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礼完毕,她意犹未尽的转过身来,却发现秦宝镜的脸色并不好。

苍白的脸,一双眼帘下垂,看不清她现今眼中的神色如何。但一双手却是握在一起,似是有些用力,瘦削的手背上隐隐几根青筋暴起。

韩奇香很担心,忙抓了她的手问道:”表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她的手很冷,韩奇香由不得更担心:“表姐,你可别吓香儿啊。”

秦宝镜眼帘轻抬,虽是一双手冰冷依旧,但好歹面上总算是有了一点笑意:“香儿,我很好。”

“真的?”韩奇香看着她,总是不信。

秦宝镜叹息一声,手搭在她的肩上,微微的低头看着她很认真的道:”真的。有香儿和祖母在,我就会很好。”

看看周边的人已散尽,她转而也握着韩奇香的手牵着她往旁边走:“你先前不是说饿了么?来,我们去找个桌子坐下吧。”

满桌丰盛的菜色,让韩奇香立即忘了先前所担心之事,转而全心全力的去对付面前碗中的那些佳肴。

那对新人正开始一桌桌的敬着酒。秦宝镜虽年纪不过二十,但其身份却是无双城城主,所以,现今她倒是同武林中老一辈的那些大侠坐在一起。

一对新人的敬酒,正是要从这桌开始。

但韩奇香一直埋头致力于面前碗中的菜,并未留意。待得她留意之时,正是顾长策出声之时。

“秦城主,请。”微微低沉的声音,波澜无起伏,与他今日新郎的身份并不相符。

作者有话要说:

再议婚事

韩奇香闻言抬头,口中尚有一片溜须肉没有吞下去。

面前的人,男的轮廓硬朗,身姿挺拔如远处巍巍青山;女的却是娇柔,眉目间更是云遮雾挡,似隐隐拢着一股轻愁。从外貌上看来,她分明应该是江南好女,实在很难想象她其实是漠北之人。

顾长策的手中握着只白瓷酒杯,杯中清酒微微泛起涟漪。他眼望着秦宝镜,面上神色同声音一般,丝毫不见起伏。

秦宝镜伸手拿起面前的酒杯,举杯欲饮,韩奇香急忙叫道:“表姐。”

而顾长策也几乎是同时就出声:“你不能饮酒。用茶代替也一样。”

韩奇香闻言有些诧异的望着顾长策,她表姐是一沾酒就全身发红奇痒难当没错,但这个从来只有她最亲近的人方知,他又如何得知?

秦宝镜回首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微上扬,扯出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来。

“无妨。”她这样轻轻的说着,似是对着身后的韩奇香而说,也似是对着面前的顾长策而言。

但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看过顾长策一眼。她只是拿着酒杯,眼光却是看向自己的衣裙下摆:“顾庄主,叶小姐......”

话未说完,却有另一道柔柔的声音打断了她:“秦城主,难得您百忙之中前来参加我和夫君的婚礼,我深感荣幸。但采薇一介妇人,怕是与小姐二字,再无关系。”语气一顿,含笑望了顾长策一眼,又立即收回目光,两颊生花,羞道:“让秦城主笑话了。”

闻弦歌而知意,韩奇香立时便看向了这个叶采薇,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她一番。

一身大红对襟喜服,上以金线刺绣飞凤展翅。而江湖儿女毕竟不似官家小姐,故她没戴盖头,只是戴了一副珠凤冠。

重重璎珞流苏后面掩映着的是一张芙蓉花般的容颜。而她精致的面上永远都带着一副温柔柔弱的笑容,不时的看向身旁的顾长策,眼眶中是快要溢出来的温柔。

而秦宝镜闻言也立即改了口:“顾庄主,顾夫人,宝镜在此,恭祝二位白头到老。”

说罢,举杯便饮。待得放下杯子时,杯中酒已空。

顾长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待要说话,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带着叶采薇去给其他人敬酒了。

而正在邻桌招呼宾朋的顾长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秦宝镜慢慢的坐了下来,双颊已然嫣红一片。韩奇香担心的望着她,不知向来滴酒不沾的她今日怎么会一反常态。

“表姐,我扶你下去歇歇吧?”

秦宝镜单手扶额,忽而轻轻的笑了笑:“是啊,我也该下去歇歇了。”

起身朝在座的各位武林前辈致了个歉,她扶着韩奇香慢慢的离了席。

而几乎是同时,顾长风对身后的青衣家仆使了个眼色,悄无声息的也随后跟了过去。

韩奇香身形较秦宝镜小,而此时秦宝镜已然全身开始微微的发红,连神智都有些模糊,故身子的身量倒全都靠在了韩奇香的身上。

韩奇香人小力微,自是无法承受,脚步开始慢慢的就有些踉跄起来。照这样看来,只怕还未来得及扶秦宝镜进房,她自己倒先要倒下去了。

但今日庄主大婚,观云庄中所有丫鬟与家丁几乎都去前厅帮忙了,后院中反倒是冷冷清清,很难找到人来搭把手。

她正在为难之时,忽听得身后有道温和的声音徐徐响起:“韩姑娘?”

艰难的回头,韩奇香惊喜的看到顾长风正由一青衣家仆缓缓的推着轮椅过来。

她心中大喜,立即大叫:“姐夫,姐夫,快来帮我。”

在她说话的当下,顾长风早已是到得近前,一双墨眸只紧紧的锁住了正将头靠在她身上的秦宝镜。

鬓边几丝发丝凌乱,双颊赤红一片,平日一双古井无波的杏眼这时却是紧紧的闭着。

但这仍旧无损她的美丽,反而正是因着这醉态,抹去了她身上往昔的清冷和不可亲近之意。现今的她,像极了一朵花开盛极时的海棠,娇艳动人。

韩奇香看到顾长风过来,长舒了一口气,欲待正要开口让他过来搭把手,但眼光转过他的双腿,要他搭把手的话立时便又咽了回去。

顾长风也正在微微的皱着眉,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也是第一次,他那么迫切的希望自己可以像个正常人一般站起。

眼光扫过身后的青衣家仆,他眉头轻拢,随即吩咐他立即去前厅找个丫鬟来帮忙。

所幸丫鬟来的很快,韩奇香憋了很久的一口气总算是舒了出来。

将秦宝镜安置好,她又忙忙的转身对身后的顾长风道:“姐夫,我去找李逸哥哥来给表姐把脉,你先帮我照看着我表姐啊。”

说罢不待他回答,急急的如一阵风般就冲了出去。

眼见得她离开,顾长风轻轻的挥了挥手,身后的青衣家仆知趣,微微躬身行过礼之后,带着那丫鬟就出了屋子。临出屋前,还不忘细心的将门给带上了。

屋中一时静了下来,唯余半壁夕照在一隅静静的散发着一片暖意。

半明半暗的光影中,顾长风推动轮椅到窗前榻旁,看着榻上平躺着的秦宝镜。

如云发丝,如花容颜,但长眉紧锁,垂于两侧的双手更是半握成拳,似是睡梦中都不安稳。

忽然,一滴泪自她紧闭的眼角滴落,缓缓的流过额角,悄无声息的没入了头下竹枕。

顾长风见状,心中不由的轻颤。他伸手轻轻的揩去她眼角泪渍,再轻抚过她紧锁的眉间,轻声的叹息出声:“你这又是何苦?”

秦宝镜醒来之时,天光已暗。她一睁眼,先是看到屋外廊檐下的灯笼随风左右摇摆。再微微的抬头,暗蓝色的夜空中只有一弯残月,别无星子。

她揉揉太阳穴,纵然是脑中尚有些昏沉,但还是转过了身来,预备起身。

屋中光影摇摆,微黄色烛光中,有一人正坐在桌旁看书。

银灰色长衫,上以墨绿色丝线刺绣云纹。他正微微的倾身向烛台,就着那跳跃的烛光认真的看着手里的书卷。

正是顾长风无疑。

见秦宝镜醒来,他放下手中书卷,唇角蕴笑:“你醒了?”

秦宝镜心中惊了一惊,但面上还是未露半分。她只是很快的翻身起来,眼光在屋中快速的扫了一遍,随即问道:“香儿呢?”

“她不放心别人给你煎药,所以随同李兄一起去给你煎药去了。”

秦宝镜点了点头,接下来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好坐在榻沿上,眼帘微微的下垂,看着自己裙子的下摆。

而对面的顾长风一时也没有说话。

夜风透过窗棂吹进,榻旁高几花瓶中插的那支芍药悄无声息的跌落一片花瓣,悠悠晃晃的正好飘在她的裙摆上。而蜡烛被这夜风一吹,烛光跳跃了下,悠忽的爆出了一朵灯花来。

而顾长风的声音也于此刻忽然传来,清雅如瑶琴:“秦城主,上次你说起我们之间的婚事,不知秦城主可有想好,与长风何日成亲?”

但秦宝镜听了他的这句问话,面上并无一丝羞色,反而是长眉轻拢,似是真的是在想何日与他成亲比较好。

因为不爱,所以淡然。

须臾,她便眉头舒展,淡淡的道:“待过完中秋吧。城中还有些事要处理。婚礼的事,也要着人好好的准备。”

顾长风微微点头:“也好。婚礼断不能仓促。不如我这边派几个人随你一同回无双城准备婚礼的事?”

“不用。婚礼之事,我自会打点好。九月十五大婚,顾公子到时记得准时前来就好。”

顾长风对于这话一点也不在意,反而是低头轻笑:“既然你我大婚在即,又何须如此客套?以后宝镜直接唤我长风,可好?”

秦宝镜从善如流,垂下眼帘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架后密谋

而另一边,观云庄后院的空旷处,韩奇香口中咬着蒲扇,正呆呆的望着夜空中的那弯残月。

发了一会呆,她偏头问身旁的李逸:“李逸哥哥,我现在可不可以去给表姐送药了?”

李逸微笑:“刚刚服过那碗药,秦城主已经无事了。更何况有顾兄在旁边照拂着,你不必挂心。”

韩奇香闻言,眼珠子转了一转,很快的便道:“所以你之所以拉我到这来吹冷风,其实就是为了让我表姐跟姐夫单独相处?”

看到李逸面上的神色,更加坐实了她的这个猜测。她长舒了一口气:“那你早说啊李逸哥哥,也省得我白担了这么长时间的心。”

这话李逸却不知道该如何接才是。他为人本就话少,这么多年中,他多以冷面示人,也就与顾长风还算相投。但对于韩奇香,少年时的那次相遇,嫌她跟个小麻雀似的整天叽叽喳喳的跟在自己身后。但待得分别之后,夜深人静,孤灯月下,清冷的少年却总是会想起那个活泼的小女孩。

似乎有她在,就会有笑声,日子就不会那么沉闷枯燥。

李逸想到往事,面上不自觉的就带了些微笑。一转眼却看到韩奇香苦着一张脸依旧蹲在地上,他心中不由的突了一突,忙问道:“韩姑娘,你怎么了?”

韩奇香抬起头来,可怜兮兮的看着他:“腿麻了。起不来。”

李逸不由的失笑,正要伸手拉了她起来,但忽然想到男女有别,那手就怎么也伸不过去。

他只好示意韩奇香跟着他做:“韩姑娘,你用手用力按另一只手上的这个穴位。对,就是那里。怎么样,现在是不是好了一点?”

韩奇香依言而行,腿上果然不那么麻了。她大喜,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李逸急忙道:“小心。”但韩奇香已经是站立不稳,眼见得就要摔倒。

李逸长身忽起,伸手握住她胳膊,一带之下,早已经是将她揽入了怀中。

胸前忽然有东西靠了上前来,鼻端是她秀发上若有若无的蔷薇清香。李逸心中一颤,两点红直从耳根底部窜到了面上,而放在她背上的两只手一时竟似握住了烙铁般,只烫的他全身发热。

他急忙推开了韩奇香,微微的垂下了头,深恐她恼了他举止轻浮。

但韩奇香浑然没有想到这层上,她只是笑嘻嘻的摸了摸胸前的那缕头发,看着李逸笑道:“李逸哥哥,谢谢你。还有,你怎么脸红了?很热么?”

李逸心中暗叫了一声惭愧,尽量的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无事。只是韩姑娘,往后这般的时候最好慢慢的起身,不然起的猛了,容易头晕。”

韩奇香哦了一声,偏着头看着他面上残留的那丝红,忽而又笑道:“李逸哥哥,你还是叫我香儿吧,一口一个的韩姑娘,我听的别扭。你忘了小时候,我可是一见面就叫你李逸哥哥呢。”

李逸支支吾吾的答应了一声,面上刚褪去的那一丝红瞬间又全都集中到了耳尖上。

韩奇香只当他是面皮薄,不擅于和女子打交道。毕竟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李逸对她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只是那时他没这么容易脸红罢了。

她捉弄之心忽起,上前两步忽然一把亲密的挽住了他的胳膊,仰头笑道:“我饿了,李逸哥哥,陪我去厨房找吃的,好不好?”

被她挽住胳膊的那一刹那,李逸只觉全身的血液咻的一声都冲到了胸膛处,里面的一颗心跳如擂鼓。他全身僵硬,一双眼睛只管看着攀在他胳膊上的那双白嫩的小手。

韩奇香见他那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大笑出声,只道是捉弄他成功。于是放开了他,蹦蹦跳跳的后退两步,挥手道:“李逸哥哥,我去找吃的了。待会再回来找你玩啊。”

语毕,人已蹦远。而李逸依旧是愣在当地,只管痴痴的望着自己的胳膊。

许久,他才回过神来,自嘲似的摇了摇头。想江湖一直称自己是冷面神医,都道是天王老子死在自己面前都不会动摇半分,但没想到,只要每次遇到韩奇香,自己便立时乱了方寸,哪还有平日的半分冷静自持。

不说这边李逸在暗自心潮澎湃,只说韩奇香捉弄李逸后,心情大为愉悦。她一边口中轻轻的哼着不着调的小曲,一边蹦蹦跳跳的就想去观云庄的厨房中翻些吃的出来。

先前在酒席上时,她光顾着扶秦宝镜回来,自己倒没有吃点什么东西。刚刚一直在熬药,也没有心思去在乎自己是否饿了。这会知道她表姐无事,心中放松了不少。心情一放松,立即便察觉到自己饿了。

她一边在花丛之中穿梭,一边仔细的回想着观云庄的厨房在哪。先前她半夜肚子饿了时,早就已经去过那厨房一次。这次可谓是轻车熟路了。

假山旁一架粉色蔷薇开的正好,翠叶缭绕,姹紫嫣红。映着微明月光,更加如梦如幻。

韩奇香最爱蔷薇,立时便停住了脚步,半俯下身就要去摘那最近的一枝重瓣蔷薇。

却忽然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与之而来的还有低低的秦宝镜三字。

见有人说到表姐,韩奇香一个激灵,立时便矮下身钻进了那蔷薇花架之中。

枝叶葳蕤如屏障,其后更是假山,投下一地阴影,外人很难看到其中藏有一人。

脚步声在花架之前停住了,听声音,倒应该是有两个人。

韩奇香急忙伸手握住了口鼻,努力的屏息静气不让人发觉。

听声音为一男一女。那女的正低低的说着:“这笔生意你们可敢接?”

那男的声音亦低低,但自信满满:“天下间还没有我们暗罗门不敢接的生意。”

“很好。这是定金,事成之后,其他银子我们会悉数奉上。”

接着是纸张打开又合起的轻微声响,韩奇香猜测着,那应该是银票。

那男子似乎是含糊的说了一句什么,韩奇香没有听清,但接着,她忽然听到那女子在道:“只要你们能成功的杀了秦宝镜,我家主人另有更丰厚的封赏。”

这话刚一进耳,韩奇香心中一惊,只差立即便要站起来看看面前的这两个人是谁。

这世间竟然还有买凶杀她表姐的人,而且竟然还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在观云庄中商谈。先前沙白头和陈留白仅仅是在言语中对秦宝镜不客气,韩奇香就已经拍桌而起,更遑论现在还有人在暗中密谋着杀了她表姐?

但刚一动身子,她便立时醒悟。对方有两人,其中一人按照谈话内容看来极有可能是个杀手,自己这时若是贸然冲了出去,不但打草惊蛇不说,还极有可能就此送了性命。

这时最稳妥的做法应该是去告诉表姐自己所听到的一切,好让她提早有了对策,同时也能勘察到这女子幕后的主人是谁。

心中主意虽好,但她刚动了动身子时,花架前的两人已经察觉到。先是那女子低声厉喝了一声:“谁?”接着便是有掌风立时拍到。

韩奇香就地一个翻滚躲过那女子的掌风。此时她也无暇去看面前那两人的长相,只是转身就跑。但刚跑了两步,身后凌厉风声又起。

听声辩位,韩奇香忽然一个斜刺转身,攀住身旁柳树垂下来的细软枝条,借力很快的就荡到了另外一边。身后之人的掌风再次落空。

她虽然内力剑术平平,但仗着身姿轻盈,一身轻功倒还是个中翘楚。更何况此时她一心只想着逃开,当真是奔跑起来比那夜风还快。

但除却耳旁快速掠过的风声外,韩奇香还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声音破空而来。

是暗器。且从这暗器破空之声听来,发射此暗器之人的内功定然深厚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