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谷在哪里?”

“万花谷?在秦岭青岩的群山绝壁环围之内,有一处幽谷,当年谷主巧合之下误入山间,惊叹于世间竟有此仙处,于是招贤纳士在此隐居,名为万花谷。谷中自谷主以下有琴棋书画医工花七圣,座下弟子分别为商羽、星弈、丹青、书墨、杏林、天工、芳主七脉。谷主与天工一脉设下机关阵法,使幽谷不受风霜之苦,四季如春,百花争艳。”君迁说到这里,忽然间顿了顿,轻叹一口气,话锋立时就是一转,“不过,这都是唐朝的事了。安史之乱后,万花闭谷,自此再无消息,我也许…就是最后一个万花弟子了。”

明明只是一个游戏,却又分明不只是一场游戏。君迁伸手按上自己的胸口,心头满满的都是怅然。

西门吹雪没有问安史之乱时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问既然万花一脉已经没了消息,那君迁又是怎么拜的师,只是抱着剑在少女身边安安静静地站着,良久之后,淡淡开口:

“你想重振万花谷?”

“重振?”君迁愣了愣,仰起头看他,忽然间眨了眨眼睛笑了起来,“谈不上什么重不重振的,如果有合适的时机和人选,那我当然会努力将万花一脉传承下去。但若没有,虽然有些遗憾,却也没有关系。当年谷主建万花谷,本就是为了给厌倦江湖和朝堂争斗的人们一个隐居的场所,无所谓有没有名声和传人。但…”

“但将来,我的医术若有所成,无论有没有传人,都一定会竭我所能,将所学所感编纂成书,告以天下医者,以济苍生。”

君迁永远也无法忘记,拜入万花谷的那一天,药王孙思邈带着她发下的誓言:

“如若随我学医,选择立誓:我为医者,须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你能否遵行?”

她清晰地记得她当时的回答是:“我愿随师父行医,济世苍生。”

入谷那时还只是游戏,她却从来不愿意把这个誓言当成一场游戏——更何况,这里,是一个真实的世界,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而她,是一个真真实实的万花弟子。

少女的身形还是一如既往的娇小,西门吹雪低头,恰好对上那双清亮有神的眼睛,微微俯身,伸手揉上了她的头顶,嘴角居然勾起了一个淡淡的弧度:

“如果有需要,可以来找我。”

这是君迁第一次看见西门吹雪真正的笑,嘴角的弧度很浅,眼底的笑意也不分明,但…平时几乎从来不笑的人一旦笑起来,却像是冬雪初霁的阳光一般,温度不高,却让人感到一股从心底生发出来的暖意,几乎移不开眼去。

君迁仰着头看他,一时间居然失了神,好半天才终于反应了过来,一样的笑了起来,只是这个笑很显然就比西门吹雪的要明显多了,连眉眼都弯了起来:

“那我以后能不能晚一点睡?”

西门吹雪低头,视线扫过裹得像个毛团一样的少女,伸手就把人拎起来带进了屋里:

“好好养伤。”

“喂!”

在万梅山庄足不出户,不对,应该是足不出户房间地待了整整七天,君迁总觉得自己要是再这么窝在屋子里一动不动地肯定就快要发霉长草了。但西门吹雪不知道是不是吩咐过棠胭什么,自从第一天晚上自己趁她睡着了又偷偷爬起来之后,第二天开始她就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哪怕是晚上熄了灯,也守在外间,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地就会急急忙忙地赶进来。再加上对门就是西门吹雪的屋子…君迁这几天实在是安分地不能更安分了。于是到了这天晚上,君迁终于是忍不住了,在第不知道多少次被西门吹雪没收了书拎到床上之后,趁着他转身要走,赶紧一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西门吹雪脚下一顿,回过身来低头看她。

“我的伤已经好了!”君迁仰头看他,似乎是为了加强可信度,一边说一边还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右脚脚踝,“你看,真的已经没事了!”

西门吹雪不语,就这么看着她,很明显在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君迁见他没有反驳,心下微松,觉得总算是看到了些希望,一下子就精神了起来:“你之前说,我伤好之后可以自己去藏书楼是不是?”

“可以。”西门吹雪点头。

君迁的眼睛顿时就是一亮:“那明天我…嘶——”

少女的话刚说到一半,顿时就是倒抽一口凉气,一低头,就见西门吹雪不知道什么时候伸了手,骨节修长的手指就这么捏在自己脚踝的伤处,钻心的疼痛感就从脚踝处源源不断地传来。

西门吹雪几不可觉地皱了皱眉,撤开了手却并没有收回,索性就这么在床沿坐了下来,握着她的脚把她的袜子往下拉了拉,君迁下意识地想要缩回脚,可惜力气却根本就不能和西门吹雪相比,只能老老实实地看着他握着自己的脚解开缠在脚踝上的纱布。

少女的脚踝纤细白皙,还不满他单手一握,伤处原先的红肿已经基本消了下去,被蛇咬出的伤口也已经结痂,看得出被处理得很是得当,但西门吹雪到底是医术上的行家,只是刚才那一按,就知道君迁的脚伤还没有彻底痊愈,伸手拿过君迁放在一边的小瓷瓶替她上了药包扎好,这才又站起了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号称自己的伤已经全好了少女抱着膝盖,有些心虚地往后缩了缩,却始终感觉西门吹雪的目光如影随形地钉在了自己的身上,看得自己一阵发毛,干脆就破罐子破摔,伸手一扯被子把自己整个裹住,躺下打了个滚就面向了床的内侧,好像这样他就不会再看自己了似的。

西门吹雪觉得这大概是他这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知道什么样的感觉叫做无奈——原以为只是一个有趣的小姑娘,没想到有趣是有趣了,捡回来之后却发现比谁都不安分,但…男人周身的气场却不知为什么一点一点柔和了下来,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的“蛹状物”,西门吹雪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屋内的光线一瞬间全部消失,随即就是门被关上的一声轻响,裹在被子里的少女小心翼翼地弹出一双眼睛来四下里张望了一遍,确定屋子里已经没有了人,这才把被子往下扯了扯,一边呼吸着新鲜空气一边语气愤愤地小声嘀咕着:

“下手这么重,就算没伤也疼啊!”

这一晚少女睡得出奇的好,梦里似乎总有一股融融的暖意环绕在自己的脚踝,无比的熨帖,而某个面无表情的男人也同样出现在了梦里,一张清俊的脸却是被甩满了墨汁,黑得不能再黑。

这个梦实在是做得太让人心情舒畅了,以至于君迁第二天早上起来后都已经吃完了早饭,想着想着还是会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在再一次感觉到并不算陌生的失重感的时候一下子就僵住了身子——昨天在梦里被自己甩了满脸墨汁的男人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更重要的是,这一次,他并不是像之前一样用拎的,而是…把自己抱了起来。

“你、你干什么?”

西门吹雪似乎是并没有感觉到少女的不自在,淡淡地扫了一眼正在收拾碗筷的棠胭,脚下未停,转了个身就已经出了房间,明明该是句问句,语气却平缓得如同陈述:

“不是要去藏书楼吗。”

作者有话要说:剑神一笑啊~

辞别

前一天下了雪,今天的天气却很好,只是雪化的时候反倒比下雪时的温度更低,君迁本能地往西门吹雪怀里缩了缩。

说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自从昨天和他聊过万花谷之后,西门吹雪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就比以前要好了些。不是说他之前对自己不好,事实上,以西门吹雪这样清冷孤傲的个性而言,之前和自己的相处已经算是极其温和了,但…怎么说呢,就好比说是现在要带着自己去藏书楼,如果放在以前,那一定是用拎的,但这一次,他却是抱着自己去的,这种差别,就好像以前是把自己当成小孩子甚至是宠物一样在顺毛,但现在,却大概是把自己看做和他同等的成年人了。

君迁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昨天无缘无故地怎么就会和西门吹雪说了那些话,也许就是因为这世间再也没有了别的万花弟子,有些话有些事她憋在心里却始终不知道能向谁说——七哥花满楼其实是个倾诉的好对象,可她并不想让兄长为自己担心。而西门吹雪…她甚至都没来得及考虑些什么,那些话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了。

说来也奇怪,自始至终,她好像也从来就没想过过西门吹雪会因此而担心自己——并不是她觉得西门吹雪不关心朋友,而是她近乎本能地有一种直觉,西门吹雪会明白她的心情——往事虽有怅然,却并不执着;所执者,唯心中之道。

大概是…因为西门吹雪和她,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有相似之处的缘故吧。

西门吹雪是剑客,他的“道”就是他的剑,所修全在一个“诚”字,诚心正意,诚于剑,也诚于人。而她自己是医者,她的“道”,就是谷中医圣孙思邈所教导的那一片“大医精诚”之心,所谓的“精诚”,就是“至诚”之意,同样在于“诚”之一字。

西门吹雪的怀抱并不像他的人一样清冷,反倒因为内力深厚的原因很是温暖,君迁往他的怀里缩了缩,感觉着因为昨天的一番交谈而舒畅了不少的心情,慢慢地勾起了嘴角,安安心心地放松了下来,心安理得地任由西门吹雪抱着她一路去了藏书楼。

西门吹雪并没有骗君迁,万梅山庄果然有很多医书,甚至有好些还是孤本。西门吹雪看着一进门就一眨不眨地盯着书架、眼睛简直就要放出光来的少女,把她在桌边的椅子上放下坐好,按着她的要求替她拿了书,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也不多待,转身就回了自己的院子里练剑。

在万梅山庄的日子过得出乎意料地宁静惬意,君迁每天的一大半时间都窝在藏书楼里看书,偶尔和西门吹雪一起探讨几句,剩下的时间就安安分分地待在屋子里和棠胭聊聊天,或者是打坐修炼花间游的心法,虽然单调,倒也很是舒心。又过了半个月之后,君迁的脚伤终于彻底痊愈。

虽说君迁本身也不是多么好动的人,日子过得也很惬意,但也毕竟是在屋里窝了快一个月,现在终于解禁,实在是精神舒畅,连走路都像是带着风似的,甚至练起武来也好像比以前更加积极用心了。

君迁这天早晨正在院子里练武,西门吹雪似乎是难得有兴致,居然能耐着性子陪她拆招切磋——说是切磋,其实君迁觉得也就跟指导没什么区别,万花谷以笔为武器,少女手持判官笔,运气凝于笔尖,竟似隐隐有墨意流转,招招直指对面人的周身大穴,白衣的男人却根本就不以为意,连剑也没有出鞘,似乎是随手之间就挡住了少女的笔锋。

这实在是意料之中的情形,毕竟说到武功,西门吹雪实在是要强过自己太多了,根本就不是一个数量级上的,但君迁也不气馁,术业有专攻,技不如人没什么可耻的,仍旧是镇镇定定地出招向西门吹雪攻去。因为根本就不可能伤到西门吹雪,君迁的招式间也就没了顾虑,招招都用尽了全力,两人又连拆了数招,这才以少女喘着气收回笔而告终。

“庄主,君姑娘。”

“陈伯?”君迁把笔交到左手,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有些诧异地看向管家——无论是君迁还是西门吹雪,通常早晨这个时候都在练武,如果不是有事,庄里的人一般是不会来打扰的。

陈管家向两人行了礼,出乎君迁意料地,居然把目光转到了她的身上:“君姑娘,方才有人来庄上拜访,说是江南花家的下人。”

“哎?”君迁擦着汗的手顿了顿,“我家的人?”

“是,”陈管家点了点头,“那人如今正在前厅,君姑娘是不是要去见一见?”

君迁回头看了西门吹雪一眼,见他没什么表示,也不啰嗦,把笔挂回腰侧,点点头就带着棠胭去了前厅。

“花福?”君迁到了前厅,果然就看见了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来人正是自家大哥身边的小厮,忍不住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小姐。”花福恭恭敬敬地冲着君迁行了个礼,直起身子后笑得有些腼腆,“小姐这一次出门已经好几个月了,夫人想念的紧,说小姐定是一见了医书就又走不动路了!”

被自家娘亲一句话戳破心思,君迁顿时有些尴尬地干咳了两声,却听见身后传来“扑哧”一声轻笑,回头就见棠胭正掩着嘴偷笑,立时有些恼怒地瞪了她一眼。棠胭这段时间和君迁早就混熟了,自然知道她不是真的生气,但还是很给面子地捂住嘴止了笑意,君迁这才又转过过头去看花福,果然,花福也跟着笑了笑,随即就把话接了下去——

“塞北离江南路途遥远,夫人怕小姐路上辛苦,特地派我驾车来接小姐回家。”

其实,在听见花家来人的时候,君迁就猜想多半是家人在催自己回去了,现在一听,果不其然。算一算,她在万梅山庄也已经待了快两个月了,再加上之前在山里和在路上的时间,这一次出门,居然已有将近四个月,几乎就是一个小半年,也难怪家里人要担心了。君迁想起万梅山庄藏书楼那好几书架自己还没有看过的书,满心都是不舍,但又转念一想家中许久未见的父母和兄长们,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我去收拾一下,吃过午饭我们就回去吧。”

君迁带的东西不多,也就是之前她去山里采药时候带出门的一些衣物和药箱药篓,棠胭帮着她一起整理,没多久就已经全部收拾妥当了。

君迁把收拾好的包裹行礼放到一边,长长地舒了口气,在桌前坐下。伸手倒了杯茶,一抬眼就看见棠胭站在自己对面正盯着自己,一脸地欲言又止。

“棠胭,你有话要跟我说?”

“姑娘,”棠胭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是点了点头,“姑娘,你要走了,那庄主怎么办?”

“西门?”君迁愣了愣,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怎么了吗?”

娇小的少女穿着墨色的衣衫,衬得整个人都粉雕玉琢的,格外可爱,微微仰头眨着眼睛的模样里透着一股茫然和天真——可棠胭一看她这副天真的模样就着急啊!顿时就急得跺了跺脚:“姑娘,管家为什么把您安排在庄主的院子里,您还不明白吗?”

管家为什么把她安排在西门吹雪的院子里?原本君迁也觉得茫然和不科学,但…一直到棠胭现在这么突如其来的一问,君迁脑子里忽然间灵光一闪,顿时句想到了某种更不科学的原因,有些不确定地转头看她:

“你们不会是觉得我和西门吹雪…”

“可不是!”见君迁终于“开窍”了,棠胭的眉头立时就染上了喜色,掰着手指头开始给君迁一件一件数了起来,“姑娘,我从小就是在万梅山庄长大的,可从来没见过庄主对谁这么好过呢!不止抱姑娘回来,还带书给姑娘、督促姑娘休息、陪姑娘练武…”

“等等!”君迁听得几乎头大,连声打断了棠胭的话——她现在好像终于明白为什么陈管家每次看自己的眼神都那么微妙了,感情是直接把自己配给西门吹雪了,但问题是…“棠胭,我今年才十三岁呢!”

“十三岁怎么了!离及笄也就两年不到,姑娘这不是什么都明白着吗?也不小啊!”

君迁看着对面杏眼圆睁等着自己的小丫鬟,顿时就是哭笑不得,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好一会儿,这才以小丫鬟气呼呼地扭开头去而告终。君迁摇头失笑,顺手取下腰间的玉笛鸿雁,漫不经心地握在手中翻转把玩:

“棠胭,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和西门吹雪都没有那个意思,唔…”君迁一看棠胭那副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想了想,顿时又加了一句,“至少现在都还没有。但他是一个很好的朋友,至于以后会怎么样,还是以后再说吧。”

“姑娘…”棠胭又跺了跺脚,似乎是还想说什么,君迁却是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再多说,回头就看着门口的人笑了起来:

“西门,我要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再不回家,花家就要报官说万梅山庄诱拐未成年少女啦~

挖一挖,其实这章里有很多JQ~

调戏

“我知道。”西门吹雪仍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走到桌前坐下。

站在一旁的棠胭视线在两人身上偷偷来回看了好几遍,低下头,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君迁看在眼里,越发觉得哭笑不得,但倒也没有出声阻止,只是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拎起茶壶又倒了一杯茶,推到西门吹雪面前,然后收回手撑着下巴,语气里不无遗憾地感慨着:“出门都这么久了,可是藏书楼还有那么多书没看过呢!”

西门吹雪伸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着对面满脸纠结和不舍的少女,放下茶杯,淡淡地开口:“我的朋友一直不多,但你是其中之一。”

君迁眨了眨眼睛——这算是…在回答先前她对棠胭说的那句“但他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回去之后,随时可以再来。我若不在庄内,庄里的下人自会招待你。”西门吹雪顿了顿,伸手取出几本书递到君迁面前,“来时再还。”

君迁伸手,下意识地接过西门吹雪递来的书,顿时就是一愣——一共三本书,每一本都是宋代的孤本,作为一个医者,她实在是太明白这几本书的价值和意义了,西门吹雪愿意借她看就已经让她很感激了,更别说现在还是主动让她带回家看了。君迁有些惊愕地抬头,就见他正不紧不慢地端着杯子在喝茶,动作从容优雅,神色平静。

少女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间就弯起嘴角“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毫不客气地把书都小心翼翼地抱进了怀里:“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以后想必每年都会上门来蹭饭,庄主可不要赶我走啊?”

西门吹雪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神色出乎意料地温和。

三年后的仲夏,关中。

酒楼的生意很好,几乎是座无虚席,人一多就难免显得有些嘈杂,但二楼窗边的位置却似乎与整个嘈杂的氛围割裂了开来,自成一方天地。

那一桌只坐了一个人,是个玄衣的少女,看起来约摸是十五六岁的模样,五官精致,身形窈窕。隐隐带着些暗纹的墨色衣衫在这夏日并不显得繁琐厚重,也不见呆板沉闷,反而将少女衬得越发温婉清丽。

少女身前的桌上已摆齐了点的菜,每一道都是酒楼的招牌菜,精致而诱人。少女却似乎并不急着动筷子,反而拎起茶壶,慢条斯理地斟了一杯茶,端起杯子轻呷一口,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动作间满是随意,却并不显得失礼,明明是个姑娘,却自有一股名士风流的意味。

“你听说了么,西门吹雪现在就在关中,昨天还出手杀了温岭!”少女隔壁的一张桌上坐着两个年轻的男人,各自的手边都摆着一柄长剑,看来应当是江湖中人,此刻正一边喝着酒,一边毫无顾忌地谈论着。

“就是前些日子劫了赈灾银两的那个温岭?”另一人闻言,顿时低声惊呼,“那温岭霸据一方,无恶不作,但单论武功,确实是个顶尖的高手,居然连他也死在西门吹雪的手上,剑神之名看来是名不虚传啊!”

“可不是,我听说还是一剑封喉,我看当今这世上能赢西门吹雪的人恐怕是难找了。”

两人并未刻意压低声音,酒楼内虽然人声嘈杂,但因为距离实在是相当近的关系,两人的交谈一字不落地全部落入了玄衣少女的耳中,少女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递到嘴边轻呷了一口,微微地勾起了嘴角——

君迁是前几天到的关中,倒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巧,西门吹雪刚好也在。

【所以说…这就是缘分啊!】系统还是老样子,逮了个空就要横插一脚。君迁挑眉,也不搭理它,老神在在地喝着茶,忽然间就听见楼梯上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砸场子的人来了。】见君迁没搭理自己,系统似乎是也不觉得尴尬,反倒很是“好心”地出声提醒。

君迁神色不变,不紧不慢地收回了投向窗外的目光:【总算是来了,再等下去我可也没耐心了。】

就是几句话的工夫,“砸场子”的人已经到了桌前——是四五个身材魁梧、虎背熊腰的大汉,神色凶悍,看起来像是打手护院之类,中间簇拥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把洒金的折扇轻摇,一身锦衣华服,身材有些胖,但气色尚可,看起来身体应该是还算不错,只是步履稍有些虚浮,眉目间的神色也带着些轻浮。

男人走到桌前站定,一挥折扇,站在最前面的大汉立时会意,上前一步,一巴掌就拍在桌上,发出了“嘭”的一声巨响,原本嘈杂的酒楼立时就是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一桌上,却没有人说话,一直到拍桌子的那个大汉气势汹汹地开了口:

“就是你治好了何员外,坏了我家老爷的好事?”

大汉的嗓门实在是太大,听的人一阵不适,君迁微微皱了眉,不紧不慢地放下杯子,顺手取下挂在腰间的玉笛鸿雁,一边点头,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鸿雁在自己的掌中指间翻转把玩:“是我。”

君迁顿了顿,视线转向被簇拥在众人当中、一身锦衣华服的中年男人:“就是你给何员外下了毒,又以治病之名勒索钱财?”

七天前她到了关中,偶然医治了一个扭伤了脚的姑娘,见姑娘神色郁郁,便多口问了一句,这才知道原来这姑娘是何员外的女儿。何家是关中的富户,何员外半年前患了怪病,被一个路过的张姓大夫医好,可没过几天却又得了别的病,何家人一阵惊慌,连忙又把那张大夫请回了府里。张大夫说是可以医治,但方子却是祖传之秘,不可示人,于是每天都是亲自抓药煎药。经过张大夫的医治,何员外果然开始渐渐好转,却始终不能痊愈,一旦有一天离开了张大夫的药,病情就会发作,有性命之虞,张大夫说是此病只能慢慢调理才可根治,何家人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每日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直到如今,何员外已经卧病在床整整半年。

君迁心里觉得奇怪,便跟着何姑娘去了何家,她到的时候那位张大夫并不在何府,据说是暂且回乡看望家人了,却留下了一些已经抓好的药,大约是七八天的分量。君迁一见何员外,便发现他根本不是染病,而是中了毒,又看了“张大夫”留下的药,心里顿时就已经把事情拼凑了个七七八八——她听何姑娘说过半年前何员外的病症,和现在并不相同,想必那“张大夫”确实是有些本事的,的确治好了何员外的病,但眼见何家富庶,一时间又起了贪念,暗中下毒让他离不开自己的“调理医治”,好以此长期勒索钱财。

君迁将何员外的“病情”和自己的推测如实告知了何家,花了七天的时间治好了何员外清了他体内的余毒,又把以后调理身体的注意事项交代了一遍,这才离开何家来了这家酒楼吃午饭。把戏被拆穿,何家自然再也容不得这位“张大夫”,君迁算算时间这位“张大夫”也差不多是该回来了,见自己坏了他的“好事”,一定会上门寻仇,现在一看,果不其然。

先前只知道坏了自己“好事”的人是个黄毛丫头,那“张大夫”也没放在心上,这半年来他早已敛了不少财物,自己做了“老爷”,又蓄了一批打手护院,被何家赶出来后,找人一问就知道那姑娘在酒楼吃饭,于是带了一干打手气势汹汹地上门寻仇,想要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但…一直到君迁现在转过头来,他才看清楚了她的长相,立时就是呆了一呆——

出乎意料地,居然是个貌美的少女,身上那股子随性的气质格外地吸引人,顿时就是见色起意,原本想要“寻仇”的念头一下子就拐了个弯,男人再次挥了挥扇子,问话的大汉似是有些意外地愣了愣,却还是识趣地往后退了几步,让路给自家老爷。

“敢问姑娘芳名?”男人一边问,一边自以为风流地摇了摇扇子。

君迁伸手拎起茶壶,动作从容地又给自己倒了一壶茶:“君迁。”

君迁的武功和医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但即使是因为系统的逼迫,她也确实在武功上下过一段苦功,更何况万花武学素来精妙,君迁虽说不是高手,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拿捏她的。再者说,眼前这些人虽然身材魁梧,但一看就是只会些粗浅的拳脚功夫,平时仗着体型和力气才横行乡里,君迁根本就不怕他们,退一万步说…就算她一点武功都不会,隔壁桌那两位“少侠”也不是干看着的,这会儿手可是早就已经握在剑上了。

那“张大夫”自然是不知道这些,只是看君迁年纪小,身形又纤细,根本就没察觉到任何危险,“刷拉”一下开了折扇,挡到了君迁的面前:

“君姑娘年纪小不懂事,坏了我的事,我可以不计较。看君姑娘年纪轻轻医术倒是不差,不如日后就‘侍奉’在我身边跟我学医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出门了,半夜才到家,没来得及更,这章是补昨天的,今天晚上晚一点还有一更~【不过可能很晚了,大家要早点休息身体才会好哟~明天看也是一样的

除恶

第十一章

那人说到“侍奉”两字的时候刻意加了重音,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暗示和暧昧,一双小眼睛眯了起来,显得格外轻浮和猥琐。

君迁只以为他是来寻仇,猛地听到他说了这么一句,一时间居然有些反应不过来——这几年系统每年都会扣掉她一比数额不菲的侠义值用来让她的身体正常生长,现在看起来大概是介于万花萝莉和御姐之间的容貌。万花的人设自然是无可挑剔的,君迁也知道自己的长相是漂亮的,但不知道该说是巧还是不巧,她每年出门在外的日子虽然都不短,偏偏这却还是第一次碰到见色起意的,乍一听这话,难免有些意外。

但君迁也不傻,愣神只是那一刹那的事,愣过之后,马上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顿时怒极反笑:

“跟你学医?学什么?怎么下毒勒索钱财么?”

少女说话的时候语带讥讽,眼角却是微微挑起,带出了一股说不出的风流,看得男人心头一阵火起,却偏又因为她话里毫不遮掩的嘲讽恼怒不已,“啪”地一下合上了扇子,一张脸因为怒气而显得有些狰狞:

“君姑娘初出茅庐不通人情,想来是家中师长未曾教导,我看今日就由我来代劳吧!”

“替我家中师长代劳?”君迁原本还在把玩着玉笛的手指微微一顿,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的神色陡然一变,眼神一瞬间凌厉了起来,视线直指对面的男人,低声嗤笑,“就凭你也配提我的师长?”

——真是笑话!君迁自认从没有恃才傲物,却也绝不会妄自菲薄,她一身医术传自药王孙思邈,谷中师长无一不是一代高人异士,品性意气又岂是他所能相提并论的?居然还敢大言不惭地号称为自己的师长代劳?!

少女周身的气质陡然一变,原先的纤细温婉顿时荡然无存,男人一时间竟然被她的眼神看得心中一凉,有一瞬间的犹豫,但到底还是色-心和先前的怒气占了上风,当下就是一拍桌子,厉声喝道:

“把人给我带回去!”

君迁冷笑一声,精致的玉笛在手中翻转了一圈,已是牢牢地握在了掌中,那几个打手还尚未来得及动作,少女已经拍案而起,几乎是同一时间,另一侧桌上的两个青年也已经握剑在手,霍然站了起来。但君迁和这两人的动作再快,也快不过另一道突如其来的剑芒,君迁只听见了一声清冷平静的低喝,随即就是一阵寒光晃过眼前,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张大夫”已被一剑封喉,摔在地上发出了“嘭”的一声闷响,眼看就是不活了。

君迁一怔,侧过头——果然就见到了那个熟悉的白色身影,手中一柄乌鞘长剑闪着慑人的寒光,此刻正将血从剑身缓缓吹落。

毫无疑问,来人正是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从不偷袭,刚刚那一声低喝想必就是在提醒对方自己的存在吧。

西门吹雪的乌鞘剑不愧是神兵利刃,剑身不染血气,西门吹雪只是这么轻轻一吹,所有的鲜血都立时从剑尖低落,没有半分遗留。

吹落鲜血,西门吹雪的视线在君迁身上微微一顿,旋即就转向了早已被这一通变故给惊呆了的打手们,握着剑柄的手微微收紧,眼看着就是准备继续出手。君迁来不及多想,几乎是本能地倾了身子,伸手按住他握着剑柄的手背——以君迁和西门吹雪的武功差距之大,这一阻,无疑就像是蜉蝣撼树,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西门吹雪居然并没有躲开,反而就让她这么阻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君迁的动作完全就是下意识的,匆忙之间根本就什么都顾不上,倾着身子重心不稳,冷不防就被摆在一旁的凳子给绊倒,登时就是一个趔趄向前扑去,西门吹雪伸手,揽着她的腰往后一带,这才终于稳住了她的身形,微微低头,视线停留在她仍旧按在自己手背上的手上。

酒楼中的气氛早已凝固,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两人相叠的手。酒楼明明就处在闹市之中,却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清晰听见。

就这么僵持了几次呼吸的时间,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出乎意料地,先开口的人居然是西门吹雪。

“医人不得恃己所长,专心经略财物。”西门吹雪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冷。

他说的这句话,与万花谷的入谷誓言一样,也是出自于药王孙思邈的《大医精诚》,意思是,医者不能仗着自己身怀医术,就一门心思地借此求财——很显然,那个“张大夫”就是犯了这一条。

《大医精诚》这一篇,君迁早就倒背如流,一听就知道西门吹雪大概是已经来了一会儿了,把刚才他们之间的对话都已经听在了耳中,所以才会一出手就要了他的命,也会想要对那几个打手继续出手。

作为一个医者,君迁最恨的就是医者无德,虽然自己原本并没有杀他的打算,但他现如今死在西门吹雪手下,君迁也并不觉得同情——她是医者,但也是江湖人,并不反对拔剑除恶。何员外的毒虽解了,身体却到底是被毒素浸润了足足半年,身子大不如前。若是放任不管,那“张大夫”还不知道会害多少人家。只是…

君迁的手仍旧覆在西门吹雪骨节修长的右手上,轻叹了口气,仰起头,毫不退缩地和他对视:“这几人不过是听命行事,虽也有过,却罪不至死。再者,酒楼内死的人若是太多,店家只怕难做生意。”

西门吹雪低头,和她对视了一眼,并没有说话,君迁却像是看懂了些什么似的收回了手,果然,西门吹雪下一刻就已经还剑入鞘。君迁松了口气,再抬眼却是微微一僵——刚才僵持着没有注意,现在放松下来了,她才意识到之前西门吹雪扶了她一把之后并没有松手,她现在还靠在他的怀里!

不是没被他抱过,但那都是前几年的事了,这两年她一直没病没灾的,没什么需要他像之前自己受伤时一样抱着走的时候,再加上她现在也已经成年了,两人还真是许久都没有过这么亲密的动作和距离了。君迁伸手捋了捋头发,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两声,从他怀里退出来,转身看向那几个已经瑟瑟发抖、连话都不会说了的大汉,一抬手,手中玉笛毫不迟疑地依次直点他们喉间的穴道,那几个大汉顿时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少女指尖轻弹,五颗药丸已经弹入了每个人的嘴里,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药丸就已经被本能地咽了下去。

那几个大汉顿时面如土色,为首的一人壮着胆子想要喝问,一开口却就紧张得一阵结巴,险些连话也说不完整:“你你你你给我们吃了什么?”

“没什么,毒药而已。”君迁不以为意地转了转手中的玉笛,见那几人仍旧惊疑不定,顿时就勾了勾嘴角,浅浅一笑,“不相信的话可以按一按自己的心口,是不是很疼?”

那几个大汉果然依言伸手一按,顿时大惊失色:“姑娘,我我我们也只是听命行事…”

“我当然知道,要不你们现在也已经和他一样了,”君迁伸手指了指地上的尸体,挑眉,“我听说你们跟着你家老爷,仗势欺人的事也没少做吧?这毒一年后才会发作,一发作则必死无疑。我会将解药放在何家,一年后是不是给你们解毒,全看你们这一年的所作所为。当然,如果一年后得了解药却又故态复萌…”

君迁说到这里顿了顿,冷笑一声,没有再接下去,对面的那几个大汉却已经是满头大汗地连称不敢,君迁也不想和他们再多做纠缠,点了点头,挥手:“把你们家老爷带回去葬了吧。”

那几个大汉哪里还敢多待,顿时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点头,抬起地上的尸体,一溜烟就没了人影。君迁视线一转,落到了正有些惶恐地站在楼梯边的酒楼掌柜的身上,叹了口气,想了想还是又抬脚往楼梯口又去。

“掌柜的,不好意思,我们并不是有意闹事,”君迁伸手,递过一锭银锭,“这些就权做补偿吧。”

“姑娘,不瞒你说,刚才那些人平日里确实没少仗势欺人,你们是为民除害,我怎么还能收你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