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贾政同着几位同僚正在一起说话,席间有几个新中的举子,一个是纪昀,还有一个是内务府的,却是旗人,叫阿桂。众人因看着贾政新买的小院子里,石榴花开得正好,都在夸奖,阿桂便卖弄自己的文采,做了一首酸诗。贾政等人都碍于内务府的脸面,都说好,纪昀笑道:“一字一个中口,字字赛珠玑!”

阿桂文采上不行,歪脑子却是有的,于是上来给了纪昀一个梆子,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笑道:“纪晓岚是河间才子,你可不要中他的花言巧语。‘石榴花’说是中看不中吃,‘一个中口’是说‘不中口’字字赛猪鸡——也亏得他才思敏捷。”

众人听了都轰然而笑,一时宴席齐备,贾政请各位就做,便开席畅饮。阿桂便说:”闷坐无趣,不如行个酒令。“

纪昀笑道:“说道行酒令,还有个笑话,陈留刘际明为济南知府,下面一个姓高的县令,是个很有才气的人,两个人相处得好,见面也不行堂属礼节。偏那同知却和姓高的合不来,每次见面,定要那姓高的行庭参礼,两个人就存了芥蒂。一次吃酒,同知举一令,说‘左手如同绢绫纱,右手如同官宦家。若不是这官宦家,如何用得这许多绢绫纱?’那姓高的便接令:‘左手如同姨妹姑,头上如同大丈夫。若不是这大丈夫,如何弄得你许多姨妹姑?’这同知勃然大怒,刚骂了声‘畜生’,高县令又续出令来,‘左手如同糠糨粝,头上如同尿屎屁。如若不吃这些糠批粝。如何放出许多尿屎屁?,一顿酒席打得稀烂,各自扬长而去…”

他没有说完,众人都已捧腹大笑。因贾政居长,席间众人除了子侄辈便是宝玉的同年,于是贾政先起令:

天上一片云,落下雪纷纷,一半儿送梅花,一半儿盖松林,

还有剩余零星霜,送与桃花春。说罢举杯一呷,众人陪饮一杯。何之接令道:

天上一声雷,落下雨淋淋,一半儿打巴蕉,一半儿洒溪林,

还有剩余零星雨,送与归乡断魂人。

众人听了都说好,贾琏便接下去,说道:

天上一阵风,落下三酒壅

一壅送李白,一壅送诗圣,还有半壅杜康酒,送与陶渊明!”

阿桂便叫道:”这才两壅半,那半壅呢?”

纪昀便笑道:“留给老政公。我们今儿在政公家里吃酒,自然要向着他一些。”

贾政忙笑道:“不敢不敢。”

然后轮到纪昀,纪昀略一沉思,笑道:“我也有了:

天上风一阵,落下五万金——钱庄子给龙卷风卷了——

忙将三万来营运,一万金买田置产,五千金捐个前程。

还剩五千金,遨游四海,遍处访佳人。

众人都笑:”这银子花的好去处!”

忽有家人来报:“傅六爷来了!”

众人都知道傅恒如今不比别人,都忙起身迎出去。却见进来傅恒带着两个家人进来了。贾政等人笑着让到里面,大家厮见了,傅恒便一眼瞧见了坐在下首陪着的贾宝玉,打眼细看时,只见宝玉穿一件月白府绸夹袍,半新不旧,洗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足下一双半旧千层底布鞋,广颚方面,一双不大的眼珠黑漆漆的,仿佛始终带着微笑,只是在盯着人看时,才带出一丝深沉的忧郁,偶一转盼间,又似乎在傲视周围的一切,于是笑道:“世兄,久违了。”

宝玉早已瞧见傅恒华贵沉稳,儒雅倜傥的容貌,只是贾政在此,不敢放肆,听到傅恒跟自己说话时,忙起身还礼,笑道:“六爷光临寒舍,实是小人全家人之幸!”

傅恒原是因与宝玉有些交情,今日是特来贺喜的,场面话说完了,一时便同大家一起喝酒取笑。

一时大家又接着行刚才的酒令,行完了,便又联诗,这里玩的正有兴致呢,忽有一个长随到了傅恒的跟前,耳语了几句傅恒便站起身来,笑道:“实在对不住,我要先逃席了。”说着便拉着宝玉笑道:“世兄,我早就与你说过了,你若是不愿做官,便到我府里去,给你荐个塾馆,或到国子监的宗学教读都成。我确实忙,你不要推辞,不要让我再一趟一趟跑了,好么?”说罢径直去了。

出了院门,傅恒便瞧见一个黑矮中年人,头戴六合一统青缎瓜皮帽,穿一件青竹布长衫站在门口守候。此人正是新近从詹事府调任内阁学士的刘统勋,便过去用扇骨拍了拍刘统勋肩头,笑道:“李卫有什么要紧事见我?”

刘统勋小声说道:“今儿秀女大选,皇后娘娘为皇上选了几个嫔妃,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皇上从皇后那里出来,往钟翠宫找黛贵妃的时候,贵妃娘娘和紫鹃姑姑都不见了,问宫女,都说不知道。皇上心急,便换了衣服找出来了,喏,瞧瞧那里。”

傅恒顺着刘统勋的眼光看去,只见乾隆一身雨过天晴的茧绸夹袍子,手里拿着素白折扇,正从一个茶馆里出来。于是笑着摇头道:“黛贵妃却是主子的软肋,不用说,定是醋缸子打翻了,咱们跟着找吧。”

却说黛玉带着紫鹃悄悄的出了宫,一是因青玉不愿入朝为官,所以没参加这次的春闱,乾隆知道了,便硬要青玉世袭林如海的官职,去做什么盐政,黛玉赞同弟弟青玉的想法,闲时在家读书,管好下人,另外就是继承父志,著书立说,外加行医济世。就是不愿入朝为官。于是黛玉跟乾隆二人争执了几句,后因宫里选秀,大批的满八旗女儿都涌进宫来,层层筛选,到了皇后那里,已然过了一个多月了,早有一些女孩子因受不了其中的折磨,病倒了。黛玉的意思,皇上要么不选,要么快选,别这样托着。乾隆的意思呢,不选最好,可是选秀是平衡满八旗之间势力的一种方式,朝中大臣们都不愿意。又说皇上专宠汉女,早就引起了八旗的不满,若再取消选秀,实在是动摇了国之根本云云。乾隆本来在乾清宫生了一肚子闷气,回来又受了黛玉的啰嗦,便赌气去了坤宁宫,谁知草草结束了选秀,再回来时,却不见了黛玉。

此时,找完了林府,静玉别墅和黛泽别墅,又找过了乾隆旧时的藩邸,都没有找到,于是乾隆便顺着大家,茶馆,酒楼,各处一一寻找,生怕漏掉了一处。

傅恒见了,不敢多言,只得带着自己的下属分头寻找。又不敢声张,深怕被不轨之人知道了,对皇上和贵妃娘娘不利。

景和宫里,景娴却愤愤的同她的奶娘容嬷嬷说这话。

“今儿又选了十六名秀女上来,以后皇上可有的忙了!”

“娘娘,咱们不怕,这宫里,没有人敢跟娘娘争,娘娘家的老爷现是皇上跟前儿的红人,朝中的大臣们那个不巴结着?”

“哼,若说如今的天子近臣,恐怕非傅六爷莫属了,这么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况且有事皇后娘娘的亲弟弟,名正言顺的国舅爷。”

“娘娘的话不错,不过皇后娘娘向来谦和,这倒是不碍的,只要咱们抓住老佛爷的心,也就无碍了,再说了…”容嬷嬷说着便把脸爬到景娴的耳朵上,悄声说:“那样东西,已经在皇后宫中放了将近一年了,只怕,也等不了多久了…”

景娴突然变了脸低声道:“说这话要小心!”

容嬷嬷忙低下头,答应着,又说:“娘娘,如今新秀女进了宫,咱们怎样?不如趁此机会拉拢几个,皇上年轻,又风流,说不定哪天那个狐媚子惹烦了皇上,失了宠,咱们也好有所准备。”

景娴脸上露出狡诈的笑容,说道:“这话不错,你去挑几样首饰,今晚咱们就去储秀宫走走。”

容嬷嬷笑道:“早就准备好了,只是这样的事情,娘娘大可不必亲自去,反而显得张扬了,不如奴才悄悄的去了,把话说明白了,不好吗?”

景娴想了想,笑道:“就是这样,嬷嬷向来是个稳妥的,如此就交给你了。”

[第三卷 相守:【145】帝妃私访]

李卫跟着皇上在大街上转悠,哪里知道黛玉正在同紫鹃雪雁在李卫的书房里坐着吃茶呢。黛玉见李卫的书房巡看。但见都是些《三字经》、《朱子治家格言》、《千家诗》、《千字文》这类东西,又好气又好笑。雪雁见了笑道:“娘娘不要笑话,李卫这家伙,只能读写这样的书罢了,绕是这样,大部分还是摆设呢。”

黛玉笑道:“书都不是坏书,太浅了。”

一时大家吃了茶,雪雁便笑道:“娘娘,你同奴才说实话,你这么晚了不回宫,主子不会着急吗?”

黛玉听了,冷笑道:“你主子现在忙着呢,新选了十六名美人,这会儿都不知道陪那个好了,哪里还会想到我?”

雪雁与紫鹃对视一眼,都暗自笑了,只不敢在面上露出来。

黛玉便笑道:“你们两个也别装了,我知道你们想笑,想笑就笑吧,憋坏了可不是玩的。”

一语未了,紫鹃和雪雁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黛玉瞥了他们二人一眼,说道:“你们摸摸自己的良心在说话,若是李卫弄个十个八个的女子回家来,或者紫英也弄十个八个的女子回来,你们还笑得出来吗?”

紫鹃笑劝道:“他们二人如何跟主子比?”

雪雁笑道:“主子对您还不够好吗?后宫那么多嫔妃,主子何曾在哪一个宫里过过夜?娘娘也太浮躁了些。”

黛玉便道:“我怎么浮躁了?”

紫鹃笑道:“若论今儿这事,倒是娘娘的不是多些,别人不知道,难道咱们是不知道的?主子倚重娘娘的家人,如今求才若渴,才硬要大爷到江南去查那里的盐政,这原是信赖的意思,谁知娘娘却不乐意,反倒同主子计较了一番,再有选秀的事情,本是主子最心烦的事情,却又碍于八旗脸面,取缔不了,本来同前面的大臣憋着劲呢,娘娘还上去埋怨,主子能不恼吗?”

黛玉听了,便不言语,雪雁又笑道:“娘娘只管在这里喝茶,这会儿主子找不到您,还不知急成什么样儿了呢,若再有个好歹,娘娘又该着急了,到时候再埋怨哪个?”

黛玉听了,啐道:“你们两个蹄子,一边一个邦邦的,倒像我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一样。”

雪雁见黛玉神色和缓了,便给边上的小丫头使了个眼色,小丫头自悄悄的出去了。

雪雁便笑道:“娘娘别生气了,且在这里略坐坐,我去厨房瞧瞧饭怎么样了?他们不知道娘娘的脾胃,做得不合胃口了,倒是奴才的罪过。”

黛玉便道:“你去瞧瞧到罢了,不许暗中给李卫送信儿去!”

雪雁抿嘴一笑,给紫鹃眨了眨眼睛便出去了,紫鹃会意,便一味的拉着黛玉瞧这本书,看那副画,只捡些没用的话来同黛玉说。

没半个时辰,便听见外边吵吵嚷嚷的,黛玉一听便听出了乾隆的声音,还有傅恒,李卫和刘统勋三人跟着。于是把手中的书一扔,便要往后面躲去,紫鹃却上前拦住笑道:“好我的娘娘,这可没处躲了,主子爷来了,您还不迎出去,难道还等别的不成?”说着,便不由分说搀着黛玉走到了门口。

乾隆抬头看见黛玉站在门口,便把一下午的劳累都忘了,忙上前来笑道:“你越来越顽皮了,偷偷的跑出来,叫我好找!”

黛玉听了这话,心里便酸酸的甜甜的,红了脸道:“我来找雪雁说说话,偏皇上的脚这么长,就跟来了。”

边上的大臣们那个不是猴精的主儿,听见皇上跟贵妃说话,连“朕”都不说了,竟然如同小儿女一般,你呀我的。都忙忙的停在门外,不敢进来了。紫鹃同雪雁也悄悄的出去,带上了门。

乾隆见左右无人,上前把黛玉拥在怀里,嗔道:“我不过是去坤宁宫把那些事都料理了,你就偷偷的跑出来,看我今晚怎么罚你。”

黛玉便道:“万岁爷的脾气也越来越大了,不比往日,我也不敢太亲近了,闲时还是出来走走的好。”

乾隆一听,便箍筋了黛玉道:“你叫我什么?再叫一声试试?”

黛玉便带了笑意,又说了一遍:“万岁爷!”

乾隆便俯上前去,啄住黛玉的小嘴,深深的吻住。黛玉心神激荡,又想着本是李卫的书房,便推乾隆,一边躲着他,急急的说道:“四哥哥,是我的不是,快别这样。”

乾隆便略松了松她,俯在黛玉的耳边轻声笑道:“不是叫四哥哥,你只把那一声叫来我听听。”

黛玉便小声道:“这是李卫的书房,你还是少兴头吧,回去再和你算账。”说完趁乾隆不备,抽身而出,跑到门前,打开门叫道:“紫鹃,还不快弄点水来给你主子爷洗洗脸?都这个时辰了,晚饭也该得了。”

众人一听,忙忙的进来伺候。一时乾隆和黛玉便在李卫府上住下。拟定了第二日几人便微服出京,去河南走走。

一早,按照李卫的意思,乾隆扮作贩茶叶的商人,刘统勋扮作账房先生,傅恒是管家,李卫是长随。几个伙计牵马,驮些京货,都由侍卫充当。前头后头要有打尖和断后的,装扮成乞丐。一个暗号都能赶来护驾,离我们后头十里,我从善捕营拔了六十名校尉,遥遥尾随。黛玉便是东家娘子,雪雁和紫鹃便是内眷随从。乾隆一听大为高兴,“就这么着。预备起来!行头呢?”李卫到门口招了招手,两个家人抱着一大叠衣服进来,众人都笑着穿换。

一时雪雁和紫鹃扶着黛玉出来,也都是一身小康之家的汉家装扮,几个大臣见了黛玉自然是行礼,雪雁本是一品夫人,紫鹃也是有诰命的,出了给乾隆见礼之外,同几个大臣都是福了一福,算是见礼。

乾隆笑道:“怎么?咱们该走了吧?”

李卫忙道:“再等等,还有一个人呢,怎么还不来?”

就听门外一个洪亮的声音,回道:“来了!”一个中年黑汉子应声跨步进来,头勒一条汉阳巾,玄色长袍领口微敞,露出里头一排对襟褂上黑扣子,脚下穿一双快靴。看去十分英武,只是瞎了左眼有些败相。

李卫便笑道:“主子,这是奴才收的江湖上的义士,外号‘黑瞎子’,做了我的捕快头。不是钦案,我从不使他。他并不明着随驾,只是暗中保护。叫他来是为防万一。”李卫笑道:“直隶、山东、河南、江南黑道上的人还都买他的帐。”

黛玉听了笑道:“你这样已安排,咱们只怕到了河南也见不到真正的民风民俗了。”

乾隆笑道:”黛儿的话很是,你这位捕头暗中随行,把江湖上的飞贼大盗都打了招呼,咱们看到的能不是一片清平的景象吗?“

李卫便笑道:“这个嘛。奴才只是负责主子的安全,无论如何,主子的安全是第一位的。主子出来是察看吏情良情的,又不是缉贼拿盗。平安出来平安回去,这是我的宗旨。”

乾隆笑笑,想也无法。便依了李卫,即可封了黑瞎子乾清门三等待卫,御前带刀行走。一时几人便出门上了车,往河南而来。

[第三卷 相守:【146】偶染病疴]

却说乾隆黛玉一行人,到了河南境内,其时正是五月初,天气渐次热上来。路旁的庄稼,那长势却稀稀落落。远看倒也“麦浪起伏”,近瞧时便令人摇头,麦秆细得线香似的,麦穗儿大多长得象中号毛笔头大小,田头一些小穗头儿也就比苍蝇大些儿。乾隆从路上蹚到地头,分大中小号穗搓开在手心里数,平均每穗只有十五六粒,不禁摇头暗自嗟讶。

乾隆便道:“这河南也真是穷,瞧瞧这庄家,怎么长成这副模样?”

李卫便陪着笑脸说道:“主子爷,这穷虽然穷点儿,不过治安尚好。”

黛玉在车里听见了这话,自掀开帘子笑道:“既然穷了,治安定然不会好,不过是你的那个捕头,提前来开路的缘故。”

乾隆听了,便笑看李卫。李卫忙道:“主子说得不错,只是主子爷的安全是第一重要的,别的奴才只好顾不得了。”

众人听了,也就罢了,乾隆笑道:“这个宗旨固然好,但这一来,就见不到治安真实景况了。看来这里的穷实在令人寒心。”

众人说着话,便到了一个小镇子上,便有前边开路的扮作叫花子的侍卫悄悄的转过来,在李卫跟前耳语,李卫点点头,摆手叫他们散了,便上来回乾隆的话,说道:“爷,前面的镇子上,只有一家客栈,倒是一家百年老店,叫做姚家老店,只是咱们租了正房,偏院的客人老板说什么也不肯打发走。”

乾隆便道:“凭什么大发人家走?咱们就住这姚家老店了。”说着便催马前行。

一时掌柜的见来了一大伙子人,给的房钱也很丰厚,并带着女眷,知道非同一般的客人,更是尽心伺候,用了晚饭,又烧了一大桶的热水,一盆一盆送到各房,天已经黑了。

第二日,乾隆便带着李卫等几个臣子,出去体察民情,黛玉因闲天气热,便同着紫鹃在客栈里歇息,雪雁因要负责黛玉的安全,所以三个女人都没出去。乾隆几人走在一片漫无边际的黄沙滩上,沙陷马蹄,走得十分艰难。此时,正是炎夏初至,热气蒸人,沙滩上既没有水,连个歇凉的大树也没有。登上北岸河堤,唿地一阵凉风吹来,乾隆刚说了句“好凉快!”便听西边远远传来一声雷响。

“雨要来了!”李卫在马上手搭凉棚向西瞭望,说道:“咱们得快走!”说话间,又炸起一声响雷,大风卷起一股黄沙,闷热得浑身大汗淋漓的侍卫们齐声叫好。乾隆向西看时,黑沉沉的乌云已由西向东推拥过来,不一会便遮了半个天,乾隆笑道:“李卫何必慌张?烟蓑雨笠卷单行,此中意趣君可知否?”

说话间又是一声惊雷,好似就在头顶炸落。接着,噼哩啪啦落下玉米大小的冰雹。乾隆没回过神来,脸上已被砸着几粒,打得生疼,傅恒一边飞身下马,瞪着眼骂侍卫:“混帐东西!还不快护着皇上?”早有两个侍卫猛扑过去,一人搂腰,一人拽腿,不由分说将乾隆拖下马来。乾隆下了马便往马肚下边钻,却被李卫一把扯住。

“皇上使不得!”李卫急急说道:“马若被砸惊,妁起蹶子怎么办?”眼见冰雹越下越猛,大的已有核桃大小,李卫大喝一声:“都把靴子脱下来顶在头上!”傅恒此时也顾不得贵人体面,学着众人连撕带扯拉下靴子顶在头上。乾隆盘腿坐在沙地上。三四个侍卫赶忙围过来,将乾隆遮得密不透风。惊魂初定,乾隆笑道:“冠履倒置的办法还真行,今儿李卫反经从权作了好事,把叫化子手段都使上了——李卫,你退一边去,有他们够使的了。”话音未落,不知哪匹马被砸得狂嘶一声,顿时一群马哀鸣狂跳,在雨地里跑得无影无踪。

雹子下了一阵就过去了。但雨却没有住的意思,浑身透湿的人们被风一吹,透心刺骨地冷。乾隆冻得嘴唇乌青,傅恒一边命人去搜寻马匹,一边对乾隆说道:“主子,咱们得走路,不然会冻病的。这都怪奴才们虑事不周…”乾隆不等他说完,一摆手向北行去,见李卫追了上来,便笑道:“人人冻得面如上色,怎么你这病夫倒象不相干似的?”李卫笑道:“下雹子那阵,奴才顶着靴子脚就没停过步。主子这阵得加快步子,出了汗就不相干了。”

但乾隆已经走不动了,大约因热身子在雨地里浸得太久,四肢僵硬,活动不开。他极力跋涉着,五脏六腑翻滚冲腾,汗却始终没有出来。走在他身边的傅恒见他脸色不好,便凑近了问道:“皇上,您身上不快么?”

乾隆头晕得厉害,天旋地转,咬着牙,勉强地向前走,踉跄一步,摔倒在地。刘统勋和几个侍卫惊呼一声,围了上来。

来不及回客栈,统勋伏下身子背起乾隆,李卫和几个侍卫紧随右侧,高一脚低一脚沿着玉米地埂子透迄向村里走去。村口有一座庙,山门院墙都已倒塌。正门上有一块破匾,写着“震河龙王庙”五个大字。

众人寻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又寻了两块板子,放在地上,把乾隆扶上去。李卫便叫人差了几块木头来,生了火。又叫人去客栈给黛玉送信。又跟傅恒商量了,这个样子,皇上是不能再走路了,还是先找个人家养病要紧。于是傅恒便冒雨出去,进了庄子里寻找落脚的人家。

不到一袋烟的功夫,便寻得了一座三进三出大院,虽然旧些,却是卧砖到顶的青堂瓦舍,四邻不靠也便于设防。

里面原是住着一个寡妇夫家姓王同一个女孩儿,平日子靠着地租子过活,傅恒许了她多给银子,又说是京城来的商人,也带着女眷的,一会儿便接来了,王家的才答应叫他们住进来。

此时雨已经停了,黛玉也痛着紫鹃雪雁二人坐着车到了王家大院,乾隆已经在西院里住下,李卫、刘统勋忙上忙下,忙得象走马灯似的,直到医生请来,才松了一口气。那郎中五十上下年纪,甚是老诚。二人领着郎中进来,给乾隆诊脉。乾隆此时已是沉沉睡去,看去甚是安帖,只身上烧得象火炭儿似的,脸色绯红,呼吸也粗重不匀。

“先生这病,”老医生松开了手,拈须缓缓说道,“据脉象看,寸缓而滞,尺数而滑,五脏骤受寒热侵袭,两毒攻脾。脾主土,土伤而金盛——”

他摇头晃脑地还要往下说,雪雁一掀帘子进来,笑道:“老先生,你是在和我们背药书吧,你只说这病相干不相干,怎么用药就是了!”

老医生道:“断然无碍,一剂发表药,出一身痛汗,就会好的。不过要好好调理,照应。不然,落下病根,对景时就容易犯。”说着来到外间,因见傅恒满地摆的尽是药包,已拆开包在地上平摊着。老先生倒一怔。

傅恒忙解说道:“忙中无计,各种药都抓了一些来备用。您瞧还缺什么,我叫他们再去抓。”老医生不禁一笑,至案前援笔写下了药方,傅恒忙对着把药对齐了,亲自到风炉上去扇着风煎药。

李卫又对医生说道:“大夫不必回去了。我们这主子身子是要紧的,你得随时在此照料照料——哦,放心,府上我已派人去关照了。酬金一定从丰。”

黛玉同紫鹃便守在乾隆的床前,一时药好了,紫鹃扶起乾隆,黛玉亲自一勺一勺的喂下去,乾隆又睡得安稳了,紫鹃方道:“主子,您先去睡一会儿吧,奴才在这里守着就是了。”

黛玉叹道:“你去睡你的吧,我是睡不着了,就守在这里,说不定那会儿他醒了,是要找我的。”

紫鹃见劝不住,便自到一边椅子上坐着。雪雁进来,见二人模样,有劝黛玉去休息,黛玉只是不肯,雪雁便劝她在乾隆身侧歪一歪,若是乾隆醒了,也好听得见,黛玉只得依了,便在后脚挨着乾隆的脚躺下,雪雁同紫鹃轮流守夜。

第二日,乾隆醒来,身上的热已经褪去了,黛玉早就起来了,紫鹃出去,同房东的女儿一起做了粥来,因要打点黛玉的饮食,便叫小女孩儿端着粥送进来。黛玉见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女孩儿,羞怯怯的站在哪里,穿着农家女孩儿的衣裳,却是清丽可人,便笑问:“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奴婢叫汀芷,今年十四岁。”

黛玉一边接了碗给乾隆喂着粥,一边说道:“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这名字好。”

一时雪雁进来,笑道:“夫人,我瞧东家的东屋里有一把子京桂,一会儿您软软和和吃一碗。郎中说了,主子这病无碍的。”说着转头瞧见汀芷站在边上,笑了,“这丫头,瞧这身条儿,这模样儿水灵的。”

黛玉便笑道:“她叫王汀芷,是个懂事的孩子。”

雪雁便笑道:“小门小户的,好可怜见儿的。”

乾隆便道:“黛儿,你也去吃饭吧,这里叫雪雁伺候着就行了。”

黛玉听了,便把粥碗给了雪雁,自己便出来找紫鹃吃饭。一时爷们儿都淋了雨,刚好大夫就在,煎了药,大家都用了,刘统勋和李卫没什么,傅恒本是大家公子,也没吃过这样的苦,这次也病倒了。一时大家商议了,就在这里将养几日,等乾隆的病好了,便回京城。

一时雪雁服侍着乾隆吃了粥,本是劝他再睡一会儿,无奈乾隆记挂着朝中之事,恰好侍卫头冯紫英送来了今日的邸报,乾隆便要挣扎这起来,雪雁只得同汀芷二人服侍着他起床,便叫汀芷在这里候着,要茶要水的事情,自己便出了房门来,去照看李卫等人的饮食。

[第三卷 相守:【147】黛妃拈酸]

这里乾隆便到小小的书案上,看着京城发来的邸报,无非是张廷玉的请安折子,并有几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乾隆批示完了,放在一边,转头要茶时,汀芷便端着一个白瓷盖碗递上来,轻声说道:“爷刚病愈,不能吃茶,还是用点白开水吧。”

她低眉顺眼,许是从没这样跟男人接近过,更是面如桃花羞涩娇,语如莺燕软语浓。乾隆恍惚中,恰是又回到了早时与黛玉相处的时光,便看着汀芷,神情恍然,忘了接汀芷递过来的茶水。

汀芷见乾隆只顾着呆呆的看着自己,便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又说了一声:“爷,请用。”

乾隆回神,便伸手去接,眼睛仍是盯着汀芷。不妨没有接到盖碗,反而戳洒了水,盖碗也应声而落,掉在地上,清脆的响了一声。

门外的冯紫英听到动静,慌忙进来,见汀芷脸一直红到耳根上,低着头不言声,便似是明白一点,忙道:“主子没事吧?”

此时乾隆衣衫上已经湿了一片,幸好水并不太热,没有烫到他。汀芷忙俯身收拾碎瓷,不妨又被扎破了手。恰好黛玉刚用完饭,进来瞧乾隆,却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只不说话,转身又走了。

乾隆因见汀芷收拾碎瓷扎了手,又叫侍卫们上来收拾,紫英快带着汀芷出去包扎。一时忙乱了一阵,乾隆便往李卫屋子来瞧傅恒。

这几日黛玉也不大亲近乾隆,乾隆也只当是黛玉乏了,又因两夜没睡好,便不做多想,待第四天,傅恒也打好了,用过早饭便照例过来请安,乘着乾隆高兴,试探着道:“主子,咱们在这误了三天了,时日长了,这里的人若瞧出咱们行藏不好;再者,京里的会试殿试也不能延误。车子若能挣扎得动,严严密密地雇一乘凉轿,咱们也好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