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头,只见他挺直的背影,正系着腰带。

刚才药丸掉了地上,滚落一边去了,现在男人似乎没注意这边动静,李朝宁脚下一扫,低头来找,地毯上也是不太好寻,来回找了两遍也没能找到。

她怕引起他的注意,也不敢太大动作。

顾修穿了衣衫,又来穿鞋,平时她的屋里不让留人,现在也就她们两个人。

男人转过身来,眉眼间竟还有淡漠之色,她走上前来,帮他整理衣领:“今天走这么早?”

本来是不想留他,不过刚才可能问他要走的时候,他似乎不高兴了,这个人喜怒无常,嫉心又强,常常在意她随口说的话,还得费心去哄着的。

是以,她立即表现出一副略有不舍的模样来。

顾修伸手抬起她的下颔,立即捕捉到了她眼底的笑意:“小娘子突然摆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我还真不适应。”

朝宁张口咬住了他的指尖,笑意渐浓:“你应该说不胜荣幸。”

他嗯了声,低头,印上双唇:“不胜荣幸。”

出了屋里,喜东果然已经在外面等着他了,顾修反手关上房门,缓步走下了石阶。

喜东连忙上前:“暗线已经掌握了秦大人等人买官卖官的罪证,赵大人问是尽快动手还是再等等?”

顾修沉吟片刻,脚步不停:“陆成风有什么动静?”

喜东回道:“这只老狐狸还是很谨慎的,还在观望。”

顾修点头:“推他一把,待他进坑再动手不迟,明天安排一下,让赵显过府一趟。”

喜东连忙应下。

两个人越走越远,待进了郡王府的东院,男人才伸手入怀,拿出了一颗布料包着的半颗药丸:“还有这个,悄悄拿了去老大夫那看看是什么药丸,可有碍于孕事,千万谨记着,不要让西边的人知道。”

说着,他回头看了眼西院。

这边灯火昏暗,就只有院子当中高树上悬挂着一个红灯笼,随着风儿摇摆着。

喜东做事向来谨慎,也不问缘由,先将药丸收了起来。

明月悬挂在高空当中,顾修走到书房,又仔细交待了一番,林宝铮突然将她的玉送了沈江沅,这实在是出乎了他的意料当中。说起宝儿这小姑娘,和李朝宁行事完全不一样。

出了书房,他想起小姑娘就多问了一句,喜东刚好知道宝儿在哪里,也多回了一句。

林宝铮此时就在东院里,还和他的儿子在一起。

顾修顿时皱眉,顾莲池一直反对他娶李朝宁的事情,他心中明白,之前三番五次地,从看似简单的逗弄到两个人针锋相对,细思恐极。园子里的莲花池中,黑蒙蒙一片,女尸在这个池子当中捞出来已经过去五年多了,往事却还历历在目,阿青的死,儿子的忤逆,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

这个时候,拖阿青下水的丫鬟早就死了,知道真相的那个男人,也在牢中自行了断了,即使他有千万种猜测,追究下去也毫无结果。然而,那人到底是否和沈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只是猜测,顾莲池小小的年纪,如今早已长大,面对阿青留下来的这个孩子,他愧疚有之,疼惜有之,却始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宝儿这小姑娘很显然,就是个招人疼惜的孩子。

她甚至都不像平常的小姑娘,她的疼从来不在脸上,也不会说出来。

她甚至可以很轻易地就把所有不好的事情化在心里,你看见她的时候,她一直就像一块糖,又甜又软。

当然了,如果你觉得她软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她骨头里就带着硬气,也叫人刮目相看。

比起顾莲池,她心思就单纯得多,所以一向不轻易近人的儿子,现在竟然和宝儿在一起,顾修的心底是有些焦灼的。进了顾莲池的院子,一个小厮正在石阶上面提灯,屋里有两三人影,一眼就能看出林宝铮的模样。

顾修上前,小厮连忙敲门。

很快,喜童过来打开了房门,男人负手走进,一眼就看见桌边的小姑娘。

也不知道她眉飞色舞着说了什么,顾莲池在旁侧耳细听,嘴角边全是笑意,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吃了一半的甜品。

他的儿子,在对着宝儿笑。

喜童嗯嗯了一声,少年少女都抬起头来,顾莲池看见顾修似乎怔了下,不过很快就若无其事地别过了脸去,知道他们父子关系不好,宝儿却是先站了起来:“大叔,刚好遇见,我在莲池哥哥这蹭了顿饭,他待我很好的。”

顾修点头:“日后你们也是兄妹,他待你好才对。”

喜童拿了水来,宝儿伸手洗了手,又漱了口:“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小二呆被关进了笼子里,她提在手上,又是回头。

顾莲池抬眸看着她,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她对顾修告辞,又对少年挥手:“莲池哥哥我走啦,从前过往就当从未有过,你高兴点!”

说着单手在唇边做了一个让他学着勾唇的动作。

少女亭亭玉立,神情既娇憨又可爱。

她尖尖的小脸,直让冰冷的肝脏肺腑都暖软起来,应该让她日日高兴,应该让她时时开心,应该让她…再多吃点好吃的,长点肉,否则,当真让人心疼。

顾莲池轻嗯了声,勾唇:“好,从前过往就当从未有过。”

他似乎找到了一个能和她和平共处的办法,脸色缓和许多。

林宝铮吃饱喝的,提着小二呆走了。

顾修看着她的背影,却是若有所思,喜东早已退去做事,喜童向来最怵他,在顾莲池面前,他可以嬉闹玩笑,在他爹面前,借来十二个胆子也不敢造次。

招呼外面的小厮进来收拾了桌子,喜童连忙给顾修倒茶。

父子间从未有过温馨时刻,本来随着年纪的增长觉得可以更方便沟通,结果还是这般。此时少年起身,走了榻前,他坐了上去,一伸手在矮桌上拿过了九连环。顾修也转过身来,仔细看着少年。

他心中一动,莫名地渐起恼意:“顾莲池,你想干什么?”

顾莲池手上的动作一缓,九连环哗啦一声:“我想干什么?你以为我想干什么?”

喜童赶紧拦在少年身前,捧着茶想遮住他小主子的身影:“王爷,喝茶。”

可惜,即使他挺胸抬头就他这个个头,也遮不住少年冰冷的眸色,顾修的目光透过喜童的头顶,和少年的目光撞在一起,他皱眉,一种不详的预感强烈地冲击着他的眼睛。

他当下便怒:“之前你三番两次伤了宝儿,便是憎恨朝宁,不愿她进郡王府的大门,现在突然和宝儿亲厚起来,你当我不知你那点弯弯道道?”

顾莲池和林宝铮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心思都在心里。

不同的是,宝儿可以化开,他只添戾气。

少年赫然起身,一把推开了面前的喜童:“我心里什么弯弯道道,你真的知道?”

二人之间多年疏离,岂是一朝能解得开的,顾修额角一跳,强忍怒意:“你什么样我心里清楚得很,看看你刚才的样子,故意对宝儿好,你在干什么?如果你敢故意蛊惑她,借此让我和朝宁蒙羞破坏婚事,定饶不了你!”

若讲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顾莲池不敢说。

他也曾破罐子破摔真的这样想过,但是现在,看着父亲冰冷的目光,直凉到了他的心里去。

四目相对,少年不避分毫:“我什么样父亲大人真的清楚吗?我心里的弯弯道道父亲大人真的知道吗?父亲大人你真的想知道吗?”

他连问了三个父亲大人,又是落寞下来:“不,你对我一无所知。”

第九十九章

笃笃笃,笃笃笃。

林宝铮在睡梦当中惊醒。

起初她以为是风声,翻个身继续睡了。

可笃笃的声音还在继续,她坐起身来,看了见漆黑的外间。

紫玉胆子很小,睡觉的时候还不敢点着灯,要是她抬眼看见窗户上映着个人影,还不吓个半死。宝儿使劲眨着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可再三地看,还是能看见窗户上模糊的影子,那分明是个人。

笃笃笃,笃笃笃。

夹杂着风声,还有雨声。

宝儿穿鞋下地,大概也到了半夜时候,平时她睡着之后轻易都不会醒过来。

此时看着那个人影,她回手在床边拿了一截长棍,是她小时候常用的那根。

轻轻走到窗边,笃笃的声音还在敲,宝儿一把掀开了窗户,提棍在手:“谁在那里?”

回答她的只有风声。

林宝铮一脚踩上椅子,站上了窗台,春风暖暖,冷不防窗外一个人也突然蹿了上来。

四目相对时候,她下意识张口就要惊呼出来,少年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他摇着头,另外一只手在她面前晃着手指,示意她不要叫出声。

宝儿的眼睛当中,映着他俊秀的脸。顾莲池身上竟有酒气,长腿一跨就进了屋里来,啪嗒一下关上了窗户,他跳在了她的面前,慢慢放开了她。

林宝铮身上就穿着中衣裤,目光在他身上也上上下下扫着:“有门不走,为什么要跳窗户?”

少年拽着她的手,就往床边去,他穿着也是单薄,在外面被风吹了快半宿,手脚都冰凉,到了床边,一头扎了床上去抓起了她的被子就裹住了自己。

宝儿手上还有凉意:“你怎么了?”

顾莲池捂着手,坐在她的面前,用被子给自己裹成一个桶形:“你去我那的时候有门不走,为什么要跳窗户?这还用问吗?”

不想走门,自然是不想惊动外间的小厮,两个人之间,其实彼此都懂。

宝儿从小没爹,他从小没娘,有一段时间,看着彼此都觉得彼此可怜,这种疼惜是心知肚明的那点默契。

就像秘密朋友。

她知道他不愿意惊动紫玉,也拉下了床边的幔帐,一头钻了进去。

床里还有褥子,宝儿随手拽了过来盖在自己的双腿上:“顾莲池,你到底怎么了?”

顾莲池额前的发丝还滴着水:“不叫我哥哥了?为了你娘你可是上了心,一口一个哥哥,难道不是故意待我好的吗?”

宝儿笑,说不出骗他的话来。

的确,她是故意的,想让他体会一下有家人的感觉。

少年见她沉默,也是嗤笑出声:“可笑我爹竟然以为是我故意待你好,蛊惑你来着,我蛊惑你…”

他声音很低,蛊惑两个字咬得含糊不清的。

宝儿没有听清:“什么你?”

顾莲池无语地看着她,他酒色微醺,现在对着她的脸,更觉得心跳变得更快了。

她就在眼前,眉毛也漂亮,眼睛也漂亮,尖尖的脸也漂亮。

少年别开眼去,只觉浑身都绷住了:“明明是你在蛊惑我。”

说着一头歪倒,枕着她的枕头闭上了眼睛。

宝儿也将自己裹成了一个春卷:“我听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当然不明白,她能明白什么?

顾莲池腾地又坐起来伸手在她头顶敲了一记,随后再次躺倒:“我爹,就是你现在叫大叔,劝我成为一家人以后将来你也要叫爹的那个人,知道你走了以后他对我说了什么吗?他竟然以为我对你才好了一点,是故意勾引你想要做什么苟且之事,想要让他和你娘蒙羞,借以破坏他们的婚事,听懂了吗?”

听懂了。

宝儿整理了一下思路,抬眸看着他:“什么苟且之事?”

这一问还给顾莲池问住了,他索性翻过身去不理她了。

宝儿自己想了好半天,无师自通:“哦,就是在营地你说的那样啊,那大叔也没说错,你是那样想过。”

少年语塞,拒不开口。

宝儿往他身边凑了凑,伸手来拍他的胳膊:“但是我知道现在你并没有那个意思,过去那么长时间了,其实你心里也和我一样的吧,还是愿意成为一家人的,就是从不会好好说话,所以你爹才误会你。”

顾莲池微微抬起脸来,回眸:“误会我什么?”

宝儿致力于化解父子两个人的关系,认真想了想:“误会你对我别有用心,其实并没有,我知道你也和我一样,想试着接触一下,尝尝家人的感觉,我从小就想有个哥哥,你也没有别的姊妹,以后有了我,不都是两全其美吗?”

她看着他脸色越发的不好看了,呵呵笑了,一副我懂你的模样:“所以你就改改你的脾气,不要老是和你爹唱反调,有什么话好好说,解释着说,不好吗?你有到我这来诉苦的空不如好好跟你爹说会话,你说呢?莲池哥哥?”

更心塞了,少年掀开被子就坐了起来:“你说的对,我就不该来。”

说着穿鞋下床,一把将被扔在了她的身上,他快步走了外间门口,想了想又转身回了窗边,踩着椅子仍旧是从窗户走了。林宝铮抱着被子发着呆,所以,他到底来干什么了?

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时候,就不用想。

少女重新铺了褥子,倒头就睡。

一觉再到大天亮,林宝铮洗漱一番到了前堂,李厚已经帮着丫鬟在摆饭了。

他从前就做饭,习惯了动手,徐娅见他动手,也走过来帮忙,李厚按住她的手,让她先坐下来。

李朝宁早在桌边,她屋里的丫鬟彩瑛不知道跟她说着什么,她皱着眉头脸色不怎么好。

宝儿过去坐了徐娅的身边,女人伸手帮她帽子正了正,一家人就开始吃饭了。

徐娅似乎胃口不太好,她吃的不多,话也很少。

她们夫妻在这边也住了几日,也该回去了,李厚要入宫当值,饭后也没有时间送她回去了,刚好林宝铮要巡街,这就叫住了她,让她送徐娅回家。

宝儿和这个嫂子的关系向来很好,自然是愿意的。

上了马车,徐娅趴着窗口往外看,李厚早已转身,姑侄两个人不知说着什么话,也上了郡王府的马车。

眼看着那车先行一步,她这才收回目光,拿出手帕来擦嘴。

宝儿吩咐车夫赶车,车一颠簸,徐娅才吃的早饭差点没吐出来,她极不舒服,掩口靠在车壁上,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和表哥在的时候判若两人。

宝儿忙坐了她的身边:“表嫂,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徐娅脸颊微红,待车速一稳了,才放开手来:“之前也就是一猜,今个早起还吐了一回,现在也难受得很,我估计十有八九是有了身子了,就是不知道是还不是。”

有了身子,就是有了小宝宝了?

宝儿喜出望外:“真的呀!太好啦!诶呀我要当姑姑了呀!那我表哥知不知道啊,我娘呢,她知道吗?”

徐娅也笑,不过却是更加的红了脸:“还不知道真假呢,我就是猜的,这个月那什么也不准,没和姑姑夫君说,怕姑姑空欢喜,也怕你表哥他…还不知道你表哥喜欢不喜欢呢!”

她总是这样,爱胡思乱想。

宝儿拉了她的手,恨不能这就钻进她肚子里去看到底有没有小宝宝:“竟乱想,我表哥怎么能不喜欢呢!从前我娘总不在家,我和表姐小时候不怎听话,可就那样,也都是表哥又当爹又当娘照顾我们的,按理说他都该厌烦了,可就街上遇见个别人家的,他也都温柔对待,可喜欢逗弄了呢!”

这话也稍微有点夸张的意思,但也是宝儿能想出来证明李厚喜欢孩子安慰她的话了。

徐娅忐忑地拧着自己的帕子:“那不一样,我和你表哥成亲…你是知道的,我总觉得他不大喜欢我,就怕连我生的孩子都不喜欢怎么办,这些年我腿脚不好也不常出门,也怪我出门遇着他了就跟我爹说了唉算了,不说了。”

宝儿知道她在意自己的腿脚,更是疼惜她这个嫂子:“要我说,就是嫂子你想太多,你就直接问问我表哥不就好了吗?我敢保证,他喜欢你,若是一丁点都不喜欢,他怎么能和你成亲呢!”

这婚事办得极其仓促,里面多少和李清芷还有些关系,一时半会怎么说得清楚,徐娅不愿让宝儿多想,拍了她的手当即把话就岔开了去。到了李厚家门口,坐在前面的小丫鬟挑开了车帘,来扶徐娅,宝儿这就跳下了马车。

她挥手告别,婉拒了表嫂让车夫赶车送她去的意思,快步走在街头。

都以为她不懂,其实她懂的。

李厚和徐娅成亲之前,她也曾为此困扰过。

包括她娘李朝宁都不看好这门婚事,外人只道是高攀,可内情又有几个知道,若不是徐娅脾气秉性都温柔娴淑,有谁能愿意娶一个坡脚还比自己大的妻子呢!

迎亲之前,宝儿曾拦住了表哥,问他为什么坚持。

李厚说他见过徐娅,说她是个好姑娘,也会是一个好妻子。

宝儿还问他,好姑娘,好妻子,他能一辈子待她好,能喜欢她吗?

李厚还笑了,他说谁又能说,从成亲开始认识的姑娘就不能喜欢了呢,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不是有许许多多的人夫妻恩爱,举案齐眉。

至今她也还记得。

所以,在宝儿的眼里,这男女之情是一个非常非常复杂的东西。

她娘和顾修之间,她娘和常远山之间,甚至她娘和林十三之间,其实在她眼里全无区别,现在有区别的是她娘对她说过喜欢和不喜欢。这个喜欢和不喜欢,和顾莲池不喜欢她们做家人的那种喜欢又不一样。

当然了,她简单的脑袋里也想不出怎么不一样的。

隐隐的,昨天晚上,顾莲池跳窗而出的那一刻,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好像还不一样,但又说不上来。

等见了他也该好好问他,到底有没有和他爹好好解释一下。

林宝铮本来是想先到府衙打个卯的,可心中一旦记挂起了事走过街头竟然把打卯的事情给忘了,赶紧又小跑跑了回来。时间过得也快,幸好她跑得快,不然就迟了。

到了府衙大门口,一辆马车就横拦在前面。

贾明在旁来回踱着步,一看见宝儿挥手只喊着她:“小姑奶奶啊,你怎么才来啊!”

宝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呵呵笑了:“我走过头了。”

贾明:“…”

她刚待要往里走,又被他一把拉住:“等会。”

说着指了指马车,说话间车上的窗帘被人挑了开来,顾莲池单手托腮,一双美目上下扫着她的脸,似有不耐:“上车,有人想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