土宽大的外套与卡其裤,去岛上唯一一家诊所买抗生素与外伤药。

再回到繁华本岛,赫兰道九号江宅,这一场暴风骤雨才刚刚开始。

第54章 裂变

第五十四章裂变

今日天文台挂八号风球,预告二十四小时内将有热带风暴登录本岛,气象台提醒市民适时调整出行计划。

江展鸿坐在书房藤木椅上,一夜未眠,老态毕现。

茶几上横一只水晶烟灰缸,“堆填尸体”、“骨灰满溢”。

程先生还是老样子,话不多,任何时候都能够通达老练姿态,一开口即是决定与命令,现如今亦开始训练程嘉瑞言行举止,务必培养下一代满分继承人。

可惜被今夜暴风骤雨打断,令他不得不停。

他开口,自带重低音,“许援朝亲口这么说?”

江展鸿撑住额头,强忍燥郁,“是,最后一个电话拨过来是要收尾款,否则他亲自登门来要。”

“给他,尽快送走。”

“还有突然半途杀出的无名人士,听描述,我猜其中一个是肖劲。”

程嘉瑞靠白兰地保持镇定,身边酒气熏熏仍然冷得似北极冰,“早知道就该一不做二不休——”

程先生提醒他,“现在讲这种话没有任何价值。”

程嘉瑞立刻转变思路,“也不必怕,送走许援朝,此事与我们再无关系,最好现在就拨999报警,阿楚在谁手里,谁就是绑匪无疑。”

江展鸿补充,“难保阿楚不会替他作证。”

“被绑架人时常出现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带她做精神鉴定,届时她的证词不被法庭采信,我们再把证据链做足,肖劲只能在狱中喊冤。”不愧是法律人士,玩弄规则藐视法令,是他多年专业素养,“到时还需岳父出场,家破人亡与牺牲肖劲一个,这道选择题普通人都会做。”摇晃水晶杯,饮一口白兰地提神,他靠在椅背已握住结局,“肖劲进去至多判十年,又许诺为他减刑、假释,加加减减五六年,阿楚不会不答应。”

江展鸿仍在担忧,“谁知到他们躲去哪里?谁知道他们几时回?简直埋一颗□□随时要你命。”

程嘉瑞已定心,他笃定,“以阿楚性格,绝不会去警局告发你我。”

“那可不见得。”

“她不过看似任性,其实本质单纯又脆弱,对家庭的情感仍停留在七八岁不肯长大。”他瞄一眼江展鸿,似轻蔑又似愤恨地说道,“阿楚对岳父的依赖,比任何人想象中的都要深。所以,她狠不下心,这场游戏她注定是输。”

大约是想到最后一通电话,她将他当做江展鸿,哀哀切切恳求他,言语之间全是无助,他也不是不心疼……

然而怪就怪她从不肯多看他一眼,多分他一片真心。

他给过她机会,是她不肯珍惜。

最后竟把希望系在江展鸿这样的人渣身上,呵——

他的恨竟然投向江展鸿,认为他无耻至极,根本不配拥有阿楚的爱。

你看他反反复复都为自己打算,什么虎毒不食子,全是谎话,如有可能,他恨不能亲自上场,“即便我放心阿楚,但肖劲这个人,始终是心头大患。”

“那就解决他。”于程嘉瑞而言,他赢过肖劲一次,照样有信心继续赢下去,“做好万全准备,玩死他也不过分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