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屋里的两个人分了开来,柳氏拿衣袖轻拭了嘴角:“琬琬,阿琰,你跟相公烧好粥了,快些来吃,我还做了醋姜。”

那是她拿手的,姜琰欢叫声走了过去。

姐妹俩坐下吃粥,姜琬问道:“爹爹等会儿又要去医馆吗?”

“是,前些日子一直在伤兵营,不知道积了多少病人。”

“要女儿帮忙吗?”姜琬打趣,“我可是副手呢!”

姜保真道:“你还是留在家里罢,不然阿琰烧得菜,可是要把我们一家子都吃瘦了!”

众人都笑起来。

这般被奚落,姜琰毫不生气:“是啊,是啊,不要我烧最好了。”她可是要去练功的,没有人教,她要自己摸索出一套棍法。

门外此时传来敲门声。

姜保真去开门,只见是个身穿华服的年轻男子,记忆里从不曾见过,惊讶道:“请问公子找谁?”他感觉应该是敲错门了。

“姜姑娘,”来人顿了顿,“姜琬在吗?”

有些低沉的声音,姜琬听出来了,差点呛到,急忙站起来走到姜保真身边。

“琬琬,这位公子是谁?”姜保真问。

当着父亲的面,她有点为难,因为说真话的话,父亲肯定会十分着急。

那人微微一笑,解围道:“上回在集市问路,多亏得姜姑娘热心指路,故而专程前来道谢,”他询问姜保真,“我能与姜姑娘单独说几句话吗,因为马上要离开嘉州了,想好好谢一谢姜姑娘,因为她的帮忙,我才没有耽搁时间。”

姜保真发愣。

姜琬忙道:“好,公子请随我来。”又看向姜保真,“爹爹,我就同他说几句话!”

寻到家里这种行径,姜琬最是忌惮的,但她更怕这会惊吓到家人,一发不可收拾。她领着男人走到后院一处僻静的地方,那里堆着用来烧火的木头,还有一些等着炮制的药材,被风一吹,鼻尖便满是药味。

“公子,上回的事情真的多谢您,但是寒舍实在不方便招待您这样的公子。”

冬日里,她穿着件酱红色半旧的棉袄,裙子是粗糙的蓝布,乌发甚至都没有梳成发髻,只松松拿一条丝绦束着垂在胸前,可耐不住眉眼出挑,肌肤好似瑞雪,更是有种冰清玉洁之感,好似白莲出水,娇丽却不艳俗。

那人心跳加速,往前走近了两步:“有什么不方便的,我说过,还要过来的,你不记得了吗?”

真想不记得,不,想没发生过这件事!

迎面对着男人的脸,她略微撇开头:“我以为公子说笑,对了…”她将金珠从荷包里拿出来,“无功不受禄,您还是拿走吧,被爹爹发现,我会挨骂的。”

那人莞尔一笑,握住金珠,也握住她的手:“我送你的,怎么还能收回来?”

姜琬心一跳,她往前没入宫前,遭遇到的纠缠不少,可乡里乡间的,能有什么贵人,哪里像面前这个人如此嚣张,敢找到家里来,还装作一副好人的样子,想诱骗她这个小白兔!奈何不知他身份…她缩回手,低声道:“我都不知公子是谁,哪日被爹爹,被娘发现,以为是我偷来的呢。这种东西,我们家没有的,就算整个嘉州,也很少见。”

也是,他想要她,却不表明身份,那当然会让她害怕,那人眯了眯眼眸:“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我叫傅英。”

傅英?

姜琬思索,她记得在史书中见过这个名字,傅英…他是济宁侯!

傅家乃燕国勋贵,当年保护皇帝逃至燕京,深受器重,侯爵世袭罔替。历经两朝,时缝燕国重新壮大,济宁侯又立下赫赫战功,在历史上也是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姜琬猜测他是贵族,但实在没想到来头那么大。

难怪他身上总散发着一种胜券在握的自信!

见女人一语不发,傅英问道:“听过我的名字吗?”

“不曾。”姜琬摇头,“您是哪里人?”

“燕国。”傅英道。

姜琬闻言抿住了唇,将那樱色压得发白。

“你别怕。”傅英见状柔声道,“而今嘉州是燕国的了,你便也是燕国人,放心,我不会让你被欺负。”

姜琬问:“您会一直待在嘉州吗?”

“不,我马上要去云散关,等我回来,再同你细说。”傅英盯着她细白的脸颊,心想他要带她去燕京,金屋藏娇。

云散关离得不远,但若是打仗,总得要一个多月吧,在此期间,她得想法办法摆脱傅英,她才不想给他做妾呢!当然是做妾,这傅英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出身,这样来招惹,自己能有什么好结果?她这辈子,绝不会像之前那样,做侧室,服侍荒淫无能的男人。

“好。”她装作乖巧的样子。

傅英低下头想亲她一口,她忙挡住了:“我刚才恳求爹爹,只说几句的,您快点走罢,不然爹爹会找过来。”

只露出水盈盈的眼睛时,竟是透出几分媚意,傅英口干舌燥,奈何她不肯,若是强行上去,只怕要弄哭她,还在家中。他只好放弃了,等回来,有的是时间!

傅英深深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姜琬靠在墙上,长长吐出一口气,随即理一理头发,缓和了下神情方才走到正厅。

姜保真道:“这公子说什么了?”

“无非是些感谢的话,没什么。”姜琬暂时还不想告知家中,除非实在没有办法了,便是敷衍过去。

姜保真打量她一眼,发现女儿脸色有些发白,突然想起件事,忙道,“来,给为父把把脉,最近都不曾空闲,竟忘了你的病。”

姜琬伸出手。

姜保真凝神闭目,忽然间睁大眼睛:“琬琬,你而今一点不气闷了吗?”他这大女儿有胸痹之症,只是比较轻微,但今儿一看,似乎已经痊愈。

托死而复生的福,姜琬道:“我确实没有不舒服了。”

“啊,琬琬的病好了吗?”柳氏上来握住女儿的手,万分欢喜。

姜琰也欢跳起来。

唯有姜保真一头雾水。

他行医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呢,不过兴许是老天垂怜,家里已经有一个病人,女儿健康,那自然是好事。

姜保真笑起来,拿起药箱。

此时却听见外面有脚步声,直向着这个方向而来,然后就听见有人敲门,他探出一个头:“请问…”

荣起站在外面,传话道:“姜大夫,你收拾下行李,过几日就随我们军队出征罢。”

“什么?”姜保真大惊,“什么出征?”

“殿下命你做掌医。”荣起笑一笑,“这是你的荣幸,不过姜大夫,你要记得,哪怕是掌医,也要遵守军令的,提早收好,别耽误当日的时间。”

姜保真呆怔了片刻,突然震怒道:“我不去!殿下呢,我要去见他!”

他一生的志向是救治百姓,而不是给军队做掌医,再说,嘉州是他的家,他的妻子,他的女儿都在嘉州,他绝对不会离开她们。她们如此柔弱,他走了,谁来保护?姜保真目赤欲裂,凭什么,萧耀一句话,就要让他们一家承受这种离别?

不,他不去!

荣起没想到他反应那么激烈,收敛了笑道:“殿下的命令,你难道敢违抗?那是要掉脑袋的。”

“我要见殿下,”姜保真闻而不听,直视着荣起,“不然我不会收拾行李,也不会给任何伤兵看病的,你可以去这么告诉殿下。”

“你!”荣起咬牙,萧耀乃皇子,便是在燕京,下得令又有几人敢不从,别说是投降的嘉州,违令者杀了也不为过,可姜保真这种大夫,很是宝贵,胡乱动手萧耀肯定会追究,他道,“你既然要见,我便领你去,不过我必须提醒你,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大夫!”

这种难题,他是不好解决了,荣起只能带姜保真去见萧耀。

柳氏听到这消息都懵了,眼见丈夫真的要去,忍不住哭起来:“相公,您便去做掌医吧,千万不要得罪殿下…”

姜保真这回没听妻子的,疾步往外走去。

姜琬也是第一次看到姜保真这样坚持,威武不能屈,十分震惊,但她很快就明白了,父亲舍不得娘,舍不得她们,所以才会拼死一搏。

可是萧耀这种性格,会让他得偿所愿吗?

不行,她不能袖手旁观,姜琬安抚了下柳氏,也快步跟了上去。

第7章

听说姜保真来了,萧耀有些奇怪。

荣起垂下头:“属下着实没有办法,他不肯听从。”

在萧耀的印象中,姜保真好似很随和,没想到胆子这么大,居然敢违抗命令,他倒想看看姜保真怎么说。

“带进来。”

荣起道:“姜大姑娘也求见。”

那个连包扎都不会的副手?萧耀眸光微动,原本以为再不会见了,结果…他手指在案上轻弹了下:“让她也进来吧。”

父女两个随之走入堂中。

“殿下。”姜保真跪下来,“请恕草民的罪,这掌医,草民实在无法胜任,殿下请另寻他人罢!草民相信,这天底下比草民医术高明的大夫很多,实在不缺草民一人的。”

萧耀道:“要本王非你不可呢?”

“殿下,草民学医数十年,自祖上传至草民这一代,已经是百年的历史,父亲教诲要用之于民,草民不愿意离开嘉州,嘉州的百姓也习惯找草民看病…”

“那又如何?”萧耀淡淡道,“本王下得命令,从未有收回的道理。嘉州百姓是命,本王手下兵马也是命,莫非你嘉州的人命更值钱不成?”

他语调倏然抬高,将姜保真惊得浑身一抖。

旁边的姜琬也是心砰砰直跳。

果然,这是一个多么强势的男人!

凭着父亲,如何说服?姜琬低声道:“请殿下见谅,父亲不止是因嘉州百姓,也因母亲,殿下恐不知,小女子的母亲有病在身,需得父亲医治的,她离不开父亲。殿下若硬要父亲去做掌医,等同于要母亲的命,故而父亲才会斗胆违抗。”

“殿下,请您能体谅父亲的心,他不是不愿…”

屋里陆续传出声音,谢氏站在外面问卫凌:“怎么回事?”

卫凌乃清平侯之子,自小与萧耀一起长大,谢氏将她当做子侄看待。

“殿下命嘉州一位大夫当掌医,但这掌医不肯,故而荣起将他带了过来,他要面见殿下,推辞掉这个职务。”

谢氏听得会儿,发现还有女子的哭泣声,摇头道:“是不是家人都过来相求了?阿耀也是,这大夫不成,那就换个大夫好了,何必如此强求?”

“因这大夫是神医,医术出神入化。”卫凌解释,“便是燕京都没有的,上回来伤兵营,将许多人的旧疾都治好了,不然殿下也不会非得选他。”

“是吗?”谢氏眸光一闪,抬步走了进去。

没料到谢氏会进来,萧耀一怔:“姨母…”

听到这个称呼,姜琬眼睛都瞪圆了,下意识转头朝来人看去。

那妇人年约四十岁,鹅蛋脸,柳叶眉,一双丹凤眼华光闪烁,穿件紫貂绒的裘衣,下面是条十二幅月华裙,缓缓走来,步态优美,浑身上下都透着股雍容贵气。

虽是一个女人,但她在史书上却不是默默无名的,甚至于比她姐姐的名声还要响亮。她在萧耀心中的地位也非常之高,等同于生母。

姜琬对她很有印象,而今听说是谢氏,由不得看得入神。

在这片刻,谢氏也瞧清楚了她的脸,心中大为惊讶,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姐姐章怀皇后丽质天生,世间仅有,但这姑娘却是毫不逊色,在这堂中如一片阳光,如一丝春雨,收拢了天地间所有的灵秀,不得不叫人赞叹。

不过,她的姐姐气质高华,有种凌然,这姑娘却是另外一种娇丽,哪怕此刻脸上沾着泪痕,也丝毫不影响她的容色。

转瞬间,谢氏心头闪过一个念头,她笑着道:“都起来吧,又不是什么不好商议的事情。”甚至亲手拉住姜琬的手,“这么冷的天,跪着难受的。”

声音如此柔和,姜琬莫名的红了脸,道:“谢谢夫人。”

黄莺般的动听,谢氏暗道,这脸配上这音色,当真是少有,她走到萧隐身边坐下:“阿耀,我刚才在外面听见了,这位大夫…”顿一顿,“姓什么?”

“姓姜,”萧隐低声道,“姨母,您来作甚?”

略微的有些不悦。

这孩子从来都是如此,办正事时不容许打搅,可这回她却想插手,并不理会萧耀,看向姜保真道:“姜大夫,你到底为何不想做掌医?若是怕危险,我敢保证,你一定不会有事,我们阿耀不打没胜算的仗,你又在后方,定会平平安安的。”

“不,夫人,草民很早就立下心愿,救治天下百姓,从不曾想做掌医。”

“天下百姓么,”谢氏嘴角微微的一翘,“依大夫之见,在这乱世中,百姓最终的安乐到底是什么?是你背上一筐药材,还是这天下一统,再无战争?”

姜保真心头一震,由不得语塞。

谢氏朝萧耀看了眼。

有时候,要以理服人,而不是一味的用强权,这孩子到底还年轻,气势太盛了。

萧隐却是面色淡淡,不以为然。

这大道理他难道不会讲吗,只不过有些人却会得寸进尺,以为理所当然,不过既然姨母非要来管,也正好,省了他的力气。

他端起手边的茶。

谢氏道:“而今大元什么状况,姜大夫想必你也清楚,皇帝荒淫,贪官横生,不然也不至于兵败如山倒。这回嘉州,你们知府甚至都没有抵抗,就开门投诚了。你应该亲眼所见,大元百姓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知府蒋方就是个鱼肉百姓的,甚至大敌当前,竟然将自己女儿抢去讨好萧耀,要不是萧耀不贪色,此刻女儿已经沦为他的妾室!

这一点,他怎么会不清楚?

可姜保真还是不太愿意,沉默不语。

至少是在犹豫了,姜琬心想,谢氏果然有一把好口才,只是父亲最担心的还是母亲,她在姜家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的感情非常深厚,由不得恳求道:“夫人,您说得十分在理,但是父亲这一走,家中就只剩下母亲与我,还有一个妹妹。我们家没有别的男丁,母亲又在病中,父亲如何能不担忧呢?”

这恐怕才是最根本的理由,谢氏站起来,走到姜保真面前:“你若是担心令正还有女儿,不如我在此许下承诺,收姜大姑娘为义女如何?你们家女眷随我一起回燕京。只要你愿意效忠阿耀,我可以向你保证,令正往后吃得药必是世间最好的,她同你两个女儿,永远都不会受人欺负,如何?”

这样的慷慨,姜保真目瞪口呆。

姜琬也没个防备,有点恍惚,直到听到一声闷响,萧耀将茶盅顿在了桌上。

第8章

实在没有料到,她会如此冲动,居然要收义女!

萧耀肃容道:“姨母,望您慎重。”

“阿耀,我平生遗憾便是没有一个女儿,而今瞧见这姜大姑娘,一眼就喜欢上了,足见有缘,”谢氏笑一笑,再次看向姜保真,“姜大夫,你愿意吗?”

嘉州被侵占之后,就沦为大元之地了,姜保真听过不少传闻,有些燕国人就喜欢践踏这等地方的百姓,他的妻子那么柔弱,他的女儿如此出众,或许哪一日,自己也真的不能护住她们,上回知府抢人他不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如同今日一样。

权贵面前,他们皆是蝼蚁,谈什么坚持,谈什么反抗,又有多少用处?难道真的不要命吗,那他的妻子,女儿一样会孤苦无依。

那么,还不如顺着谢氏,如果可以换得她们一辈子的安宁,自己又有什么不可牺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