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城主和韩姑娘又何须急着走?左右无事,不如多在此待一阵子。采薇还未尽过地主之谊,带两位好好的在这承州逛逛呢。”

不知为何,韩奇香打从婚宴上第一次见到叶采薇开始就对她没什么好感。所以当下她听了这话立即便回道:“不过一个小小的承州,还没有我们洛安一半大,有什么好逛的。”

叶采薇闻言也不恼,面上的笑容益发温柔可亲了:“韩姑娘这话倒也在理。但承州虽小,也有几处名胜,还可勉强值得一去。”

韩奇香待要再反驳,秦宝镜已经先她一步开了口:“多谢顾夫人盛情。但离家多时,唯恐祖母惦念,还是早日归家为好。”

叶采薇抿唇一笑:“秦城主如此说,采薇再挽留,倒显得我不近人情。既如此,我立即着仆从给秦城主和顾姑娘准备好路上一应之物。”

忽然她眉峰又挑了一挑,笑的温柔:“明日长策要随我回漠北一趟,秦城主离开的那日,恕采薇不能远送了。”

秦宝镜亦微笑,面上神情平静如无风的水面:“无妨。劳烦顾夫人了。”

叶采薇再说了几句就离开了,无非是些场面上的话,以及隐晦的提及顾长策对她如何关心之类,秦宝镜面带微笑一一回答,毫无漏洞。韩奇香在旁边听的甚感无聊。

好不容易等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拱门处,韩奇香伸了个懒腰,忽然又凑近了几分,在秦宝镜的耳边小声的道:“表姐,这叶采薇虽然也算是个美人,可是,她有斗鸡眼。”

秦宝镜因着叶采薇刚刚说的那些话,想起一些往事,正有一丝伤感。闻言倒是不由的失笑,心中伤感一扫而空,回身嗔着韩奇香:“贫嘴。”

韩奇香摇头晃脑,得意不已。

而另一边,顾长风正在给李逸引见自己的奶娘眉姨。

眉姨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一身素裳,眉眼看起来甚是温和。她对着青衣青裳的李逸福了福身子,声音亦温和:“麻烦李神医了。”

李逸慌忙回礼:“眉姨不必客气。”

三人一行,在城内弯转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来到了一所小庭院。

灰墙黛瓦,木门石阶,望之孤寂。

庭院虽小,收拾的倒也干净。一条小的青石板路弯曲向前,周边柳荫重重,青苔深深。

一片浓的化不开的绿意中,唯有墙角一丛牡丹灰色枯枝逶迤于地。

春日已过,牡丹花期不再。更况乎这本牡丹根系已坏,当再无璀璨的那日了。

有青衣小丫鬟打起帘子,将顾长风一行三人迎进了屋子。

屋中光线昏暗,四壁窗户被厚纸糊住,只隐约可见屋内家具轮廓。

眉姨小声的解释着:“夫人全身被大火灼伤,先前的大夫说是见不得强光,所以这才将屋中所有的窗户都给封住了。”

这个夫人,指的正是屋中角落那张床上静静躺着的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

人间白头

正如眉姨所说,这名女子全身被大火灼伤,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如何。只有面上的一双眼睛无有损伤。

顾长风从幼时开始就经常随眉姨来此小院,已经习以为常。但李逸却是吃了一惊。

该怎么去形容那一双眼睛?他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前人的两句诗词,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不若秦宝镜的明艳,也不若韩奇香的娇俏,此女子眉间的那一股轻愁,眸间的雾遮云蒙,观之温柔恬静。

李逸不由的遐想,如不是被大火灼伤,仅从这一双剪水双瞳来看,此女子该是何等的倾城之色。

从来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实在是可惜了。

眉姨将那女子枯瘦的手从被子中小心的托了出来。如面上一般,层层丑恶伤疤覆盖其上,看不出原本的细腻光滑。

李逸修长的两根手指搭了上去,仔细的诊断了一番。

眉姨在旁边神色焦急,但又不敢开口,怕打扰了他的诊断。

李逸眉头微皱,打量了一番这女子胳膊上的伤痕,忽然抬头对站在身旁的眉姨道:“眉姨,劳烦你将先前大夫开的药方给我拿来,我想看看。”

眉姨答应了一声,抬脚就急急的离开。

李逸又微沉吟了一会,抬眼对那女子道:“这位夫人,能否张开口,让在下看看你的喉间?”

那女子听了他这话,一直流连在顾长风身上的目光这才转了过来,静静的看着面前的李逸。

虽是看着她应该中年,但一双秋水双眼依旧澄净。眸光之间无悲无喜,无怖无惧,仿似站在万丈红尘之外,静静的看着这世间的万物缘起缘灭。

据眉姨所说,这女子身上的烧伤已二十年矣。这二十年间,除却一双眼睛可动,她口不能言,全身上下更是没有一处可自由移动。

非但如此,因着这火伤,二十年间,她未曾有一日出过这屋子,更是不能见到任何的强光。

屋外的蓝天阳光,花红柳绿,自此与她再也无关。

李逸想到此,心中未免唏嘘不已。

那女子却忽然眼角略有上弯,当是正在微笑,却似知道李逸心中所想,正在安慰他一般。

李逸心中一震,抛却心中杂念,一心一意的打量着那女子喉间。

这一看,他的眉头却越皱越紧。果然,如他先前按脉时所探查到的一般,她之所以不能出声,不仅仅是当日烟雾熏到所致。

为了再次验证自己的猜想,他抬头对那女子道了一声:“得罪了。”随即便低下头,小心的用手去按那女子的喉间。

他这一低头,后侧脖颈间的头发自然而然的落了下来,正好露出后颈一片肌肤。

其上却有一淡淡的印记。形如三片花瓣围绕成一枚小小的胭色花蕾。粗粗看来,竟恍若待放的莲花。

那女子一见这枚印记,先前眼中的淡然之色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急切。

她似是极力的想抬手去摸那印记,但她身不能动,更是口不能言,到最后只急得喉间嗬嗬之声不断。

李逸吓了一大跳,以为是自己弄痛了她,忙缩回了按在她喉间的手,面带歉意的看着她:“可是在下不慎弄痛了夫人?”

那女子深吸了口气,费了很大的劲才能稍微的挪了挪自己的脖子。

看那姿势,似是在摇头。

李逸心中舒了一口气,继续柔声的问道:“那夫人可是哪里不舒服?”

那女子口中嗬嗬之声不断,似是有什么话要说,可李逸微微的皱着眉,纵然是再俯身下去,可依然是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这一番动静早已是惊动了正在摆弄屋中那盆兰花的顾长风。他摇着轮椅过来,问李逸:“李兄,怎么了?”

李逸摇头:“不知这位夫人想要说什么。可李某愚钝,竟然无法理解。”

那女子见顾长风过来,一双眼睛只在他身上,看看他,又看看李逸,眼中竟然慢慢的有了一层水雾。

一滴泪终究是沿着额角落了下来,顾长风一见,不知为何,心中竟然有了一股淡淡的酸楚之感。

其实,他对这女子的来历并不是很清楚。只知她以前对眉姨有恩,后她家遭大难,全家不幸遇难。为报当日恩情,眉姨特地置办了这处小院,将她接了过来照顾。

这一照顾,就是二十年。

顾长风还记得他第一来这所小院的情境。那时他刚三岁,不过刚刚记事的年纪。

是个春日的上午,屋外阳光和煦,桃夭杏研。有云雀掠过小院,飞速投下一点剪影。

青衣小丫鬟打起帘子,他由眉姨抱着,跨入了这间屋子。

屋内昏暗一片,有几丝阳光透过厚厚的棉纸透了进来,在黛青色的青石砖上洒下了几点圆形光斑。

但就那几丝阳光,依旧不能冲散屋中的那股暗沉。

他很害怕,抱紧了眉姨的脖子,抖着身子,不敢睁眼去看屋中的一切。

恍惚中,眉姨抱着他停了下来,更是微微的俯下了身子,轻声的在道:“夫人,你看,这就是二公子了。”

然后屋中就是一片寂静。但在这一片寂静中,他能听到有个人轻微的呼吸声。

那呼吸声越来越粗重,还伴随着短促浑浊的啊啊之声。

眉姨的声音哽咽了,她托着他的头,哄着他:“二公子,别怕。你回过头来看看,看看你面前的这位夫人。”

他依言懵懵然的转过了头,可一眼看到的却是那人满脸层层叠叠的疤痕,恍如鬼怪。

他只吓的大叫一声,立即就闭上了眼睛转过了头,而后任眉姨怎么哄,他都不肯再转过头。

心如擂鼓时,恍惚中似是听到有人在低声的呜咽着。那声音并不清晰,可是很奇怪,那一刻,他忽然莫名的就觉得有些哀伤。

他伏在眉姨的肩头,小心的半睁开了眼睛,看着那几线光柱中万千微尘静静飞舞。

而后每年,总有那么几日,眉姨会带了他来这所小院中探望这位夫人。

时间长了,他不再对她满身的疤痕心生恐惧,反而是渐渐的对她有了一种熟悉亲切之感。

他也曾问过眉姨,为什么要带他来看这个人?眉姨的回答是,因为这位夫人家中遭难,儿子也不在了。而她的小儿子正与他一般的年纪,带了他来,只是安慰她想儿子的心而已。

他虽也有过怀疑,暗中派人调查过眉姨及这位夫人的底细。可依旧不得要领。眉姨的底细固然清白一片,那位夫人却是由于面目全非,只怕除了眉姨,天下间再无人知道她以前的容貌如何。

自然,她的过往更是无可探查。

所以这件事最后也只有不了了之。好在这二十年来,眉姨待他如亲生,凡事为他着想。他想,既然眉姨相信那位夫人,那他也该相信才是。

所以这些年来,特别是五年前庄中的那遭巨变过后,有时即便眉姨不说,他也会一个人来到这里看望这位夫人。

庭院深深,翠竹幽幽,在这里,他心中更加宁静恬淡。

顾长风见了那女子额角缓缓滑落的一滴泪,心中一酸,可毕竟不敢唐突,贸然的替她去擦拭。正在为难间,好在眉姨及时的掀帘进来了。

眉姨看见那女子的神情,赶紧几步上前来替她拭去那滴泪,握紧了她的手,面上满是关怀,柔声的问着:“ 夫人,你怎么了?”

那女子一见眉姨,眼中急切之色更加明显,被握着的那只手也吃力的想要合拢来反握住眉姨的手。可四肢僵硬,无论她如何用力,手指头都难动一下。

慌乱中,她只好紧紧的看着眉姨,然后又再看看李逸,喉间更是不断艰难的发出声响。

眉姨却是不懂,只当她是害怕。于是拍拍她的手,柔声的安慰着:“这位李神医是二公子的好朋友,特地请来给夫人您看看的。别怕,李神医的医术很好的。”

那女子的喉间动了动,看其神情,似是想说话。

眉姨俯下了头,模模糊糊的似是只能听清楚他这个字,而后的,却无论如何都听不清楚。

她只好再次的柔声安慰着:“夫人,我明白。你放宽心,会没事的。”

那女子眼见她想说的话却说不出来,只急得双眼中不停的流泪。

当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心中想说的却没有人能知道,那种绝望,让她除了流泪,不知道还能如何。

眉姨回头歉意的看了一眼李逸,对他微微的点了点头。李逸会意,亦点头:“我先去屋外拟好药方。”

顾长风随同他一起出了屋子,忽而道:“李兄,这二十年来,我第一次看到这位夫人露出了方才那般激动的神情。她可是认识你?”

李逸想了想,又微微摇头:“我自小随师父居住药王谷,鲜少出门。印象中倒并没有认识过这样的夫人。也许,刚刚确实是我给她检查伤势的时候,不小心弄痛了她。”

顾长风轻叹:“这位夫人,当真可怜,二十年间竟从未踏出过屋中一步。李兄,依你看来,她的伤势可还有救?”

李逸沉吟了会,再次摇头:“想要容貌恢复如初,那是万万不能的。不过让她不畏强光,开口说话,我倒是有几分把握。”

说到这里,他忽然严肃了起来:“长风,那位夫人之所以失声,据我刚刚探查看来,不仅仅是烟雾熏到所致。她其实是被人下了毒。”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话说,收藏冷就冷吧,但路过的姑娘们没事也留个言呗,说说您喜欢或者讨厌哪个人物。咱在晋江写文图的不就是这口咩。

故人之托

顾长风的神色也严肃了起来。对李逸的医术,他是绝对的相信。

“哦?那依你之见,这位夫人是中了什么毒?”

李逸沉吟着,斟酌了一会才开口:“惭愧。我竟然诊断不出这位夫人中的是什么毒。但依脉象和伤处看来,此毒应是慢毒,且历时之久,当在二十年以上。及有可能二十年前此毒已经发作。只可惜错过最佳的诊治时机,不然也不会最后依然导致这位夫人失声瘫痪。”

顾长风的眉头微微的皱了起来。李逸漠北神医的名号绝不会是浪得虚名,能让他也诊断不出来的毒,当是世间少有。想眉姨当初所说,此位夫人的来历不过是当地一富人之家,因家丁小事怨恨,一怒之下趁着夜色放火,才导致全家不幸遇难,唯留她一人存生。但一般的家丁,放火也就放火了,又何须提前下毒?况且,一般富人之家的家丁,又何来的连李逸都不知道的毒药?

他若有所思的转头望了一眼屋内,透过门的缝隙,隐隐可见眉姨正坐在床沿上俯身跟那位夫人说着什么。

他收回了目光,看来此位夫人的底细,仍需着人好好的调查一番才是。

李逸却忽然喟叹了一声。顾长风有些好奇,便问道:“李兄为何叹气?”

李逸手指着那丛枯败的牡丹,叹息道:“牡丹本为国色,历来就有花中之王的称号。但此院中的牡丹却根系俱坏,只怕再无花开的那日,岂不可惜?”

顾长风自然知道他是因这夫人而心中有所触动。想自己当初也是这般,不过时日一长,也就习以为常了。当下他便微笑道:“李兄未免伤春悲秋了些。想自古英雄末路,美人迟暮之事常有,若世人皆如李兄这般,岂非终日凄凄?”

李逸叹息:“话虽如此,但看到昔日美好之物毁灭在眼前,心中终是会有所触动。听闻当年无方城城主夫人名动天下,江湖皆传闻她容貌倾城,唯有花开时节动京城时的牡丹可比拟。可惜一代佳人,却所托非人,谁能料想袁城主竟与魔教之人勾结,最后只落得个全家灭亡的境地。想来那袁夫人也在那一战之中香消玉殒了,实在是可惜。”

顾长风闻言,不知为何,心中却忽然一动。

他回头看了一眼屋内,神色间越来越凝重。二十年前无方城毁于一夕之间,城破之日,大火绵延三日不绝。而屋中的这位夫人,据眉姨说来,她照顾她正好二十年,且她全身正是被被大火灼伤以致容貌声音皆毁。

顾长风的眉间越拢越紧,这世间又岂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这边他在心间暗自的思忖着这件事的可疑之处,而那边李逸望望天色,见一轮红日逐渐偏西,于是便转头对顾长风道:“长风,你和眉姨先回庄中吧。这位夫人的毒我尚且有些不明之处,待会要去城中的云来客栈找一位前辈商酌一番才敢拟定最终药方。”

“可是你前几日所说的那位前辈?”

李逸点头:“是。这位前辈正是江湖人称持竿叟的沙白头沙翁老前辈。沙翁不但武功造诣颇深,而且遍识天下毒药。可惜他平日行踪飘忽,纵然是想去拜访亦寻不到他的踪迹。此次在承州偶然相遇,能得他略一点拨,胜过我阅医书无数。我这便去请他指点一二,也许他知道这位夫人身中何毒也未可知。”

顾长风亦点头:“既如此也好。”

沙白头果然是知道李逸口中所说的毒药。

听着李逸的描述,一向面上随意平和的他神情也渐渐的凝重了起来:“按你所说,此毒为慢毒,可致人全身僵硬直至瘫痪,但却不会要了人的性命?据我所知,江湖中唯有落叶散可致人如此。但落叶散一来练之不易,二来此毒药形如鸡肋,不能致人于死地不说,且要毒发成功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须得连续下在饮食中一月以上,非亲近之人不能成功。故此毒药江湖中基本无人使用,今日听闻,倒叫老叟甚是好奇,究竟是何人与这位夫人有何仇怨,竟然给她下了这样的毒药?”

旁有一人,头戴逍遥巾,身穿半旧石青色儒衫,看上去恰如个磊磊书生一般,正是耿介书生陈留白。闻言立即忿忿不平的道:“杀人也不过头点地。有何天大的仇怨,大不了一刀杀了了事。但下此毒药,让他人意识清醒,但偏偏身不能动,天下间还有比这更残忍的做法么?更何况还是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此人若是教我陈留白得知是谁,一定前去替这位夫人讨个公道。”

沙白头亦点头:“此手法确是阴毒了些。江湖之人,侠义为重,纵是有仇怨,也不应对老弱妇孺下这般毒手。此人不除,难有公道。”

顿了顿,又道:“李老弟此来既是为这落叶散而言,小老儿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落叶散的解药难配制尚在其次,最难的却是那药引子。”

李逸忙问道:“敢问沙翁,不知需要何物做药引子?”

沙白头摇了摇手中的蒲扇,颌下三缕花白美髯轻扬:“李老弟可听说过七重莲华?”

“七重莲华?”李逸沉吟着,“我曾听家师提起过一次。道是此花六十年方得一开,纵然有千金亦难求。但李某却未曾听闻江湖中有何人有此花,还请沙翁示下。”

说罢,郑重的对他做了一揖。

沙白头手中的蒲扇又摇了两下,感慨道:“医者父母心,李老弟的这份医者之心,小老儿很是敬佩。既如此,小老儿不妨给你指条路。昔日听闻无双城前城主偶然间得有七重莲华一枝,爱若珍宝,轻易不肯示人。后来他仙去,无双城城主之位由其女接任。这新任城主虽是个女身,但据小老儿看来,其气度胸襟不在男子之下,李老弟不妨去向她求取此物,想必她定会欣然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