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茗不出来工作,我还怕她在家里闲出病来呢。”

冯伯祥冷哼一声,提前感受了一把儿子娶了媳妇忘了爹的辛酸:“…你这是找你老子算帐来了?”

冯瞿嬉皮笑脸:“不敢不敢。就是觉得,父亲您连母亲回容城都要找儿子求助,咱们父子谁管好谁的媳妇儿不成吗?”

冯伯祥夫妻不合还要劳烦儿子从中撮合,连冯夫人回容城也是冯瞿的功劳,想想也确实没什么脸面再对小两口的事情指手画脚,尴尬的恨不得踹他:“我还不是为了你好,赶紧带上你媳妇儿滚蛋!你以为那徐英是什么样的女人?”

冯瞿对徐英只有耳闻,算是一位传奇侠女,履历吓人,无论是能力还是胆量都不输当世许多男儿。

“徐英怎么了?”

同样一个人,在不同的人眼中总能看到全然不同的一面,徐英正是如此。

顾茗立志要改变男尊女卑的社会风气,提高妇女的社会地位,为女性权益而努力,自然视徐英为楷模,千好万好。但同样的,徐英不但筹建过女子北伐队,还组织人刺杀过前清守军,因为男女平权的条文没有出现在约法草案之中,大闹参议院;女子参政受阻便能围打、上书、抗议,仍不能为女子平权争取到一席之地,还表示要组织暗杀、以手*枪炸*弹来对待。甚至能变卖个人家产,大力办报兴学,是彻头彻尾的女权主义者。

冯伯祥恨不得敲开儿子的脑袋看看:“你是被人哄住了吗?阿茗写书本来也只是小打小闹,她要是成了徐英的拥趸,你也不怕她先在家里跟你闹革命?”

冯瞿心道:已经晚啦!不认识徐英之前,她就已经在家里跟我闹革命了!

但当着亲爹的面,语气十分笃定:“阿茗性格乖巧,也就笔头子犀利些,真要让她打砸抗议,就她那个小身板,力气跟一只猫差不多,能做什么?”闹起来在床上就可以就地镇压。

徐英可是奇女子,出自前清武将门第,骑马击剑,组织过刺杀,有双枪女将之称,可文可武,与顾茗这种空有一腔报负却体力为渣的女子完全不在一个级别,就算是顾茗想效仿,也得先把身体练好了再说。

冯伯祥警告儿子:“反正你要小心你媳妇的想法,她想做做样子办杂志写书都随她,但不可给军政府找麻烦。也不能鼓动妇女造*反,不然到时候我连你也饶不了!”容城可不能来第二个徐英,那不乱了套吗?

他是老思想,还是始终认为女人们应该呆在后院里相夫教子,真要接受了新思想,学些时髦的作派,写几本闲书,得个才名也就罢了,若是当真学徐英一般拿刀拿枪要与男人们争天下,想要同男人们一起坐在参议院里对国家大事指手画脚,怎么能行?

军政府的少夫人才名在外固然好,为人聪慧大气有决断也是加分项,敢于为灾民发声直面沪上军政府的□□更是值得赞赏,但同样的有些底线不能碰。

冯瞿:“父亲你想多了。”

冯伯祥:“但愿。”

冯瞿从冯伯祥的书房里出来的时候,见到坐立不安的顾茗便取笑她:“父亲不同意你远行,这是知道怕了?”

顾茗深知时代之弊端,军政府督军一方独大,也不知道冯伯祥能不能听得进去儿子相劝:“…怎么说?”

冯瞿摸摸她的脑袋,笑的色眯眯的:“父亲答应了!说,你怎么谢我?”

“真的?”

“我还能骗你不成?!”

冯瞿拧了下她的小鼻子:“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

这次顾茗是发自内心的感激他,左右看看并没有闲杂人等,飞快在他面颊上亲了一记:“阿瞿谢谢你!”能够在父权的强压下为她争取,已经拥有了好丈夫必备的美德之一。

冯瞿摸着被她亲到的地方有些发愣:“你刚才亲了我一下?”

顾茗:“…”这人傻了?

他忽坏笑起来:“你可别想着随便亲一口敷衍我,等我晚上回去再讨要谢礼。”

谢礼是什么,不言而喻。

顾茗在他手背上轻拍了一记:“没正形!”笑着往外走:“母亲那边的婆子还带着甜甜在外面等我呢,她今天跟我回去。”

冯瞿顿时牙疼:“别啊!把那小丫头送回母亲身边去?”

顾茗完全不搭理他,迈着轻快的步子笑着走了。

***********

章甜近来情绪很是低落。

每次顾茗来见冯夫人的时候就觉得她小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她的行礼都已经收拾好了,既然小姑娘非要随行,还要替她添置些东西,便坐着汽车去逛百货公司,顺便找机会谈谈心。

一路之上,章甜紧紧抓着她的手,似乎生怕一松手她就跑了,问她想买的东西,小姑娘沉默着摇头。

顾茗心里有点难受,索性牵着她去百货公司旁边的咖啡馆,要了蛋糕牛奶请她坐下。

章甜拿着小银勺子把一块蛋糕挖的稀烂,却一口都没吃,看起来似乎胃口奇差。

顾茗受不了她这副模样,柔声说:“甜甜,我知道你在生顾姨的气,你生气我让人把你从沪上带出来,可是却没有好好照顾你,对不对?”

章甜拿着小银勺的手顿住了,眼里慢慢沁出泪花,即使她是个年幼的孩子,也能感受到顾茗的真诚与善意。

她轻轻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

“你告诉顾姨好不好?”

章甜眼眶里全是泪水,却又极力控制着不让它掉下来,她吸吸鼻子,懂事的说:“冯奶奶对我很好。”

顾茗托付冯夫人照顾她,冯夫人待她犹如亲孙女,让她时常想起自己的祖父母。

“那你不高兴是因为什么?”

她扭头去看窗外的马路上人来人往,带着哭腔说:“我想家了!想爹地妈咪了!想祖父母,还想小叔叔!”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从她脸上滑落。

顾茗心疼极了,起身坐到她身边去,将她搂在怀里轻拍着她的背:“我知道的。我都知道。可是他们都忙,暂时还不能来接你,甜甜再忍耐一下好不好?”

章甜终于哭出声:“小叔叔是骗子!你说过小叔叔说要来接我的!”

顾茗搂着她,不住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哄她:“乖孩子,你小叔叔一定很忙很忙,忙到顾不上照顾你,所以才让顾姨照顾你。冯奶奶跟顾姨不是都很疼你吗?”

她在顾茗怀里哭了好一会儿,终于愿意流畅的沟通了:“顾姨你是不是不要小叔叔了?所以他才不来接我的?”她在冯夫人身边久了,有时候听到佣人们议论战亡将士,虽然年纪还小,但也隐约知道了父母及祖父母大约是再也回不来了。

顾茗替她擦眼泪,心里一阵酸楚,直视着她漆黑的眼睛说:“你信不信顾姨?”

章甜边流泪边点头。

“这件事情比较复杂,不是顾姨不要你小叔叔了,而是比起跟顾姨在一起,你小叔叔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所以他不要顾姨了。”

“所以顾姨才要跟冯叔叔结婚吗?”

“是啊,冯叔叔愿意照顾我跟甜甜。”

“那…顾姨会不会不要甜甜?”

“怎么会呢?你就跟顾姨的孩子一样。”为了哄小姑娘开心,顾茗简直是用尽百宝,粗略算一下年龄差,她十四岁出嫁大约也能生出这么大的闺女了。

“我真能做顾姨的孩子?”

“只要你愿意。你不做你爹地妈咪的孩子了吗?”

章甜好像忽然之间长大了一样,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我知道祖父母跟爹地妈咪都已经死了。死了就是放在棺材里,埋到地下去…再也回不来了!”

顾茗大惊:“谁告诉你的?”

她抽抽噎噎的说:“在玉城的时候,有一天我跟着冯奶奶去逛街,看到街上有人抬着棺材去下葬,后来…冯奶奶身边的妈妈告诉我的。说人死了埋进地下就再也回不来了。”

对于这件事情,似乎她接受的很容易,令顾茗百思不得其解:“你很伤心?”

章甜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我原来以为祖父母跟爹地妈咪都不要我了,现在我知道了,他们也很爱很爱我,就像甜甜爱他们一样,可是…可是他们已经埋进地下去了,没办法回来接甜甜回家了!”

当时她想明白以后无缘无故发起了高烧,直烧了两日才降下来,彼时顾茗正在灾区做记者,并不知道还有这桩事儿。

顾茗眼眶湿润,倍感辛酸:“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可以做我的女儿。”

小姑娘眼含泪花绽出一抹笑容,试探着轻声唤:“干妈?”

顾茗:“哎。”她抱着怀里可怜的小姑娘,眼泪滚滚而下。

“干妈!”

“哎。”

“干妈!”

“乖女儿!”

********

孩子的成长几乎是一夕之间,在顾茗看不见的地方章甜悄悄长大了。

她替小姑娘置办了出门的行李,带着小姑娘回家,林妈见到小姑娘稀罕的拉着她的小手直问:“甜甜小姐想吃什么呀?”

顾茗纠正:“现在甜甜是我的闺女了,往后在这里就叫她大小姐。”

林妈笑起来:“少夫人收养了女儿是大喜事,今晚可要摆酒好好庆贺一番,我这就去准备。”

不出一刻钟,少帅府里全都知道少夫人收养了章甜,都来向顾茗道贺。等到冯瞿回来,听到她先斩后奏来这么一出,原本还有些不高兴,小声嘀咕:“姓章的小崽子…”他对孩子没意见,但对这个姓氏有意见。

特别是姓章的小白脸。

顾茗捶了他一下,威胁他:“这闺女你是认还是不认?孩子看着你呢!”

由于冯瞿与章甜历史以来的不对付,如今身份改变,不止冯瞿有些接受不了,章甜也懊恼的发现,认了干娘之后还绑定附赠个义父,一张小脸顿时纠结成了包子,很不情愿。

冯瞿本来不愿意认姓章的小崽子做闺女,可是见到她这副懊恼后悔的模样,顿时大乐,转而想到当爹的还能随便教训闺女就更高兴了,吩咐刘副官:“去我书房里把那只新的派克金笔拿过来,做我干闺女的见面礼!”

刘副官见少帅兴致勃勃逗小姑娘,笑着上楼去取钢笔。

顾茗则是哭笑不得:“你差不多得了啊!”小姑娘今天流了不少眼泪,可别回头再惹哭了。

冯瞿把派克金笔递给章甜,诱哄般说:“闺女,叫声义父来听听!”

章甜手里拿着新钢笔,颇有几分不知所措,求救的看向顾茗,后者知道这一大一小向来针锋相对惯了,忽然做父女定然别扭的很,便假作不懂章甜的意思,催促她:“甜甜叫人啊。”

冯瞿:“不叫义父,可就连干娘也没了啊。”

章甜从牙缝里挤出俩字:“义父——”

冯瞿掏掏耳朵:“你说什么?我没听到!”

章甜一声叫出来,才发现改口也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难,她虽然讨厌冯瞿,但却更喜欢顾茗,单为了顾茗脸上的笑意,也觉得叫声“义父”不亏。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站在冯瞿面前,放开了嗓子喊:“义父义父义父义父义父…听到了没?”

小姑娘的声音尖脆,近在咫尺放开了喊刺的耳膜难受,素来战无不胜的冯少帅急忙举手投降:“听到了听到了!”

顾茗在沙发上笑的前仰后合。

章甜吵完了他,赶紧窜到顾茗身边去,生怕吃大亏,被冯瞿揪着打屁股骂淘气。

不过冯瞿今天的心情似乎很是不错,大手一挥便吩咐下去:“开饭!今天府里添人进口,大家都加餐。”

假如干闺女不是有个姓章的叔父,那就更完美了。

章甜认了义父母,义父送了一只派克金笔,做干妈的礼物却需要订制。

顾茗左思右想,送干闺女首饰她还太小,用不得还是自己保管,索性买只怀表给她。两人母女名义既定,便去照了张合影的小像,放在怀里盖里。

章甜收到礼物高兴不已,特意拿去刺激冯瞿:“义父,看看干娘送我的礼物。”

冯瞿嫉妒的眼珠子都要出血了——两人相识几年,私底下的合影小像竟然也没有一张,合影也只有报纸上公开的元宵宴会上的官方摆拍,想想就气馁。

为此他在临别的当晚“背了大半夜的书”,直磨的顾茗差点去了半条命,恨不得把他踹下床:“你现在连避孕套也不肯用了,难道想让我大着肚子办婚礼啊?”

两人从初初在一起之时,冯瞿防范的特别好,从国外进口来的避孕套就放在床头柜里,可是这两天他好像犯了病,推说套子用完了,变着花样的“背书”,让人不得不怀疑他的用心。

“两个月可大不起来,你当是猪崽子啊?!”他“背书完毕”,身上还有热汗,把人捞过来放在自己身上,肌肤相贴,都是汗津津的,顾茗相对于他来说身量娇小,趴在他光*裸结实的胸膛之上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哼哼两声就准备睡去。

冯瞿不依。

“你明日就要出发了,再回来差不多也要一两个月,就算是赶着婚期的日子回来,我得有多久见不到人啊?还不同我说说话儿。”

顾茗闭着眼睛睡意朦胧:“说什么?”

此刻夜深人静,他一个武将也忽然抒情起来:“阿茗,你在外面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我给你写了一封信,有事去找汤大帅的儿子汤铭臣,我与他相识,略有些交情,必要的时候你可以向他求助。”

顾茗都快睡着了:“嗯。”

“还有啊,你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还要带个小闺女,一定别跟亲卫们走散了。”以前社会新闻里出现拐卖的妇女他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越想越担心:“你一定要警醒一点啊!”

“啪”的一声,顾茗在他光*裸肩上拍了一巴掌,很不耐烦:“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睡睡睡,这就睡!”他安抚性的隔着被子轻拍顾茗的后背,就跟哄小婴孩睡觉一般,拍了十几下又停了下来,还是很不安:“哎呀,咱们去年回到玉城,我就应该天天带着你锻炼身体练习枪*法,你许久没开枪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准头?要不…要不现在去打个靶子看看?”

他唠唠叨叨:“就算是打不过,只要身体好了,逃命的时候能跑得动也行啊。”

顾茗蹭的坐了起来,连带着掀起了被子,气咻咻发作起来:“你还有完没完?”

“完了完了…”冯瞿嘴巴微张,停住了说话,目光凝聚在她身上,顾茗后知后觉扑倒,用被子蒙住了脑袋,大骂:“色胚!”

冯瞿搂着人大笑不止,笑完了又惆怅:“要不咱们不去了?派别人去?”被子里有只小爪子掐着他肋下的软肉拧了一圈,他吃疼不住,连忙讨饶:“别生气别生气姑奶奶!我就那么一说,你可别当真!”人还没出门呢,他已经生起了思念之情,预感到接下来的日子难捱。

大半夜的顾茗恨不得换个房间去睡:“你真是还没老就已经啰嗦起来了。”

次日出发,顾茗才发现冯瞿有多夸张,他竟然准备派一队亲卫护送她去湘楚。

“知道的说我是去采访,不知道的还当我是去上门打架呢,怕自己输了带一群帮手过去。”

冯瞿的亲卫营里全都是身手矫健的年轻儿郎,几经筛选从军中挑出的死忠拥趸,他好像恨不得全给顾茗带上,就连同行的宁雪华都瞧的目瞪口呆,小声问:“主编,我们…这是去打仗吗?”

顾茗原本只准备带两个,与冯瞿的一番扯皮之下带了四名亲卫,其中两人还是曾护着她去平安从灾区回来的宫浩与盛俨。

“辛苦你们了!”

章甜穿着小皮鞋,为着路上方便,给她置办了几套小西装,小姑娘打扮起来很是精神,将怀表链子扣在西装扣子上,装进马甲口袋里,牵着顾茗的手故意气冯瞿:“义父,我跟干妈出门玩去了,你好好看家啊!”

冯瞿呲牙吓唬她:“你故意的?”

一番谈话之后,也许是得到了不会被抛弃的承诺,母女名份也让她安心不少,小姑娘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那要不义父你也一起走?”

冯瞿倒是想啊,可他向来公务繁忙,容城玉城两头跑,一大摊子事儿等着他处理,又不像冯晨只管操心学校就好,趁着放假还能到处跑跑。

想起冯晨他顿时精神大振,满脸喜色:“有办法了!”他临时派人去容城大学抓人,在火车启动的前五分钟,把冯晨塞进了车厢,还隔着窗户威胁人家:“照顾好你嫂子,要是她擦破一块油皮,回来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冯晨欲哭无泪。

他学校里一摊子事情,新从国外购买的一批医疗器械还没安装,每周还有几节课要上…刘副官去学校抓他的时候,他还没想到要被发配远方。

“大哥,你这是绑架!绑架!”

“等你回来再找父亲报案!”

冯晨:“…”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隔着火车窗户,他有一堆的话要叮嘱:“学校的事情你派人替我照看着,还有那批机器…还有还有,昨天有个学生在学校摔伤送医院了,你要代表学校去医院慰问…还有还有…”

火车的汽笛声中,冯晨扒着窗口不住说,也不知道冯瞿听进去了多少。

也许他压根没听进去,全副的精神都放在顾茗身上,也有一箩筐话要嘱咐,不过那个小没良心的不耐烦,只能咽了下去!

火车走出去老远了,宁雪华才收回了目光,笑道:“主编,你有没有觉得…少帅都快站成了望妇石了?”

与顾茗相识越久,越觉得其人神奇,而她与冯少帅的感情也充满了古怪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