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与徒忻的目光一对,又跳开了,面上不显仍觉得唇上有些怪怪的感觉。提神听徒愉半真半假地道贺,太子也知道这位小叔叔的真正目的,心里好笑,也顺口道谢,实在歪缠不过,转而道:“十六叔的府邸听说已经动工了,明年能得了罢?”贾宝玉大奇,他爹先前在工部,竟然没听过徒忻要盖房子。徒忻道:“还想新年在宅子里过呢,工部与内务府都说尽力。正拆搬呢,原来的地方上有些民宅,要工部先折价划地,搬了去才好造。”太子道:“这么说是没开工?正好,十六叔可先命工部把图纸样子呈上来,大殿正堂有制度,旁的倒可依着喜欢来造。拆搬也是快得很,十六叔还是着紧把图样定下来。”

徒愉比徒忻还欢喜,不为旁的,只为以后出宫有了好借口,一力撺掇着:“单看图有什么趣儿,不如亲去了看。”徒忻也有些心动,只不愿太纵容徒愉,没有当场表态,由着他抓耳挠腮。贾宝玉抿嘴直乐,其实徒忻挺疼他弟弟的,什么漏子都给他补,只是徒愉自己不觉得罢了,真的非常期待十八殿下为了出门而使出浑身解数啊,贾宝玉觉得为了看这场热闹,冒点儿危险多靠近一下徒忻也是值得的。打定主意,正在琢磨着怎么样能跟十六殿下多接触呢,只听太子问:“十六叔的府邸选在哪里?”徒忻道:“说是靠东边一点儿,唔,离他们家倒不远。”一指头指向了贾宝玉。

真是废话,贾家住在高级住宅区呢,徒忻的地方也不会很偏僻啊,去掉京中现在有的权贵住地,可不就在不远了么?然而这个不远也是隔了五条街,没办法,京城刚规划那会儿,权贵云集,如果再有人想进去,只好挑已经败落的人家的宅子来弄了。有些大家族衰败之后,抄家的、卖宅子的是一大块地全闲了,这还好办,有那种分家之后把宅子间得东一门西一户的,可不麻烦!徒忻的级别又高,王府当然要大,东拆西挪,把工部和内务府忙得一头汗。

贾宝玉冷不防又成了焦点,心道不用自己找事儿,事儿就先找了来了。咳嗽一声:“臣家后边儿有条活水,不知道殿下那里是不是靠着这条水源?”徒忻笑道:“好像真有。”徒愉大乐:“哥,往后我去你那里划船! ”被瞪,理所当然地被瞪。看得贾宝玉和太子大乐,有十八爷的地方就有欢乐。冷不防,徒忻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贾宝玉觉得那家伙的目光像是落在自己唇上似的,忙把笑得微开的嘴抿了,徒忻几乎要笑出声来。

太子不知典故,然而看着贾宝玉露出童子状也很快乐。可爱孩子谁不爱逗啊?这两人实在有趣,要说十六叔绝不是讨厌贾宝玉,否则贾某人早被整得凄惨了;贾某人怕也不是真怕了十六叔,否则哪里敢做小动作?只是十六叔似是看明白了,贾某人还蒙在鼓里,以为自己真是在怕十六叔。两人倒像在游戏,比他们跟十八叔一起玩还要有趣,左右都是自己人,太子殿下乐得当个看客。这样相处也好,太子不希望已经被打上东宫标签的学士与一大助力的皇叔相处得不痛快。

贾宝玉回到家里,颇觉晦气,摸摸嘴巴,狠狠漱了一回口。吃饭时见晴雯袭人等俱是满面带笑,奇道:“怎地笑成这样?”晴雯先笑开了,袭人忍笑说了白天怎样拿刘姥姥取笑,贾宝玉皱眉道:“她一个老人家,想着咱们这门亲戚,得了咱们周济也知道有了收成来送东西,是个老实有情意的人,怎地好拿人家取笑?不说有情有意,单看这把年纪也该尊重她些儿,怪不容易的。”晴雯嘟着嘴:“琏二奶奶也一道的,林姑娘也取笑的呢!她们还说呢,我们不过听着风儿一笑罢了。”袭人劝道:“鸳鸯与她道恼来着,她说自己也知道的,并不在意的。”

贾宝玉无语。逮着狼心狗肺的当宝,倒拿知恩图报的来耍宝,就这眼光,这家不败也没天理了。袭、晴见他愀然不乐,都不敢说话了,晴雯吐吐舌头,袭人呶呶嘴。贾宝玉胡乱扒了两口饭,往内书房坐着正好想事儿,忽听得外面依稀有些嘈杂,叫扫红去看时,却是王夫人那里有人在拍院门儿贾母白天兴致好,游园又吃了些凉水果,睡得不安稳,鸳鸯等不敢自专,打发婆子来回王夫人。贾宝玉胡乱披着件外袍,跟着王夫人去看贾母,却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是受了一点儿风,见她没事儿,母子两个才放心。

被这事一闹,贾宝玉原本伤感忧郁的心情也没了,回到书房里顺手拉开抽屉,正看到《金瓶梅》,翻看了起来。贾宝玉平常是不看闲书的,动感的苍老师都看过了,实在看不上这所谓的禁书,这也算禁书咩?放到网上发过去连个框框都见不着!但是谁教这里连动画片都没有呢,不爱看这种书的男人是不正常的,贾宝玉这样安慰自己。看着看着,心情倒好了一点儿,挑灯夜读中…其实很羡慕西门庆的,可惜自己没那种情愿牡丹花下死的大无畏气慨,继续看…看得入神,古人的姿势比现代人也不差的,还有捆绑系的…渐渐看入了神。

看这种东西,书里什么部位有动作,自己身上的相应部位也不免有一点连动效果的,看着看着,小弟弟居然有了反应了,贾宝玉左右看看,屋里虽然没人,还是有点心虚,自己匆匆解决了,完了还直喘气。又舍不得丢下,不想西门庆这回不勾搭潘金莲了,他勾搭了个书童,贾宝玉当然知道男男有这么一档子事,但是有那么享受么?摸摸自家小弟,又缩了缩菊花,放进菊花里,那么小不会疼么?从身体构造和自然规律而言,毕竟是男女会比较痛快吧?男男神马的,做什么都不会男女舒服吧?

鬼使神差地想起那个非常震憾的“啾”其实,也挺软的,好像也不那么难接受…慌忙丢了书,这种菊花一紧的感觉…胡乱收拾了一下衣裤,跑回屋里换了衣服躺下了,半晌没睡着。袭人等被他吓了一跳,看他躺下了,拣起他丢下的衣裤要往衣架上放,不妨发现了污渍,不由问:“二爷,这是怎么了?”贾宝玉心虚地大声道:“洗了就是,睡了,别扰我。”袭人还要说什么,晴雯被贾宝玉的声音引了过来看,贾宝玉道:“天晚了,怎地都不睡?我可睡了,不睡的都出去罢,别扰了我。”两人看天晚了,且他似是真动了气,担心再说下去不知他会有什么反应,都悄悄退下了。贾宝玉哪里睡得着?竖耳朵听着外面安静了,恨得咬被角。

第二天顶着黑眼圈,把要说他的贾政吓了一跳:“怎么弄的?老太太跟前别吓着了她。”贾宝玉含糊道:“昨儿看书晚了。”好在贾母因游园子受了些凉,昨晚没睡好,今晨不欲起床,贾宝玉忙说:“老太太别起来了,晚上回来再请安。”到了翰林院先猫着睡了一个时辰,才觉得好一些。此后远远看到徒忻总想躲了开去,毕竟…咳咳,某样回忆出现得太不是时候。

第74章 九月纷乱杂事一堆

繁忙的八月过去了,时间进入九月,九月初二是王熙凤的生日,贾母养好了病,探春身体也好了,更可喜的是黛玉这几日也不曾复发,贾母兴致更好,要攒钱凑分子给王熙凤过生日。须知贾琏是个旷不住的,王熙凤情知生个儿子比较重要便要养胎,平儿又不大兜揽他,他便要作怪。只是王熙凤如今不大管事了,更有功夫盯着他不叫乱来了,贾琏急得抓耳挠腮,趁着王熙凤生日,不免与人勾搭成奸了。又叫王熙凤撞破了闹出来,全家都乱糟糟的。

贾赦不大管事儿,儿子的风流习惯他也不甚在意,父子俩在这一件事情上倒是像得很。贾政又碍着贾赦还在,也不好过于严厉地指责贾琏,王夫人虽向着王熙凤,但是夫妻之间的事情她反而不好明着说话。贾琏看准了这一点,而且认为男人么,好色一点也没什么,老太太也疼自己,只管明天跟贾母面前耍个赖道个歉就完事了,连邢夫人都不用多加理会。如果贾琏以为事情就这么完了,那他就错了。当天晚上王熙凤的表哥表弟下班了…

贾珠听李纨如此这般一说,先拎过贾珠好好说了一回这位可是王熙凤她亲表哥啊。又是贾琏的堂兄,哥哥教训弟弟,在贾家是再正常不过的了。贾琏强辩了两句:“大哥哥,她也忒狠了!难不成要我硬忍着?”贾珠道:“谁叫你忍来的?平儿不是你屋里人?你屋里再没别的丫头了?!不拘哪个收用了,纵使凤丫头性子好强,也只有认了,你这弄得成个什么样子?!与奴才老婆合奸!你倒说说有理没理?真闹出去,丢脸不说,认真起来国法也少不得罚你。”贾琏被说得没言语了,贾珠也见好就收,毕竟王熙凤的好强贾珠也是知道的。次后去看王熙凤,也想说说这个表妹,然而王熙凤在贾母房里躲了,脑袋上先扎了帕子、脸也黄黄的,贾珠想她是个有孕的,经白天一闹,也恐再惊着了她与胎儿有妨,只得作罢。合家上下也不是不知道贾琏犯浑也不是不知道王熙凤素日看得太严,然而王熙凤怀孕了…王熙凤头一回觉得扮柔弱些儿也是大有好处的。

贾琏被贾珠放了出来,贾宝玉又来看他,默默听他发牢骚,最后劝一句:“也不必在她生日给她难看。”贾琏道:“不是她有事不在家,我哪里敢! ”贾宝玉特认真地道:“你在家里偷嘴,办事真不地道。”贾琏眼都直了:“说什么风凉话啊?统共那么点子时间,哪来得及到外头去?”贾宝玉只有摇头了,媳妇怀孕是男人出轨的高峰期,他表示理解,表示很正常,表示不事到临头也不敢保证自己不会有这样的心思,但是要不要闹得这么大,由着情妇咒老婆死啊?!你分不分得清轻重啊?她给你家管家、想法子挣钱、给你生了闺女、还怀着你的娃呢!孕妇不能生气的,你知不知道啊?又想王熙凤镇日里劳心劳力还要在自己生日当天撞到老公跟情妇在自己家里偷情,然后还听情妇咒自己死老公也不拦着…整一个苦情剧里最苦情的大老婆角色了她还怀着孕。即使作为王熙凤表弟也可以理解贾琏偷嘴,可也不能原谅事情演变得如此狗血吧?但他也是贾琏的堂弟,不能像贾珠那样训斥贾琏。继续默默地听贾琏倒了半天苦水,终于道:“二哥哥,你在书房好好睡,我帮你看看凤姐姐动没动胎气,有不妥就告诉你,要是没事就不再来了。”

贾琏:“…”刚才被贾母说了一回,邢夫人骂了两句,又被贾珠训了半天,跟贾宝玉吐糟了许久,到现在才想起来今天要自己睡。所有委屈都跟贾宝玉吐完了,心情也平复了,更加觉得夜冷难熬,又想起贾宝玉说的那一件大事老婆正怀着儿子呢!气坏了怎么办?开始后悔了,宝玉说有事就来没事就不来,现在不来是不是没事了呢?我说,到底好与不好你倒是打发人来说一句啊,不行,要是来了必是我儿子有不好了…贾琏担心了半夜,才慢慢睡去,第二天更觉无趣,到底给妻妾陪了不是。这一局,王熙凤惨胜。

第二天贾宝玉下班回家的时候,贾琏家已经恢复了正常生产生活秩序,主子奴才情绪稳定。去看王熙凤时,她又有说有笑了起来,贾宝玉问了她好,又说:“凤姐姐,前儿惊着了孩子没有?”王熙凤脸上一红,啐道:“好小子,你倒打趣起我来了! ”贾宝玉道:“生日可喝酒了,如果身上要紧,酒可别再喝了,我近来读医书来的。”王熙凤不由又细问了一回注意事项,贾宝玉一一说了,奶-子又抱着巧姐进来了,贾宝玉看她生得粉雕玉琢,也逗了一回,回头对王熙凤道:“刘姥姥给起的名儿?倒是好巧。”王熙凤道:“她总是病,我也是想借老人家的寿数压压。”

贾宝玉告辞的时候,王熙凤叫平儿:“叫厨房上把茄鲞收拾一碟子给宝玉送去。”贾宝玉久闻茄鲞之名,实在没尝过,也不推辞。又听王熙凤道:“今儿赖大嬷嬷进来,说她孙子赖尚荣选了官,十四日摆酒请主子,你可得空去?”贾宝玉驻足道:“我哪得空闲呢?便是大哥哥也没功夫呢。我得支应太子读书,是万不敢离了的,大哥哥还是御史呢,叫人知道更不好。”王熙凤道:“那也还罢了,明儿我打发人告诉他们家一声儿。”

贾宝玉回到自己屋里,饭已经摆上了,睁眼找茄鲞,没有!全是眼熟的菜!便问:“凤姐姐叫送的茄鲞呢?”晴雯睁大了眼睛:“这不就是?”贾宝玉一看,原来这东西自己早吃过了,只是它被做得认不出茄子模样,自己只记得味儿不错压根没想到是它。

腐败,已经这么深入生活了啊。贾宝玉暗忖,哪怕为了以后能吃上可口的饭菜也要努力啊。

八月事情多,九月也不闲,王熙凤的生日一场大闹天宫将将演完,林黛玉又病倒了。贾宝玉知道的时候已经是几天后了,又打点着去看她。林黛玉的身体本就弱,每年到春分秋分必要犯一回病,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林黛玉有些恹恹地,听说贾宝玉来,又要换衣裳再见他。贾宝玉道:“快别折腾了,本是来看你的,反把你再折腾来折腾去,我还不如不来了呢。”又问:“觉得怎么样了?吃了什么药?”

林黛玉道:“不过还是往年那个样儿,来来去去有十年了,也未见好,我也不奢求了。”紫鹃道:“姑娘只是心思细,宽了心便好。”又对宝玉说宝钗送来燕窝等。林黛玉道:“倒生累了她了,她素日待人是极好的,往日是我多心,怨不得云丫头说她好。”贾宝玉心说,宝姐姐真会做人,我要有她的本事就好了。这话却不能对林黛玉说,免得她又多想,想林黛玉的病倒有一半儿是心病,便道:“她既送了,你便收下用了,有什么妨碍?从此便开解开了,一道玩。”忍不住多了一回嘴,又嘱紫鹃照看好林黛玉:“妹妹这病不独是吃食上头,也该多动动。晚间睡不下也要躺着,不要再动什么诗稿,那个越发伤神。早上请过老太太安回来,便是倦了也别立时躺下歇着,竟是穿得暖和些到园子里走走,也是养体。”又絮絮说了一堆,直到婆子来催说园子快下钥了,方才告辞。

林黛玉自宝玉走后依旧睡不着,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林黛玉算不得穷,却也被环境迫得早熟。想父亲临终给的一匣子家当,却不好大肆动用,猜度贾琏也昧了自家不少钱而外祖母之意是要把自己配与宝玉,然而宝玉的意思又似是而非,只与自家姐妹一般姐妹照看,虽则亲近些却总有不足,胡乱想了许多才沉沉睡去了。

贾宝玉把林黛玉吃燕窝的事与贾母说了:“宝姐姐医理倒是通的,只是她是咱们家的客,怎好叫她破费,从今往后还从自家取的好。”贾母道:“怎地没人告诉我?”又叫鸳鸯寻上等的血燕来给黛玉。贾宝玉道:“药补不如食补,往常咱们只看见林妹妹吃药便把吃药当平常了,家里谁也不是大夫,哪敢胡乱说?竟没在意这一节,往后不如在吃食上头补一补的好。”贾母道:“这个我记下了。”

王熙凤听了只作一笑:“知道了,大

嫂子自办了就是,横竖老太太发了话的。”转眼骂起了院子里的小丫头:“打量着我养胎,你们胆子就肥了!学会给二爷放哨了!学会给淫-妇站门儿了!做娘的春秋大梦,我且还好着呢。”平儿在旁劝道:“奶奶别动气儿,身子要紧。”王熙凤骂完了,喝退众人方对平儿道:“就是不错眼地盯着还有耍滑的,何况如今,总不能我出了月子一看满屋子奴才都造了反,三不五时敲打一下子好教他们老实点罢了。”说得平儿跟着笑了:“还道你真的气着了呢,前几日还气得不够么?二爷都服了软儿了,千万自己别怄气。”王熙凤道:“这还用说。”

正说笑间邢夫人到了,为给贾赦讨鸳鸯而找王熙凤拿主意来了。邢夫人虽嘴上说着老太太未必好驳回,仍是心虚,否则也不用找儿媳妇帮着说话了,直接自己找上老太太就是了。结果比王熙凤生日那一场更热闹了,鸳鸯剪了头发贾母直接动了怒。贾宝玉晚上请安的时候就看贾母脸色不对,鸳鸯在一侧也不看他,只得向琥珀使眼色。贾宝玉辞了贾母往外走,琥珀悄悄跟了上来,贾宝玉这才知道了个大概原来是这件事,贾赦这回是要因爱生恨了。对琥珀道:“这两日鸳鸯怕心里不好,老太太跟前你多担待些儿,开解开解,别气坏了老太太。”琥珀道:“知道,且放心去吧,别老太太好了,想起你来一看又瘦了,又该生气了。今儿太太也被刮上说了两句,二爷看看太太去罢。”

贾宝玉去看王夫人,她是遭了池鱼之殃,平时在贾母面前她是极有面子的,虽说婆媳不同于母女,或许心里各有一丝不满,也不至于被贾母这样当众落一回面子,从这一点上来说,王夫人确实委屈。然而对着贾宝玉却不能抱怨,只说:“老太太也是气狠了,我并没有事,你也不要跑上跑下的了,叫老爷知道了又要与你置气。”贾宝玉道:“老爷近来和气多了。”王夫人笑了:“老爷的脾气冲环儿发去了,要不然你再看!不说这个了再两天赖大家摆酒,你若得闲就去坐坐,不得闲也不必很在意。只你先前两番考试赖大跟着跟出,也当给他几分脸面才是。”贾宝玉应了,看王夫人不像很生气的样子,辞出来回去睡觉了。

王夫人怎么会不很生气?活了一辈子也少有这样没脸的时候啊,心里把贾赦夫妇骂个狗血淋头,再叹一回晦气,也有一点怨贾母,到底也压了下去。等贾政回来,只说了大老爷如何叫大太太讨鸳鸯不成,惹老太太生气,贾政也皱眉:“在这女色上头花了多少心思财物、置了多少回气,家里却再没人能制得住他。平日有事还总说‘病着’不出来了,竟也不知道清心静养。”及至听说贾赦花了八百银子买了个十七岁的姑娘,贾政都要翻白眼了你胡子都白了,还这么胡闹!然而兄弟本就性情不投不大亲近,连这话都不能当面说,只好把三个儿子拎到跟前一通教训,弄得儿子们莫名其妙。贾珠:我老婆、小妾都是你们给的啊!贾宝玉:我有贼心贼胆也没犯案时间啊!贾环:我是跟彩云好了,可还没做下什么啊!

贾珠回家听了李纨报怨,这才明白贾政是迁怒了,李纨还在一边发愁呢:“这可怎么是好?大太太是一个子儿不往外迸的主儿,大老爷自己四年的俸禄还没有八百两呢,平日里也是买这个收用那个的,一应费用都从公中出来,家里本就手紧,这八百两又要怎么挪借?看人挑担不吃力,到了自己才知道累,难为凤丫头这么些年是怎么过来的。纵有金山银山也架不住这样花费。”贾珠气短了,原还叫李纨看着能有什么“新政”多费些心,看现在这个样子,叫老婆省钱给伯父买小妾取乐?他也张不开这个嘴。只能叫李纨把一应花费记好了账,日后全捧给王熙凤。又挠了半天头,心说老婆都管不了,表妹岂不要顶缸?

得空贾珠把贾琏又念了一回,贾琏道:“那是我亲生的父亲,别说劝谏之语,顺着竿儿爬还有挨骂的时候呢。将己比人,大哥哥能叫老爷少与外头相公吃酒,别动不动叫清客们哄得请客么?”贾珠也无语。这年头,当儿子的比当老子的还要累!这是什么世道!

好容易诸事平复,又到了赖大家摆酒的日子了。其实贾宝玉要腾时间也很简单的,侍读学士有休沐日,但是太子没有,所以两个学士就轮换着值班、调休,贾宝玉想在十四日调休也是使得的。然而贾宝玉想来想去还是没有一口答应,只叫奶兄李贵先送了一套文具过去权作贺礼。到了十四这一天,贾宝玉仍然调出假来,却先不说,出门先蹓跶了一圈儿,带上茗烟和扫红四处闲晃一阵儿去得早了,贾政仍在,十分别扭。

估摸着时间,算着贾政离了席,才踱到赖家大门口,展眼一看,这贾府奴才出身的人家比长辈老师代儒家还气派,心里先摇了摇头。赖家门上小厮不认得他们,看贾宝玉的模样穿戴,也不敢轻视,上前来问。茗烟挺腰凹肚,福气地道:“瞎了眼的东西,没看到宝二爷来了么?进去说与赖大…”被贾宝玉挥手打散了话,贾宝玉笑问:“今儿琏二嫂子跟着我们老太太来了不曾?”小厮极小心地问:“爷,是荣府的主子还是宁府的主子?”贾宝玉道:“昔年我下场,是赖大叔看的榜。”小厮一怔,反应过来之后吓了一跳,忙向里让,又磕头:“小的们有眼无珠了。”又有三两个小厮跳起来飞奔着进去通报。贾宝玉道:“且站住!老爷来了不曾?”小厮道:“老爷才离席回去了。”贾宝玉向荷包里捏了两只小元宝出来,叫:“买果子吃罢。”小厮抢在头前通报去了。

赖大亲自来迎,又叫儿子过来磕头,贾宝玉托住了道:“今日你是主人家,这么着我可不好意思狠吃了。”父子俩把奉他上席,贾赦不好意思出来只在房里与新姨娘取乐,贾政又走了,主人席上是玉字辈当家,喝酒看戏好不痛快。席间遇到薛蟠,被他拉住一通灌,贾宝玉快要逃到桌子底下了,这时薛蟠停手了戏台上柳湘莲出来了…

贾宝玉趁机溜了,到后面寻了地方放一放水,整一整衣冠到后头见贾母等。走到园门口立住,叫赖家小厮进去通报,见贾母派了琥珀带着婆子来接,才目不斜视地进去了。里边赖嬷嬷与赖大家的都陪着贾府女眷,还有几个穿戴不俗的女孩子陪着迎春等说话,探春正与一个穿着水红袄的姑娘说得投机。见他进来,几个眼生的女孩都避到一边,赖嬷嬷与赖大家的并探春等都站了起来。贾宝玉团团见一礼,贾母说了一回:“不许喝多了,不与他们混闹。”才放他出来。

贾宝玉回到前边,看薛蟠已经满世界找柳湘莲了,忙抽身离开,叫过赖尚荣,叫他不拘用什么借口劝柳湘莲避开,自己拖住薛蟠一回。赖尚荣再怎么说也脱了奴籍为官了,在他家里惹事,未免说不过去。无论如何,在别人家的酒席上调戏人家的客人都是一件失礼的事情,贾宝玉也不能让自己表哥这样丢人现眼。赖尚荣也不欲自己的喜事最后出个闹剧,柳湘莲不是个会忍气吞声的,薛蟠又是个弄性尚气的,万一在席上闹起来,喜事要成笑话了,连忙道:“好叔叔,薛大叔那里您多担待了。”抽身去寻柳湘莲。

贾宝玉拖着薛蟠回来喝酒,贾珍等本安心看薛蟠笑话的,看到贾宝玉想起来这是他表哥,便改了节目,改而灌薛蟠喝酒。那边柳湘莲听赖尚荣说:“宝二爷拉住薛大爷了,叫你先走,好歹看我面上,看宝二爷用心上,别与他计较了罢。”柳湘莲咬了一回牙,恨恨离开了。

次日在贾宝玉下班的路上专拦着他道了一回谢,又说:“不是你的面子,昨日断不能这样干休的,令姨兄委实让人着恼。”贾宝玉忍着没吐血,还得陪情说:“再没下回了,真有,随你处置了。”柳湘莲道:“不说这晦气事了,前儿冯兄还念叨着许久不见你了。”贾宝玉道:“我还欠他一席酒呢。择日不如撞日,五天后我得休沐,还请你与冯兄赏脸。”柳湘莲心情好了些,应道:“我与他都是闲人,必到的。”

当下约了时间,由贾宝玉作东,在聚贤楼定了一个包厢,午间去吃酒,柳湘莲负责把冯紫英带到,又问还有其他客人没有。贾宝玉道:“我认识的人有限,随你们看,大家都认识的一道热闹也是好的,扫兴的人就不用叫了。”柳湘莲道:“正是,喝酒图痛快,乱人入席惹人恼,竟不如不喝了。”

次日贾宝玉便遣李贵去定了席面,自己往东宫里去。今天贾宝玉与何示都在,到了读书的时间,太子先与两人一道看了一回书,顺便写一写皇帝布下的作业。不一会儿就搁了笔,贾宝玉发现太子读书的时间慢慢有些缩短了而讨论政事的时间却慢慢变长了。半个时间后詹事府的人陆陆续续也就到了,太子赐了座,与众人说起今天朝上的事:“下面几处州县都报了雹灾,估摸一下受灾范围总有方圆千把里了,圣上命拟出章程来。”今天要讨论的就是这个事。贾宝玉认为自己是个菜鸟,资历最浅,最好老实听着。

关于救灾,大路上的条款就那么几条:减免赋税、发钱粮、派员下去抚慰。众人翻来覆去也就说了这些,讨论的要点只是在减免几成的赋税、拔多少钱粮与派什么样的人出差而已。太子叹道:“现大哥掌着户部,将到年底了,也不知他凑手不凑手。”欧阳芝正色道:“事关黎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还要问什么凑手?”太子面带愧色谢了欧阳芝,又与众人说起减税的事:“今年的钱粮已收了一半了,余下的暂且免征,明年究竟免不免、免多少,还要等派员回来详报灾情再议,依着我,可先免去其中两成,视明年景况再议需不需多免。”这一条也通过了。最后到了派员下乡的议题,太子以前都是旁观,现在让他拟定计划也算是新手,故而把大家都叫来集思广议了。贾宝玉与何示对望一眼,两人眼观鼻、鼻观心,耳听得一个一个熟悉的或不熟的名字从耳边飘过,直到太子问他们。贾宝玉先听何示说,何示道:“此事不易,若推荐的人不合适,最后落个识人不清的评语便不好了,轻易不好荐人的。”太子与欧阳芝都点头,又问贾宝玉,贾宝玉想了想道:“又不好不荐人,对朝中诸臣一问三不知也不行,毕竟殿下也在圣上身边观摩许久了。如今的局面,是要把这事办得圆满了才好,不拘什么人,只要他能做事周到即可。”最后欧阳芝道:“不若拟出几个人名来,不拘是谁的门生,可用就好,最后要圣上定夺。”当下议定了,太子自去具折。

到了日子提前到了聚贤楼,看柳、冯二人带了三个人来,都是年轻公子,贾宝玉也认得的,都是年节时上了拜年名单的人家的年轻人韩奇、陈也俊、卫若兰。众人看贾宝玉,穿大红绣金团花袍、白绸红口箭袖底下微露着石青绸裤、粉底小朝靴、红绸绣金螺纹镶珠抹额、束发嵌宝紫金冠脖子上挂着金镶的通灵宝玉,腰间挂着荷包、扇子、香囊、玉佩、丝绦,公然一副纨绔公子派头,面如冠玉、唇若涂丹、眼泛秋波,近来个子渐长更添出几分少年的清亮,便生出亲近之意。

冯紫英道:“还是这么一身儿看着舒服。”贾宝玉心说,那是当然,干什么事儿穿什么衣裳,我脑子进水了才穿着西装去打网球。当下分宾主坐定,先饮三杯安席酒,还没寒暄呢,外面响起锣声。冯紫英推开窗户一看:“今儿什么日子?竟见着两王仪仗?北静王的执事我谁得,那一个…似乎是恭敏郡王?”贾宝玉一筷子肚丝没送进嘴里,叭哒,掉了…

恭敏正是徒忻的封号。怎么哪里都有他?

第75章 茗烟遭逐御前奏对

贾宝玉近来见着徒忻难免会有一点尴尬,然而北静王的大名真是如雷贯耳,还没怎么见过这个人呢,贾宝玉不由好奇心起,起身与冯紫英并立起来往下看,陈也俊与卫若兰是没看过徒忻的,也好奇,四人挤在窗前往下看,柳湘莲不在意,仍坐着自斟自饮。只见仪仗拥簇之中,捧着三个骑马的人,一眼就看出来主子有三个,另一个不用说就是徒愉了。正要缩头,底下队伍动了,到了郡王出行,道路两边就要清场,据说是为防冲撞或者刺客什么的,两边高楼的窗子也都要关上。然而承平日久,京中贵人太多渐渐的也不是次次出行都很讲究,冯紫英等又是年轻人,出身也不算很低各种违规犯纪的事情也是敢做的,悄悄扒在窗子上低调围观。

底下三人出行,这回已经算是颇为轻简了,徒愉为了自己能经常玩,时常撺掇着徒忻去看宅子,徒忻自己也挺想早些有自己的地方,也挺想看自己的新家,三两回里总允他一回,然后兄弟两个结伴出来,两王仪仗里就夹着一个徒愉。因要常常看进度,出来的次数多,更兼都是年轻人,渐渐就不摆出全副仪仗只带出些能表明身份的仪仗与护卫,也不乘轿改而骑马了。徒忻与北静王都是年轻王爷,北静王知道徒忻不时出宫,偶尔也陪他看看府邸建造间或说一点建议,今日北静王也是休沐,上回因说了自家花园是苏式的颇为精致看着不坏,徒忻少不得顺势请他到自己的宅子里看一下提一点意见。

满街肃静关门闭窗,可不就显得这一扇半开的窗户惹眼了么?这种情况下围观,只要围着观了就称不上低调。徒愉是个坐不住的,每回乘轿,什么都看不到,弃轿乘马就是他撺掇的,此时徒忻与水溶说话,他甚是无聊在马上抬头晃脚,脑袋四下乱转,一眼就看到了贾宝玉与冯紫英:“哥、哥,那是不是呆石头?”徒忻正与水溶说着:“前头房屋都有个大模样了,只是后花园子里我想叫把水往前头引些,工部的人偏说往后头进园子好看。”水溶道:“难道一个园子只能有一道水不成?不如趁府邸未建成先分作两股,一股前引一股后导。”听了徒愉的话,一齐抬头上看,贾宝玉从楼上人也看到了仪仗也看到了,正要叫冯紫英等继续喝酒说话呢,冷不防徒愉抬头看到他了。

贾宝玉极少有这样休闲打扮在他们面前出现,徒愉也不敢确定,只是远远看着像,叫他哥哥确认一下,徒忻一抬头一眯眼,唔,就是他!不知怎地,贾宝玉总觉得已经被徒忻给认出来了。仿佛确认似的,徒忻似乎还冲他点了点头,贾宝玉苦笑,老大,你不能不要这么心有灵犀啊?贾宝玉对他们拱拱手,拽着冯紫英等关了窗户。底下水溶问是什么人。徒愉抢先介绍了,又说:“平日价穿得跟那群白胡子老头儿一个样,今儿他这样,差点没认出来,幸亏以前见…呃,什么时候诓他出来也穿这么一身儿,再好好笑话他。”徒忻笑而不语,水溶道:“是荣国公家衔玉而诞的那个?”徒愉一拍脑袋:“对呀!一向与他合气,居然忘了拿来看看。”三言两语间,已经定下了贾宝玉即将被参观的命运贾宝玉还不知道。

楼上,陈也俊一吐舌头:“还好躲得快。”柳湘莲道:“你们也是大家公子,竟也干这么扒窗户看仪仗的勾当?看便看了,还躲?”卫若兰笑道:“你还是这付脾气。”五人围坐,小厮上来斟酒,冯紫英道:“寡酒无趣。”被卫若兰一拉他衣袖:“介石毕竟年轻。”两人别有深意地笑了起来。

贾宝玉反应过来,非要罚他们的酒不可,嘴里嚷道:“家里看着我们老爷、还有个御史大哥,我有几个胆子光天化日的,呃…”招=妓伴酒?陈也俊一拍冯紫英:“也罢,咱们总难齐聚,听曲的功夫说说话也是好的,真想听曲儿,下回叫他办去。”冯紫英道:“平日大家都夸你,说你争气,孰料有一利便有一弊,竟连吃酒也不得尽欢。”贾宝玉扯扯嘴角:“能得这个空儿就知足了罢。只是不知道我们家老爷怎地一天之中竟能有大半天在家里,真是奇也怪哉! ”冯紫英大笑:“你想是因着这个才变着法儿用功读书只为,嗯?”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贾政素来的名声,那是知道的,有他在的地方,他哥哥贾赦都能叫他弄得放肆不起来。贾宝玉与贾珠有时候为了躲避不想出席的邀请,也有意无意拿他当个挡箭牌,以致贾政的名声越来越刻板,卫若兰等无不对贾宝玉充满了同情。

陈也俊道:“这里酒菜也还使得,地方也还热闹,只要想听好曲,你选的这个地方也不够好,后头巷子里有个好去处呢。”贾宝玉一看他一脸猥琐的表情就猜出来他说的是什么地方了,清清嗓子,也故作神秘地凑过头去,正要说话,只听茗烟在外面大嚷:“我们二爷已经包下了,凭谁来!敢叫我们让,知道里头是谁么?犯上我们爷,保管教他…”冯紫英等跟的小厮也一套乱嚷,就数茗烟的声音最大。京城这块地界儿,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能人,随便扔块砖头下来保不齐就能砸着个四品官儿。贾宝玉今天是出来吃饭联络感情的,又不是出来结仇的!像聚贤楼这表地方,座位紧张,争座什么的也是时有发生的,一般互相谅解一下也就完事了,说不定一谦让还能谦让出一个点头之交日后多个朋友多条路,听茗烟越说越不像话,简直是在挑事,贾宝玉忙起身去看。茗烟等小厮原是掇着长条凳坐在包厢外头伺候的,此时已经起身把板凳抄在了手里。

贾宝玉一看对面,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锦衣男子周围簇着几个家人,正冷笑看着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贾宝玉的脸已经黑了,单看人家那几个是壮年的家丁,这边儿几个都是毛还没长的小厮就知道这要是动起手来谁输谁赢了,再看那个青年男子有些眼熟,细细一想原来是他景田侯家的五城兵马司裘良。贾宝玉忙招呼他:“原来是裘兄,小厮儿没见过世面,得罪了。冯世兄与陈世兄、卫世兄还有柳兄都在里头呢。”说着又当着裘良的面踢了茗烟两脚。

冯紫英此时也抢了出来,拉着裘良进来共饮。贾宝玉亲自斟了酒,冯紫英等俱道是误会:“前两年你们家东府白事他还去的呢。嫂子是江南甄家的大姑奶奶,甄家与他们贾家最是交好的,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贾宝玉又冷着脸叫茗烟过来磕头,茗烟少见贾宝玉这样疾言厉色,又见裘良与冯、陈诸人皆熟,知道也是惹不得主子,趴在地上只管叩头:“小的没长眼珠儿,竟冲撞了您老。”裘良这才略顺了顺气,坐下道:“看你们几位的面子,不与这奴才计较了罢。”又说贾宝玉:“京城地界,还是叫奴才们小心些儿罢,你我两家世交,我略长你几岁,便托个大今儿是遇着了我,笑一笑便过了,倘若遇上个贵人,这奴才这个样儿,哼。”冯紫英道:“他才多大?平日也不很出门,哪里理会得这些?”

当下重整杯盘,裘良抬眼看贾宝玉,笑道:“你平常倒不与大家一道,想见也见不着的,今儿怎么得空儿了?”贾宝玉道:“可不是,大半年了,也只得了这么点子时间,还叫这小子给搅了,” 又骂茗烟,“还不滚下去。”茗烟这会子机灵劲儿又上来了,咚咚磕了几个头才灰溜溜地下去了。两人半生不熟,但各看面子,兼而有共同的朋友,酒多了也慢慢热络了起来,至分手时已是称兄道弟了。

贾宝玉回家,李贵牵着马,茗烟缩手缩脚跟在后头。到了家里,贾宝玉叫茗烟:“如今我竟管不得你了,到外头只管惹事,你自去与赖大说,还回家去罢! ”吓得茗烟直磕头:“好歹伺候二爷这么些年,求二爷给我点子脸面,别撵我出去。”贾宝玉又问:“往日随我出去或到翰林院里,你也像今日这样?”茗烟忙道:“再没的事,翰林院里的老爷,哪是奴才能惹的! ”贾宝玉揉揉太阳穴:“你下去罢! ”一旁扫红端盆进来给贾宝玉擦脸,茗烟直使眼色,扫红也对着挤眼,贾宝玉道:“你们又对什么暗号儿呢?只糊弄我一个! ”吓得茗烟不敢久留,扫红也摒息站住。

贾宝玉洗了

脸,躺在书房榻上只觉头疼,奴仗主势,往往惹下大祸,自个家里从上到下偏没个识时务的,且不说赖尚荣借贾府之势已经为一方父母多少人寒窗苦读还得不到这样的实缺,自王夫人陪房等往下,倚势为非作歹的只怕也不少,实在是一大弊端,正该借着由头好好清理一下才成。听到外头似有响动,贾宝玉问:“怎么回事?”锄药看了一下回道:“是大爷回来了。”

贾宝玉忙去前面贾珠外书房,贾珠也是应酬归来,问贾宝玉是不是喝酒了之类,贾宝玉趁机把下午的事说了,贾珠道:“景田侯家也是认识的,写个帖子去也罢了,现今五城兵马司归都察院管辖,我倒好说话。只你身边那几个淘气的,趁早打发了罢。”贾宝玉连连点头:“谁说不是呢?今儿还是遇着个熟人,倘遇着个生人,这冤仇可结大发了,也是怨我,平日竟没在意这些个。咱们家怎么出这样的奴才来了?”贾珠道:“等会子回了太太,再说与你大嫂子,给你换了,你另挑几个老实的罢。”

不用贾宝玉开口,李贵跟着贾宝玉出门的,被贾母与王夫人叫到跟前问今天的情况,李贵一面磕头,一面告了茗烟一大状。老员工总看不惯顶了自己职位的新人,这也是常有的,更兼李贵自觉是贾宝玉奶兄,要亲近着些,而茗烟今日给贾宝玉惹了这样的麻烦,还叫贾宝玉给人赔不是,真是混帐到家!一口咬定茗烟外出闹事,贾母与王夫人听了,贾母道:“这个小子平日看着机灵,才叫他伺候宝玉,怎地办事这样不着调儿?”王夫人道:“宝玉是个万事让人省心的,自不用奴才为他操劳,跟着的奴才,伶俐倒在其次,难道是要老实忠心才好。”李贵越发说:“二爷待下人极宽厚,只要眼前事儿伺候完了,少有拘束,常说拘着他们也怪难受的。这起子东西竟倚着主子宽厚四处生事,别人犹可,只这个茗烟再淘不过的,平日没事还要惹事端,有点引子他就能发面!今儿还叫二爷为了他给人陪不是! ”贾母与王夫人听到这里都道:“这还了得,没的给主子结仇!招灾惹祸的东西,趁早打发了他。”

茗烟还在外头跑去求赖大呢,里头贾母那里已经传出话来,教不用他再伺候了,恰似兜头一盆雪头浇了下来。比及知道是李贵告的状,气得破口大骂,赖大道:“你倒有理了?还不家去窝着?你犯了错儿,还这样骂人,仔细了你的皮! ”

贾宝玉与贾珠商议定了,预备着各换了衣服到贾母处请安。贾宝玉的衣服换到一半,贾母已经打发人来叫他了。匆忙穿好衣服,到了贾母处,大家都在。贾母已先问起下午的事情,又说:“这个茗烟,还是不要了罢。”贾宝玉心道正好省得自己说了,上前给贾母揉肩:“因着我处事不周,倒教老太太烦恼。还累得大哥哥费心。”贾母道:“你小小人儿,哪里知道奴才的厉害?偷奸耍滑的还好,最可恨的是为主结仇!今日这事,若是你与裘家孩子对骂不过是一笑过了,换了奴才辱了人家,那是辱上加辱了。好在裘家是甄家的女婿,这事也不很难办。”又命准备礼物给景田侯家赔礼,又叫:“传我的话,往后跟着出门的都挑老实厚重的,再有借主子名头惹事的,一顿棍子打折了腿去! ”

王夫人从贾母处出来,先到了王熙凤处,贾琏居然还在家里,上来给王夫人见礼时低着头,王夫人觉得怪异,问道:“你怎么了?”贾琏见避不过,抬起头来,倒把王夫人吓了一跳半边脸肿得像个猪头还破了两处油皮,王熙凤只得说了实情:“叫大老爷打的。大老爷平日不出门的,也不知道在哪里看到几把好扇子,想起要收藏,二爷去买,人家死活不卖,不想贾雨村这个杂-种,诬了人家拖欠官银,拿进牢里,又叫拿扇子变卖抵债,如今还不知死活呢。大老爷也不问如何得来,只怨我们二爷不会办事。二爷略说一句逼得人家破人亡也不算有本事,大老爷恼了,可不就打了。”王夫人道:“脸上落了疤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记得你姨妈那里有好药,你使人去要些。”王熙凤打发平儿亲自去了,贾琏到里间躲羞去了,王熙凤问道:“太太来可是有事?”王夫人道:“险些忘了。”说了茗烟如此这般,道:“景田侯家与咱们家平日交情也是平常,可恨居然出了这等事。”王熙凤道:“打一顿撵了去就是了。”王夫人道:“不过与你说一声,你虽养着,也不好不知道。”王熙凤笑道:“太太哪里话?现今把茗烟打个二十棍,明儿叫珠大哥哥和宝玉提着他去景田侯家一转,他们家见咱们已经罚了这奴才,人又亲自到了,面子上转了过来,也就罢了。再不济,叫宝玉再约上当天吃酒的人,一道儿再还一席也就是了。”王夫人喜道:“你这主意好。”

次日贾珠写了贴子,带上表礼,携同贾宝玉拎着茗烟上门致歉。景田侯家一看茗烟被打得极重,也道,都是旧识且小孩子淘气也是有的。裘良又嗔道:“哪里就生气了?”在府中整了席面,又使人邀了冯紫英等一道过来喝酒看戏,裘良叫小厮:“说与陈兄,我这里虽不僻静,却也有好曲儿听。”

此事算是揭过。次后贾珠在都察院中也颇为裘良说了两次话,裘良也亲与贾珠道:“京中但凡有找人、失窃的事,招呼一声,我这里必上心的。”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贾宝玉看茗烟打得着实重了,想他毕竟

伴了自己多年,可恨又可怜的,叫扫红带出二十两银子,给他寻医问药。茗烟恨恨地道:“二爷是个善心的,我只恨李贵个王八行子…”一语未了,叫扫红捂住了嘴:“好哥哥,少说两句罢。”回给宝玉只说茗烟很感激等语,贾宝玉本对茗烟一肚子不满,也想撵他来的,不料李贵先告了状,茗烟恨上了李贵,倒有些心虚了。说来茗烟倒有一半是自己管束不严,不安之余,亲去看茗烟。茗烟毕竟年轻,棍子打得极重,然而药跟得上。其母叶妈妈道:“亏得宝姑娘叫莺儿捎了极好的伤药来,不然就废了。这小奴才自己淘气给二爷惹祸,连累得老子娘没脸,园子里都抬不起头来,二爷还来看他。”

贾宝玉心里极矛盾,想了半天,问道:“府里且是呆不下了,不如等你养好了,我说与嫂子们,打发你到庄子上先领差使如何?总好过在家里气闷。”茗烟心里是极不愿意离开的,然而在家里没有差使就没有月钱府里也不管饭,靠老子娘养着也不是个事儿,叶妈妈忙道:“那可是好,有累二爷了。”她倒是知道,贾母、王夫人万事好说话,只有一样不能叫贾宝玉受连累,如今茗烟犯了大忌,能远远打发了领份差使已是恩典了,有宝二爷在,等大家气消了,三五年忘了这事,再求一求,把人弄回来也是一样。

好容易把事情糊弄过去了,贾宝玉心里很觉晦气,十天里得一天休息,请人吃饭还出这样的事,莫不是我与吃喝玩乐没缘份?虽然事情最后是了结了,还是闷闷不乐了几日。晴雯为了引他说话,又说了贾琏被贾赦打的事情:“二爷有什么好闷的?比起西边院子里的琏二爷,这已经是好的了。”贾宝玉问她:“你怎么知道的?消息确切么?难怪这几天没见着琏二哥哥。”晴雯道:“琏二爷与咱们的院子就隔了一条巷子,耳朵略尖些也就知道了。”贾宝玉更郁闷了怎么忘了还有贾雨村?这家伙就是个火上浇油的,譬如薛蟠打死人命的事,再譬如贾赦要扇子的事,要是他不尽力在中间宽纵,薛蟠多少要吃些苦头、因为也算是特权阶级,死虽未必也要吃点儿苦头,让薛蟠知道一下人间疾苦以后也好少惹些是非;贾赦要扇子不过偶一兴起,兴头过了怕都想不起这回事儿来,他这一尽力奉承,估摸着那个‘卖家’这会儿怕是已经到阎王殿上诉苦了更加惯得薛蟠、贾赦之辈无法无天了,直到把天捅漏了,一道算总账。

然而始做俑者还是自己的家人,光怪一个贾雨村也不顶事,贾宝玉郁闷得可以。弄得太子都问他:“这是怎么了?”贾宝玉这才惊觉情绪不对头,这才哪到哪呢?惹着一个五城兵马司就郁闷半天,等更大的事儿来了可怎么办呢?就是担心家里四处漏风、家下仆人不省心,光担心又有什么用呢?

对太子道:“将到十月了,家姐及笄,不知道送什么好呢。”太子奇道:“你还有别的姐姐?不是一姐一妹么?”贾宝玉道:“是伯父家的堂姐,老太太喜欢热闹,一起养在跟前的。”太子道:“何必担心,与你哥哥一样也就是了。”贾宝玉本就是岔开话题的,也就一笑抛开。

孰料皇帝又有宣召。皇帝本意就是把贾宝玉这样的人留给太子使的,虽然近来国务繁忙,身体渐感吃力,然而刚给上皇庆过寿,想着他爹都能活这把年纪,自己哪怕没这么长寿也还有十几二十年好活呢。这样一算,贾宝玉这样的年纪资历简直就是为太子量身打造的,出仕太早,有的是时间。正好让他在各个职位上都转一圈儿,就这么平级调动来回锻炼熟悉各部门业务,也是顺便看看贾宝玉到底行事如何,如果差不多了,正好,太子主事的时候,这个人也磨炼出来了,那时候贾宝玉正是年富力强,太子正好用。对秦璃也有这个意思,然而他们两个还有区别,比如贾家是开国功臣,历代皇帝都信得过的,即使有些世家的通病到底是可以相信的,皇帝看元妃行事颇觉她弟弟也不会差,又有一个贾珠在前,更有一个一直为自己分忧、颇为信任的王子腾在,皇帝更相信这些与国同长的家族,且贾宝玉年纪很小,正是很容易养熟的年纪,一相处,忠心就来了。故而先在太子那里放两年,与太子熟一些,然后就是锻炼能力以供使用了。秦璃是寒门读书人,又是二十多岁了,皇帝并不知其根底,故而要放在自己面前做侍读,暗中考验其心。

匆匆数月,见贾宝玉也能熬得住,除开去年刚入学时与徒愉那一点小矛盾显得年轻气盛了些,次后渐现稳重,皇帝还算是满意的。但是并不是有稳重就行了的,还要有能力,有见地,又问了贾宝玉陪太子读书时的情状,觉得与他的考试水平不符。皇帝就有心再考较一下贾宝玉,视应对情况再作调整。不巧今年正是大计之年,贾雨村正在大计之列。皇帝忆起贾雨村又是贾姓且贾政似也保举过他,翻看贾雨村的政绩,也是个优等,称得上是能吏,恰逢京官有缺想用他一用,便在叫太子来一同商议人事调动的时候把贾宝玉也叫来询问。

贾宝玉与太子一道进了大明宫偏殿,皇帝日常办公之所,抬眼一看,四下除了几个宫女太监并无其他大臣,内心诧异。各行礼毕,皇帝先叫太子来,丢下几份折子让他看,又问贾宝玉:“贾雨村其人如何?与你们家可是同宗?或可用否?”贾宝玉对贾雨村极度没好感,然而贾雨村办的不少没良心事,却是为贾家而做,贾宝玉十分为难。然后皇帝问话,也不能过于慢慢地道:“臣因年幼,于宗族中只认得京中几门近亲,贾雨村或有亲处也是极远了。至于其人,见得也少他这些年也是放在外头,前两年当政右扶风,才听得多了。家父极喜他文采。臣也听过他的履历。观其人,才气是尽有的。治平尚德性,有事赏功能。再多的话,臣便不好说了。”

皇帝大笑:“你也会看人?”贾宝玉低头不语。皇帝把“治平尚德性,有事赏功能”在嘴里念了几遍,紧盯着贾宝玉道:“试细言之。”贾宝玉只管摇头,他是不能说贾雨村帮他表哥脱罪的,不然就是告密要害薛蟠,王夫人知道之后就先要跟他急了,也不能说贾雨村害死人命夺扇子是为了满足贾赦的私-欲,那样贾母知道之后也要急了。但是要他说贾雨村好,也是不行,过后翻出旧帐来那就是帮着贾雨村欺瞒皇帝。说他不知道贾雨村这个人,也不可。只能如此进退两难了。皇帝噙着冷笑,太子于一旁抽出贾雨村的履历细瞧,父子两人心中都有了数。皇帝道:“也是难为你了。”他爹推荐的人,叫他说什么呢?不好?是他爹认错了人。好?又违心了。贾宝玉这样的态度其实已经很说明问题了。皇帝赐了两部御制新书,叫贾宝玉退下。

贾宝玉刚退下,皇帝就叫锦衣卫去查贾雨村所为,能力是挺强年年税赋都完成了治内案件也少,当然坏事更是做了不少,非但有为贾家做的,更有奉承各路神仙犯下的恶业,只除了吸取教训不随便得罪上司,其余贪酷等恶习依旧有的,又私德不修,以妾为妻林林总总。太子准岳家乃是锦衣卫头子的哥哥,太子也知道了,甚至不好报给皇帝的,太子也知道了。郑宗平不傻,当然也查到一些关于荣国府的事,然而皇帝问他的是贾雨村又不是荣国府,且荣国府出了一个贵妃,一个侍读学士还是太子身边的,万不能连累让皇帝认为太子身边的人如何如何。便暂隐了贾府的事,只报了雨村种种不法,如贾赦的扇子便只报了贾雨村夺了扇子,以后扇子又送了何人便没有报,薛蟠的事,只写了贾雨村断案,不说薛蟠是谁家的亲戚。

太子心道:“怨不得贾政不敢应承父皇抬举,也怨不得贾珠为御史终究不敢狠弹劾,更怨不得贾宝玉今天这样不敢说话了,搁了谁遇着这几门亲戚,也只好作立仗马去了。难为他个半大孩子,不说是欺君,说了是卖亲。”心中对贾宝玉的评价一下子好了很多。

皇帝接到消息,脸上阴晴不定:“吏治若此! ”

皇帝心中一直有这个概念,满朝文武未必都是贞介耿直之辈,但是一旦诸多违法案件堆上了案头,心中那股子气是怎么也咽不下去的。又恨旧家大族不争气贾雨村讨好的非止贾家一家,否则也不至于爬得这样快,其间循私枉法的事不少都有这些家庭有些牵扯。皇帝也不傻,猜也猜出这背后总有些影子的。又想贾雨村是贾政荐的,再想贾政的办事能力,不由打了个问号,毕竟也是在官场上打滚过来的,皇帝不久就想明了其中关窍历次京察都是优评,乃是因为贾政的出身,并不是因为他干了什么实事,只要不犯大错,那就是上等的。

贾宝玉回到家里,见薛姨妈等也在,说是薛家铺子里有个伙计家里稻田里产的好螃蟹,要请贾府人吃螃蟹。贾宝玉道:“我又不得空儿了,好姨妈,多少赏我几个罢。”贾母笑着捏他的脸:“把你馋的。”薛姨妈道:“我的儿,你要多少有多少。”贾母道:“我们过两天摆酒,你又不得闲儿?”贾宝玉一歪脸:“十六殿下有事,叫我一道去恭敏郡王的新府看看。”

第76章 徒忻看宅诸芳未聚

贾宝玉不是在翰林就是在东宫近来皇帝也有召去问话,贾宝玉逢皇帝问话,都小心回答,弄得渐渐了解他处境的皇帝很同情也很可怜他能了解贾雨村不那么好,想必至少是风闻了一点黑暗内幕听他说话不偏不倚,没有因为贾雨村为贾府办事而一味夸赞,也没有一味把自家老底也揭了,倒是渐生欣赏,越发找他去说话,想在这人格形成的关键阶段给他以正确引导培养出一个符合封建主义要求的五好青年官僚贵族来。这年头就是这样,虽然要什么大义灭亲的纯臣,但是真要这么做了,又要怀疑这人太过刻薄寡恩无情无义了。贾宝玉这样,让皇帝听了他的话就生不起反感来,进而决定重点观察贾宝玉,看他行事,若是一味重心术利益是断断不可用的,然而单是直道而行也不可即使心存正义也不过是个御史的料而已,当不得大任。也想看看他最后竟会如何化解家中诸弊。贾宝玉只是认为,封建了近两千年,各种心术都被揣摩烂了,在皇帝与太子跟前闹鬼还不如直接上吊来得痛快,所以既不装耿直、也不玩花样。

仿佛父子连心,太子对贾宝玉也更亲近了一些,往日只是读书时讨论一点学业,现在东宫事务、太子与群臣的互动乃至与皇帝的互动也会与贾宝玉说一点,弄得贾宝玉更加小心。太子也是看他年纪不大、长得俊俏,不免心软三分,几乎要说“你家那点事儿,爷都知道了,各大家子这样的事太多了,只要不过份,不会很追究的,你放心,只管给我当个参谋,别不敢说话”了。

其实贾宝玉心里明白,皇帝和太子不会没事对他这么注意的,天下多少大事,荣国府即使在老家,也只是一省中四家最高门阀中的一家,天下二十几省、皇家二、三十个王,必不是因为出身而被这样看重的。反言之,是两个人对自己的看法还可以,所以心里还算放松。之所以这么小心,也是有原因的这万一太不小心了,说话的时候肆意评论涉及皇权问题,一下子让皇帝和太子恨上了,这就坏了。

这样贾宝玉的生活渐渐忙碌了起来,不但要陪太子读书,还要努力钻研朝廷动态。目前最大的功课是把朝中京官、各省大员的履历背了个齐全。而徒忻要在刑部视事,或者在御前回事,或者去上皇那里承欢膝下,还要监督一下他那不靠谱的十八弟两人见面的机会其实并不多,然而架不住中间有个多事的徒愉。

阮太妃只有徒愉一个儿子,还是徒愉的生母死了之后抱给她养的,过于宠爱的后果就是管不住他,且阮太妃年纪也渐大了,精力不济,不得已一应管教最后都移到了徒忻那里。太妃能做的也只有发挥女性优势,关心一下衣食住行,然后使出唠叨大法而已。“我仿佛听着你又折腾走了一个伴读?这回新伴读可是个好孩子,四岁就会作诗的?你也学学人家…@¥@*…”比他功课好的伴读因为常被太妃拿来作对比,把被当成对照组的徒愉非常不高兴,在各种既不羡慕也不嫉妒只是恨的情绪下,无数好学生惨遭徒愉毒手,最后只有一个不怎么着调的赵清因为水平差、听话胡闹而存活了下来,前几天又被不喜欢差学生的徒忻给收拾了。

于是,徒愉非常的孤单,他有两个一样顽皮的侄子,皇七子与皇九子,然而这两个人虽然淘气,到底人家亲娘还在,不能管教得他们学好,却能禁了他们的足。徒愉终于想起新发现的,似乎不那么像“学士”的贾宝玉。他想犯坏,总得经过一个人的同意徒忻。徒愉使尽浑身解数,终于,他家十六哥被他百折不挠的精神给感动了,大发慈悲地同意把贾宝玉拎出来,徒愉乐坏了!

徒愉的原话是:“穿上那身好看的衣裳,带上玉,一起去,我要看。”正吩咐小太监的时候被徒忻拿扇子敲在了头上:“又来胡闹。我使人叫他一道,你只在中间混缠。”徒愉道:“我看过这么多人,谁也没有他穿红能穿得这么好看,哥难不成不想看?又说我胡闹…”徒忻则在想:贾宝玉与水溶是个什么关系?像是不认识,可水溶口中说出来的语气又亲昵至极。听徒愉这样说,又敲了一记:“哪来这么多废话?上月不是你多事,他险些在场上出了丑,你又忘了?你的功课完了么?你如今也大了,父皇与皇兄是看你年纪渐长不好叫你在侄儿面前没脸才没斥责你,你倒好,越发托大了。”说得徒愉一吐舌头,指着小太监道:“哥,你快叫他去传话。”

徒忻嘲笑他:“这会子记起来这是我的人了?”徒忻嘟囔着:“我还没分府呢,哪能随便使人出宫传话。上回石头险些没脸,我哪会再作弄他?就是闷了想寻人说话。”徒忻对小柱子道:“告诉他,听说他家园子也有几处能看的,爷正要修造府邸,叫他来参详一二。对了,那日楼头一见,令人难忘咳,听北静王说他有块玉?一道带了来还有,配上鲜亮的服色过来,也不委屈了胎里带来的宝物。”

贾宝玉听了这么个传话,只能翻出一身鲜亮的行头,晴雯又追出来:“秋天风大,穿上这个,今年新做的呢。”是一件大红羽缎披风,掉着银鼠皮。李贵牵了马来,又带上两个小厮一路往徒忻的府邸而去。

到了地方,两位从宫里出来的殿下还没到。抬头一看,面阔五间的正门,已经有了大模样,只余上细的功夫了,一溜围墙已经立了起来,只是大门紧闭,一应用料等俱从角门出入,看不出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主仆四人正站着,早有人出来,上下一打量,问:“可是贾大人?”贾宝玉道:“正是,不知阁下如何称呼?”来人自称是王府长史,奉命在此请贾大人略等一会儿。言谈中知道他姓赵,如今正监看着府邸建造的事宜。

把贾宝玉请到门房里奉茶,贾宝玉进去一看,门房倒也整齐,一股新鲜木料和砖石的味道。赵长史道:“这里头前面,面阔七间的大殿、有丹墀,面阔五间的后殿,面阔七间的后寝室都已得了大概了,左边书房,右边客房也封了顶,诸下人房也有了大模样,只有后头的花园只拢了围墙,花木、湖石等都齐备了,只等王爷点头定了样子,就好造了。”

贾宝玉大奇:“寒舍也曾建了个花园,比王府小得多了,左右弄了大半年才得,已是紧赶慢赶的。如今若大的府邸这才两个月,连拆加造,竟有了五六分了,实可惊叹。”赵长史笑道:“府上大概是自家的工程,如今这里,是圣命督造的,工部和内务府的人常年干这个的,精明着呢,算着有几位殿下约摸要建府了,早预备好了工料、图纸样子,只等一声令下。若是殿下更体面些呢,他们紧赶慢赶的若大府邸连园子也就三两个月便得了,若是殿下略好说话些,他们便拖个一年半载的,从中再多弄些好处光使的工钱就能多从中克扣几个月。现今我家殿下管着刑部,又得上皇、圣上、太子三位青眼,他们上赶着巴结还来不及呢,听说殿下过年要到新府宴客,指天咒地说能弄好。现在看来,竟是说真的呢。”贾宝玉心道何处工程无油水!也笑道:“这倒是了。”

正说话时徒家兄弟也到了,同来的还有北静王水溶。赵长史与贾宝玉上前行礼,徒忻挥手叫起。徒愉就猴了上来,拉着贾宝玉的胳膊,眼珠子滴溜溜的:“我就说么,这么一身儿可顺眼极了!玉呢,我要看的。”贾宝玉心说,你这是废话,我这一身,凡是纨绔见了,都说顺眼,穿青缎灰鼠褂的时候同年都说顺眼,两拔人的审美观完全是两个星球的。

徒忻喝道:“成何体统?”又对水溶道:“见笑了,他们两个惯熟了玩闹的。”水溶含笑道:“无妨。”又问贾宝玉家中诸人可好。贾宝玉道:“都好。”心道怪不得家里面贾政、贾珠总说他是个贤王,且生得才貌双全,风流潇洒,每不以官俗国体所缚,长得果然不猥琐。相交先看相貌的,如果眼前之人生得不坏,还没接触呢就会先有亲近之意。水溶就是占了这个便宜,贾宝玉自己更是。这边水溶也觉得贾宝玉生得俊逸又夹着些少年的青涩,水溶细看了一阵,方道:“果然如宝似玉。”

听得贾宝玉颈后寒毛倒竖,说得跟要拿古董卖钱似的。

徒忻咳嗽一声:“只在这里站着也不成话,往里头走走罢,身上也暖和些。”徒愉大急:“我还没看玉呢。”贾宝玉听到徒愉这么说,心道你发的哪门子疯啊?要说这身打扮过年的时候你跟你哥早围观过了,那时候你只顾着玩儿了也没说过看玉的来的!可见也没把这东西当什么稀罕物件的来着。其实从贾宝玉开始考功名起,来往人情就不大拿他的玉说事了,贾宝玉自从要到翰林院住,怕这东西丢了,干脆都锁在柜子里的,要不是那天偶然想起,这块玉现在还在柜子底睡大觉呢。

水溶正想要玉来看,也好借着这个由头说几句话,不料生生被这样打断了,只好与徒忻一道往里走。几人顺着中轴进去,各处果然繁忙,有给门窗刷漆的,有给各处铺青石板的…见了一行几人,都停下见礼,徒忻摇手过后,才继续各忙各的。贾宝玉一路走,一路疑惑:北静王很闲么?难道贾珠说的他其实是个“闲王”?自己给错听成“贤王”了?怎么没事跟着徒忻乱转,这是第二回看到他们在一起了为了给徒忻修房子。那边徒愉已缠了上来:“先拿来我看么。”贾宝玉小声道:“就这么个东西,有什么好看的,没叫他噎死! ”徒愉看看那玉的大小,又看看贾宝玉的嘴巴,嘿嘿地直笑。

徒忻正与水溶说话呢,难得还能分出神来:“嘀咕什么呢?”徒愉跑过去把贾宝玉的话说了,徒忻瞥着贾宝玉的嘴巴,勾起唇角看得贾宝玉恨不得把脑袋埋沙子里明明一句很潇洒的玩笑话,被这个人知道了、被这种目光一看,硬生生让人觉得自己刚才二了一把。水溶觉得贾宝玉风趣,招手叫贾宝玉过去,站住了看那玉,贾宝玉把玉解下来给水溶,右半边对着徒忻的身子只觉得寒毛直竖。水溶把玉上的字念叨了两遍才放手,徒忻垂眼看贾宝玉把玉又带回脖子上了,这才伸手一捞。贾宝玉痛恨现在的身高!一伸脖子,正看到徒忻垂下的一张脸,贾宝玉有点紧张,呼吸也有一点乱,眼睛四下乱转,不期然看到一张几乎看不到毛孔的脸,切!小白脸!可是这小白脸居然比自己高。似乎比自己略大一号的爪子把玉又重新放到了自己的胸前,还理了一下。退后一步,又用那种诡异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嘴巴:“确实不大,难得能装得下…”贾宝玉连忙也退了一步,生怕这位爷抽风地想把玉再塞进自己嘴里。徒愉噗哧一笑,水溶道:“是我的不是了,还是先看花园去罢。”

不一会儿到了后园,徒忻与水溶叫来工部主事与内务府的郎中,听两人又说了一遍修改方案,徒忻仍然不满意。问贾宝玉:“你看这里怎么布置好些?”贾宝玉道:“想各处名园也不是处处一样的,然都是极好,到底是有自己的风范才好。若说流水,也不必直直地截过来,也可绕园而行。”徒忻道:“就这么着。”其实工部早具了图来,只徒忻嫌匠气太重。工部主事心道当年你爹就是个不着调只会穷折腾的上峰,如今他终于滚了,换了你来折腾老子了,赌气道:“那工程就大了,引水绕这么一圈,也不妥当,园子倒成了岛了,王爷要水景,可凿湖堆假山。引水弯弯绕绕的,日后清理淤泥也不好动手。”徒忻道:“凿湖的工程就不大了,年前能完。”硬生生把疑问句说成了陈述句,还是平淡口气的陈述句。工部主事一个哆嗦:“凿湖原是算在日子里头的,引外头活水入湖,再引出去,一湖都是活水。”贾宝玉闭嘴了,直觉得这人的态度不友好。徒忻唔了一声,未置可否,把主事急得不行,最后道:“水是斜引过来的,西北往东南,中间过一个湖,王爷要的景致也都有了。”徒忻这才没有反对。贾宝玉心说,你不是能对付得了工部么?怎么还拖了这么久?

几人又看了一回,贾宝玉大惑不解:今天这都是干什么来的?这几个人怎么就单想到叫我了?他们有伴读,不比我亲近?打死他都不相信只是为了看那块能噎死人的石头。徒愉还真是为这块石头来的,或许还为偷懒出来玩。他那个伴读赵清,前阵子因为帮他带某种好孩子不该看的小画书进来,被早就盯着的徒忻抓着了,狠打了一顿撵了出去,他正无聊得要死。水溶也是为了石头来的,另外见一见贾宝玉,与贾府再多拉近一点关系,更重要的是与徒忻交好。徒忻只是听徒愉一说要叫贾宝玉,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还有就是观察一下水溶了。

几人各怀鬼胎,闲闲看完了园子,水溶又邀几人到他家去用饭。徒愉大力赞同,徒忻道:“还要回去复旨呢,我在外头无妨,你时间长了不回去,母妃该担心你又到哪里闯祸了,你道敢再教母妃担心试试! ”徒愉嘟着嘴不说话了。水溶笑问贾宝玉可有时间?“你我两家原是世交,竟是今天才初见着你。”贾宝玉连连摆手:“原先记事早,小时候记得很见过几回太妃,每回都是捏脸揉脖子搓耳朵的…吓得再不敢上门儿了。”说得水溶口角含笑,徒愉已是前仰后合,盯着贾宝玉的脑袋脖子和脸蛋,似乎很有兴趣也捏两下。贾宝玉见徒忻也皱眉,生怕他也想捏两把,忙对水溶道:“王爷相召,本不该辞的。只是今日未作准备,也没跟家里说,且冒然拜访有失礼数。”徒忻笑道:“你怕了娘子军,不如回家去。我听皇嫂说,荣国太君最是护着你的。”贾宝玉不知道他说的皇嫂是指皇后呢,还是指自家大姐,不好接话,趁势辞了出来。

回到家里,园中螃蟹宴早散了。见了贾母,说不过是陪着看看,又说遇着了北静王。贾母道:“咱们家与南北两位王爷素来是亲近的,你多向王爷请教也是应该的。”又问:“这个时候要早不早要晚不晚的,你从外头来吃饭了不曾?”贾宝玉摇头。贾母便催着他吃饭:“不用回去了,在我这里用,单给你留了上好的螃蟹来,足有二十个呢,都是团脐的。在蒸笼里搁着了,要吃就去取些酒来热了,冷螃蟹吃了积在心里不好。”又叫厨房:“配些胭脂米饭来,再要几样素菜好下饭。”贾宝玉在贾母正房里摆桌子吃饭,满屋子的女人看着,琥珀又拿着蟹八件给他剥蟹肉。贾宝玉道:“好姐姐,我自己掰着吃倒香。”一道吃,贾母一道笑:“慢些儿,别呛着。也就是这个时候了,再晚些,就不好吃了,若说起来八月里的螃蟹最好,只那个时候乱糟糟的不得功夫吃。”[1]吃完了收拾桌子,端着茶,贾母才细问今日情形,听说他一直在外面,怕他冻着了,又叫:“今年裁衣裳,给你添的大毛衣裳见着了不曾?还有各式秋冬衣服。出门见自家亲友到底精致些儿好,你又不是外头寒门书生,不必与他们一样打扮。正长个儿的时候,去年的衣裳今年又短了呢,可还够穿?”李纨在旁道:“冬衣还差两件,斗篷已有了一件大红猩猩毡的一件大红羽纱的,还有一件石青、一件哆啰呢的正在做。大毛衣裳也有了两件了。其余的换季的衣裳都有了,他屋里的晴雯针线也是好的,旁的小物件或贴身的都是他屋里给做的。”贾母道:“这也还罢了,箭袖、褂子、小袄拣颜色鲜亮的多做几件,正是该这么穿的时候。再做三四套雅致袍子见秀才们也就是了。”李纨应下了,贾母又催贾宝玉去睡觉,一时屋里众人都散了。

次日见了太子,太子道:“昨儿见着北静王了?”贾宝玉一怔,答道:“在十六爷府上见着一回。”太子笑道:“说来他家祖上与你家倒是世交。”贾宝玉道:“臣也常听这样说,不料昨儿才头一遭见着了。”太子道:“以前竟没见过不成?”贾宝玉摇头道:“还真没有,家父与家兄或许见过一两回,倒是祖母往年与北静王太妃见得多些。那时候臣还小,不大记事,或者有见过也忘了。”太子道:“不说这个了,昨日你看十六叔的新府如何了?”贾宝玉道:“臣能看出什么来?左右是按制而建,真要看什么,还等建好了,只是冬天了,怕移的花树不大好伺候。”太子道:“我倒想趁着十六叔移府,好出去疏散疏散呢。”贾宝玉道:“殿下何不请旨?圣上想必乐见太子与诸王骨肉情深的。”一旁心腹太监钱承恩,忍不住提醒:“太子爷,该读书了,皇上怕要问起的。”两人才住口。

贾宝玉晚间回到家里,大门上就听说家里来了亲戚。原来邢夫人之兄嫂带了女儿岫烟进京来投邢夫人的,可巧凤姐之兄王仁也正进京,两亲家一处打帮来了。走至半路泊船时,正遇见李纨之寡婶带着两个女儿大名李纹,次名李绮--也上京。大家叙起来又是亲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后有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正欲进京发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带了妹子随后赶来。今日会齐了来访投各人亲戚。

贾母要留着吃饭,贾宝玉来的时候都还在,几个女孩儿听说宝玉来了,都走避开来。贾母道:“他往常在我跟前长大的,不用这样避讳。”叫贾宝玉换了衣裳再来。贾宝玉会意,换了一身宝宝行头,果然看着不像穿着官服那样生疏了。贾母叫他先与李婶、邢舅、邢舅母见礼,三个都避开不肯受,贾母又叫他招呼薛蝌到外间去吃饭:“不许多喝酒。”贾宝玉又把贾珠与薛蟠一道邀了来,席上倒也热闹。贾家兄弟冷眼看着,薛蝌比薛蟠强了百倍,暗暗摇头了,都是死了爹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彼时贾母喜欢宝琴,叫王夫人认了干女儿了,想留她住下来。但是薛家在外面自有房舍,薛姨妈与薛蟠都住在那里,自然要到外面住更合适。薛姨妈也说:“要备嫁呢。”贾母犹豫一阵儿也不强留。更兼王熙凤静养,家中李纨、探春虽然渐渐上手,到底有所不如也没心思强留亲戚住下。李纹、李绮随母亲去了伯父家,宝琴兄妹去了薛家京中宅院。最后只有邢岫烟被李纨放到迎春处住下。

贾宝玉次日知道了,心中暗暗称奇,别人他不记得了,这个宝琴,因为是贾母几乎是明示了的,要配当孙媳妇的,居然这会儿也不住了来了?这家里倒不怎么热闹了呢。不想没两天贾母就接了史湘云来住,还说:“这回可能住得长了呢。”原来湘云叔叔外放,贾母不舍得她远行,留了下来。有了湘云,园子里的气氛倒是活泼了很多。

贾宝玉暗想湘云与黛玉一样是孤女,黛玉还有个疼爱她的外祖母,湘云只有一个偶尔记得她的姑祖母,竟说不上谁比谁惨。湘云还能心态如此豁达,与黛玉一道住或许能让黛玉开朗一些也说不定。

[1]俺把吃螃蟹往后挪了一点时间,也没作诗了…

第77章 十六爷的番外

徒忻也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喜欢上贾宝玉的,他家太子侄子实在忍不住了问他:“十六叔,怎么没事儿总爱撩贾学士?”徒忻认真想了想:“看着他比看旁人舒坦。”[引着他看我的时候就更舒坦了。]太子无语凝噎,十六叔这辈子干过最不靠谱的事情就是逗贾介石了,幸而没引起什么大波澜,也就随他们去了。做为一个好领导,是不会过于干涉大家的私生活的。这个时候,徒忻自己都还道只是对贾宝玉比别人亲近些。

他对于人的分类很奇怪,天下是他家开的,于是在生命的最初阶段里,人,除了家人剩下的都是奴才= =等到略长大一点,懂事了,才知道这世上的人除了还有人材、奴才、蠢材之分,看人就会往这三类里面归去,然后按照分类实行区别对待。这样的分类直接导致了他日后的错乱

徒忻的稳重也不是胎里带来的,不过是因为比徒愉这个活猴略长了一点年岁,而父母无力再多管这只猴子,放任着他以暴制暴管教徒愉,久而久之他被逼出了一副长兄模样,连带的周围的人都敬畏他几分,所有人都说他“稳重”,他也就只好继续“稳重”了,把人分类、按操作手册区别对待,一丝不乱的越发显得“稳重”。弄得他都觉得自己不是个活人而是块“姜太公在此诸神退避”的牌子了,其实十六爷有着一颗并不怎么安份的心。然而面具带得久了,自己都不好意思摘下来用本来面目吓人,只好继续做个乖孩子。天可怜见,天下掉下块呆石头与他开怀。

还没见面,贾宝玉就勉强被归入人材里面,不管怎么说,几番考试考出来的,总不会差,此后一系列交锋倒也证实了这样的归类是不差的。等到他的心境有了微妙的变化的时候,就迷惑于要把“想跟他好”的人归到哪一类,要怎么跟他相处,行事就有点儿混乱不堪。

初次见面,听声音清润明亮,就很顺耳,看到了也是个长得很俊秀的少年,但是因为当时贾宝玉的言行略有“无礼”,这些被暂时忽略了。处得久了,不见贾宝玉行事有纰漏,徒忻先前的那点不快就慢慢退了,对他的评价也渐渐高了一些。要说贾宝玉的标准扮相给徒忻的感觉还真是惊艳,看着顺眼,离了正规场合,人也活泼了些,徒忻不免心生亲近之意。

自从徒忻对贾宝玉的评价从“这是个有可能成为栋梁之材的人”变成“有心与之交好”,评价变了,态度自然要变。但是前面说了他不幸与同龄人就没有过正常的交往,不是训弟弟,就是被侄子们敬鬼神而远之,太监、伴读就更不用说了,一色捧着,以往的操作规程似乎都卡不上现在的情况。不知道要怎么跟贾宝玉相处的人只好充分发挥了他隐藏的劣根性逗你玩,喜欢就欺负你。

更有上林一会,虽然发生了点意外,徒忻倒觉得更亲近了些,表达亲近的方式也更诡异了。贾宝玉终归对皇权还是有忌惮的,更因出生在这个被大神打上“必败”标签的家庭里,还真不敢硬扛到底又猜不透徒忻心思,终于被徒忻各种诡异的行为撩得一遇到他就雷达全开。徒忻心中暗喜,终于得到了想到的重视,更板着脸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比如得空就要拎过去呀、在同一场合出现总拿眼睛瞟人家呀、交谈的时候发出一些意思不明的“嗯”、“哦”,贾宝玉苦不堪言,还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徒忻得承认,看到那块呆石头红绫刻丝小袄,支起一条腿撑着手歪头笑谑的样子,心里有点痒痒了。好吧,那个样子,一点都不呆,还挺水灵的。

孰料又遇着个水溶,世交、王爵、相貌好的年轻人,还邀着去他家!徒忻觉得自己的领地被侵犯了,那个笑得云里雾里作和蔼状的水溶是他瞧不上的,养了一群废物陪聊陪玩而已还道自己真是礼贤下士的贤王,你养你的“名士”就好,做什么染指朝廷命官?还是我难得遇上的一个说话的人?又有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诸多“世交”,整日宴请不断,斜倚栏杆坐楼头。

徒忻心里炸毛、脸上不显、背地行动了,总能找到各种理由叫贾宝玉忙得没空。

第78章 清算开始晴雯生病

贾宝玉留心听着晴雯叽叽呱呱,今儿说林姑娘与史大姑娘一道在老太太跟前玩,明儿又做针线等,在贾母跟前也常见林黛玉与史湘云一处玩笑,似是开朗了许多,才放心不少。袭人关注的又是另一件事:“邢大姑娘与大太太竟是两样的人,长得又好,性情又好,连大奶奶、二奶奶都赞呢。”麝月、秋纹则说不知道为什么,徒忻近来很喜欢逗弄贾宝玉,自己本人还不觉得,贾宝玉已经吃不消了,幸而两人不是每日都得见面。徒忻的分寸拿捏得极好,也不刻意找贾宝玉的麻烦,只要诚心请教某个从全国考试中脱颖而出的人律法中某条是否符合春秋决狱,就够贾宝玉好一阵没有什么娱乐活动闷头苦找资料了法律不是他的专长。他还提前跑到皇帝那里挂了号,说得极好听:“朝上老臣极多,拿这些事情请教他们,怕叫他们笑话,算来介石与臣弟年纪相差不大,不会取笑臣弟罢?”皇帝认为这个理由倒也正常,年龄相仿的人容易相处也是常情,立时把贾宝玉放到部里历练也是不妥,倒不如这样也是熟悉业务了,竟然准了。

贾宝玉能说什么?推辞也被当成谦虚,只能硬着头皮接了,回家去查各种资料,一应宴请都极少应承了。先头想的多与同年、勋贵交际,扩大社交圈和人情关系网的计划只能被迫放缓,心里恨得不行老子时间不多了啊,您老能不能别添乱了?等我把我们家里整明白了,天天陪你玩儿都行啊!可惜徒忻不知道他的想法,还是有事无事为难他一下。

贾宝玉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交了这样的华盖运,你家大门还没上漆花园还没种树吧?你衙门里案卷成堆反社会份子成群吧?这些你不去收拾,你怎么就盯上我了?!平时见面,你时不时飘我两眼就算了,如今这算是怎么回事儿啊?他暂时还没勇气直接去问徒忻,只好忍气吞声。幸好徒忻也是初入部里掌事,又要来回看房子,没有天天为难他,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而徒忻见贾宝玉终于老实了,没有到北静王府“胡闹”便没有再多出难题。

十六爷终于不折腾了,十六爷他哥皇帝又折腾了这天早朝后,本来是太子退下来读书的时辰,贾宝玉没等到太子,却等到了太监,太监宣旨,皇帝叫太子一块儿读书,贾学士一块儿来罢。收了贾宝玉的红包之后,太监好心地告诉贾宝玉:“并不碍的,皇上除了太子,还召了敦庆郡王(皇长子)、康庆郡王(皇次子)、恭敏郡与尚在读书的诸位千岁一道呢。”贾宝玉就知道这事自己只是个布景板而已。

果然皇帝叫他们排排坐,今天念的却不是什么经史,而是一段《颜氏家训》:“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侍,郊郭之内,无乘马者。周弘正为宣城王所爱,给一果下马,常服御之,举朝以为放达。至乃尚书郎乘马,则纠劾之。及侯景之乱,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坐死仓猝者,往往而然。建康令王复性既儒雅,未尝乘骑,见马嘶歕陆梁,莫不震慑,乃谓人曰:‘正是虎,何故名为马乎?’。”徒忻等立于朝者知道,皇帝这是气朝上勋贵子弟不上进,因太子明年春天大婚,皇帝要选派能员四出抚慰百姓,勋贵家这些混蛋居然畏寒不肯自荐,把皇帝气得够呛。太子颇为得意,自己身边正有一个正面的典型,徒忻暗暗挑眉,某块石头要交好运了。

皇帝果然借题发挥狠狠地教育自家子弟,要努力认真不能做养尊处优的败家子,云云。次后叫兄弟儿子自抒已见。自太子往下,成年者无不指天誓地,表示要为皇帝分忧。未成年人表示要认真读书,以后好好干活。也有徒愉与他七侄、九侄这样的滑头,书读得不多,事知道得也少,只碍于氛围不好耍滑,肚里却道:“我还没那么废物呢,比他们强多了。”

皇帝又叫各学士讲解,学士们平日钻研的都是经史一类,不料皇帝却突然叫解读家训了。今日恰逢蔡学士当值,他不知朝上发生了什么事,幸而与皇帝相处得时间久,依着对皇帝的了解,背出了下面一段,说:“…故治官则不了,营家则不办,皆优闲之过也。”简言之,皇帝你对他们太好了,他们吃多了撑的,所以不工作,建议给他们找事做,忙起来,别白吃干饭当蛀虫。这下基调下面就好说了,无不痛除某些人世受皇恩不思回报,皇帝勉强觉得合意了。贾宝玉听得耳根直跳,深觉这是在说自己家,不由浑身燥热脑袋发沉。轮到他了,便说:“譬如做人,都要做好人不要做坏人,然而谁是立意为恶的?都道自己做的是再正经不过的事了旁人未必是这么看,国法未必是这么看。在自知与不自知耳。”皇帝便问:“如何使其自知?”答曰:“此赖教化之力。”皇帝笑骂:“笼统。”

皇帝因为众子弟态度良好,被贾宝玉这一岔,气也顺了一些,斥退了众人,叫太子留下。皇帝对太子道:“听出什么了么?”太子略一沉思:“先前他们说的,已是众所周知的了。”皇帝道:“贾宝玉说的也是众所周知的?”太子道:“也差不多,只是他算是自知的,问他如何劝醒别人,也是为难他。避如问鱼如何会游水一般,问他要怎么游,只怕鱼也不清楚。”皇帝点头:“国家承平日久,他可自悟自知,你却要想法子叫别人知道。”太子起身垂手领谕。

出了殿门,该读书的也不敢偷懒跑去读书了,该去部里视事的也寒暄两句去上班了。蔡学士等想起贾宝玉出身,虽不觉得扫了他的面子,到底有一点不自在,打声招呼先回翰林了,何示道:“今日该介石当值,只太子还在议事,我等先回去了,午后再叙如何?”贾宝玉也知道自己与他们立场毕竟有些错位,笑着拱手道别了。敦庆郡王与康庆郡王邀徒忻一道走,徒忻道:“我还得去看看十八弟,这当口可不能叫他淘气。”敦庆郡王已留了短短的髭须,伸手摸了摸,笑道:“既这么着,侄儿与三弟先行了。”康庆郡王也与徒忻道别。

不消片刻,殿前台阶上除了充当背景的太监、侍卫,就剩下贾宝玉和徒忻了。贾宝玉只能上前打招呼。徒忻道:“怎地没精打采的?皇兄又不是说你,”说着从袖里滑出一个小瓶儿来,“挑上一点儿,醒醒神罢。”贾宝玉接过来看时,是一个内画玻璃鼻烟壶,拔开塞子,挑了一点儿放到鼻子里,连着打了五六个喷嚏,眼泪鼻涕都下来了,忙拿了帕子去擦。因鼻涕不雅,先擦的是鼻涕,眼前依旧模糊。努力眨了眨眼,还是不大清楚,急得想向袖子来擦,忽然觉一大块浅青色飞到了眼前:“还不擦了去?!拿袖子擦眼睛?!你当这身袍带是抹布?”贾宝玉一则眼前不清,二也没反应过来,呆呆往徒忻那里望了一眼。徒忻往前跨了一大步,捞过先前掷过去的帕子,往贾宝玉脸上糊,贾宝玉一惊要扭过脸,被徒忻一手托着下巴,拿着帕子一边擦一边道:“哭哭啼啼。”贾宝玉大囧。退后一步,要告辞。不料徒忻道:“躲我怎的?”

贾宝玉更囧了,反正脸上也擦干净了,人也精神了。特坚定地摇头:“没有的事儿。”徒忻翘了翘唇角:“没有最好对了,内务府终于给了实话,年前能移府。”贾宝玉道:“恭喜。”

“他们要给我安宅。”

“那可热闹了。”

“到时候你也来。”

“啊?”

“嗯?”

“是。”这悲催的世界,老天爷还非常应景地往下洒雪。徒忻拍拍肩膀上的雪珠:“别傻站着了,仔细着凉。”贾宝玉受宠若惊:“殿下也请避雪。”徒忻点点头,跺一下靴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