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后静静垂下的马车帘忽然被人从里揭开,有张清秀的小脸探了出来。

她也未回头,只是道:“香儿,怎么出来了?”

被她称作香儿的那少女索性一矮身爬到了她身边坐好,有些不满的开口道:“表姐,马车里闷死了,你就让我出来透透气吧。”

此二人正是秦宝镜和韩奇香。离开观云庄已有两日,一路上倒是风平浪静,并无任何不妥。但秦宝镜为妨万一,依旧是轻易不让韩奇香出来,只让她每日待在马车中。

马车中虽是铺了厚厚的垫子,也是特地的预备了各色点心,以及供她无聊之时所玩的玉连环,但以韩奇香的性子,这些不过一会就已玩腻了。

当下她在秦宝镜的身旁坐好,又道:“表姐,你看这两日什么事都没有,说不定是那些人知道我们发现了他们的谋划,所以就不敢来了。好表姐,你就让我在外面待着吹吹风,好不好啊?”

说罢,双手就来挽了秦宝镜的胳膊,更是头靠在她肩上,面上只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望着她。

秦宝镜不由的失笑。虽是知道她这幅样子是装出来的,但总是不忍心拒绝。

轻拍了下她的头,秦宝镜又笑着转头看着前方:“好,就依你。不过外面风大,于你伤势不利,只能在外面待上一炷香的时间。”

见她答应,韩奇香大喜,忙坐直了身子,面上更是一副欢喜雀跃的表情。

秦宝镜微微一笑,也不去管她,只是依旧坐在那,任由那马车慢慢的走着。

韩奇香双手抱了膝,四面一望。日光下水田闪着光,有农人躬身耕作,不时有白鹭掠空飞起。而周边树木浓荫,更有声声黄鹂啼声婉转传来。

她忽然就想起了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这句诗来,忙转身炫耀般的对秦宝镜说了。

秦宝镜唇角上弯,笑道:“你平日惫懒,最不喜看书习剑,但竟然能记得王摩诘的这句诗,可真是稀罕了。”

韩奇香大是高兴,忙道:“我只是懒罢了。若是我有一日真的发奋起来,那肯定是会很厉害的。”

秦宝镜只是一笑,没有接话。

韩奇香却不依了,又过来摇她的胳膊,连声的问着:“表姐,你说是不是啊?”

秦宝镜直被她摇的身子晃个不停,只好应道;“是,是,香儿最厉害了。”

韩奇香这才放手,甜甜一笑,依旧双手抱了膝坐好。

却又是将头枕在膝上,偏头望着秦宝镜,忽而笑道:“表姐,谁能想到,这江湖人称无双仙子的无双城城主竟然自己驾马车?而且还驾的还这么熟练。”

秦宝镜微微一笑:“不然你以为如何?身份尊贵,骄纵豪奢,似那叶鸣远一般?”

韩奇香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可是,表姐,你毕竟是一方城主啊。”

“城主又如何?香儿可看到那边的农人了?其实我们与他们又有何区别?或许,我们还不如他们。”

见韩奇香睁着一双眼不解的看着她,她轻叹了一口气,又接着道:“江湖中波云诡谲,日日提防他人,又怎比得上那些农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安闲?”

韩奇香见她如此说,心中大是不忍,想了想,安慰道:“表姐,也许事情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坏呢。我觉得这世上还是好人多的。你看,先前我们一直在提防的暗杀,到现在也没有。”

她的这番话说的颇有些颠三倒四,但秦宝镜已是明了她的意思。

但饵已布下,对方如何会不来?再者言之,如若对方不来,自己的一番布置岂非也白费了?

周遭黄鹂之声忽然静寂,无数白鹭扑棱棱拍打着翅膀飞远。

秦宝镜面色未变,只是淡淡的道;“香儿,到马车里去。”

韩奇香面上雀跃,手按在腰间软剑上,恨不得立即就跳下了马车去,哪里还听得到秦宝镜的话。

秦宝镜见她如此,转头瞪了她一眼,低喝了一声:“进去。”

白纱后的面容冷如霜,语声更是容不得半分抗拒,韩奇香纵是万般不情愿,也只得哦了一声,钻回了马车里。

秦宝镜眼见得那道青绸帘子垂下,掩去了韩奇香的身影,这才回过头来,依旧不动神色的拢手坐着。

呜呜风声响过,最先出来的三棱刺却是朝着马车前那匹马的眼睛而去。

秦宝镜身未动,袖中右手两指轻合,一枚珍珠激射而出,正好打在那枚三棱刺上。

三棱刺受此一击,势头受阻,转而斜斜插入地面。可即便如此,裸/露在外的那半截尾羽依旧震颤不已。

但马匹受到惊吓,奋起前蹄长嘶。下一刻,几乎便要发足疾奔。

秦宝镜飞身而起,跃上马背,双手紧勒僵硬,以一己之力,硬是将受惊的马匹生生的拉住。

而后她站在马背上,俯视那些从林中忽然钻出来的黑衣人。

斗篷罩头,黑巾蒙面,只留一双眼睛在外。

她目光一一的扫过面前的这些人,心中微哂,终归,还是来了。

一共是十个黑衣人。领先的那人见秦宝镜一袭紫衣,头戴箬帽,帽檐上垂下来的一圈白纱遮挡住她的面容,风动白纱飘拂,更增其神秘。

他们不动,秦宝镜亦不动。双方暗自僵持,一时但感四周肃杀气氛暗潮涌动。

片刻过后,领先之人手一挥,身后九人得此号令,举起手中兵器,齐齐向秦宝镜攻来。

虽十人一起行动,但只有脚步踏在落叶之上的轻响。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声响。

他们动的那一刻,秦宝镜也动了。

尚且不见她如何动作,那十人只觉眼前一阵紫色衣影飘过,而后胸前肋骨处已被人踢了一脚。

然定睛再看时,秦宝镜依然是那般站在了那匹马上。

仿似刚刚她都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动过。

但她面前那片尚在飘拂的白纱提醒着他们,刚刚那片鬼魅般的紫色衣影,确然是她无疑。

这一变故迭生,令黑衣人有些措手不及。

高下立分,几乎已无悬念。

但领先的黑衣人依然举手无声发下再次进攻的号令。

这次黑衣人兵分两路,七人合围秦宝镜,另外三人却是朝着马车而去。

秦宝镜目光掠过那三人,足尖轻点马背,飞身而起。

袖中白光轻吐,素练出击,已是扫过那三人。

白练回袖,再看那三人,胸前受此一击,经脉俱断,立时毙命。

余下七人惊骇,左右相望对方。

但即便心生恐惧,七人依然沉默着继续围攻。

然不过须臾,七人中有六人已倒下,只余领头的一人。

秦宝镜不再动作,收练回袖,白纱后的一双眼只是静静的望着他。

黑衣人目中尽是不可思议。这般利落之极的杀人手法,他平生第一次见到。

想自己虽较那九人武功高些,但也绝不会是秦宝镜的对手。

目光扫过她。风起,白纱后的面容若隐若现,平静如幽潭。他忽然就想到了佛教中所谓的罗刹。

罗刹者,恶鬼也。男极丑,女绝美,然则皆恶魔。

他艰难的咽下了口唾沫。面前之人,粗一看,实为一娇怯怯的女子,体态轻盈,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会被一阵大风吹走。

可即便如此,他此时仍只觉得遍体生寒,心如擂鼓。

握着刀柄的掌心满是汗湿。活动了下几乎僵硬的手指,他将刀慢慢的移到胸前,双手握住,紧紧的盯着面前的秦宝镜。

但秦宝镜依然没有动。

抱了必死之心,他猛然大喝一声,双手轮起手中的弯刀,直劈了下去。

秦宝镜偏头闪过,身却未动。只是右手两指如电般忽出,精准无误的夹住了刀尖。

内力过处,虽只是两根纤细的手指,但那黑衣人如何用力,都无法将弯刀再移动半分。

他涨红了脸,待要弃刀逃跑。可暗罗门的门规是,任务失败者,杀无赦。

与其被门主所杀,不如被敌人所杀。

他再无迟疑,左手一翻,掌心对外,凝聚起平生功力,毫不犹豫的就对着秦宝镜拍去。

原本以为她会反击,而自己在她浑厚的内力之下当再无喘息的余地。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秦宝镜竟然不闪不避,结结实实的挨了他这一掌,且口角立时便有一缕鲜血蜿蜒而下。

作者有话要说:

计中之计

如此一来,黑衣人反倒是一怔,有些不可置信的抬头去看对面的秦宝镜。

白纱后的面上看不清是何神情,但夹着刀尖的两指依旧稳如泰山,他再难往前递进半寸。

但忽然,他只觉刀身似有所松动。他心中大喜,右手贯注内力,便要全力刺了过去。

眼见得刀尖就要刺入她身体,却忽然听得有人大喊,表姐,紧接着,他只觉面前一道红影掠过,而右胸已是一凉。

他慢慢的低头,只见右胸处正扎有一柄明晃晃的长剑。

剑身如霜,纵是现当正午,依然不能掩盖其上的冰寒。

而握着长剑剑柄的韩奇香此时也只觉心中一阵寒似一阵。她面色煞白,瞪大着眼睛看着面前的黑衣人。

纵然看不见他的面容,可她依然看的出来他眼中对死亡的那份恐惧。

下一刻,她抖着手就想将长剑抽出来。可随之而来的鲜血喷薄而出,正好悉数溅落在她脸上。

怔愣了片刻,她忽然扔掉手中的长剑,捂着脸大叫,连连后退。

后背撞上秦宝镜,可她不管不顾,依旧只是捂着脸尖叫不已。

秦宝镜顾不得左肩上的伤,双手按牢韩奇香的肩,硬生生的将她转过了身来,一叠声的叫着她:“香儿,香儿。”

但韩奇香只是捂脸尖叫,丝毫听不到她的叫喊声。

秦宝镜只好又加大了叫她的声音,同时大力的摇晃着她的肩膀。

韩奇香脑中一片血色迷蒙,只觉满眼皆是猩红之色,以及那人临死之前看着她的眼神。她几乎便要支撑不住倒了下去,但忽然一片混沌中,秦宝镜的声音渐渐清晰,这让她的神智慢慢的有了一丝清醒。

捂着脸的双手慢慢的放了下来,尚且还在抖着,无力的保持着合拢的样子放在颌下。她看着秦宝镜,语不成声,双目中一片惊慌之色:“表,表姐,我,我杀人了。”

秦宝镜一把摘下头上的箬帽,满面关切之色,扶着她的肩膀道:“香儿,香儿,看着我的眼睛。你听我说,你做的很对,是你救了我。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已经死在这人刀下。所以,香儿,你做的很好。那个人是罪有应得,不是你的错。”

韩奇香看着她的眼睛,心中似乎有了一丝放松。她迟疑的重复着她的话:“我,我救了表姐。那个人是罪有应得,不是,不是我的错。”

秦宝镜急忙点头:“对,香儿,你做的很好。你一点错都没有。”

韩奇香稍微镇定了些,但一低头,却忽然看到双掌中尽是猩红的鲜血。

那是她刚刚覆在面上之时,从上面沾染来的。

她立即便觉得面上似乎灼热了起来。胡乱的伸手去抹,可鼻端却不断的有腥甜的味道涌了进来。

胃中一片翻滚,她止不住的就弯腰下去,不断的干呕出声。

秦宝镜见状,知道若不带她速速离开此处,只怕她待会见了那个黑衣人人的尸首,更是不会平静下来。

心念到处,右手早已扬起,轻轻一个手刀劈落在她后颈,韩奇香身子一软,瘫倒在她的臂弯之中。

秦宝镜看着韩奇香血迹斑驳的脸,心中微痛。而后她忽然抬头清啸了一声。

长啸声刚过,便见官道之上立即有人影疾驰而来。

行的近了,方见那是一女子,年约二九,清丽的面上是一片沉稳之色。

正是秦宝镜的贴身侍女秦桑无疑。

秦桑一见秦宝镜臂弯中的韩奇香满面血迹,心中大惊,来不及行礼,忙抢上前来,问道:“城主,二小姐怎么了?”

秦宝镜将韩奇香交给她:“香儿无事。秦桑,影卫何在?”

秦桑垂首回复:“回城主,听到城主召唤,秦桑先行一步抢先而来。其他影卫即刻便到。”

秦宝镜微微点头,吩咐道:“传令影卫四处宣扬,无方城城主归城途中,受暗罗门杀手围攻,身受重伤,奄奄一息。”

秦桑立即垂首:“是。”

秦宝镜忽然手抚左肩,闷哼了一声。

秦桑即刻抬头,问道:“城主伤势如何?可有大碍?”

便要上前来搀扶。但秦宝镜扬手止住了她:“些微小伤,无妨。秦桑,你带香儿去马车,将她安置好。”

秦桑看了看韩奇香血迹斑驳的脸,毕竟心中关切,还是抬头问道:“城主,二小姐她......”

秦宝镜淡淡的道:“她杀了个人。”

秦桑大吃一惊,回首看了一眼地上的黑衣人,再关切的看了一眼臂弯中的韩奇香,抬头迟疑的道:“城主,没有告知二小姐你的计划?”

秦宝镜沉默不答,却是忽然道:“你着人下去探查暗罗门,一有消息,立刻来报。”

秦桑急忙答应:“是。属下立刻安排人手。”

秦宝镜面容冷峻,袖中的双手微微相握,心中却总是有疑惑。素闻暗罗门杀手武功皆深不可测,为何此次来的十人,虽是较一般江湖人士武功微高,但相较自己,终究还是差别太多。

即知此次暗杀对象,暗罗门门主绝无派遣此等之人来的道理。

除非,秦宝镜秀眉微拧,他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能杀死她。

木烨将此事报知白如墨的时候,他正站在窗边放飞一只鸽子。

五月的天空,湛蓝如水,有丝丝浮云飘卷。

天际无风,白鸽振翅,转眼已化为一个白点不见。

如同那晚般,白如墨也未回头,只是背手眼望着窗外,慢慢的开口道:“都死了?”

语气淡淡,如同不过是在询问今日天气如何而已。

木烨垂首回禀:“是。十人无一生还。”

白如墨微微颔首,面上神情淡漠,没有接话。

木烨垂首再禀:“如尊主所料,秦宝镜果然故意受伤。接下来是否按照先前计划行动?请尊主示下。”

白如墨沉吟片刻,又慢慢的说了一句:“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