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闻言,面上神情之间就有了一丝欣喜:“沙翁所说的可是秦城主?李某与秦城主却有几面之缘,既如此,稍后回到观云庄中,李某便去向她说明此事,万望她伸出援手。”

陈留白插口道:“我们原忘了,观云庄顾庄主大婚,秦城主肯定是会来的。前些日子我和沙翁正好在冀州茶肆中碰到秦城主,蒙她高看,对我和沙翁礼贤下士,这份心意我们谨记。待会李神医回庄,请代我和沙翁向秦城主转达我们的感激之情。”

李逸拱手,一一的应了。

而那厢,眉姨推着顾长风的轮椅正缓缓的行走在承州的一条长街上。

落日熔金,映照的周边的一切都似镀了一层金边,万事万物忽然的就较白日柔和了起来,连带着人的心似乎也柔了起来。

眉姨一面推着顾长风缓缓的行走着,一面忽然感叹了一声。

顾长风未回头,却是温声问道:“眉姨缘何叹气?”

眉姨微微低头,看着他的侧脸,望着天边流霞出了一会神,才慢慢的:“我刚在想,一晃这二十年就过去了。想当初二公子不过那么小的一个人儿,尚在襁褓之中,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我。但一转眼,你就这么大了,都快成亲了。这日子啊,过的可真是快。”

他二人虽名为主仆,但二十年来蒙她悉心照顾,实则情若母子,故二人之间说话倒也不若其他主仆之间那般拘谨。

顾长风想起这些年她对自己的照料,也不由的微笑:“这二十年来多亏眉姨的悉心照顾,长风才得以顺利长大至今。眉姨的恩情,长风终生不敢忘。”

眉姨听他如此说,再看看他的腿,止不住的就想落泪。她半弯下腰来,替他将腿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低声的道:“终归是我辜负了夫人的嘱托,才致你这双腿,唉,二公子,眉姨实在是对你不住。”

顾长风却是微笑:“眉姨如此说,长风可不敢当。既然五年前娘亲仙去之时将我托付给你,那自是信得过你。且这些年来,你对我的照顾,纵然娘亲仙逝,但她泉下也必然深知。我想,她必定此刻心中也在道,当初所托非人。”

眉姨听他如此安慰,心中更是难受,待要说些什么,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的好。她只好一面继续缓缓的推着轮椅,一面却偏头去看远处,想以此来平复下有些难过的心情。

长巷尽头,几棵烟柳斜斜。黄昏暮霭四合,淡淡灰白色烟雾中,忽有一人缓行而至。

白衣墨发,行动处宽袖前后轻扬,身姿飘渺若仙。

眉姨觉得有些奇怪,未免朝那个方向多望了一眼。

这一望,正好望到那人缓缓的自烟雾中走了出来。面目清俊,更是剑眉星目。接触到她的目光,他忽地轻扬唇角,慢慢的扯出了一抹笑来。

作者有话要说:

画中美人

眉姨一看清此人的眉目,却是大吃一惊,握着轮椅的手不由的收紧。

然待得再定睛看时,长巷里却空无一人,只有灰白色的烟雾随风飘散。似乎刚刚的那一切,不过是她的幻觉而已。

她的这一番异常惊动了顾长风。他在轮椅上微微转头问道:“眉姨,何事?”

眉姨定了定神,方才有些惊魂未定似的指着那条长巷道:“刚刚,刚刚我似乎看到了老爷。”

顾长风也随着她的手指看了过去,但那边除了大片的灰白色烟雾之外,别无他物。倒是长巷尽头有几棵杨柳的枝条不时的扬起又落下,朦胧之中看过去,难免有些幻觉。

他只当她是眼花,便安慰道:“定是那些柳条让人眼花。父亲他去世已五年,你又怎么会见到他?”

眉姨稳了稳心神,仔细的一回想,又迟疑的道:“是。想想刚刚我看到的那人,似乎很年轻,与老爷的年纪不大符合。这般说来,倒应该像是大公子长大后的模样。”

说到这里,她心中更惊,忙又偏头朝长巷那边看了过去。但除了团团涌动的烟雾之外,空无一物,哪还有半点人影在。

顾长风听了她的话,微微一笑,道:“大哥他正在家中,断不会此时出来的。便是出来了,见到你我也没有不打声招呼就走的道理。眉姨,刚刚定是你眼花了。”

眉姨心中虽有疑惑,但又不敢和顾长风明说,当下也只有暗自安慰自己刚刚也许确实是眼花了。那个怎么可能会是大公子,怎么可能。

顾长风刚一回到观云庄,李逸就已经找了过来。

他将沙白头说的那一番话细细的对顾长风说了,重点自然是无双城中现正有七重莲华一枝。

顾长风在青衣家仆的服侍下正在铜盆中用水净手。他一面仔细的听着李逸的话,一面接过家仆递过来的手巾缓缓的擦了擦手,最后他抬头道:“所以你来找我,就是想我让去跟宝镜说,借这七重莲华一用?”

李逸点头:“七重莲华虽珍贵,但如若放之不用,就如死物一般。我想,你毕竟同秦城主的关系亲近些,由你来开这个口更好。而且,刚刚我碰到眉姨,见她面上愁颜不展,想是对那位夫人的伤势很是忧心。我心中不忍,也想早日医治好那位夫人。”

顾长风对他刚刚所说的,你毕竟同秦城主的关系亲近些这句话明显很受用。且眉姨为他奶娘,他也不忍见她终日愁眉紧锁,故他沉吟了一会,便对李逸道:“也好,待我找到合适的时机自是会跟宝镜说。李兄不妨先将那解药配好,届时七重莲华一到,也可立即医治。”

至晚间时,他还未来得及去找秦宝镜,眉姨已经来了。

眉姨来的时候,顾长风正在灯下仔细的看着一幅画。

米白色棉纸糊就的灯罩,上面只画有寥寥几笔的兰花草作为装饰。 其内一只半截红烛正在跳跃。暖橙色烛光经由这米白色灯罩透了出来,更显柔和。

柔和的烛光均匀的洒在那张画上,更是映的画上的人栩栩如生。

画是陈年老画,纸张已经晕黄。其中一处边角更是褶皱,微微泛起,似历尽沧桑的老人站在面前,抿唇微微一笑间,额头皱纹横生。

但依然可想象出她年轻时的风华绝代。

可画中人却是美人,经由这年华似水,依旧手执纨扇,巧笑倩兮。仿佛这悠久的时光从来不曾在她身上走过,依旧这般温婉娴静。

赞一句姿容绝世也不过如此,无怪乎世间之人都道,唯有花开时节动京城的牡丹可比拟。

顾长风微微感慨,正要卷起画轴,手却一顿,望着画中人不由的略略拢起了眉。

这画中的女子,眉眼间总是无端给他熟悉之感。他拢眉微微思索了一会,忽然明了过来。

似乎,父亲的二夫人,眉眼间有那么几分像这画中的女子。

父亲的二夫人,正是他大哥顾长策之母。

想明了这层,他倒也未去深想,毕竟天下间相貌有几分相似的人大有人在,也无须过多去计较。

他正在慢慢的卷起画轴,却有轻轻的叩门声传来。

他一边随手将画卷放在桌上,一边抬头朗声的道:“请进。”

进来的人却是眉姨。

她一脸焦急之色,进门便道:“二公子......”

顾长风微抬手打断了她的话,示意她坐。

但她却并未落座,只是略显焦急的道:“二公子,请你无论如何都要救救夫人。”

顾长风收手回来,放于膝上,闻言微微抬眼望着她:“李兄跟你说过了?”

眉姨点头,上前两步,又道:“是。下午我遇到李神医时,他已经跟我说过。他说现今天下间唯有无双城有七重莲华,但须得秦城主同意。二公子,你与秦城主不日就要成亲,我想,若由你来开口,这七重莲华,也许秦城主肯割爱也未可知。”

顾长风但沉吟不语,既没有反对,也没有同意。

眉姨见状又急道:“二公子,请你一定要救救夫人。夫人她......”

顾长风却是忽然出声打断了她的话:“夫人?眉姨,这位夫人,其实我是不是应该称呼她为袁夫人?”

眉姨一听这话,脸上刷的一下就变为惨白。她语带颤抖,几乎有些不可置信的望着面前神色间依旧淡然的顾长风:“你,你都知道了?”

末了,又急急的加了一句:“你,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顾长风不答,只是将那卷画递给了她。

眉姨抖着手接过,慢慢的打开,待看清了画中人的样貌,本就惨白的面上一时更白。

顾长风在旁边慢慢的道:“这是暗卫刚刚呈上来的。画中女子正是无方城城主夫人。江湖传闻二十年前无方一战,这位庄主夫人随同那场大火香消玉殒,从此空留一代芳名于世,引无数人为之唏嘘。”

眉姨依旧垂首看着那副画,没有言语。

顾长风接着道:“但眉姨,小院子里的那位夫人,算来正是你二十年前接来,而且偏偏那么巧,全身也正是为大火所灼伤?”

眉姨抬头看了他一眼。顾长风面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未见一丝涟漪。

她知道这位二公子自小为人冷静,对周边人多是清冷。即便自己自他幼时开始照顾他,二十年来,他对自己其实也不算是完全相信。不然,又如何会背地里找人调查她身边之人?

但她不能说。有些事,不是她不想说,只是受故人之托,她不能将那些尘封的真相公之于世。

顾长风坐在桌后,面上云淡风轻。看向她的目光平静,一如屋外满地月光,虽温润,但自是隐隐的有那么一股冷意在内。

眉姨也在看着他,年逾四十的她面上风霜已染,两鬓更是斑白。其间她几次抖着唇想开口,却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屋中一时很是安静,唯有似水月色透过窗棂缓缓的走动着。

顾长风忽然轻叹了一声:“也罢。眉姨,这二十年来你一直照顾我,视我为己出。娘亲过世后更是蒙你细心照料,这位袁夫人的事我不再深究下去,你与她之间有何渊源我也不再过问。至于那七重莲华,我自会去跟宝镜开口。只是,此间事了,我去无双城与宝镜成亲之前,会给你一笔费用,保你晚年无忧。”

言下之意,就是他不会再带着她随侍身边左右了。

眉姨一听他如此说,呆了一呆,面上神色立即转为灰白。而紧接着,只听得扑通一声,她竟是面向着顾长风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顾长风一惊,忙摇着轮椅过来,俯身就想扶起她来。但她挣脱开他的手,依旧直挺挺的跪着。

“二公子,”她语声哽咽,几乎泣不成声,“有些事情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我不能说啊。不错,小院中的那位夫人正是无方城城主的夫人。二十年前,莫名一场无妄之灾,有奸人从中挑拨,说袁城主勾结魔教之人,意欲吞并整个武林。但二公子,你该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其实无非是无方城当时是武林霸主之位,有人想占了这位子,就凭空编造了一个谣言出来。一夕之间,无方城城破人亡,大火肆虐,袁城主一家葬身火海。多亏上天怜悯,教我在火中找到了夫人。但即便救了她出来,她却成了这般模样。想夫人当初如何的天姿国色,而今却是......。若仅仅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可偏生她还全身瘫痪,口不能言。二十年来,夫人不曾出过那间屋子,二公子,我每次见到夫人这般,心中都是钻心的痛。我对不住她啊,当年若是我早来一步,也不至如此。”

说到这里,她忽然弯腰俯身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再抬头起来时依旧是接着道:“二公子,只盼你怜悯夫人,救她一救。不指望夫人的容貌恢复如初,哪怕只能是开口说话,能走出那间屋子见见阳光也好。二公子,其实,夫人她,夫人她是......”

作者有话要说:

江湖相忘

眉姨的那句话最后终归是没有接着说下去,她只是又弯腰俯身磕了一个头,伏在地上,语不成声。

顾长风伸手扶起了她,叹道:“眉姨,你又何必如此?长风未曾说过不救这位夫人。我虽与这夫人并无交集,但二十年来时常前去看望,断无袖手旁观的道理。”

他将眉姨扶到了桌旁的椅子旁边,示意她坐。但眉姨依旧不肯落座。

“二公子,”她又想跪了下去,但顾长风的一只手牢牢的托着她的胳膊,她即便想跪,依旧不能。

“二公子,”她接着恳求,“请让我随你一同去无双城吧。我答应过夫人,要照顾你一生一世的。”

顾长风沉吟了一会,复又慢慢的问道:“带着那位袁夫人一起?”

眉姨点头,正色道:“此生我断不会离开夫人半步。夫人在哪,我就会在哪。”

顾长风眉间微拢,右手两指缓缓的捋着左袖袖口,但沉默不语。

须臾,他抬眼看了眉姨一番,见她面上神色坚定,一双阅尽沧桑的眸子里却是带着急切恳求之色。

顾长风忽然就想起了他五岁的那年,在后院被人从后推落湖中,当时不识水性的眉姨却是不顾一切的跳下湖救起了他。而后他受此惊吓高烧不退,也是眉姨日夜守候在他身旁。

想母亲自他记事起,便因着父亲独宠二夫人之事常年隐于佛堂不出。那次他落水,也不过前来看了一看,见他无性命之碍便又回了佛堂,再也没有前来看望过一眼。

他迷迷糊糊中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每次看到的都是眉姨那双温柔的眸子,细心的安慰着他,哄着他入睡。只是那时眉姨的双眼,眼角平滑一片,而不如现今的这般却是细纹迭生。

顾长风想起那些往事,终是心中某处柔软了起来。

“也罢。眉姨,你便带着袁夫人随我一同去无双城吧。但眉姨,你须知道,无方城二十年前便已灭亡,袁夫人更是葬身于那场大火中,现在小院中的那位夫人,只是你家乡的一位富人之妻。她于你有恩,家中不幸遭难之后,为报恩,你这才照顾她二十年,你可明白?”

眉姨一怔,但须臾也反应过来,立即便道:“我明白。这世间已经再无袁夫人了。”

顾长风微微点头:“当年的无方城城主是蒙冤也罢,遭人陷害也罢,其中牵扯一定很深。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了,但如若再提起此事,依然势必会武林大乱。即便而今知道其中真相的人已经相继作古,但难保依旧会有别有用心之人借此为由,挑起武林动乱。所以,眉姨,此后,我望你再不要提起无方城之事。”

眉姨亦点头:“二公子,这个中厉害,我明白。”

“这便好。”

目光扫过她手中紧握的画卷,他忽然又伸手取了过来,取下桌上那方红烛灯罩,作势便要点燃。

但斜刺里眉姨的手忽然伸了过来,紧紧的抓住了他的手。

他抬头望过去,见她正一脸恳求之色,摇着头:“二公子,不要。”

顾长风虽然知道若想无方城之事彻底湮没于那些旧日时光中,最好的办法就是烧毁了这幅画,然后再无人提起此事。但不知为何,他对画中人总是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真当要他去烧了

这幅画,只怕最终也是下不了手。

正好眉姨也在旁哀求,他微一沉吟,收回了手。

眉姨心中一松,眼见得顾长风细心的卷起那幅画,耳中又听得他在道:“也好。那这幅画暂且就由我来保管吧。放在我这里,总比放在你那里安全。”

眉姨其实也正有此意。她看了看那幅画,又看了看顾长风,慢慢的道:“不错。这幅画,其实更应该放在二公子身边。”

二人再闲话了一会,眉姨起身告辞。待得她的身影走出视线后,顾长风身子微微后仰靠于椅背上,而双手则是十指交叉放于膝上,淡淡的道:“进来吧。”

吱呀一声轻响,两扇木门轻开了一条缝,有黑影快速的闪了进来,而后更是小心的关上了门。

那黑衣人先是向顾长风抱拳行礼,而后便几步过来,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声。

顾长风的眉头慢慢的拢了起来,他看向身旁垂手而立的黑衣人,慢慢的道:“你是说,我大哥,去了宝镜房里?”

黑衣人抱拳,低低的回了一声:“是。属下亲眼所见。现有其他兄弟正在秦城主屋外保护,属下前来禀告主公。”

顾长风微微颔首,略一思索,便道:“你且回去继续在宝镜四周保护。切记,不可让她发现你们的行踪。”

黑衣人又一抱拳,躬身退出。而顾长风也随后摇着轮椅出了门。

经过一处小院,再是绕过一道长廊,前方即是观云庄待客的客房了。

顾长风没带青衣家仆,但一路上轮椅还是行的很快。

及至等到秦宝镜所住客房前,望着屋内晕黄跳跃的烛光,他却忽然不敢上前了。

微微平息下因赶路而起伏的胸口,他左右一望,顺势摇着轮椅隐于一株枝叶繁复的龙爪槐后。

树冠如伞,绿叶葳蕤投下重重暗影,正好将他的身影悉数覆盖。

做完这一切过后,他屏息静气,听着屋内之人的对话。

首先听到的是秦宝镜冷冷清清的声音:“夜深了,顾庄主请回吧。”

而后须臾,是他大哥顾长策沉沉的声音慢慢的响了起来:“宝镜,你......,你还在怨我?”

却是一片沉寂,秦宝镜没有言语。

顾长风握着扶手的双手慢慢的紧了起来,身子微微前倾,只恨不得能将屋内的情形看的一清二楚。

而屋内,秦宝镜站在窗前,正在望着远处廊下的一丛紫色芍药。

星月微明,芍药上似是有点点闪跃星光。有风拂过,绵延起伏如银色波浪。

她忽然就想起了初见顾长策的那年。

十五年的年纪,纯真不知世事。随同父亲来了观云庄,偶遇月下湖边芍药旁轻声哭泣的十八岁少年。

她是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无双城大小姐,自是不能理解庶子的悲哀。可她知道,那晚的月色很美,芍药更艳,可这都比不上那个哭泣的少年带给她的震撼。

原本以为接替观云庄庄主之位的定不会是他,曾经满心欢喜的憧憬着,待他到了无双城,一定会好好的对他,让他此生再也不会为了什么庶子的身份而苦恼。

她秦宝镜的丈夫,定会让他荣耀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