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这边散席的时候,贾母那里也散了,贾母更留了时间与王夫人姐妹叙旧。贾宝玉回来的时候便没再看到薛家母女,独来与贾母等说话,言谈间见林黛玉神色如旧,也放下心来。须臾就有小丫头来报:“姨太太并哥儿姐儿在东北角上的梨香院里住下了。”贾母便对宝黛二人道:“你们又多了一个去处,咱们家也越来越热闹了。”老人家最爱这样的热闹,宝黛二人心里都有数儿。只黛玉想着这府里便不是只有自己一个客人,未免有些奇怪的感觉。

贾宝玉回到房里,晴雯倒抢着上来给服侍他洗脸换衣服。贾宝玉道:“你有事便说罢,这么着我心里发毛。”晴雯一撇嘴:“二爷这话我竟听不懂呢。”袭人一面绞热毛巾,一面道:“她今儿倒是趁乱看过宝姑娘了,这却不是为了给宝姑娘送东西去。”贾宝玉也是一笑,又道:“这家里人口越来越多,你们嘱咐这房里的人,可不许四处嚼舌头,姐姐妹妹都是客,不许拿她们说嘴。”晴雯一嘟嘴:“谁有那个功夫说她们去?你过年的物件儿还没做得呢。”袭人道:“偏你的嘴利,早些歇着去罢,姨太太安顿下来怕要还席,指不定明儿要邀二爷过去呢”

薛姨妈安顿下来之后果然还请了一回,席间也是说笑安乐。自此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作针黹,倒也十分乐业。只有薛蟠是个闲不住的,在接风酒上吃贾政一通问,本是长辈关心后辈的事情,到了薛蟠那里等同于下马威了,吓得他回去就吩咐家人把薛家在京的房子收拾起来,专等收拾好了就搬过去。又不肯窝在贾府里等着姨父来考问他,镇日往外头跑。正巧梨香院的街门开在宁、荣二府之间的私巷里,出门必经宁国府,倒与贾珍等混作一处,自从在此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纨绔气习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

贾政若知此情,八成要气得吐血了。然而终究没有知道,也不知道是他的幸或不幸了。

薛蟠如鱼得水的同时,贾宝玉因年节将至不由忙了起来。舅舅家是离京了,然贾府尚有其他亲戚处要走动,又奉贾政之命与贾珠一道见了一回贾雨村。彼时贾雨村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自从上京入贾府,他便不似在甄士隐面前那般名士作派,架子也端不大足了,不再一副“待价而沽”的样子了。贾宝玉问了他几个问题,诸如考试的流程,应对的技巧一类,雨村一一回答了。

未了,贾珠道:“世兄勿要着急,父亲已上本,又托了舅父,不日便有结果。”贾雨村自是感激不尽。贾宝玉这时才悟了:贾雨村起复不是因为贾政能量大,而是因为舅舅这个实权人物插了手啊!我说呢,以贾政的品级怎么能让贾雨村一贪酷夺职之人为知府,原来是有这个缘故。

回来之后贾珠又要拜见岳父,还要见些同学一类。贾宝玉却接了冯紫英的邀请,一起出去小聚。照顾着他的年龄,地点也不是什么风化场所,贾宝玉到了一看,作陪的几个人里只有柳湘莲是认识的。冯紫英又一一介绍:“这是缮国公曾孙,这是锦乡伯之孙,这是卫若兰。”贾宝玉乐了,这就是个小型N世祖俱乐部啊!当下一一见过,打量时见都是生得唇红齿白的世家公子,年纪从十四五岁到十一二岁不等,都是漂亮人。众人见贾宝玉也长得俊俏,心生亲近之意。长相好确实是有好处的。

席间闲聊,开始是论关系,说来说去这几家都是世代交好的,都有几分香火之情,尤其贾家与缮国公石家初时共为八公。一时熟了,话题也就扯开了。冯紫英就叹道:“可惜你家珠大哥哥不常出来了。”贾宝玉道:“大哥哥今日去李祭酒那里了。”卫若兰摇头道:“便是不去他岳父家,寻常他也不大搭理我们,只爱与一群酸人在一起。”贾宝玉有些尴尬,肚里一轮转才明白这些世家公子固然是喜爱文雅的,但是对于酸文假醋的行径实是鄙视得不行,世家与读书人,一个讨厌这些“国蠹”一个讨厌这些“纨绔”,相互之间颇有些看不顺眼。贾珠此举,倒有些像是“叛徒”了。在世家看来,他们不用考试也能有优渥生活,这是资本,是值得骄傲的,怨不得贾敬考了进士之后就跑去当神棍炼假药呢。低头方道:“大哥哥也是…”住了嘴,似有难言之隐。

冯紫英酒盖住了脸非要他说不可。贾宝玉方为难道:“我们家老爷最爱读书的…”一听说到贾政,大家都不再言声了,石光珠之子石纪同情地拍拍贾宝玉的肩,力气很大,仿佛是把连同对贾珠的那一份同情一起拍在了贾宝玉的肩膀上:“兄弟,难为你了。”

第46章 一年又过薛蟠入学

贾宝玉本人痛恨应试教育,从这一点上来说与石纪等人颇有话题,用冯紫英的话来说读书人就是:“读几本书便当自己是圣人了,皇上娶亲他们也要管,王子看戏他们也要问。”贾宝玉一哂,可不是么。挟起一筷子鳝丝道:“我倒不烦着读书,多学些东西总是好的,也能懂些道理,也免得说话若人发笑。只是烦着被逼着,便如这鳝丝,我原也爱吃,可若是被逼着上顿吃下顿吃,夜里还要它当宵夜,谁能消受得起?”

锦乡伯之孙韩乐道:“正是正是,玉兄此言大妙,当浮一大白。”众人起哄,各干了一杯。贾宝玉道:“可不敢再喝了,老爷如今得假在家呢。”冯紫英道:“不碍的,这酒不伤身,我叫他们做醒酒汤去,临走前喝一大碗,回家保你应付自如。”当下推杯换盏十分融洽。

贾宝玉心里有数,喝酒前先垫了一下肚子,便不易醉。这酒也是好酒,更度数不高,倒也能应付。冯紫英果然在宴散前命上了醒酒汤,贾宝玉闻着那般子酸味儿脑袋就先醒了三分,一气灌了下去,方作别回来。

年前年后总是最热闹的时候,贾宝玉回家的路上顺手又买了些小玩艺儿,果在小摊子上发现了诸如整根竹子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子等物,想了想,又买了几支做工精致些的小风车,叫茗烟几个捧了,自往荣国府而来。

到了贾母院里先不去拜见,叫晴雯去与贾母说:“已回来了,恐带着灰尘见老太太不雅,先梳洗再来。”换好衣裳洗过脸,袭人又拿两块檀香往手炉子里烧了,给他上下熏了一回,贾宝玉嘴里嚼了两块蜜饯方叫麝月秋纹几个捧了买的东西过来。

贾母跟前众人都在,迎春等是知道贾宝玉常会淘弄些小玩艺儿的,见他回来便先瞄上几眼,相中喜欢的预备着下手。黛玉宝钗不知,然见些情景,又听贾母道:“你又淘气,每回只从外头弄些玩艺儿逗弄着姐姐妹妹们玩。”贾宝玉笑道:“老太太可是醋了?”摸出一包蜜饯来:“方才与缮国公家的一块儿玩,他们家的蜜饯我尝着好,给卷了来。老太太可笑纳了罢,别白叫我丢了一回脸。”

贾母笑着指他道:“我且说你,又来拿我说话,你倒是多弄些东西来,总好过叫她们姐妹们抢。要是钱不够,只管跟你凤姐姐说,或我替你出了罢。”贾宝玉道:“姐姐妹妹们哪里缺这些了?便如份例一般一人一份,也就没意思了。东西好不好玩倒在其次,便是这个‘抢’字,也是别有风趣的。”

贾母道:“总说不过你。”贾宝玉又命把风车给贾兰、贾堇、大姐儿送去:“他们还小,总不能叫他们练着抢东西。”贾母看探春拉着黛玉宝钗,教她们道:“总是挑着喜欢的,抢着玩才有趣儿。二哥哥以前常带好东西的,这两年读书了,越发没时间弄这些,你们可别不好意思,错过这一回就要等许久了。”

贾宝玉看着她们,说是“抢”也不像超市大减价时大妈们的彪悍出演,反带着小女儿的娇态,更兼互相呵痒,笑如银铃,实是一幅美景。

过年的时候贾府自是热闹非常,却有两个人心中不乐。一个是黛玉,离家甚远思念父亲,虽有外祖母处疼爱,到底不如在自家痛快,席到一半,便道身子不好,先退下了。另一个是宝玉,推说要争着明日头一个给贾母磕头,先去睡一会儿,被王熙凤假意扯住说他耍赖,最后是贾母发话了他才逃席出来。

贾宝玉大年初一又小小破费了几个荷包,转脸又从旁人那里赚了更多。这年过年,贾珠便比平常更要忙上几分了今年他要下场,非但是贾府重视,便是李守中那里,也趁着机会带着儿子、女婿多见见人。与李守中相交之人,却是另一个圈子里的,俗称叫做读书人。这些人里,便有现任长安的学政,保不齐到了今天秋天这位卸任了,又有另一熟人坐了这个位子。贾珠的前程要紧,贾宝玉也不好缠着他,回自己房里翻书,却翻出一付制脂胭的方子,纸已泛黄,细想想却是元春旧物,不免又勾起郁闷来,看了一回制法,又小心地抄了一遍,复把这方子小心地夹到书里放好。

茗烟见他烦闷,便道:“二爷不如与薛大爷他们一乐?横竖薛大爷也是自家亲戚,过几天要一块儿上学的。”贾宝玉嘴角一抽,心说,靠!跟他是亲戚很丢脸啊!对茗烟道:“收拾东西,我要去见姨妈。”因薛蟠叫他不痛快了,他也要给薛蟠添一添堵。

薛姨妈正在家里看王子腾处寄来的书信呢,见宝玉来,忙叫他坐下,又叫拿果子给他吃。贾宝玉四下看看:“哥哥与宝姐姐都不在么?”薛姨妈道:“你宝姐姐去与探丫头她们玩了,你大哥哥是个没笼头的马,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说完自己先叹气了,不由羡慕起王夫人的福气来了。

贾宝玉笑道:“学里假期将尽了,不几日大哥哥也要去学里的,姨妈就好放心了。我今日来是问大哥哥可备好了书本文具不曾?因老爷说家里只有我一个在学里,叫我同大哥哥一块儿去呢。”薛姨妈听他这么说,喜不自胜:“也不求他光宗耀祖,只要能入学里学着安份些儿,叫我少操些心也就是了。”又问宝玉学里有什么要求等。

贾宝玉道:“看大哥哥要学什么书了,此外就是笔墨纸砚等物,余者手炉子什么的姨妈自会给备的。”薛姨妈听了便道:“我的儿,你是不知道,你大哥哥平日里没读什么书,怕要从容易的开始学呢。”贾宝玉道:“太爷的学问是顶好的,要是姨妈不放心,先叫太太打发人问一问太爷,也好有个准备。”薛姨妈道:“正是这个道理。”贾宝玉心道有今天这话,这几天薛姨妈少不得要念叨薛蟠,想到薛蟠要挨说,他的心里莫名地畅快了起来。

次日,薛姨妈果然不许薛蟠出去鬼混,央了王夫人派人作伴,封了五十两银子作束脩,命薛蟠亲自送去。王夫人便叫宝玉陪着薛蟠走一趟,贾宝玉领命与薛蟠一人一匹马,后面小厮等捧着礼物往代儒家而去。代儒原道贾珠与宝玉两个都是好学的,薛蟠与这两人是两姨表兄弟,又是世家子,想来教养也不会差,兴许又是一个得意门生。看薛蟠时,见他礼仪却也不错,又生得相貌堂堂,身形壮硕,第一印象也不差。

不想一考较才发现薛蟠说的“略认得几个字”不是谦虚而是写实,他根本连《论语》都背没背下来,代儒的脸就拉长了。然薛家封的束脩又够多,连妻子的礼物都有,代儒也推脱不得,只得叫薛蟠备下《论语》,到了时候来上课。也是借这本书叫薛蟠先修身养性之意。

不料代儒这般苦心完全白费了!

年后上学之前,贾宝玉往王夫人处请安,见薛姨妈也在,姐妹两人俱是一脸轻快,不由好奇。“太太和姨妈有什么喜事不成?”王夫人摆手道:“你小孩子家不要乱问,今日与你薛大哥哥同去上学?”贾宝玉应一声“是。”薛姨妈又嘱托道:“好孩子,你大哥哥虽比你大几岁,却是个叫人费心的,你多照应着他点儿。”贾宝玉道:“都是兄弟,是相互扶持呢。”说完自己先被恶心到了。王夫人道:“这才是呢。”薛姨妈又叫自己的丫头喜儿去找薛蟠,命他去读书。贾宝玉道:“只在东边巷口儿碰头就是了。”喜儿依言而去。

贾宝玉出来的时候悄悄问彩云:“太太今儿高兴得不同以往,竟是有什么喜事不成?”彩云道:“薛大爷打死人的官司了了。今儿接到应天府的书信,说是得了舅老爷与老爷上本保的那个贾雨村正办此案,顺手就了结了。”

贾宝玉心里一沉,不再说话。

上学去的路上,贾宝玉与薛蟠表兄弟两个并不打马狂奔,只由小厮牵着马缓行。贾宝玉还怕薛蟠性急不耐,对薛蟠道:“大哥哥且别着急,京城地界忌讳多,策马不小心碰着了人,保不齐有什么家世。”不料薛蟠道:“不急不急,我是恨不得这段路永远不要走到头才好。”贾宝玉大囧。

只听薛蟠道:“好兄弟,实话与你说了罢,我最不耐烦读书。父亲在日也打过骂过,只是脑子不开窍,倒是妹妹比我聪明多了。”说完就蔫头耷脑地直看马脖子。贾宝玉倒是知道有些人就是读书不开窍,做别的事情却精明,这类人多了去了,比如小学没毕业下海经商最后拿博士当下属的。可是薛蟠这情况似乎又与这些人不同,此表兄是读书不行,别的也不行。

到了学里,又见到贾蔷,贾宝玉还要介绍,贾蔷已道:“宝叔,薛大叔。”薛蟠见了贾蔷,愁容居然减了好几分,捶了贾蔷一记:“原来你也在这里。”得,人家早就认识了。贾蔷又给薛蟠引见诸同学,贾宝玉突然发现薛蟠居然愁容全无,开始笑得没心没肺了。代儒很快就来了,先查功课,第一个被问的是贾宝玉,答无谬误,便道:“《礼记》可曾带了来?从今天开始便讲它了。”贾宝玉正是捧着《尚书》与《礼记》过来的,便把礼记摊开。代儒依次先讲着《曲礼》,说到“礼曰。君子抱孙不抱子。此言孙可以为王父尸。子不可以为父尸。为君尸者。大夫士见之。则下之。君知所以为尸者。则自下之。尸必式。乘必以几。齐者不乐不吊。”一句,贾宝玉几乎喷血,原来偶不受政老爷待见的原因在这儿。

除此之外《礼记》还是很有意思,比《论语》、《诗经》好记多了。贾宝玉学得很有味道,一个月时间转眼即逝,贾宝玉学了将近四分之一了。反观薛蟠,把代儒噎个半死之后,代儒也不管他了,他更是如鱼得水,最新一期关于薛大爷的消息是他勾搭上了家学里的金荣,金荣据说是后街上贾璜老婆的娘家侄子,据说金荣现在穿的那件灰鼠褂子就是薛蟠给置办的。消息来源:贾蔷。可靠性:在这件事情上几乎是百分之百。

贾宝玉窝了一肚子的火,又不能告状这就是潜规则了只能躲得薛蟠远远的。

因林黛玉生日在二月十二,贾母欲为其庆生,贾宝玉虽然觉得《礼》挺有意思,然而也需要放松放松,便欲请假回来,贾母喜欢热闹,也答应了。黛玉生日,兄弟姐妹各有礼物相送,年幼者不过是些自家的针线或是书画一类,年长者的礼物就是些绸缎或首饰了。贾宝玉到外头转了一回,搜罗了些苏扬方物回来充作寿礼,头天晚上亲自送了过去。

林黛玉见到东西眼圈儿先红了,贾宝玉没辙了,宝二爷不会哄小学生。还是紫鹃打了圆场:“姑娘这会子见了东西又哭,倒叫宝二爷难安心了。”林黛玉见贾宝玉果然搓着手,啐了一声道:“谁稀罕他送了来了,赶明儿怕不急巴巴地寻那金陵出来的东西与人了。”贾宝玉莫名其妙:“我寻金陵的东西做什么?”林黛玉见他不明所以,也不哭了:“你不是见谁都面善,谁生日都送人家乡土仪的么?”

贾宝玉心说,你居然还记着这个?!这下也不客气了,往林黛玉对面椅子上一坐:“我看你是像是见过的。宝姐姐…有点儿像我大姐姐,大姐姐与我同在老太太跟前长大的,你这屋子先头就是大姐姐住的。我的字、书都是大姐姐教的,教了几年,选进宫的时候比她大不了几岁…”一扬巴掌比了个数儿,“有这些年没见了。”宝钗元春都是嫡女,且都是为家中事务操心过的,气质略有相似。难怪薛家放心送宝钗进京待选了,她这样子,哪怕是放到宫里,寻常也不会出问题的。

林黛玉听贾宝玉这么说,心里先后悔了,几乎又要哭了起来。她只因孤身在此,凡事不免多想,初见时对宝玉印象不坏,觉他说话风趣,更因同在贾母院里日日相见,觉得亲近。不想他见宝钗也是同样言语,觉得自己受了戏弄,只把这事埋在心里。这一两月来见宝玉一般当她是姐妹,并无戏弄之意,这才把话说了出来。哪料居然引出这么一段儿来?贾宝玉连忙摆手道:“快别哭了,好好的生日,哭什么呢?”紫鹃等也上来相劝,黛玉才破涕为笑,不看宝玉却看东西去了。

贾宝玉心里抹了一把汗,心说这一天假来得可真不容易。偷眼看黛玉,发完脾气之后仍然一派天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心道,还好林妹妹是个不记仇的,脾气过了也就算了。林黛玉知道了缘由,自然把这一段抛开,还真是松快了许多。贾宝玉再没听她提起过相关这事,暗道只要把话都说开了,林妹妹也不是那么难相处的人呐。

第47章 贾珠中举贾环挨打

黛玉生日过后,贾宝玉依旧去上他的学。到了学里,却不见了薛蟠与贾蔷,贾宝玉摸摸鼻子,转问贾菱:“他们两个哪里去了?”贾菱撇嘴道:“昨日便没来,许是到哪里吃酒了吧。宝叔没见到咱们这里还少了个人么?”贾宝玉听了四下一看,正看到另一个空桌,记忆里像是金荣的。贾菱见他发现了,有丝幸灾乐祸地道:“可不是就他么?到底不是咱们家正经亲戚,只为几两银子巴上薛大叔,脸也不要了。”

贾宝玉心下厌恶,仍然问了一句:“蔷儿也一道么?”贾菱这回倒正色多了:“蔷兄弟不过是跟看乐子罢了,他也不是很喜欢读书,过来不过是应个景儿,他又不指望着这个。”贾宝玉不知道‘不指望着这个’是什么意思,然而明白贾蔷确比这里其他人贵重些,便不作理会,依旧上他的课去了。

及到宝玉生日的时候,一本《礼记》也通背过一回了,因这本书讲的都是常识类的东西,反而好背。代儒道:“通背过一回可不能算记得牢了,须时时温习才好。”又抽考了一回《诗经》才答应贾宝玉放一天假回去过生日。贾宝玉照例是只上半天课的,因为后半天代儒自己也不来,家学里的小学生混得熟了便不大守纪律,想在那里自习都觉得不安宁。

午饭时与贾母说了请假的事情,忽忆起史湘云许久不见了,又央贾母接湘云过来。贾母一想:“果是许久未见了。”就打发车马仆妇去接湘云来,叫她也过来多住几天,车却是空着回来的,来人回贾母道:“史小侯爷的夫人说,明天遣他们家的人送史大姑娘来,也好收拾史大姑娘的衣裳,顺便带上给宝二爷的寿礼。”贾母一点头,先叫在自己正房里收拾出房间来给湘云居住。鸳鸯道:“老太太的屋子平日都是收拾得好好的,如今只要把被褥等晾晒就得了。”贾母听她这样说,又叫王熙凤准备被褥。吩咐完这些,贾母道:“正借着这个由头,叫娘儿几个聚齐了。”王熙凤又担了明日酒席之事。

晚间,贾宝玉洗漱完了又翻几页闲书,忽听得麝月道:“林姑娘来了。”林黛玉走到贾宝玉跟前,掌心摊开,往炕桌上一放,转身就往贾母房里去了。贾宝玉一看,是一个香袋异常精致,配上繐子格外漂亮。

贾宝玉生日当天,史湘云果然来了,送的是个做工精致的扇套,说是自己做的,贾宝玉见这东西比黛玉的也不差,两件东西上的纹饰都是手绣的,针脚细密,联系她们俩的年纪,也只是叹一声老天爷果然偏心。

其余送礼者也是众多,诸姐妹各有针线,又有各处送上来的东西,今年王子腾不在京中,少了他家一份东西,余都王夫人、贾母各有贵重东西给他,贾宝玉不免又犯了老毛病,把值钱的东西总作一堆算了一回自己的私房钱,列好了单子锁好。关系近的人送的东西也另放一处,记得不要随便赏人,其余穿用的东西倒是不在乎,拣顺眼的用了。

礼物收过,又逢人头齐全,便要开酒席乐上一乐。席间湘云与黛玉、宝钗都见过了,湘云情性开朗,有她在便不觉冷场,黛玉、宝钗都喜欢她。贾宝玉倚着贾母,祖孙两个看着左边自家三个女孩儿一样的制服整齐顺眼,右边三个客人春兰秋菊各有特色,十分赏心悦目。那边黛玉、宝钗正在看湘云的金麒麟,贾宝玉想起自己有玉、湘云有麒麟、宝钗有金锁,只可惜黛玉居然没有个标志物件。叹完了才发现一个问题宝姐姐,你的金锁呢?

贾宝玉又认真看了一回,薛宝钗今天穿了一件淡粉的衫子配大红裙子,胸前并无金锁。心里纳闷也不好问出口,更不好盯着人家刚刚发育出来的胸口一直看。只能转过脸来,看王熙凤与李纨都只是虚设席面并不敢坐。贾宝玉起身斟酒,先敬贾母:“谢老太太今日给我过生日。”贾母笑着在他手里干了一杯。

贾宝玉又敬王夫人一杯:“没有太太九年前辛苦,便没我今天这般高兴。”说着自己也感动了,不管怎么样这是一个宠自己、疼自己、希望自己有好前程、还冒着高龄产妇的危险生下自己的女人。王夫人眼眶湿了,摸摸儿子的头,也干了一杯。贾母道:“读书之后果然长进了。”王熙凤也上前夸着他,众姐妹里倒有一多半儿鼻子发酸的,黛玉、湘云、迎春、惜春俱是丧母,哪经得这样煽,只因是宝玉的好日子,都忍着。探春想着生母不上台面,非指身份不够更是行事癫狂,黯然许久。只有宝钗与薛姨妈母女两个相视一眼,俱各含笑,薛姨妈有女如此,确是可慰平生了。

回到家学里,代儒却先不讲新课了,却以对对子主,兼及考试宝玉先前的功课,务使宝玉把学过的东西记牵了才好。原来代儒见宝玉自己认真,又学得快,怕他记得不牢,为免贾政等提意见,暂时放慢了速度。更因五经里面《礼记》之下便是《易经》,因家常风气渐渐败坏,已有好些年没几个学生学到这一节了,代儒自己平日又不大用这方面的知识,要串讲也需另准备一回。

如果过了个把月,贾宝玉才开始读《易经》。讲易经先要讲爻,讲八卦阴阳,贾宝玉有种自己在神棍学习班里进修的错觉。贾宝玉问代儒:“这爻又从何而来?”代儒却不愿宝玉往这上头去想,只道:“用蓍草罢了。子不语怪乱力神,你只管背书,看书里的道理,这些东西你很用不着。”

贾宝玉撇撇嘴,心道太爷你上回修房子不是也看黄历的么?也就嘿嘿哈哈地应了,依旧读他的书,背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道载物。”心说,得,又碰上两句熟的了,原来出处在这里。看来四书五经也不是全然无用的,只是要看如何理解如何用。

经都是好经,就怕叫歪和尚一念,啥好事也都变质了。心里对这《四书五经》更加不敢小看了,也不只为了应付考试了。

贾代儒对贾宝玉越来越满意,教得也越发尽心。哪个老师不喜欢用功聪明又不歪缠的学生呢?尤其是与一班镇日攀比吃穿、进家学只为混顿点心饭食的家伙相比,更显得出类拔萃。特意对贾宝玉多解释了一番:“但凡入场考试,出题自《易》的最少,且是从词句中发生深意,作出一篇文章来,而非拿这书算卦。”贾宝玉虚心受教,心说算卦的算不出自己的命来,学了也没用啊。

如此这般又匆匆过了几个月,贾宝玉一本《易经》还没学完,贾府迎来一件大事贾珠要入场秋闱了!因他是监生,纵使籍贯在江宁,也可在京考试,倒省得回原籍了。

贾母王夫人之急迫自不必说,李守中那里早打发人来开了注意事项的单子,王夫人亲自动手准备,知道要在号舍里熬三天,心里急得不行,暗道贾珠自幼是丫头婆子捧着长大的小厮奴才伺候着衣食的,这三天可要吃苦头了。笔墨等物还好,李守中知道就里,打发人送了全标准又好用的。可秋天夜里凉,居然只许穿单衣,夹的都不许,又有鞋也要求严苛。王夫人连着琢磨了小半月,备好了这些,又叫厨房的来研究吃食。李纨族中读书人多,知道此节,就交给她来办。

贾母又打发人到宁国府去寻贾敬当年考试时参与准备工作的老仆,回忆当年是如何处理的。人仰马翻地忙了一个多月,这些人想了又想,把东西翻了又翻,总觉得没了遗漏,开考时间也到了。贾政中间还劝母、妻不要太惯着贾珠了,第二天就在衙门里往几个科甲进身的同僚前面蹭前擦后。他本不擅社交,也不知如何开口,只是围围转搓手,直到同僚受不了问他:“贾大人有何吩咐?”贾政这才堆笑问对方考试注意事项。

科举出身的总不大瞧不起世家子,又带着点儿嫉妒,然见贾政问了,又不能不顾及同僚情份不答,待听说是贾珠要考科举,态度才亲近了不少。略说了一点注意事项,最后有点恶作剧地道:“场里会发纸,叫令郎多要一张留着,哎,手纸有时会不够用的…”

贾政回来犹豫了半晌,居然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说给贾珠。

贾珠入场这天,贾宝玉也请了几天假,与贾琏等一道送贾珠入场,回来与家人一道焦急地等了三天,个个如热锅上的蚂蚁。王夫人一日打发好几拨人往考场外头的围墙周围转两圈,哪怕只听到一句:“里头安静得紧。”心里也觉不那么焦急。

终于到了出场的日子,贾宝玉与贾琏带着马车去接人。临行前李纨早备好了热水毛巾并稀粥小菜,叫丫头婆子捧着来交给宝玉:“往年在娘家看他们都是这么预备的。”又叫贾珠的小厮跟车去伺候。果然,贾珠脸色青黄地出来了,称得上是蓬头垢面了,看样子是骑不得马了,再看放出的其他考生比贾珠也好不到哪里去,更有胡子都花白的考生,一出场就晕了,急得来接场的家人忙接了去找大夫。贾珠倒还能说话,先谢了贾琏来接,又对宝玉道:“你也跟着出来胡闹,这里人多,仔细碰着了你。”贾宝玉看贾珠这个样子,先同情了三秒,又为自己未来也要经此一场默哀了两秒,才道:“大哥哥先别管我,上车回家是正经。”贾珠上了车,小厮忙服侍着贾珠净面漱口吃饭。贾珠略用了两口,也不很吃得下。

回去王夫人与贾母见他这样,都吓了一跳,知道他这是累了,也不放心,请太医看了一回确无隐疾这才放着他休息。头一天,贾珠是累得狠了,蒙头睡了七个时辰才醒。醒来就处于一种不镇定的状态里,贾政待要训他,自己也训得语无论次“秋闱”说作了“春闱”,一挥手把贾珠打发了出去。

荣国府的空气随着发榜日期的临近也日渐焦灼了起来。放榜这天,早早打发了赖大亲自带人去守着,一到看榜单出来,贾珠居然榜上有名,赖大也喜不自胜,亲自上前回报。

贾珠放下心中大石,两腿一软,几乎要瘫在地上。贾母早催着王夫人到亲戚家报喜,又命给东府送信,还叫准备酒席,又要备礼物与贾珠出门应酬。快活的日子直持续了小半个月,周围的人都知道荣国府的珠大爷登了杏榜。贾珠对来道喜的贾宝玉道:“果然七似。”

却说贾政在同僚堆里也得意了好些日子,回来的时候脸上都是带着笑的。乐了几日,贾政越发打定主意要儿子们再争气些,叫来贾珠道:“明年春闱在即,要好生准备。”不用他说,贾珠也知道,且经过秋闱,贾珠的义气也足了些,虽说名次很靠后倒数第六,然而中举者里他却是最年轻的,不过二十出头。同榜聚会里,还有四五十岁的呢。

贾政见贾珠应了,又兴奋地跑去查贾宝玉的功课。贾宝玉这几日惦记贾珠考试的事情,没心情关心自己的功课。好在平时每天都会多写两页字,这时把私房字拿出来一凑居然还有余,书倒是记得很牢,没有忘记也混了个过关。

贾政心下暗喜,便把主意打到贾环头上,立意要他日时入学。叫来贾环一考,发现他的基础知识学得丢三落四,抄起书案旁的空白画轴来先抽了贾环一顿。贾环一面哭着一面逃,贾政气得在后面追,最后干脆不追了叫小厮:“把他捆了来。”一通好打。

贾环太冤枉了!这府里就没有人怎么教过他!后宅里没什么人待见赵姨娘自不会凑上去关心贾环启蒙问题,只有一个探春,自己还读书呢,且不与贾环养在一处,想帮忙都使不上力。自诩重视儿子读书的贾政,工作日要上班,下了班要吃酒吟诗与清客相公厮混,只有兴趣的时候教他两个字,没兴趣的时候歇在赵姨娘房里也是妖精打架。他教贾环的那些东西就算贾环全记住了,在他“高标准严要求”面前也是过不了关的。

当下布了功课,立逼着贾环要他“好好读书、不许丢了我的脸,不然一顿打死,也省得日后怄气。”

探春红着眼睛被贾宝玉看见了,一问才发现贾环先享受了一番家庭暴力。王夫人于这事上倒不含糊,打发人请了太医,用了好药,贾环的伤养好了,心理阴影也落下了,更兼赵姨娘日夜在他耳边念叨着他没出息、贾政心狠一类话,说到最后把王夫人母子几个也捎带上了,贾环这段日子过得着实惨了些。贾宝玉对探春道:“老爷总是这个脾气,太太已打发人请了太医,听说医术是极好的。只环儿伤着,要吃什么玩什么,你去问了来,或有不便宜的,你告诉我,我明日就回学里了,道上拐个弯儿也能淘了来。”

探春哽咽着道了谢:“他倒没什么,我只是气…”她不只是心疼贾环,更是感伤自身。原来探春移到王夫人屋后抱厦内居住,离赵姨娘便近了。在贾母院里时赵姨娘自不敢过来找探春发牢骚,这一迁居就给赵姨娘闹亲生女儿创造了条件。近日因贾环挨了打,赵姨娘也是一肚子气,跑去与探春诉苦,言语间又怨探春不照顾兄弟、不提点贾环,致其挨打。探春略解释一句,便被赵姨娘说“忘了根本”。迎春等姐妹与侍书待奴才因她是探春生母,也不好辖制她,探春白怄了一回气。

贾宝玉只能默默不语,疏不间亲,人家是亲生母女。探春再表明坚定立场,贾宝玉还是没法当着人家女儿的面直接说人家亲妈不好。

回到学里又被代儒检查了一回先头几本书是否遗忘。等消寒图再次挂起来的时候,贾宝玉开始听代儒讲《春秋》了。《春秋》本身内容很少,但是解释的很多,所谓微言大义,体现得最经典的就是这本书了最有名的就有三传,代儒先讲《左传》。这日讲完了“卫侯来会葬。不见公。亦不书。”贾宝玉回到家中,只有袭人等留守。

袭人一面给宝玉换衣裳一面道:“珍大奶奶见梅花开得好,治了酒席请老太太、太太、奶奶并姑娘得去赏花呢,老太太说,她们先去了,叫你来了换了衣服也去。”

贾宝玉站好了听了,忙换了衣裳一群人拥着往东府蹭午饭去了。

第48章 宁府赏梅宝玉闲逛

东府里今天很热闹,非但珍大奶奶尤氏备了酒席宴请西府女眷,贾珍这个素好热闹喜欢吃酒鬼混的也邀了一群贾家男丁过来饮酒。尤氏请的都是西府里有头有脸的女眷,府外大街上住的所谓“穷亲戚”是不在列的,到了贾珍这里又有所不同,东西二府除了一个贾琏与他气味相投之外,再无别人与他乱混,少不得到外间寻些斗鸡走狗、不走正道的人一道饮宴取乐,又思及薛蟠也在,索性一道请了他来。

说是赏梅花,也不是一堆人傻乎乎地围着花树乱转,这时也不管时辰了,先备下席面,或举盏、或捧杯,一面看一面聊一面饮,女眷这里先备的是茶,预备着午饭的时候再上酒,男客那里却没有这般斯文也没几个用茶的直接就是酒了。贾宝玉到的时候,这群人早零零散散喝了一两个时辰了,正要告一段落正式吃饭。贾宝玉来了先到贾母跟前请过安,贾母道:“你哥哥们都在外头,你去见过了再来。”贾宝玉到了外面宴上的时候,这群人已颇有些东倒西歪了,小厮们正在撤去残肴、重整席面,自贾珍以下的爷们正在漱口的漱口、洗脸的洗脸,也有含着醒酒石的、也有喝醒酒汤的预备着下一场酒呢。

贾珍见贾宝玉来了,有点大舌头地道:“宝兄弟来了?可见着老太太了?我这里先不留你了,你寻你珍大嫂子她们去罢,等会子我怕你老爷要来,你又不自在。珠儿等会子是要来的,他新有了功名倒是不怕。”贾宝玉一听就知道贾珍还没醉透,当下谢了贾珍的照。贾蓉、贾蔷等早从席上起来,贾蓉道:“我送宝叔过去。”

到了贾母处,贾蓉把贾珍的话又复述了一回,贾母笑道:“说与你父亲,叫他费心了。”又看了贾蓉一回,见他并不怎么显醉态,觉得贾蓉至少在酒席上是心理有数的,乃道:“我看你也是个知道轻重的,就不白嘱咐你了,席上自己斟酌就是了。”贾蓉应了,又问尤氏可有吩咐。尤氏在贾母跟前哪有什么好吩咐的?更兼她就是“吩咐”了,贾珍、贾蓉也未必肯听。只道:“好生服侍你父亲、叔伯们,总要尽兴才好。”贾蓉领命而去。

内眷们的席宴这才正式开始,也不互相灌酒,只慢慢地吃、小口地抿。要不是心里早知道两府将败,这红颜梅树悠闲宴饮,足以让人忘忧了。酒足饭饱的人难免会有些乏力瞌睡,贾宝玉又在长身体的时候,且刚上了一早上的课,便要辞去。贾母见状便道:“我早间看过了,你珍大嫂子这里的梅花开得格外好,你还没细看呢,横竖后晌不用去学里,索性多叨扰你嫂子一回,在这里歇下了,睡饱了来看,也好解解闷,我们都在后头等你。”

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又向宝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

贾宝玉无可不可,看一眼跟自己来的人都紧随着自己,便道:“有劳了。”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一幅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心道家中前辈倒不糊涂,也是盼望着子孙用功读书、努力上进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先人重视,到了后辈这里却并不尊祖训,最后弄得家破人亡了。

见又有一幅对联,写的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贾宝玉内牛满面,几乎要拜倒在这幅对联之下了。这两句话说得直白易懂,却是含义深远值得品味。“先做人再做事”,实在是条颠簸不破的真理,人是社会人哟~不知道曹公笔下的玉兄为什么讨厌这个屋子,但是换了瓤儿的这位实在是有些惊喜了。原以为这东府里“除了门口的石狮子怕没有干净的”,是个污糟地,没想到内里还有这样的道理。再看锦榻绣被,摸着松软,当下就道:“这里好,就睡这儿了。”

秦可卿道:“既这么着,请宝叔安歇了,可要说个钟点儿,到时候叫醒宝叔?”贾宝玉抬眼一看,多宝格上也有一架小小的西洋自鸣钟,便道:“我睡一个时辰罢。”秦可卿看了一眼钟记下了时刻,又看贾宝玉的丫环们已经上来服侍了,这才出了屋去,又留下几个本府的丫头在屋外听差,便寻贾母等去了。

贾宝玉躺在床上,又琢磨了一回对联,暗自腹诽了一番原版不识货,心道你吃着家里的用着家里的什么都是使的最好的,实在是享受在前,却不想着为家里作贡献,叫你读书求功名支撑家业你就烦,不是吃苦在后,而是根本不想吃苦。只想着与女人鬼混,活该最后老天爷没了耐性,直接把你扔到苦水坑里泡着了。真不是个男人!

在被窝里一握拳头,老子是纯爷们,才不要像他那样!又看一回图画与对联,才在屋内息香的香气中慢慢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舒服,梦里也没有狗头铡要铡了荣府上下,也没有锦衣卫过来抄家,到了钟点,秦氏果然打发人过来叫贾宝玉起床。贾宝玉睡得好,精神也养足了,又因为不是在自己家里,起身也快,匆匆套上衣服整了头发,往后头到贾母跟前一起赏梅花了。荣宁二府建府有好几十年了,里面除了时令鲜花或有近年移植,至于树木却是慢慢长出来的,这梅花树几十年长下来就显得分外壮观。又看了一回,王熙凤道:“过来有好一阵子了,这天儿到现在倒有些冷了,老太太,咱们回去歇着罢。”

尤氏婆媳又留了一回,贾母看看日已偏西,也道要回去,这才作罢。

回到荣国府,贾母带着女眷们说话解闷,贾宝玉往自己的外书房去了。凭心而论,这样的赏花活动,如果没有贾府前途堪忧作为注解,贾宝玉还是觉得很放松身心的,即使有这样的注解,也觉得精神振奋了不少,回去继续背他的书,中间有不解的地方或记下来去问代儒,或趁下午锻炼身体的时候问贾珠。

即使贾珠明年春天要下场,贾宝玉依然没有放弃天气好的时候拉他出来锻炼一□体,这天仍然是这样。贾珠这回做文章做到一半卡壳了,正在懊恼,见贾宝玉来口气就略有不耐:“你先自己玩去,我做完了文章再与你说话。”贾宝玉闷不吭声,退出去吩咐贾珠的小厮:“大哥哥做完了文章,你就告诉茗烟,我再来寻大哥哥。”

等贾珠磨完了这篇文章,也到了掌灯时分了,听小厮一说,又有些后悔方才的态度,亲自来寻贾宝玉了。贾宝玉挠头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找大哥哥一块儿去遛遛马。”贾珠这时憋完了一篇文章,人也放松了,往贾宝玉书房里间的榻上一歪道:“我如今哪里有功夫弄这些?成不成的,总要过了明春才好说。”贾宝玉看看贾珠的脸,原本已经养得有些圆润的脸颊又开始瘦了下来,不由担心道:“大哥哥,下场是大事儿,可身子总是自个儿的,多活动活动,身子壮实些,也好熬过那几天考试。”说着自己也脸色发青,贾珠好歹已经熬过两关了,自己还一关没过呢,眼前不由浮现出贾珠出场时的难民状,不由打了一个哆嗦。

贾珠听他这么一说,脸也硬了,再看贾宝玉一脸害怕的样子,咽咽唾沫道:“你说的我记下了。你也不用害怕,到时候一入场,脑子里就光想着卷了题目了,就是有佳肴美酒你也吃不下。”贾宝玉一想也是,好歹这考试还是在春秋比较凉爽的时节,比起夏季高考来已经算是对学生好的了。

贾珠却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以免自己吓唬自己,一看贾宝玉案上垒着的书本,那是在学里学习要用的,杂书类都是放在架子上的,再有更偏杂的书贾宝玉都放到自己卧室里,防止被贾政给抄了。贾珠看了一回,忽然皱眉道:“怎么不见《孝经》?太爷还没讲到么?”贾宝玉一愣,不是主讲《四书五经》的么?贾珠急急解释道:“秀才试有通三经或通五经之说,故而老爷说先把《四书》一气讲明的时候,我才与太爷与老爷分说了一回的。秀才试不管通三经还是五经,其中必有一个《孝经》。”贾宝玉不由问道:“《五经》里不是没这个的么?”贾珠一撇嘴:“反正要考,你是巴着《五经》说里头没有这个呢,还是立时去学?”贾宝玉默,半晌道:“我去背。”

贾珠道:“天也不早了,到晚饭的时候了,别叫老太太打发人来叫你了。一道去给老太太请安吧。”贾母房里的人都聚齐了,正要使人叫宝玉呢,兄弟两个就来了。贾母这回却是先关心贾珠:“怎么瘦了?”李纨听这么说,马上汇报了贾珠的日常作自习,表示除了读书辛苦之外,其他都好。贾母对贾珠道:“读书不能放下,你的身子也要仔细些。”贾珠想起春闱还有几天苦熬,也明白身体是本钱,不再说些不在意的话,一连声地应了。贾母这才打发贾珠夫妇去吃饭:“珠儿媳妇这些日子不用总立规矩了,照看好珠儿是正经,我这里并不缺人。真有孝心,等珠儿高中了,我单叫你一个人伺候。”王夫人道:“老太太说了,你只管听,还有我、还有大太太和凤丫头呢。”李纨与贾珠方谢过贾母关心,李纨到底捧了一回饭才与贾珠回去。

虽然不知道代儒为什么不讲《孝经》,但是贾珠是过来人,贾宝玉此后便用自习时间自己来背这本书。这书也不难理解,与《论语》也有相通之处,贾宝玉猜测代儒估计是要最后讲它,然后与《论语》连起来讲的。好在《论语》已经背过了,这个不用人讲解也能领会,且《孝经》极短,统共就那么两三千字的样子,意思也简单,很容易背,不消几日也就背全了。背完了,贾宝玉又问贾珠还有什么疏漏没有,贾珠想了一回:“我现想不起来,你手上的还没学完,最早也要后年才县试,倒不急。”贾宝玉想贾珠现在正烦春闱,也不多问,依旧读他的书去。

代儒见他对对子写诗已经有些模样了,尤其是用韵颇准,开始教他写些简单的杂文、策论。这个贾宝玉很喜欢,总是背书背得日子犹如死水一般十分无趣,到了可以长篇大论的时候贾宝玉自是兴奋,写出文章来看着也新鲜整齐,得了代儒几回夸奖。

代儒夸奖贾宝玉那是真心实意的,满家学里再也寻不出一个是在读书的人了。旁的不说,近来缺席的人就让代儒生了一回闷气。薛蟠是经常缺席的,但凡他要是来了,代儒就知道,他这是闲得发慌了。查一回功课,他没背下来,抽两板子薛蟠也能忍,只是到了下一回他依旧没灌进半点墨水。打了两回,代儒觉得薛蟠到底是亲戚,不是本家族人,不好老是盯着他,便只求他日后别再来上学恶心自己了。且薛蟠每来,必有一二小学生被他勾搭上手,弄得本来就不大爱读书的学生越发不喜欢学习,把代儒气个半死,手板的使用频率也越来越高。

这天,贾宝玉上学的时候发现贾蔷也在,少不得攀谈两句近日景况。看上面代儒正在动板子打人,便问贾蔷:“我瞧着太爷近日火气越发大了,每回总似与薛大哥哥过来有些瓜葛,不知是也不是?”贾蔷道:“宝叔看太爷打的是谁?可不是前日与薛大叔一同吃酒的那个玉爱。”贾宝玉皱眉道:“我却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这么好了。”后座的贾菱插口道:“可不是好上了么?一好上了,得了薛大叔的帮衬,少不得要去奉承一回的…”说着一缩头,竖起书本躲在了后头,原本代儒打完了人,正寻下一个倒霉鬼呢。

宝玉交了功课、领了新课,回去温习想到学家里的一团乱麻心里发闷,索性命牵马出去蹓跶一圈散心。出门不远遇到了柳湘莲,打一声招呼:“柳大哥往哪里去?”原来柳湘莲有相熟的人家开宴,见贾宝玉四处乱逛,便带他一同去。到了地头,还见着了几个熟人,相互一介绍,贾宝玉又多认识了几个人,都是些某主事的儿子、某知府的侄子一类了。

酒过三巡,柳湘连被央着串一出戏,推辞不过,只得去后台弄行头。贾宝玉好奇,跟去一看,只见后台十分拥挤,各式道具远处看着光鲜艳丽,近看都挺粗糙,心说果然是距离产生美。又见后台供一神龛,里面是一个穿皇袍的形象,问道:“这是哪路神仙?”班主忙道:“是唐明皇。”

贾宝玉看了一回,觉得无趣,与柳湘莲说了一声,回到席上。待柳湘莲唱完戏,贾宝玉推说出门的时候没与家里人说,辞出来回家。刚回到书房,就有贾母房里的婆子候着了,原来贾母今日尝着一道西洋饼觉得好吃,叫送过来,结果发现宝玉不在。贾母发了急,命人去找,贾宝玉此时已不在街上了,只得叫婆子候着,一见到人就叫回来。

到了贾母正房,少不得被说了一回。贾宝玉耷拉着脑袋听训,还要向贾母保证:“以后再不敢了。”林黛玉在旁划了两下脸颊,贾宝玉对她皱一皱鼻子,贾母看到两人的小动作,气也消了大半:“以后出门须与家里人说,跑出去一趟也怪累的,看着都过了半晌了,且不要读书了,与你妹妹一道玩罢。”贾宝玉应了一声,本不想与个小萝莉磕牙,又想起林妹玉似乎带了不少书籍来,便想借两本来看看。两人一道进了林黛玉住处的外间说话。

林黛玉问:“你都去了哪里了?”贾宝玉含糊道:“就在街上走了一回,也没见到新鲜的东西。”正要借书,却见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来了。”

第49章 宫花事件初见秦钟

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又在王夫人跟前挺得用,按照贾府 “伺候过父母的老人比年轻的主子还略有些体面” 的规矩,贾宝玉少不得要叫她一声“周姐姐”。往常见她也还守规矩,但是今天这样子却是轻狂了些,贾宝玉看着她的笑容颇为刺眼了。完全不像是府里管事奶奶的样子,抱着匣子带着些得意炫耀的眼神儿,贾宝玉心里先不舒服了。听她的话音是为薛姨妈送东西给黛玉的,想来薛姨妈恐自己身边的人不大知道贾府的的规矩、忌讳什么的,故而借王夫人的人办差,想来在娘家的时候周瑞家的没少叫薛姨妈一声“姑娘”,薛姨妈用她倒也在理。可恨这周瑞家的今日无故这么没规矩,竟是替薛姨妈摆谱来了。

贾宝玉却不知道,今天刘姥姥来过,还是求了周瑞家的给引见的,可巧王夫人动了善心叫王熙凤帮衬,王熙凤也给了刘姥姥不少银子。周瑞家的主子家八竿子远的穷亲戚尚且要求到她颇觉长脸,不由有些飘飘然了,真到了正经主子跟前还有些收不住,行事未免有所疏漏了。

周瑞家的再说“比年轻主子体面”,终究是个奴才,宝黛二人倒不好与他计较。更因是薛姨妈打发她来的,是代表着姨姨妈这个长辈,两人终要有所表示。贾宝玉起身接了匣子,往炕桌上一放。林黛玉这个事主不少不得要说一句:“我还没孝敬姨妈东西呢,倒叫姨妈惦记着给我东西了。”周瑞家的听了,越发地笑弯了双眼。贾宝玉不想看她这个样子,低头打开匣子,一眼看去不由眉头一跳,忽然记起一段事儿来。

此时林黛玉也不免好奇一看,匣子里放着两枝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贾宝玉恨不得把周瑞家的塞到门外去,这么大个匣子孤零零地躺着两朵花,好比拿个电脑包装一只MP3,里面还没塞棉花伪装防震措施,你当大家看不出来这匣子本不该装这么点儿东西的啊?果然黛玉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的?”那边周瑞家的还在回答:“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

贾宝玉截口道:“想是姨妈分给好了一人一匣子的?”周瑞家的还在摇头,林黛玉已经开始冷笑了,贾宝玉道:“知道了,替我回姨妈一声儿,今儿天晚了,明儿我与林妹妹去与姨妈道谢。”说着拉了一下林黛玉的衣角。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因贾宝玉有话,周瑞家的少不得又跑了一回梨香院。

见着周瑞家的出去了,贾宝玉对林黛玉道:“方才你可是怄气了?这周姐姐也是太太跟前的老人了,不知何故今天办事这么不着调儿,竟怠慢了客人。你若生气了,也不值得自己与她抖嘴,反是抬举了她了。紫鹃,再有这样的事,你该先啐了她去,白白的丢了太太的脸,倒叫妹妹当是太太跟前没规矩了。”紫鹃低头应了。林黛玉一想,方才却是气得有些过了,叹道:“我单个儿在这府里,倒叫…”想起周瑞家的是王夫人身边的人,剩下的话也就不好说了。

贾宝玉失笑道:“许是她觉着你这里最远,她懒得绕道儿。我方才叫她去回姨妈的话,倒叫她再跑一趟才好。等会子我便与太太说说去。”林黛玉也笑了:“值什么?叫你巴巴地往舅妈跟前下舌头?白惹得舅妈不痛快,哪有儿子说母亲身边的人的不是的道理?”贾宝玉正色道:“不是这个话,一次惯纵了,下次就要更轻狂了。这回是慢待了妹妹,终是咱们自家人,偶一玩笑也就揭过去了,下回叫她往府外送东西再送错了路数,可要累得咱们一家子被人笑话了。我是必得说去的。她这个样子,太太要是知道了第一个不饶她。我只怕太太犯愁,太太是妹妹的长辈,断没陪不是的道理,只怕太太知道了,也不好再对妹妹说什么的。”

正说话间,雪雁进来道:“方才那个婶婶又来了。”原来周瑞家的到了梨香院说了宝玉的话,薛姨妈听了便道:“倒是累着你了,你再与林姑娘说一声儿,不过是两枝花儿,有什么值得谢的?再告诉他们两个,要是过来玩我便备下好酒好菜,要是来道谢却是不必了。”因薛姨妈有了这话,周瑞家的又须再回宝黛二人,告知薛姨妈有相请之意。周瑞家的又进来复述了薛姨妈的话,宝黛二人对望一眼,贾宝玉道:“既然姨妈说了,咱们明儿便扰姨妈一席如何?”林黛玉见他使眼色,便道:“这几日不见宝姐姐,正好去看看。”周瑞家的道:“可不是,宝姑姑如今正病着呢。”贾宝玉道:“是什么病?可请了大夫?吃药了不曾?可越发要去看看了。”周瑞家忙的说宝钗是犯了旧疾。

贾宝玉道:“再更得去探探宝姐姐了,一事不烦二人,周姐姐再跑一回,告诉姨妈,明儿我与妹妹去看宝姐姐。”贾母的院子在荣国府最西,梨香院则在东北角,周瑞家来回几趟跑下来已经面有菜色了。贾宝玉听她说了薛姨妈已经应下,明日等他们过去,又看周瑞家的这个样子,也失了再跟她怄气的兴趣。看看黛玉屋里的几个人,便对雪雁道:“你领周姐姐去你袭人姐姐那里,说今天周姐姐累着了,叫她好好招待。”周瑞家的还要客气,雪雁却是个实心的小丫头,已经打起帘子了。周瑞家的到了宝玉房中外间,袭人见迎她吃茶说话不题。

等周瑞家的出去了,贾宝玉一弹衣角:“妹妹少坐,我去去就来。”出了黛玉的房门,见贾母正房里鸦雀无声,便知目下无人过来陪贾母说话,大多在自己的院子里。直接往东面而去,王夫人因快到晚饭时候了,先从薛姨妈处回自己房里歇息片刻等贾母处传饭,好去跟前应个景儿,贾宝玉进来先见过了母亲。王夫人道:“老太太那里好传饭了,你偏又乱跑。”

贾宝玉道:“今儿在林妹妹那里,太太这里的周姐姐过来说是姨妈叫送花给林妹妹,我瞧那两枝宫花好看,听周姐姐说姨妈统共拿了一匣子,我在林妹妹处只见了两枝,便过来讨姐姐妹妹们的看一看。”王夫人道:“你要看,你一个爷看,看这个做什么?”贾宝玉嘿笑道:“我看林妹妹那两只虽是精巧,也就是那样了,不知道其余的好看成了什么样儿,竟叫姐姐妹妹们半路儿截了周姐姐抢了去,到了客人手里只剩两枝了。想是金贵的东西?”王夫人冷了脸:“又说混帐话。”贾宝玉道:“林妹妹现是客,倒显得咱们家没规矩了,咱们家的奴才这么不晓事儿,实在可恼。”

王夫人道:“这些不用你操心,”又问:“你林妹妹生气了?”贾宝玉心里‘咯噔’一声,低头道:“林妹妹倒没什么,是我生气了,只在老太太院子里我不好与人怄气。这周姐姐也是太太跟前的老人了,做下了这样的事来,没的连累了太太的名声。还有一桩,这差使是姨妈打发的,林妹妹客中不好说什么,就怕叫一起子小人嚼起了舌头,反显得太太和姨妈”王夫人一拍炕桌,又收回手来数着念珠。

贾宝玉腆着脸趴到王夫人肩上,笑着摇着王夫人的肩,又添了几句:“太太可别恼,我不爱乱嚼舌头的,这是头一回,因干系太太的名声,才不免多说两句。我还不知道太太么?林妹妹一个小孩子在咱们家,太太哪里犯得着与她计较?我只怕叫老太太知道了,不管老太太怎么想,太太心里也要不自在。林妹妹那头我给按下了,屋里的人也不会多说。太太看怎么收拾吧,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是提个醒儿,这周姐姐也忒不小心了…”

贾宝玉这话倒是真心的,传说中林妹妹宝姐姐竞争当他媳妇儿那是后来的事情,此时宝姐姐还是入宫预备役正专心备选呢,王夫人怎么可能因为要亲外甥女做儿媳妇而厌弃林妹妹?林妹妹亲爹还在世呢,当年林如海既配得上贾敏,如今林妹妹断没配不上荣国府的道理。哪怕真不待见林妹妹了,也不会在这等小事上刻薄得如此明显,叫人说三道四王夫人对名声可是很看重的。今天这事儿,怕是周瑞家的自己闹出来的。

晚饭的时候,王夫人略看一眼黛玉,见她面上并不显出来,贾母也依旧和悦,不像知道她外孙女被奴才慢待了。心道这林丫头倒不是个嚼舌头的人。一时饭毕王熙凤又寻王夫人,告知尤氏请她明日去赴宴,王夫人允了,又道:“今有一事,你倒说说要怎么才好?”把宝玉下午说的事告辞凤姐,王熙凤也动了气。林黛玉此时还是姑太太家来的娇客且其父尚在,正经八百的亲戚家过来走动的,虽然性情有些冷,看着略显孤僻不合群,王夫人姑侄两个却也犯不上跟她一般见识。诚如宝玉所说,她还是个晓事儿的,设若真叫底下人闹起来,叫贾母知道了,王夫人固然脸上无光,管家的王熙凤少不得也要领个“驭下无方”的罪名。这么想着,王熙凤想了一回道:“这事太太确是不好出面,没有叫长辈给晚辈陪不是的道理。这事还是我和大嫂子办吧,多给林妹妹添置些东西,林妹妹心里怕也有数的。且她一个小孩子,哪里有这么大的记性?”并不说周瑞家的该如何处置。

姑侄两个又说了一回家务,王熙凤才辞去。王夫人等她一出房门,就叫金钏:“周瑞家的呢。”金钏道:“太太方才不是打发她看宵夜去了?这会子好回来了。”周瑞家的不久便来了,王夫人先沉了脸:“我素日见你也算个懂事的,哪知道你出了这个屋子竟办下这等事来!规矩也不懂了,客人也怠慢了。宝玉后半晌来讨姐妹们的花儿看,说是只在林妹妹那里见到两枝想看旁的样子的,我这才觉得不对,这才知道你竟办下这等事来!你竟叫客人拿挑剩的东西!叫老太太知道了,连我都要没脸。我想你也上了岁数了,竟不用很劳动你跑腿,往后太太姑娘们出门也不要累着你了。”

周瑞家的一脑门子的汗,她本想得空为在外头打官司的女婿借一借主人家的势的,现在哪里敢再说她女婿的事?她知道理亏,更不好说是为了图省事。又听说自己的差使没了,也没派新差使,眼见家里又少一进项,立时哭出声来,只管告饶。“因是姨太太给的东西,我觉得还是自家姑娘亲近些…”

王夫人气得乐了:“咱们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么?要贪着东西好先挑!这府上的眼皮子有这么浅么?”自己陪房不争气,王夫人伤心了,越发不肯饶了周瑞家的。周瑞家的求了半天,见王夫人不肯饶她,金钏等又上前架她出了屋,这才叹气回去与丈夫诉苦。

次后王熙凤与李纨颇送了黛玉些玩器等物,黛玉心里也明白,这事便算是抹过去了。

第二天,贾宝玉放了学就约林黛玉去看薛宝钗,先与贾母打声招呼。贾母听说宝钗似是有疾,也打发嬷嬷一道去问疾。正遇着宝玉的乳母李嬷嬷也在跟前,贾宝玉道:“嬷嬷只管与老太太说话,当是为我尽点子孝心了,我们去过就来,路又远,没得累着了。”

到了梨香院,见过薛姨妈后贾宝玉就顺势问一句:“大哥哥呢?”得知他又出去了,贾宝玉这才来问宝钗。薛宝钗正在里屋做针线呢,听到动静自己走了出来了。贾宝玉与林黛玉一看,左右看不出她有什么毛病。贾宝玉只得道:“听说姐姐不大痛快,我与妹妹过来看看姐姐。”薛姨妈道:“她不过是旧疾犯了,并没什么大碍。”林黛玉又谢过薛姨妈的宫花,薛姨妈道:“值什么,要你巴巴地来谢?你看着能戴就好。”又互相谦让过一回,薛姨妈就要留饭,宝玉道:“可要叨扰姨妈了。”

薛姨妈的席面极为丰盛,就是吃惯了荣国府讲究饮食的人也觉得这饭菜味道不错,因入冬,略饮了几杯酒,又说了些京中风俗一类,直到散席也不见薛蟠回来。

宝黛二人回贾母房里复命,一进屋见李嬷嬷还在,宝玉又命人送李嬷嬷回家去:“嬷嬷还没用饭罢?且回家歇着去。”又叫送厨房添两碗菜与李嬷嬷。

贾母闻说宝钗并不大病,只叫人送了两样玩器过去,一日并无新鲜事。倒是晚间王熙凤回来,说在宁府见到一个标致孩子。贾母来了兴致:“比宝玉如何?”王熙凤笑道:“是蓉儿媳妇的弟弟,模样儿生得好,怕要把宝玉比下去了呢。”贾母看一眼宝玉,对王熙凤道:“你又哄我。”王熙凤道:“他还在东府住着呢,老太太要看他,明儿叫来就是了。”

没过两天,贾宝玉就见到了秦钟。秦钟是由东府尤氏婆媳送过来的,看着比宝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只是怯怯的,行动间带着羞涩。贾宝玉心道,这是男的么?这是男的么?俺房里的晴雯都比你大气!然而贾母却喜欢他,觉得这孩子温柔听话,问他读书之事,听说他早读过几年书,近来业师辞馆才停了下来,想贾宝玉也是独来独往,便动念给贾宝玉找个伴儿。这个伴儿不能太丑看着碜人,不能人品不好会带坏宝玉,不能太笨显得宝玉没品味。左看右看,眼前的秦钟正合适!

贾宝玉晴天霹雳了!

第50章 考中进士福祸相依

贾母虽没有瞧不起穷人的爱好,平日也怜贫惜弱,然而她知道秦家虽有个五品的官,却是个穷宦人家,看秦钟样貌出色、人又温柔乖顺,动的念头就是叫秦钟给宝玉做伴解闷,简称伴读。在贾母与王夫人的眼里,贾宝玉是个听话懂事又肯用功的好孩子,但是贾母又怕乖孙子太懂事了闷着了他,便要与他开解开解,正好老天爷把个秦钟送到眼前了。秦家穷一点没关系,大不了帮衬他一点儿,也是亲戚之义了。

虽有让秦钟给宝玉做伴之意,好在贾母并没有直接与尤氏秦可卿等说,而是晚间问了贾宝玉的意见,毕竟是给孙子找的伴儿,总要贾宝玉自己喜欢了才行。贾母晚饭后留下贾宝玉说话:“宝玉,你看蓉儿媳妇的弟弟好不好?我请他与你一起读书如何?”贾宝玉晴天霹雳了!

贾宝玉觉得吧,秦钟长成这个样子,看起来又是个柔弱的性子,送到家学里还不是变相地壮大自家表哥的后宫?再说了,贾宝玉自己还满头包呢,实在没兴趣在这个时候跟个毛孩子玩,眼下还是正事要紧。但是这样的实话是不能说的,后半截还好,前半截要是说出来,那就是告了薛蟠的状了,又因是姨表兄,万不得已的时候跟自己母亲说说还行,跟祖母一说,那又抹了自己母亲的脸。

贾宝玉道:“家学里都是亲戚,都能就个伴儿呢,比自己坐在书房里已是热闹多了,没的叫老祖宗又为我费心,”又拉着贾母的袖子来回晃着,“我平日里只上半天学就尽够了,他是上全天呢还是上半天呢?咱们问他,他要是个懂事的,怕要顺着咱们说,倒误了人家的事儿。”贾宝玉心中另有主意,他觉得单考个秀才的话,现在已学得差不多了,就剩下试着做模拟题了,这个时候弄个伴儿来,那不是添乱么?再者说了,把人弄来了,没两年自己不去读书了,反把秦钟给搁到家学里自生自灭,也有点儿不够厚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