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人说话间也并未避讳那孩子,朝宁回头,却见他的目光始终在宝儿身上,抿住了唇。

宝儿的户贴问题还没有解决,她一怒之下拿了玉如意出来,正是懊恼。

那东西岂是随便能面世的,倘若被有心人拿捏,恐怕招惹祸端,她已在这乱世中习惯了隐藏自己的情绪,本来是要十三将两个孩子送回来的,但是顾修说了前因后果,这才知道他是来求医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儿子小小年纪,竟然有厌世的念头。

他让她将东西收起来,只说请她帮着顾莲池医腿,让宝儿做那孩子的玩伴,先陪着他一段时间,他也护她一家周全。

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有林十三在,宝儿总不能吃亏。

李朝宁对着宝儿招手:“来,到娘这来。”

宝儿才擦了手,蹬蹬蹬就跑了来:“娘,我们回家吗?我困了。”

也是实在太晚了,她连打了几个哈欠,听说她要走,顾莲池顿时看向了她。

朝宁点了点她的小鼻尖:“宝儿在这里先住下吧,娘明天再来看你。”

宝儿自然不愿离开娘亲,李朝宁牵着她的手,走了外面去,也不知道跟她说了什么,回来时候小脸上都是笑意,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竟往顾莲池处看着,一笑露出唇边两个小梨涡,一脸的同情。

顾修的本意是让李朝宁一家都住进来,可惜人家不愿意。

李朝宁安心留下女儿,连夜带走了侄女李清止。

也是晚了,林十三叫人去收拾了外面榻上,郡王府少有女子纯在,幸好之前他娘有个粗使丫鬟叫做翠环的,让她给宝儿去铺了被褥,片刻之后,等他再回了屋里,却见宝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了鞋子,竟然躺了顾莲池的身边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了床前,小姑娘抱着那个青布人偶正来回摆弄着。

顾莲池这些天一直不哭不闹,晚上却是不休不眠,总也睡不着,此时他侧身躺在宝儿的身边,手里还抓着她的一个辫子,呼吸浅浅一看就是睡实了去。

林十三:“…”

宝儿对着他举起了青布人偶来,也压低了声音:“十三叔快看,这人偶真有意思,一面笑一面哭。”

那东西他从不叫碰,就连拆洗都亲力亲为。

林十三嘘了一声:“你怎么上床去了,他睡着了?”

宝儿笑:“他让我上来的,还说这人偶以后给我了,嗯,他睡着了,睡得特别快,十三叔放心,我会劝哥哥好好吃饭的。”

她想转过身来,动作之间却扯住了发辫。

林十三上前想把她抱起来,可顾莲池明明睡得很熟,只要一扯宝儿的小辫,他当即就睁开眼睛来:“叫她睡在这。”

两个孩子也还小,十三也并未多想,只给宝儿也盖好了被子,让她暂时先在这住下。

宝儿向来都是随遇而安的孩子,抱着青布人偶也就闭上了眼睛。

翠环和喜童在外间守夜,原本还都窃喜能睡个消停觉了,但是半夜才过,天还未亮,只听屋里一声闷响,有人惊呼起来,直接给打瞌睡的两个人吓醒了。都奔了里面一看,宝儿整个人在床上都横了过来,她半只脚就悬在床边,青布人偶和顾莲池都被她踹床下去了。

一看自己小主子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模样,两人赶紧给人抱了床上。

谁也不知道原本是在边上的宝儿,到底怎么爬到里侧去的,谁也不知道她滚来翻去的,是怎么将顾莲池一脚踹了床下的。此时顾莲池已然清醒过来,冷眼瞧着宝儿没心肺的睡颜,不由恼由心生:“赶紧给她弄出去!”

翠环连忙叫起了睡得正香的宝儿,领着迷迷糊糊这孩子去外面榻上睡了。

喜童便在旁伺候着顾莲池,可惜他再未睡着,又把人折腾得够呛。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李朝宁背着药箱再次入府。

她连夜配了舒筋活血的药,先给顾莲池双腿泡上了,宝儿吃得好,睡得香,见了母亲欢喜得很,还拿着那个青布人偶给她看,让她给起个名字。顾修下了朝,后院里正是热闹。

林十三在院子里做了一个架子,此时朝宁已经给顾莲池扎了针,就叫喜童和喜东架着他,站在架子下面。

宝儿在旁好奇地看着他。

顾修站了李朝宁的身后,也抬眸看着自己儿子:“怎么样,他的腿还有的治吗?”

晚上送她回去的时候,他详细地对她讲了下孩子的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能走的,这些年奶娘日夜给他按摩,都并未放弃,可惜顾莲池并不配合,这么多年看过多少大夫了也都素手无策。

当然了他们都是站在有病的角度看的,而朝宁已经带大了三个孩子,更有自己的见解。这是一个确实温暖的孩子,他的骨骼发育完好,虽然看起来像是和清止一样肌无力不能行走,但两个人本质上是有区别的,泡了汤药,她给他扎了几针。为了帮助他有重新站起来的欲念,还叫十三给他做了一个平行的架子,还强制扶着他让他站着。

此时日上三竿,朝宁让顾莲池双手扶着架子,靠着十三的力气站住。

不消片刻,顾莲池便一头大汗,他双脚不能着地,着地则剧痛不已。

李朝宁在旁冷眼看着:“令公子的病,真是不轻。”

之前答应来给孩子治腿,就已经说好了,如何治腿如何待孩子,都凭她说的算。

这两年什么办法都想了,毫无起色,定然不轻了。顾修也不以为意:“可有什么法子?”

朝宁笑笑,双脚还有知觉那才好办,她口中的病和他想的都不是一回事,缓步上前,这就走了架子旁去。顾莲池气喘吁吁,挣又挣不脱林十三的钳制,只咬着牙一声不吭。

他失了力,全靠林十三扶着。

李朝宁从怀里拿了帕子给他擦脸,顾莲池下意识别过了脸去。

当然了,她又伸手给他扳了回来,仔仔细细给他的小脸擦得干干净净。

顾莲池疼得白了脸,看见亲爹在一边站着,倔强地扬着脸看他:“这是给我治腿?莫不是想要弄死我吧?”

顾修皱眉,大步走了过来,可不等他怒斥出声,朝宁便转身对他摇了摇手指,这就忍下了。

她回身走到小家伙的面前,对她温柔地笑笑:“小公子当真是一点想站起来的心思都没有吗?嗯?要不要试试?”

顾莲池脸色苍白,对着她的笑脸再一次别开了脸去。

也是难为这孩子了,朝宁在他的小动作里发现了他那一丢丢的无措,摸了摸他的小脸:“咱们再试一次,你扶住架子,看看能不能站起来,好不好?”

顾莲池的余光当中,宝儿瞪着那双大眼睛紧紧盯着他,她双手握成了拳,似乎在给他鼓劲一样。

当真好笑。

林十三再一次拥着他,将他的手放在了架子上面。

院子里所有的人都看着顾莲池,他缓缓转过头去,却见爹爹的目光并没有在自己身上。

李朝宁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你再试一次,你总得在无人扶你的时候,能自己站起来,这样的话以后才能想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不然这辈子就在这木椅上度过,不能跑也不能跳,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顾莲池冷笑一声,依着她说的做,伸手扶住了架子。他也不以为意,反正旁边有人,总也不能摔着他,表面对他温柔打着为他好的旗号的女人他也见的多了去,一个大夫,当真自以为是。

只不过,他还未等‘站’稳,朝宁却挥手让身边的人全都散开,这可和想的不一样,男孩下意识看着脚下,没有人护着如果摔倒…

他根本无力站起,也无力撑起双臂,结果是什么样不等他想到,一头就扎了下去!

喜童连忙上前,李朝宁伸手给他拦住了。

顾莲池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半张脸摔的都是血,她蹲在他的面前,轻抚着他的后脑一字一句道:“谁也不能跟着谁一辈子,你爹也不能时刻在你身边,当没有人能扶着你了,没有人能接着你了,你当如何?一辈子这样,你真的甘心吗?嗯?”

这女人!

顾莲池趴在上,抬起了脸。

他流血了,还摔了土里,此时脸上一定是脏污一片。

在这个最狼狈的时候,即使眼前模糊了一片,可偏偏还能看见宝儿两条小短腿跑得飞快,奔着他就跑了过来。

甘心吗?

李朝宁不叫宝儿过来,小姑娘转身又跑开了。

她肩上的小辫子随着她的动作甩了起来,眼看着她越跑越远,顾莲池握掌成拳。

他不甘心。

第二十一章

窗边阳光斑驳,窗外的海棠树迎风招展,吹来阵阵的香气。

老夫子在书房里教学,顾莲池端坐在轮椅上面,偶尔转过头去看一眼窗外。

他拿着笔,写字的时候如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

这些课业难不住他,只今日心情略有不同。

这一早可摔得不轻,顾莲池的脸上有细微的擦伤,额顶还叫石子划了道口子。其实也不怪他没有力气,这些日子一直闹脾气饭都没进多少,哪有力气撑着双腿。他抹去脸上的血,只对着顾修说,不治腿了,他这辈子就这样了。

李朝宁不以为意,只说自己也该去出诊了,背着药箱就离开了郡王府。临走前她留下了内服的汤药和些擦伤药,喜童和喜东围前围后拿了药来给他擦脸,他发了好大一顿脾气,药碗也摔了,擦伤的药也顺手扔了,还是宝儿颠颠给他捡了回来,说是灵药,用了不留疤。

他想起在她面前的狼狈模样,在她转身的时候,拿着药瓶又扔了出去。

那不起眼的小灰瓶子就打在她的后背上面,宝儿回头怔怔看着他,小姑娘黑漆漆的眸子里,总像有什么东西在闪,他总有一种错觉,这就是他能动能跳能跑的人偶。

她定定看着他,令他怒气全消。

宝儿再一次低头捡起了药瓶放在了桌子上面,她说每次制药的时候,我娘都要忙上好几天,不想擦的话就还给她。

林十三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他冷冷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扫而过,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他只伸出了手,宝儿就欢快地跑了过去。

李朝宁说让宝儿在郡王府住三天,三天以后不管他还治不治腿都来接走。

那孩子跑得很快,她的腿是那样有力,一脚就能将他整个人都踹飞了去,是双好腿。顾莲池抿住了唇,这次是任着喜童给他擦了药,又有片刻功夫日头就上来了,金秋时节,晌午还热得很,郡王府的院子里,只听见不知名的虫儿叫得十分欢快,唯独不见宝儿踪迹。

夫子来教课的时候,进了书房才看见,宝儿卷着裤腿在外面的浅池当中玩水。

浅浅的池水当中原本什么都没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了几条锦鲤,逗得宝儿扑腾扑腾跑来跑去地追,林十三坐在水池边上给她提着桶。顾莲池抿着唇,耳中总能听见那孩子的笑声,也才写了几个大字啪嗒就扔下了笔。

老夫子在前看着他:“怎么?”

他伸手轻触了额头上的伤处,淡淡道:“外面呱噪地很,写不下。”

喜童在旁伺候着,伸脖子看了一眼:“我叫他们远点?”

顾莲池略一沉吟,想了想:“不必,你让宝儿进来。”

喜童忙跑着去了,有好一会儿的功夫,顾莲池看着宝儿上岸,林十三拿着东西给她擦了脚,放下了裤腿这才跟着喜童过来。老夫子给他留下了课业,他只等宝儿进了书房才又拿起了笔来。

宝儿在喜童的引见下,规规矩矩给老夫子鞠了躬。

顾莲池瞧见她的眉眼,是那样的一本正经,不由勾起了唇:“过来坐这,你照着念,我来写。”

他将手边的本书啪地扔在了桌子上面。

宝儿像模像样地坐了他的旁边,拿起了书来。

老夫子平日也多是由着顾莲池性子,此时也睁一眼闭一眼,转过了身去,只叫他俩一起写字。

顾莲池沾了沾墨,抬眸:“念啊!”

宝儿坦然笑笑,把书放回了他的面前:“我不认识这些字啊,我脑子笨,娘教我很久也认不多。”

她一笑,露出俩梨涡。

分明就是个小呆头,小模样却怎么看怎么舒服。

顾莲池顿时失笑,给喜童都看呆了去,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不过很快,他察觉到自己的笑意,又扳起了脸。回手一招,让喜童又拿了一副墨宝过来,放了旁边。

宝儿惊呆:“我不会写字。”

顾莲池抓过她的手来,将笔塞了她的手里:“不会写就学。”

要说打把式什么的,宝儿学得那叫一个快,她力气也大,喜欢那些刀枪棍棒,但是说起拿笔写字来,真叫一个窘。拿起笔来姿势也不对,学了好一会儿失了耐心,更是胡乱在宣纸上鬼画符起来。

晌午一过,顾莲池交了课业。

喜童去给他拿了药,等回来一看,发现宝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趴桌子上睡着了。

宣纸上全是扭七扭八的宝字,倒是写了不少个,她脸上也沾了些许的墨,呼吸浅浅。

喜童把汤药放了桌上:“她怎么还睡着了?”

顾莲池揉了揉手腕,目光在宝儿的灰布裙摆上扫了扫:“你去账房那支点银子来,咱们出去转转。”

说着伸手掐了宝儿的脸,来回捏了捏:“赶明你就叫睡不醒得了,起来!”

宝儿揉着眼睛站了起来,瞪了他半晌才想起来自己才在这里写大字来着。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也不等喜童回来,翠环却是来找宝儿了,她一脸的笑意,只说有好事等着,笑嘻嘻给人拽走了。顾莲池腿脚不便,没能跟上,等喜童回来,让他推着自己也去了前院,却是气得不轻。

顾修送了李朝宁出去以后就没再回来,这会儿回来了,却带了一个剪裁娘子来,特意围着宝儿量了她的尺寸。

男人在旁看着,眉眼间竟有笑意,说话时也闻言细语。

宝儿站在堂前,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任这剪裁娘子上下左右的量。

家里的事情,他何时放在过心上?

他的吃穿用度,他何时过问过一次?

从前总不见他踪影,何时待他有过这样笑脸?

顾莲池被喜童推进了门口。目光灼灼,看着自己亲爹,许是才喝过的汤药太难喝了,他只觉口舌之间全是苦味,气血翻涌间竟然差点吐将出来。

他一把按住轮椅车轮:“回去,我们回去。”

喜童不知他有何意,只得将人又推回了来。

结果,是要回了西厢房一间小屋。

但凡是屋里他能够得到的东西,都摔了地上去。

这间屋子里,装的都是顾莲池从前喜欢过的,收藏过的东西。各种玩具各种人偶各种各样的稀罕东西。这会儿他拿着鸡毛掸子,一手扶车,一手挥舞,片刻就满地狼藉,从前他收藏过一段时间的青瓷,原本摆在架子上面的从大到小,也未幸免。

他转来转去打砸了一通,也不叫人上前,回头奔了窗边。

喜童在门口跳着脚,可他也不敢靠前,每次往里一跑,就总有东西扔过来,他急得都哭了,直喊着主子主子的。

矮桌上还摆着一个他最喜欢的柳瓶,一伸手就拿在了手里。

顾莲池反手握着瓶颈只用力砸在车轮上面,柳瓶顿时碎开,只留他掌心当中的一小段瓶颈,参差不齐的颈口,还带着寒光。

这是他最心爱的瓶子,前段时间生辰时候,嬷嬷拿来给他的,彼时里面还插着花,她说他爹还记得他生辰,只因营地太忙回不来,命人在营地外摘了些野花特意送回来的。现在瓶子已碎,能看见劣质的瓷茬,哪里能是顾修用的东西。

是了,他早就应该想到。

他本来就不该出生的个孩子,他爹从来不喜欢他。

怎么可能是他爹给他的呢,分明是嬷嬷拿来讨他欢喜的。

他爹何曾将他放在心上呢?

顾莲池紧紧握住瓶颈,再也忍不住心中酸涩,落下一双泪来。

这个时候顾修已经赶了过来,他直闯进屋内,看见一地的狼藉,顿时大怒。儿子背对着他,他踩着一地的碎片大步就到了顾莲池的面前,一把抢下了他手里的鸡毛掸子,盛怒之下啪地抽打在这孩子的胳膊上。

顾修怒目:“孽障!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祸根!”

那一双泪珠才刚落下,顾莲池转过头来,也是倔强地扬起了脸:“是,我是孽障,当初你为什么让我娘生下我!生了我又不管我,为何不这就打死我!”

顾修也怒,又扬起了手来:“这就打死你也省了心了!”

顾莲池手里的柳瓶狠命地摔了出去:“打啊,你打啊!打死我!我跟了嬷嬷去找我娘!”

他的眼底,又有泪滑落。

这孩子从来没见他哭过,就是奶娘去世,也少见他这样。

撞进他的泪眸,顾修怔住。

想到父子两人是一样的命运,怎不心软?

他撇下了鸡毛掸子,蹲下了身子。看着儿子和自己如出一辙的眉眼,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深地感到这个孩子是自己的孩子,和自己一样孤苦无依。

可从来也没有哄过孩子,他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只握住了孩子的手。

顾莲池却是一把甩开了,他梗着小脖子,几乎是喊将出来的:“为什么!为什么对我娘不好,还生了我!为什么生了我还不管我!为什么我叫莲池,为什么就随便起的名字!为什么!”

他倔强地转动轮椅,狠命推了自己出去。

顾修竟是无言以对。

他站起身来,可想要上前,双脚像是扎了根一样动弹不能。

第二十二章

顾莲池狠砸了一通,把自己关进了书房,谁也不许过来。

他一个人坐在窗边开始写大字,眼泪就砸在宣纸上面,晕染成黑漆漆的一片。

顾修不知哪里去了,喜童找来了宝儿,推着她,让她拿着糕点进去哄他吃一点,她被人关进书房,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见顾莲池奔了窗边来,这就站了他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