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清澈

这世上有一种人,长的一副浩然正气,慷慨激扬的言辞下能瞬间让你觉得他的一举一动体现的就是公正二字。

比方说,现在正站在秦宝镜和韩奇香面前的那位传说中的天鹰堡堡主叶仁浩。

灰布长衫,头发半白,方正的脸上如罩严霜。他微微的偏过身子看着身后正不停磨蹭着不愿上前的叶鸣远冷道:“过来。跟秦城主道歉。”

秦宝镜没有言语,叶仁浩却是虎拳一抱,声音诚恳:“秦城主,今日之事叶某已知。犬子自小被我骄纵,行事不知天高地厚。今日他冲撞了韩姑娘,我已是责罚了他一番。现特地将他带来,请秦城主当面责罚。逆子,还不快跟秦城主和韩姑娘道歉。”

这最后一句话却是转头对叶鸣远厉声而说。

叶鸣远不情不愿的抬起头来,两边脸上鲜红的五指印在明晃晃的烛光下很是显眼。韩奇香见状忍不住的想笑,但还是硬生生的忍住了,只管低下头去,但双肩依旧抖动个不停。

叶鸣远有些怨毒的看了一眼秦宝镜和韩奇香,此时她二人头上的箬帽早已摘下,艳艳红烛下,更是衬得肤光如雪,容颜如玉。

他眼中虽是掠过一丝惊艳,但想到白日秦宝镜的凌厉手段和刚刚父亲的一番责骂和那两巴掌,还是心中怨恨不已。

“秦城主,韩姑娘,白天是我不对,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两位。望两位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计较才是。”

说罢,为表诚意,长揖到底。

秦宝镜笼着双袖,默默的打量了一番叶鸣远。

叶鸣远未得秦宝镜开口,不敢私自直起身子来。虽是心中恨不得在她身上砍上个几刀才解气,但面上依旧不敢有任何表现出来。

许久,他方才听得秦宝镜慢慢的道:“罢了。叶少堡主不必多礼。”

他这才长舒一口气,急忙直起了身子。

而秦宝镜此时也略略侧头对一直站在身后的韩奇香道:“香儿,你今日也有不对的地方。既然叶堡主都亲自来了,你还不去跟叶少堡主陪个礼道个歉?”

韩奇香答应一声,微微躬身对叶鸣远笑道:“叶少堡主,我今日也不该与你还口动手,是我的不是了。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与我计较了。”

但心中却是在不停的腹诽,要不是为了不让表姐夹在中间难做,打死我都不会跟你这混蛋赔礼道歉。

叶鸣远轻轻的哼了一声,而叶仁浩却是微笑道:“这位就是香儿么?想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呢,不想十五年的时间这么快就过去了,你都已经长成个大姑娘了。只可惜,你爹娘,唉。”

说罢长叹一声,言语中甚为惋惜。

韩奇香有些好奇的歪着头看他:“你见过我爹娘?”

叶仁浩面上是慈祥的笑:“我与你爹娘是多年的好友。非但如此,还有你舅舅,都是我的知己之交。记得那年我去无双城做客时,你被你娘抱在手中,正在牙牙学语。你表哥才十岁,正在院中练剑,而你表姐她虽然才五岁,但冷静睿智,让人刮目相看。不想一晃十五年的时间过去,你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了。真是后生可畏啊,现今秦城主不过双十年华,竟然能将个偌大的无双城打理的井井有条,尤甚当年。”

韩奇香小心的看了一眼秦宝镜,见她面上神情并未有任何变动,这才放下心来。

前任的无双城主其实有一子一女。长子秦青,资历出众,小小年纪已然颇有孟尝之风。然五年前出城之时竟为人暗算,一杯毒酒,纵是江湖神医亦无法将其挽回生天。老年丧子,受此打击,本就有伤在身的前任无双城主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数月后也撒手西去,却将一个偌大的无双城压到了刚刚年满十五岁的秦宝镜身上。

此事在无双城一直鲜有人敢提起。毕竟于所有人而言,这都是段残酷的记忆。

当下秦宝镜沉默了一会,方才淡淡的道:“叶堡主谬赞了,宝镜愧不敢当。”

门口忽有脚步声传来,厅中各人一时都停下了正在交谈的声音,朝门口处望去。

映入视野的先是一辆紫黑色的紫檀木轮椅,古雅深沉。缎子般的光泽在烛光中被无限柔和,光润异常。

然而这一切都及不上椅中端坐着的那位青年男子。

男子年龄不过二十左右,一身月白长袍,玉冠墨发,温和俊秀。

他微微拱手,眼睛清澈带亮,笑容婉转和煦:“在下观云庄顾长风。家兄今日有事外出,未来得及恭迎各位武林同道,特遣顾某来此向各位赔罪。”

说罢向厅中各人一一微笑拱手致礼。

厅中各人接触到他温和带笑的目光,俱都欠身还礼。

“原来是归云庄顾二公子。早就听说顾二公子风雅俊朗,气度不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另一人点头附和:“听闻顾二公子向来深居简出,江湖中少有人能见其真颜。不想今日我们能在此得见,实乃三生之幸。”

顾长风由身后的青衣家仆推着轮椅,一一的向在座的各位江湖同人拱手寒暄。最后到了秦宝镜面前,他微微拱手,一双墨眸含笑,声音温和,恍若三月和风拂过柔软柳枝:“秦城主。”

秦宝镜先是微微的垂下细长的眼帘,面上未有任何神情,而后才清冷的道:“顾公子。”

韩奇香却是上上下下的打量了顾长风一番,忍不住惊奇的问道:“你,你就是顾长风?”

心中还有一句没有问出来,你就是我未来的姐夫?

现在她总算是明白了当日秦桑为何不肯跟她细说顾长风的状况了。

顾长风闻言看向她,视线略一打量之下,笑容和煦:“这位,定是韩姑娘了。”

不是疑问,而是非常肯定的语气。

韩奇香有些傻傻的点头,一双眼只管在他身上看来看去。看了一会,心中暗道,如若他不是,不是身残,那与表姐站在一起,该是何等的相配啊。

顾长风始终是面上带着笑,任由韩奇香探究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韩奇香最后却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轻咳一声,掩饰眼中的慌乱,转头对秦宝镜道:“表姐,我饿了。”

秦宝镜微微颔首,还未来得及言语,已是先行听到顾长风笑道:“秦城主,韩姑娘,请入席。容顾某先行少陪。”

而后他便由青衣家仆推至主席旁坐定,修长的手执起白瓷酒杯,对厅中各人朗声道:“多谢各位武林同道前来参加家兄的成婚大礼,顾某在此代家兄先行谢过。家兄有事,今日晚宴未及相陪。明日定当返回,届时他将再给各位置酒赔礼。”

一人起身道:“二公子客气了。江湖中谁人不知观云庄乐善好施,义薄云天?庄主大婚,我们理应前来祝贺,二公子又何必如此客气?”

顾长风微笑,遥遥向他举起酒杯:“多谢前辈。顾某先干为尽,各位随意。”

韩奇香朝主位上看了会,终究还是忍不住好奇的心理,悄悄的问身旁的秦宝镜:“表姐,那个,他,他......”

但看到秦宝镜毫无表情的面容,以及那清越的目光,还是将接下来要问的话默默的咽了下去,转而专心致志的去对付面前的那盘鱼了。

而另一桌上,叶鸣远恨恨的看着秦宝镜和韩奇香,目光中不无怨毒。

坐在他身旁的叶仁浩扫了他一眼,低声斥道:“鸣远。”

叶鸣远这才收回目光,低声叫了一声:“爹。”

但心中终归是有些不服气,他又低声的道:“爹,我真不明白你刚刚为什么要那么低声下气的对那两个丫头说话。虽然几十年前无双城的势力是强过咱们天鹰堡。但自从五年前那老不死的城主过世之后,无双城交到一个女人手中,纵然她手段再厉害,那还能跟男人比?我们前几十年一直忍耐也就算了,现在又何必忍?更何况现在我们还跟观云庄结了亲,两个联合难道还比不过他一个无双城?顾长策应该也想早日灭了无双城吧?要不然当初怎么不去跟无双城结亲反而跟我们天鹰堡结亲?毕竟这江湖中谁不想做老大?只是看谁的手段更厉害点就是了。”

叶仁浩瞪他一眼,口气有些严厉:“你懂的什么。那时秦青那小子还在,无双城主的位置自然轮不到现今的这个丫头。前任无双城主爱惜自己的女儿,虽然一早就与观云庄庄主定好了儿女姻亲,但早已是声明只愿自己的女儿平淡安稳一生,所以当时约定的是,前任观云庄庄主的两个儿子中,谁不是下任庄主谁就是他的乘龙快婿。后来庄主大病不醒人事,庄中动乱,顾长策为得庄主之位,这才与我们天鹰堡结亲,不然你以为以当时观云庄的势力,又怎么会瞧得上我们?”

作者有话要说:

当年明月

叶鸣远有些幸灾乐祸的看了主位上正在与人寒暄的顾长风一眼,唇角下弯,鄙视道:“结果那个丫头就摊上了这么个瘸子?活该。”

继而又叹息:“也是可惜了。江湖中皆传闻那小妞是容貌无双,人送外号无双仙子。先前我还不信,总觉得是夸大其实。哪知道今日一见之下,传闻竟然是真的。哼,倒便宜了那个瘸子。什么时候将这小妞握在我掌心才好,还有她身旁的那个小美人,也一并纳入我屋中,看她们到时还怎么猖狂。”

叶仁浩见状只气得握着筷子的手都有些不稳:“鸣远,你什么时候才能有点出息,一天到晚的尽想着这些?你看你的身子,都快被你屋里的那些人给掏空了。以后你给我收敛点。还有,这个秦宝镜决计不简单,你竟然敢打她的主意?包括她身边的那个小丫头,你以后也少去招惹的为妙。以我们天鹰堡现今的势力,与无双城对抗没有多少胜算。目前我们能做的只有韬光养晦。”

叶鸣远轻哼:“只要她们不来招惹我,我也不会主动去招惹她们。不过爹,你老说要韬光养晦,可这都韬光养晦多少年了,还没养好?你还不如改日去跟那顾长策好好的商议商议,我们天鹰堡和观云庄合力先把无双城拉下马,至于以后我们和观云庄谁做江湖中的老大,那到时再说。你说你老是这么等的等的,得等到什么时候?”

叶仁浩没有回答,反而是眯着眼睛看了一会手中的雕花竹筷,手指开合,上下反复的看了一遍,这才慢慢的道:“你看这筷子,夹菜的时候,总有一根是主动,一根是被动。在下面的那一根,如果操之过急想翻身上去,结果只会是夹不到菜,什么都没有。但在上面的不会永远在上面,在下面的也不会永远在下面。只要你慢慢的等,慢慢的等,就总会有翻身在上的那一天。”

顿了顿,又道:“快了。自从无方之后,江湖中也沉寂了二十年,是时候再热闹一次了。这个武林的格局,也该变变了。”

晚间,月华如练,观云庄的后院湖边暗香涌动。

秦宝镜独自一人站在湖边,仰头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

月都有阴晴圆缺,人世间又哪会有事事如意?

她轻叹一声,微微低下了头去。

一片浮云飘过,遮住了空中月华。秦宝镜正轻轻揉着自己太阳穴的手一顿,低声喝道:

“谁?”

大片的芍药花丛后有道颀长的身影慢慢的转了出来。

浮云此时正好散尽,月光遍洒,院中一草一木都是如此的清晰明了。

正转身过来的秦宝镜蓦然僵住,紧握的右手慢慢的松开。

右袖中正是那道时刻不离身的素练。

来人一身黑衣,襟边袖边皆以金线镶边,隐隐似有点点光泽流动。

视线再往上,硬朗瘦削的脸,乌黑斜飞的眉。

眉下的那双眼睛紧紧的望着秦宝镜,那目光,既让人觉得专注,但又遥远。

许久,他才将目光移开,眼望着虚空,缓缓的道:“秦城主。”

声音一如他人,阳刚纯正。

秦宝镜一怔,但立即又道:“顾庄主。”

此人正是观云庄现任庄主顾长策。今日晨间接庄客密报,出城处理事务,晚间此时方回。

刚一回来,见到月下湖边秦宝镜的身影,不由的顿住了脚步,缓步的走了过来。

原只想就躲在花丛后静静的望着她就好,不想还是被她发现了,于此也只好现身出来了。

但难免还是会有些尴尬。

一时双方虽是面对面,但依旧相顾无言,也并未有看向对方。

秦宝镜只是略略偏头看着他身旁的那丛芍药,而顾长策则是看向她身后的那方湖水。

良久,顾长策又缓缓的道:“这五年来,你好吗?”

秦宝镜沉默了下,忽然又苦笑。五年前兄父相继离世,无双城中散漫如沙,自己一肩挑起一切。而这时却忽然听闻观云庄大公子顾长策向天鹰堡提亲,而后接任观云庄庄主一位。

很想就此倒下去,但又不能倒。身后还有年迈的祖母,有年幼的表妹,还有整个无双城的数万百姓。

如何,能好?

但秦宝镜只是缓缓一笑,抬头望向对面的他,周遭芍药失色:“好。”

顾长策的眼光在她面上转了一圈,没有言语。

秦宝镜忽而又淡笑道:“顾庄主不早日回去歇着?再过两日就是庄主大婚的日子了,还是早点回去歇着的好。”

顾长策沉吟半晌,方才简单的说了一个字:“好。”

秦宝镜决然转身,背对着他,不再看他。只是听着那沉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终至再也听不见。

袖中一直紧握的双拳这才慢慢的放开,她抬头望着那轮明月。这轮明月啊,跟五年前那晚的月亮一样。只可惜月下的人,却早已不是五年前的人了。

她静静的伫立了不知多长时间,忽然有黑影自她面前悠忽闪过。

她足尖轻点,提气跃起,紧跟着那道黑影。

浅紫色的衣裙在暗夜的风中飘拂,她纵气长跃,转瞬已是掠过那人身旁。

前方一处空旷平地上,她缓缓落下,静待着那人来临。

须臾那黑衣人来到,刚一站稳身形便手撑草地,俯身单膝下跪:“城主。”

声音娇柔,想来应该是位年龄不大的少女。

秦宝镜慢慢的转过身来,望着半跪着的那黑衣人微微颔首:“起来吧。”

那人低声应了一声是,这才起身站好,恭敬的垂手而立。

秦宝镜眼光一扫,见她一身黑色劲装,黑巾蒙面,头上发髻简单,别无饰物。

“如何?”她双手交合,慢慢的问了一句。

那人立刻禀报:“据属下在天鹰堡这些日子的查探看来,天鹰堡堡主一直循规蹈矩,并无任何对我们不利的地方。”

秦宝镜冷道:“你未查探到,并不代表叶仁浩就没有挑动江湖对抗我们无双城的心。但也许是他心思太缜密,行事又周全,所以才未能让你查探到。”

黑衣人闻言瞬间背上一层冷汗冒出,她忙低头屈膝请罪:“属下办事不力,请城主责罚。”

“你起来吧。我并没有怪你。”

那黑衣人心中一松,慢慢的站起,犹豫了半晌,方才又低声的道:“禀城主,虽然未查探到叶堡主日常的异常之处,但属下在叶采薇的房中曾看到过一种毒药,红颜醉。”

秦宝镜的双手慢慢的握紧,红颜醉,大哥当年遭人暗算所中的毒药就是红颜醉。

“叶采薇,叶仁浩的女儿?即将与观云庄庄主成亲的那个?”

黑衣人急忙点头:“是。叶仁浩就这一个女儿。但属下也已查探过,五年前大公子中毒期间,叶采薇并未踏出过天鹰堡半步。”

秦宝镜蹙眉想了一会,轻轻的挥手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黑衣人向她行了个礼,转身几个腾跃之间即已消失不见。

待得她离去之后,秦宝镜忽然右手一翻,手腕动处,一枚珍珠带着一道寒光激射向身侧草丛处。

只听得叮的一声轻响,草丛中银光一闪,随即一道黑影跃起,提气往后即走。

秦宝镜再无迟疑,右手衣袖轻轻一抖,但见月下素虹一闪,袖中素练出击。

那人身影微侧,躲过那道素练,并不恋战,只是提气疾奔。

秦宝镜冷笑一声,身形忽起,如离弦的箭,速速朝那人跃去。

人未到,手腕微抖,素练在空中恍如海浪般连绵而去,封住那人所有退路。

那人见四处无路可走,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双手握紧手中的刀,反身回击。

刀器坚硬,舞动开出,虎虎生风,气势惊人。而白练柔软,如初生的藤蔓,飘忽腾挪间,让人无法摸清下一步的走向。

须臾,素练缠上了那人手中刀刃,秦宝镜内力过处,黑衣人手中刀具脱手而出。

那黑衣人见状,也无心恋战,弃下手中刀,转身狂奔。

但不提防前方草丛中忽有一柄银色小刀闪电般飞出,迎面正中他眉心。

待得秦宝镜发觉疾步赶来时,前方草丛微动,发出飞刀的那人已然消失不见。

而先前的那黑衣人却是睁大着眼睛,死死的盯着头顶的那方夜空。

秦宝镜在他的身旁缓缓的蹲下,掀开他面上的那方黑巾。平淡的脸,扔在人群中都不会多看一眼。

她蹙着眉头思索,这人她似乎没有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