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了下,轻抚马鬃:“我一身骨气,当建功立业,可如果什么都想起来了,实在难过自己这关,我想把顾莲池轻轻放下,可轻重难放。在我爹的墓碑前面,看着他的名字,想起他最后对我说的话,心里难过。他之前说人都是这样,为你死容易,为你生却难,那日在这领秀山上,他本来可以转身就走,或也可以去等救兵,然而他牵挂于我,舍生为我,临别前他告诉我还是死大,他说若我活着,要告诉我娘,他去找青姨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想让她牵挂他,不想让我们娘俩太愧疚。其实他一生当中,无一事不是错过,看看他的名字,谦之,他错过青姨,错过我娘,想必不想我重蹈覆辙,才最后说顾莲池真的喜欢我。”

临水城的事情,沈江沅都是后来知道的。

他走上领秀山,不用想也知道当日是如何的惨烈。

林宝铮回想起那一日,单手捂眼遮着夕阳:“所以说什么难得糊涂,什么事情都看透了更伤心,更难过,还不如不记得,这样的话我刚好可以无理取闹,这样的话我也刚好能把什么不忠不孝不仁不义都抛之脑后。”

沈江沅怔了怔,随即哈哈大笑:“谁再说宝儿是傻姑娘,我都不能让,你说得对!好姑娘,那接下来呢,你还有什么打算?”

马儿早已偏离了大道,郊外的草地上,两个人更像是闲逛。

马儿低头吃着草,威风吹过她的脸,像是林十三的大手。

宝儿哑着嗓子,声音很轻:“我要做林宝铮,我不会死遁改名换姓,我要给我爹守孝。”

他双手放开缰绳,齐齐对她伸出拇指来:“好!你爹泉下有知,也当欣慰。”

夕阳快要落山,晚霞很美。

林宝铮被他这一本正经地夸赞夸得有点窘,低下了头来。

大路上一阵急促的马蹄上自后赶上来,二人回头,隔着白绫,她一眼瞥见一行人当中,打头第一个正是顾莲池,他急急奔赴这边而来,一身常服似早上那件。

沈江沅的马鞭在她面前甩了一下,对她眨眼:“看吧,我随便说的话,他都能当真,看来是真的紧张你。”

宝儿无语:“你对他说什么了?”

他笑:“谁让他想得太美,怕你见着公主恼怒他,这时候想起让我照顾你来着,哦,等他那边将公主打发了,再到我这来说给你带走就带走?他以为我真的是什么好人啊,我让人带话给他了,说你愿意和我离开临水城,我要带你走。”

她:“…”

说话间,来人已近。

顾莲池打马上前,到了她们的前面才一把勒住。

侍卫队已经将二人团团围住,他飞身下马,一把扯住了林宝铮的缰绳,一手按在她的腿上,扬起脸来:“宝儿,来,到我这里来,你不记得我没关系,但你不能因为不记得就跟他走,这对我不公平。”

他脸色冷峻,语气中也带着急切。

按在她腿上的手甚至还在抖,隔着白绫都能看出他是真的急了,像被人舍弃了一样。

沈江沅还在旁闲闲说道:“顾莲池你这样就很没意思了,宝儿不记得从前,但是她记得我,现在她愿意和我走,我只待禀过李大夫,想必她也很愿意把女儿托付给我,从前我们订过婚,分开也事出有因,如今失而复得乃是天意,你休要再做纠缠!”

顾莲池闻言更恼。

不过隔着白绫他看不清宝儿的眼睛,只盯着她的脸:“宝儿,你当信我。”

林宝铮这几日已经把从前理顺了一遍,那从前他拉住她的手,说不要放手的时候,还犹在昨天,两个人中间不论是横栏了多少东西,他那些个曾经为她恼过怒过曾经为她伤过恨过的日日夜夜,都历历在目。

她怔怔看着他的脸,抿住了唇。

见她不动,沈江沅更是火上浇油:“宝儿,你可想好了,江沅哥哥随时等着你。”

顾莲池一挥手,早有人给他拽下了马儿,真是误会他了,林宝铮当即回头,见她当真紧张沈江沅,顾莲池脸色更变。沈江沅的小厮也赶着马车追了过来,众目睽睽之下,顾莲池一扯她的缰绳,带得马儿不耐地叫了两声。

他单膝跪下,从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的人,只目光灼灼:“你若遗弃我,绝不独活。”

看,这就是顾莲池。

在她们两个人的道路上一直往前,不懂进退,也不会软言细语,分明是心里惶恐忐忑亦或伤心愤怒,就连哀求她留下来的话,也说得如此倔强,而在此刻,她低眸看着他的脸,因为隔着白绫也看不真切。

也正因为看不真切了,才觉哪里都刚刚好。

不因为样貌,不因为任何一件事,只因为他是顾莲池。

懂他,怜惜他,喜爱他。

她唇角慢慢上扬了起来,即使嗓子还哑着,一开口也不自觉地带了些许娇嗔:“这就是没有我,你就活不下去的意思?”

他的眼里只有她:“嗯。”

林宝铮再不刁难他,对着他伸出了手来:“好吧,我就再信你一回。”

话音刚落,顾莲池站起身来,他抓着她的手用力一带,她整个人当即滚落下来。

他紧紧一抱,才是缓了脸色。

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

可是做仇了,眼看着顾莲池和宝儿同骑一马,绝尘而去,沈江沅也上了自己的马车。

他的小厮给他掸着灰,他摸着鼻尖笑。

第一百八十九章

大门还开着,二人站在门前,都看了对方一眼。

林宝铮眼覆白绫,即使是目光复杂,别人也看不见。

院子里守着许多侍卫,顾莲池拉着她的手慢慢走进,西厢房的房门忽然打了开来,李静两只手还绞在一起,目光在她们的身上并未移开。宝儿面无异色,只管着他的脚步走。

走了西厢房的门口,李静再难忍心酸,上前一把抱住了她。

进了屋里,一边的丫鬟赶忙来劝,李静拉着宝儿的手,瞪了眼顾莲池给人拽了桌边齐齐坐下了。林宝铮安安静静地看着她,隔着白绫也看不太真切。

顾莲池就站在她的身后,一动不动。

李静知道他是怕自己胡言乱语不肯离开,也不在意。

她蹭着椅子到宝儿的面前,使劲拉着她的手晃:“宝儿,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的好朋友,也是因为我,你才上的领秀山才出的事,这小半年以来我日日吃不好睡不香,做梦也总是梦见你,很是害怕你真的出事,现在你回来了太好了…你说你要是有什么事,我这辈子都原谅我自己…”

她哽咽着,才说几句话,就有眼泪掉落下来了。

林宝铮静静地看着她,轻笑:“我听说你是公主,说我们从前是朋友,那样的话我想为朋友也好,为公主也罢,我就算怎么样也是心甘情愿,公主不必太过自责。”

李静擦着眼泪,伸出粉拳在她肩头上轻轻捶了一下:“坏宝儿,总是让我哭!”

宝儿从袖口里拿出帕子来给她擦脸:“别哭了,公主国色天香,再哭就不好看了。”

李静眨眼,任她给自己擦着脸。

盯着宝儿的脸看了半晌,她又向前蹭了蹭:“咦这一摔怎么还会拿好话哄人了?他们说你脑子摔坏了,很多事都不记得了,是真的吗?你眼睛怎么了,让我看看。”

说着她伸手要来触碰宝儿眼睛上的白绫,被宝儿一把按住。

林宝铮不动声色地按下她的手,一手指了下自己的脑袋:“嗯,是摔坏了,从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我这眼睛也不太好,还没适应过来,白日尤其疼。”

李静自然更是心疼,不敢轻易触碰。

林宝铮握住她的手,一脸天真:“我真高兴还有公主这样的朋友,那公主是特意来看我的吗?”

她背后的男人目光灼灼,李静干笑两声,只当没看见:“哈…哈…那当然,我记挂了你半小年,听说可算把你从狼窝里找回来了,怎能不过来看看。”

宝儿也笑,眼角露出一小点图案。

李静看见,连忙低头。

这个时候李朝宁熬好了药回来了,好几种都拿了过来,只说要给宝儿上点药,让外人回避。宝儿当即站了起来,她脚下也不知绊在了哪里,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被背后的顾莲池一把拉住。他小心翼翼地拥着她的肩头,仿佛是捧着一件易碎品一样。李静再也不坐,含泪叫了宝儿一声。

宝儿回头:“公主等我一会儿,我得按时吃药。”

李静却是摇头:“我出来时日已久,再不回京只怕父皇要怪罪于我,能亲眼看见你好好的这就够了,什么时候你能回燕京再去寻我,咱们再一起。”

宝儿也不勉强,挥手告别。

李静转身就走,走了院子当中,站在大水缸的前面,才是回头。

眼底的泪水再忍不住落了下来,树上也不知道是什么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她顿了这么一顿,顾莲池也走了出来,他反手关上房门,脚步不快,走了她的面前,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李静仰着脸,她的侍卫队和小宫女都围了过来。

挥手将人都打发了出去,她就站了顾莲池的身边,一起往外走去。

到了大门口,她才转身:“顾莲池,求父皇赐婚这件事是我太过执着了,自古以来,强扭的瓜都不甜,你不必上京抗婚,那样的话于你于我于宝儿都不好,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婚事很快会解开的。”

顾莲池淡淡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她的脸上:“多谢公主。”

李静咬唇,想寒暄两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到头来,也就说了句你好好照顾宝儿,我走了,转身上了马车。她来之前心情也极其复杂,在她下山之际,是真心想救宝儿,等宝儿下落不明时候,她又生出了别样的情绪。

或许是上天的旨意。

她想,或许真的是上天的旨意。

后来她静静等在燕京,终于等到了宝儿的消息,

不敢置信之余,她心底的那一丝丝的希翼也随之破灭,带着这种情绪走了一路在临水又等了三天,等来的是一个对过往全然不知的宝儿,傻宝儿终于还是变成了傻宝儿。

她们是要好的朋友,宝儿可以说是她唯一的朋友了。

倘若她还记得,恐怕她自己也不会再和顾莲池有任何的牵扯,然而她不记得,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坐上马车,李静疲惫地靠在了车壁上,捂住了双眼。

摒除了心底那最后的一点卑劣,她开始想如何能最快毁掉婚事。

这是她能为宝儿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顾莲池送走了公主,又匆匆返回书房。

赵将军还等着他商议军中事宜,赵国虽乱,但是齐国此时已经开始入冬了,军资有限。天子病危,顾修已经回了燕京了,此时原地待命,估计撤回的军令也快到了。他心里也清楚,齐国北国快到寒冬,然而现在燕京也乱,让他这个时候带着宝儿回去,他怕生变,不带着她吧,他又放心不下。

一会看不见,都不能放心。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夜幕降临,顾莲池在书房当中给顾修回信,他坐在窗前,听着院子里突然有了宝儿的动静。李连衣牵着她的手,让她坐在树下,到了暗夜时候,她眼睛上的白绫已经摘了下去,在屋里看着她,只觉岁月静好。

树上挂着的灯笼边,招了不少小飞虫。

林宝铮坐在石凳前面,表姐在缸里舀了水,端了水盆过来给她洗手。

刚在厢房里面,李朝宁打开宝儿眼睛上面的白绫,白绫下面她的眼睛肿得老高,她说沈江沅带她去领秀山上看她爹了,哭了一会儿,这会覆了一个时辰的消肿药,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宝儿睡了一觉,醒过来忍不住痒痒伸手抓了抓,抓了一手的药味。

李连衣拿了一块胰子给她蹭着手,好好洗了手和脸,一回头才想起没拿手巾地:“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拿手巾来。”

说着站了起来,水盆里映着一张模糊的脸,随着水波来回颤动,宝儿才想叫住她,人却已经早跑了。

天黑了,这个时候沈江沅想必已经进了晋阳城了,李静也该往回走了,这一切似乎都过去了,过去得这么快,仿佛他们从未出现过一样。林宝铮怔怔看着水盆,恍惚间好像还在顾莲池伤重的那两日。

她还和他嬉笑打闹,情意绵绵。

正是胡思乱想,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以为是表姐去而复返,回头便笑:“表姐,我是脑袋摔坏了不是腿脚…”

话未说完,已然抿住了唇。

来人并不是表姐,而是半路将手巾截下来的顾莲池,他站在她的面前,示意她站起来:“来,我给你擦擦手。”

林宝铮也起,就对着他伸出了双臂来:“擦擦。”

她眉眼间都是笑意,这一幕似又回到了醉酒的那一夜,似又回到了从前情深不知的时候,顾莲池满心柔软,勾唇。他微微倾身,仔细给她擦了手和脸,伸指给她额前的碎发抿了她的耳后去,他弯下腰来。

对上她的眼睛,顾莲池在她的眸光当中看着自己:“为什么要和沈江沅走?那么喜欢他吗?”

林宝铮眨眼,摇头。

他不为所动,声音淡淡的:“为什么记得他,不记得我?”

她笑,继续摇头。

顾莲池站直了身体:“不喜欢我了?”

宝儿也站直了身体,也不回答他,只扬着脸,定定道:“江沅哥哥带我去看了我爹,我很感激他让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我爹为我舍生,我想为我爹守孝,仅此而已。”

她神色凝重,不似玩笑。

顾莲池盯着她的眼,随即皱眉:“那我呢,孝期三年,只怕变数太多。”

林宝铮唇角微扬:“倘若哥哥若是变心,大可婚娶,不必顾及我。”

此话犹如利刃一般,割裂他的五脏六腑。

她于情于爱,总这般洒脱。

但他却不能放任她,他怕的不是他自己变心,只怕三年时间太长,他一时不在,她回头就忘了他是谁!

如此如何能答应:“我不信你。”

虽然知道不管是现在的宝儿,还是从前的宝儿,她都会给林十三守孝,但是这个时候又想要舍弃他的这种认知,还是伤到了他,顾莲池赫然转身,背对着她站住了:“林宝铮,你好好想想,我是谁。”

他抬腿要走,却不想身后的人两步追上了他。

软香自背后抱住了他,林宝铮的声音闷闷地:“好哥哥,我必当让你放心,你也信我一回。”

说着自他身侧拉住了他的手。

她走到他的面前,盯着他的眼睛与他十指交缠,笑。

林宝铮的眼里,都是他错愕的脸,她握紧了他的手,扯着他就往西厢房走了过去:“在守孝之前,我要先做一件事,也好叫你放心。”

说着将他拉到西厢房的石阶下面,高声叫了一声娘。

很快,李朝宁听见她的动静开门走了出来。

屋檐下的红灯笼晃着红光,林宝铮双膝跪下,扯了扯顾莲池的手,抬头:“娘,我要为我爹守孝,然而三年太长,不想留有遗憾,希望娘能让我在明日守孝前,嫁了他…”

还不曾恳求,却发现手还吊着,身边的人还站在身边。

林宝铮又扯了下他的手,扬眉:“怎么?你不愿意?”

她的眼底,似有繁星点点。

他的宝儿似已回来,这就是他宝儿。

顾莲池更是握紧了她的手,撩袍跪下。

第一百九十章

本来要往院里来的小厮纷纷退避,谁也不敢往这边多看一眼。

顾莲池和林宝铮两个人十指交缠,就跪在石阶下面,李朝宁低眸看着他们,好半晌才叹了口气。夜风微微吹过她的脸,石阶下面这两个孩子,是她今生最心疼的。

倘若顾修在,他必然有所顾忌。

然而,李朝宁本来也对世俗偏见不甚在意,更何况宝儿想要的,她怎会阻拦。她给两个人叫了屋里,亲手关上了房门,就连来不及出去的李连衣也撵了出去。桌子上面摆着好几份药材,是她专门为宝儿研配的药方,还未尝试过的新药。

朝宁神色淡淡,回身坐了桌边。

烛火昏暗,她沉吟片刻,回手将烛火挑得亮了一些。

林宝铮就站在她的面前,火光一亮,顾莲池下意识伸手来捂她的眼。

宝儿白天才覆了药,此时双目清凉,并不怕光亮,她笑笑,伸手抓下他的手。

四目相对,尽然是小女儿脸色。

李朝宁都看在眼里,抬眸:“宝儿,虽然你并不是林十三亲生,但是他对你视如己出,你想为他守孝娘并不反对,孝期三年,真的变数太多,倘若今日你嫁了莲池,日后生变你又当怎样?”

林宝铮依着本性答道:“风一起的时候,就连树叶都不知道自己会被吹到哪里去,我也不敢保证永永远远怎样,但是现在喜欢,日后不想留有遗憾,在一起的时候彼此真诚地全心相待,就算有朝一日他不想与我一起的话,也绝无埋怨。”

朝宁点头,瞥向另一个人。

顾莲池却是握紧了宝儿的手:“别胡说,既求亲,必当一生不变。”

他神色间可比宝儿紧张得多,论起这父子模样,可谓是一个模子出来的,李朝宁心中柔软,淡淡道:“这么仓促,没有布置喜堂,没有高堂所在,没有八抬大轿,也没有婚书聘礼,什么都没有,只我一人证婚,可当得真,以后也不遗憾?”

她的目光就落在宝儿的身上,一个小姑娘嫁人的时候,越是心疼的,越是讲究。

很显然,林宝铮毫不在意:“娘来证婚就好,别无所求。”

李朝宁又看向顾莲池:“莲池以为呢?”

他在看着宝儿:“有宝儿就好。”

他自出生以来,鲜少温情。

从小到大,也只心心念念宝儿一个人,在她的面前,他更觉得自己像个人,还有喜怒哀乐,还有想站起来的欲念。谁家姑娘嫁人的时候不想风风光光,他也想八抬大轿,他也想把世上最美好的东西都给她,但是此时他唯一想要的就只宝儿,生怕错过这一时,难以掌握。

林宝铮回眸看着他眉眼,轻轻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