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百思不得其解皱着脸回到东宫,直到太子问他:“今儿可是不痛快了?”贾宝玉赶紧摇头:“诸位前辈说的都是实情,旁的不敢说,臣往常在闲人堆里头混,乱七八糟的事儿听的看的岂不比他们多?也是该治治了,不然就该闯大祸了。”太子越发有兴致了,问道:“你有法子?”贾宝玉道:“还真没有,要不就下狠手,全撸了爵狠治这不行。要不只好等破败了自己去悟。”看太子失笑,贾宝玉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谁又不知道呢?且有富不过三代之语,实在让人头疼,就是一时震慑住了也不算完,”挠了挠头,“便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者,未尝不是封妻荫子,其父披荆斩棘,则子又为纨绔矣。臣实无法参详其中当如何处置了。”贾宝玉说得凌乱,太子却听明白了,他这是反问读书人你说别人吃多了撑的,你自己岂不也在养蛀虫?你考试得来的特权,你儿子岂不一样是二世祖?又怎么能保证他们能上进?一代一代的事儿,可有什么解决办法呢?

太子沉默不语,贾宝玉默默退了出来,贾宝玉已经猜着这对至尊父子的想法了杀鸡儆猴,镇得一时是一时,惹了皇帝不痛快,皇帝不有所动作的,即使一时忍了,总要在其他时间其他地点找回场子。到了翰林院,几位学士正说起这场雪来,有说红梅雪景的,有说瑞雪兆丰年的。贾宝玉笑道:“好冷的天,明天儿只怕更冷呢。”秦璃道:“有什么妨碍?你穿得暖和些儿不就得了?”贾宝玉笑着摇头。秦璃凑了上来,几位老先生也竖起耳朵来。秦璃又问了一回:“可真要冷了?”贾宝玉道:“横竖且冷不到你我身上,天寒风大,少出门儿便是。”

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蔡学士道:“宫中不可随意饮酒,若不然明日正好扫雪煮酒。”何示道:“却是不妨的,圣上体恤,哪年不赐下苏合香酒来给你们带着?”董学士道:“为何偏要煮酒,煮茶不也可么?”张学士道:“人家说酒,你偏说茶,竟是忘不了茶了。”蔡学士道:“福建出好茶,不知道这场雪冻也冻不着福建?”贾宝玉道:“这要看老天爷了,天要冻哪处便会冻哪处。”众人点头,秦璃心道,无论寒暑总有痕迹可循,自去揣摩皇帝要拿谁先浇雪水去了。

贾宝玉回到家里,照例先见贾母,贾母先看了贾宝玉身上的衣服,仍说:“薄了,明儿把那件新做的猞猁袍子穿上。”又叫把里头箱子里的凫靥裘拿来给贾宝玉穿,贾宝玉见金翠辉煌,说太耀眼了。贾母道:“天可怜见,这就说耀眼了?真正好东西你还没见过呢,只管穿着就是了,雨雪天穿这个不湿衣裳,只不甚御寒,里头更要穿厚些。跟你说这些个做什么?我寻了来,叫你穿你就穿。”教把衣服包起来,着人送到宝玉屋里。

贾宝玉回到屋里,袭人等忙来摆饭:“这是老太太叫送过来炖得烂烂的野鸡汤,叫喝了暖身子,这是太太叫送过来的鸡髓笋,这是大奶奶叫送过来的金银肘子。又说天冷,叫添了个羊肉萝卜的锅子。”贾宝玉端起碗来,又说:“这样的天该暖壶酒来喝喝。”袭人道:“老太太、太太说没事少喝的呢。”晴雯道:“大冷的天,又下着雪,且是晚上,难道还有旁的事不成?暖暖的喝上几盅,吃完了倒头一睡,倒睡得香甜些。”说完一摔帘子自去寻壶烫酒。贾宝玉因说天冷,一个人吃饭无趣,叫袭、晴等都坐着一起吃。晴雯道:“真这样,倒好叫我们也喝一盅才好。”贾宝玉道:“喝就是了。”终是年轻人,一笑闹开了,袭人也跟着喝了两盅,方才收拾了去睡。

次日,贾宝玉起身,袭人回说雪下得厚了,收拾了一个大包袱,把贾宝玉的大衣裳、贾母给的凫靥裘、手炉、脚炉等都包好,又包了一包银霜炭,色色的都打点妥当了。贾宝玉道:“我记着先前凤姐姐还给了几瓶子上好的贡茶?寻了来,今儿带过去。”袭人又拿了一瓶茶叶来放到包袱里:“下雪了地滑,路上小心。”到贾母屋里辞行,贾母还未起身,隔着帘子道:“小小人儿,天寒地冻的大早赶路,小心地上滑,慢慢地走,晚上我叫他们吊好了锅子等你。”王夫人也是一样的话。

贾宝玉到了翰林院,脱了凫靥裘,拿出茶来,与众学士一道煮茶赏雪,这两天太子与皇帝都忙,读书的时候也少,众人落得自在。晚间依旧如昨日一般喝几口小酒,吃着热热的汤饭。第二天被亮光映醒,生怕起得晚了,不料是雪已停了,雪光映得天色极亮,穿好衣服推门,只见外面银妆素裹,几株红梅开得格外好。贾宝玉因道:“平日不显,衬着雪的梅花格外好看了,比先前东府的老梅树可也不差,往日大哥哥住这里的时候我还没留意呢。”晴雯一面给他披斗篷一面道:“这不就是东府的梅花么?寻常外头的梅花哪有这个好看?还是先头修园子的时候,因东府的梅花好,不舍得铲了,就着原地圈了梅林修了个栊翠庵。又因梅林大了些,又移了一些出来,琏二奶奶说二爷是个斯文人,叫拣好的都移到咱们院子里了,她自己都没留呢。”

袭人抱着手炉子过来给贾宝玉包上,也说:“珠大爷住这院子的时候,还没这梅花呢,几位姑娘住的抱厦那里也一道移栽了好些花树呢,亏得这花树秋天移来也移得活。”贾宝玉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全在这里了?有没有盆裁的?”袭人道:“赖大婶子前儿送了两盆腊梅、两盆水仙,养在屋里,二爷不是见着了?”贾宝玉道:“我说的是红梅花。”袭人道:“那些个养了多少年的大梅树哪有盆装得下?必得是缸了,寻常也移不活。只好有几株小的,都在抱厦那里呢。”贾宝玉道:“你先看着去,晚间我来选几盆好的。”

想了一想,又亲去梅树上折了几枝开得好的、有花有蕾的,送与贾母、王夫人并诸嫂、姐妹等插瓶。拿上个小长瓶带了枝小的去翰林院放到案头,引得众学士一道玩赏,都赞是好梅。一齐聚头来看梅花,头碰头的时候,蔡学士道:“咱们这里雪过天晴赏红梅扫雪煮茶静读书,有些地儿刚开始下雪呢。”何学士问:“怎么说?”蔡学士道:“还说不准,然而陛下昨儿下旨,叫刑部会同大理寺、都察院问浙江的事儿呢。”贾宝玉心说,怪道你们这两天没有对雪发诗兴的,原来都在打听这个呢!思及自家与浙江那边似乎没什么大关联,也放了心。

回去后众女都谢他的梅花,贾宝玉道:“也不值什么,因我院子里有,拿来给大家玩罢了。你们难道没给过我东西不成?”说话间贾兰从学里回来,又问贾宝玉好。贾母招手叫他到炕上与贾宝玉同坐,贾宝玉又问贾兰学里情况,贾兰道:“太爷身子越发不好了,前儿天冷,病了,放了好几天假。”贾宝玉道:“学里淘气的人多,你自己小心,别叫他们捉弄了。”贾兰道:“我省得。”贾母听说了便问:“学里不好么?”贾兰不说话,贾宝玉道:“老太太单看这么些年出了几个读书人就知道了。”贾母生气了,叫过贾政一套说,叫他留意家学。贾政把贾宝玉乱瞪了一顿。

贾宝玉悄悄吐吐舌头,拉着贾兰退到一边:“平日你读书也不得空,我一早便出门儿,总不大见着,我那里有东西给你呢。”贾兰道:“宝叔给姑姑们的东西也有我一份儿,我都喜欢的,只我父亲不给玩。”贾宝玉望天:“咱们家就这样,大哥哥管你,老爷管我…罢了,我那里有几套书,你许还用得着。”携至书房,又找了不少笔墨一类的东西给贾兰。贾兰像是极喜欢,然后看着墙上钉的一副小弓箭,贾宝玉取了下来:“是我小时候用的,你现在倒也合适。”

贾兰看着一堆东西忽而叹气了,贾宝玉看着直乐,忍不住捏了捏他胖嘟嘟的腮,问道:“你叹的什么气呀?”贾兰忽闪着眼睛:“父亲要是跟宝叔这样和气就好了。”说完一吐舌头。贾宝玉忍住笑:“你父亲只对你们兄弟这样,你看老爷,还不是对儿子严厉?不过是怕儿子淘气罢了。”贾兰深沉地摇了摇头:“不严厉也是父亲,难道就不敬他了?越是严厉反不得享含饴弄子之乐呀! ”惊得贾宝玉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把他的头发揉得乱乱的,引得贾兰抗议。“好了好了,知道你父亲不是不疼你就好。悄悄对你说,先前你父亲身子不好,病得七死八活的,是大家说,你要去了,叫兰儿怎么办呢?他才挺过来的。你看你父亲疼不疼你?”说得贾兰听得入神了,此后对贾珠极恭敬,孺慕的眼神看得贾珠发毛。贾珠对贾宝玉抱怨:“兰儿不知道是怎么了,要不要给他到佛前点盏香灯?”贾宝玉忍笑到内伤。

回到院里,看袭人脸色不对。贾宝玉道:“你今儿是怎么了?”袭人眼圈一红,又恢复了正常:“也没什么。”秋纹道:“她哥哥托人传话进来,说她妈病得不好了呢。”贾宝玉放下杯子:“既这样,说与大嫂子,你回家看你妈去,什么时候大好了,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倘若你妈舍不得你,我说与老太太,放了你回家也是使得的。”惊了袭人跪在地上:“二爷这是什么话说的,我是卖在这里面的,如今赏脸叫我回去看一回也算是没白养我一场了,又说什么回家不回家的。”贾宝玉道:“不过一说,回去看看却是不可缺的。你自去,屋里的事都交代给她们几个,安心回去。”

袭人心里,母兄在外,重整了家业,回去之后不与人做奴才自是好的。然而相府的丫鬟六品官,外面哪怕是财主家小姐的生活多有不如荣国府的丫鬟,且回家外嫁,也未必能遇着可意的良人,说不得也是受罪。留在府中,或可跟着贾宝玉伺候,贾宝玉又越发比以往贵重,做个姨娘也不是寻常奴才可比的,背靠大树也好乘凉,更与宝玉在一处有些年头了,也有些不舍,两相权衡,反更想留在府里了。见贾宝玉不往下说,自己也不敢提,又挂念母亲,第二天把事情交割清楚,对贾宝玉道:“箱子的钥匙都给了晴雯了,屋里的事她们都知道的。我去去便回。”晚上给贾宝玉上夜的就换成了晴雯与麝月了。袭人一离开,便是稳重一些的麝月等也不由活泼了起来。

贾宝玉笑道:“袭人一走,你们就都精神了。”晴雯一歪头:“说得跟我怕了她似的,便是她在,我该怎么着还怎么着。”贾宝玉一笑,在女孩子中间当裁判那是自找麻烦。晴雯见贾宝玉不说话,自以为得意,也高兴去睡了。自此贾宝玉院里更欢快了几分,但凡条件优秀一些的女孩子大多好强些,晴雯也不例外,自觉不能叫袭人比了下去我管事的时候要比她在的还要好些才行,什么事都要巡一回,遇着略不尽心的就要骂一阵,比袭人在时犹严,自己却与贾宝玉谈笑风生,惹得众人不满。

贾宝玉整日在外,又无人在他面前说起院里诸事,他看院中事务也是井井有条,也不便多问,更兼看到押解浙江巡抚进京问罪的邸报,越发顾不得院子里的事了。

没两天,晴雯居然冻病了。贾宝玉道:“屋里有炕有熏笼的,你的衣裳又不缺,怎地病了?”晴雯近因管事,无人拘束着她,夜间也偶有玩闹的,故而病了,恨道:“我一向比别人还气壮些,怎知就病了?”贾宝玉又叫给她请太医来看:“一冬一春各种病是常有的,看好了你还是老实些儿罢。”大夫进家是瞒不了人的,李纨管着家,贾宝玉央她先别说,可她就算有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着宝玉瞒着贾母、王夫人,也要告诉贾珠一声。贾珠知道了,必然要让晴雯挪出去。李纨见贾珠下了决定,叫老嬷嬷进来原话说了出去:“大爷吩咐了,叫二爷自己尊重。倘若病了,老太太、太太又要挂心,且当着差使,倘若过了病气带到宫里可怎么成?”贾珠还说了一句“胡闹”,婆子截了这两个字。这样也把晴雯气个半死,道:“我那里就害瘟病了,只怕过了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

贾宝玉道:“病人怎好随意挪动?”老嬷嬷只得又跑了一趟,因为晴雯的事被折腾得来回跑,且还未见赏钱,又因晴雯平日气性大些,待人不如袭人和气,老嬷嬷一长一短把晴雯的话又学给李纨和贾珠听,李纨忙道:“宝玉毕竟小,打小伏侍了一场的人病了,看顾些也是难免,素云与嬷嬷走一趟,告诉宝玉,我着人给晴雯请太医看病,好了还进来,必还他一个好模好样的丫头,眼下却不能坏了规矩。前儿环儿房里的丫头病了,也是挪出去的呢。”

贾珠却是动了真怒,一个丫头,病了不自己挪出去,居然硬赖在家里不走!带病了我弟弟你也担得起?她凭的什么?越发催逼着叫挪出去。贾宝玉去说情,险些被贾珠一口啐在脸上:“你也是做官的爷们,为个丫头跑来跑去,设若病了,叫老太太、太太担心!你跟这丫头,没什么罢?”贾宝玉连连摆手:“再没有的。”贾珠道:“那叫她出去,好了再来。她一病,你正事都不管了,可见是个祸害。你难道没听到消息?浙江巡抚押解进京,如今正审着呢,越看越不好!你还有心说丫头! ”贾宝玉忙道:“那个事我也知道,陛下与殿下都说起过,只是不知道如今竟是审定了?”贾珠道:“还差些,却也差不多了。怕要坏事。”

贾宝玉忙问:“我知道得少,看那两的样子倒没发作我,这事与咱们家没牵连罢?”贾珠道:“咱们家如今与南边儿也就甄家有旧,旁的也少了。并不碍的。”贾宝玉彻底松了口气,暗忖要怎么劝转贾珠,不意贾珠道:“少动歪心思,再说,我回了老太太发卖了那丫头。”

贾宝玉这才不敢说了。又担心晴雯,

偏袭人家里递了信儿过来,说袭人妈眼看不行了,要留家送终,麝月又收拾袭人的东西叫送了去。贾府赏了袭人母亲发送银子,贾宝玉也带出十两银子来。晴雯次日便挪了出去,贾宝玉又叫李贵去看晴雯如何,回来说因大奶奶有话,大夫也请了,药也吃了,贾宝玉犹不放心,也不敢太表示关注那简直是催她的命了。悄悄又叫扫红去看,告诉晴雯只管静养,还回来当差,万不可动气。贾宝玉房里一下子少了两个人,至少要添个丫头来伺候,林之孝家趁着自己是管事的便利把女儿小红塞到贾宝玉院里当差。

晴雯无父无母,只有个酒鬼表哥和一个与男人鬼混的嫂子,照顾得很不周到,初几日饭也不得吃几口。亏得李纨怕小叔子埋怨,嘱咐请个好大夫,贾珠道:“好与不好看她的造化了,即使好了,也不能留。如今就这样,真收用了,怕不要闹个天翻地覆恰与太太偏院儿里那个一般作派。标致的丫头有的是,断不能叫这祸头子笼着宝玉。”李纨道: “贾宝玉上心呢,怕事有不谐落埋怨。他既不叫说出去,也不好叫太太知道。”

王夫人很快就知道了,家中婆子嘴碎,住得又近,说宝二爷院里的丫头病了没挪出去。王夫人问下去,李纨回说已经挪出去了,这才放了心。王夫人道:“伺候宝玉一场也是不容易的,多赏些汤药钱,叫好了再回来。”晴雯因有了贾宝玉与王夫人两层话,又有不得差使的人家,见她得两人关注,也来讨好照顾以图她好了之后说句话也谋个差使领份月钱,又有李纨看顾,居然慢慢好了。暗合了府中的办法凡有这样病的,无不静饿几顿下火,再慢慢调养。

不料贾珠对李纨道:“等好了,领到太太跟前,就那个样子的,保管有几个都叫打发出去了。如今先稳着宝玉就是了。”又拿朝中消息转移贾宝玉的注意力浙江巡抚三堂会审,花了整整一个月,查出种种不法,诸如侵占田地、循私舞弊、草菅人命、欺男霸女、公器私用…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判了抄家。贾宝玉不免心惊肉跳,综合前后,这场风暴怕要越刮越狠了。不知道荣国府能撑到几时?

荣国府能撑到什么时候且还不知道,贾宝玉的麻烦事又来了,刚刚判完别人抄家的那位爷自己要搬家,头一天请了自家兄弟子侄,第二天请唐佑等师傅并一道读书的人,把贾宝玉也划拉上了。

贾宝玉只得抱着两盆一人多高的梅树去给他贺喜。

第79章 恭王新府贾家旧亲

娶妻生子过生日,中秋端午过新年,都是上位者收礼的好时候。徒忻这回分府虽然不是故意的,却也收了不少礼物。贾宝玉的礼物是李纨准备、贾母王夫人亲自过问的,送的是上用的蟒缎十二匹,上用宫绸十二匹,又有文征明的《惠山茶会图》并些文房四宝之类,皆不用贾宝玉过问,在贾宝玉赴宴之前就着人送过去了。等到了正日子,他只管带着几个人、抱上两株梅花应个景儿就是了。

赵长史在大门边儿迎客,因认得贾宝玉,也不用看名贴,先赞一句:“好花。”亲把贾宝玉迎进了大门,自有王府仆人上来抬了梅花,又有一管事引了李贵与扫红等去招待。贾宝玉一路走来,寒冷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新房子的味道,解锯不久的木料、漆、砖石、泥土,一一能分得清楚。路上也有不少花树,贾宝玉还真怕它们活不过冬。一路问赵长史,赵长史道:“都是惯弄这个的,放到主子面前的必得是光鲜的。”贾宝玉关于这方面的知识忒少,一笑而过,一路去拜会正主。

徒忻在正殿里坐着呢,见贾宝玉进来,一扬手:“且坐下喝茶,等唐师傅他们到了再开席。”贾宝玉抬眼一看,脑袋一抽,徒愉也在,正抱着茶碗直乐呢。屋里早笼了地龙,烧得极热,这兄弟两个脱了大衣裳只穿着单袍,徒忻是石青片金江绸的袍子,徒愉是宝蓝江绸刻丝团花袍,都踩着粉底小朝靴。即使有徒忻在,贾宝玉还是渐渐觉得热了,不由抹汗。徒忻道:“热了就去了大衣裳,还用人教?”王府小太监已轻步上前来等着接衣裳了。

贾宝玉今天外头着的是妆花缎狐狸皮氅衣,脱了之后觉得不那么热得闷人了。徒忻见他里头是一件天蓝团花圆领袍,头上是一色的绸帽,沿下仍莹莹的似有水光,想是仍热。也不用他说话,小太监极有眼色的,度着这么穿也还热着呢,立等着接下一件衣服。贾宝玉大囧!再脱就只剩小袄了,而他里面的小袄是大红色的!太孩子气了。对小太监干笑道:“这么着就成了。”赵长史来解了围,又引了蔡学士进来他是被邀作唐佑的陪客的。

后又有各翰林,贾宝玉大半都认得,有同事、有前辈,又有各勋贵子弟,多是一道读过书的,贾宝玉在其中就看到了孟固,徒忻当差后他也补了个侍卫。也有几个不认识的,看着年纪略长些,想必是在自己到了之前已经足龄毕业了的。更有不少人见着徒愉就绕道,想来都是受过他捉弄,或是自思惹不起他的。贾宝玉冷眼看着,都是些清贵的,任着现职的如各部尚书、侍郎等统统都没有,想来是另有一场了。也都除了大衣裳,喝茶闲聊。不消片刻,唐学士也到了,徒忻不敢托大,亲自到陛前相迎,小太监忙把一件宝蓝缂丝五彩织金貂皮袍伺候他穿上。屋里的人也坐不住了,各各起来。徒忻道:“难道各位赏脸,还请入席。”众人又穿上外套,一路随行。

有酒有戏,但不是摆在正殿了,转出来往左后行了一阵,才是饮宴之所,也有一班时新小戏。众人推让一番,徒忻依然坐了主座,唐佑是主客,其余各各叙了资历、出身、年齿,扎堆儿坐了。上头点了戏唱着。所有人眼里徒忻是个自律的人,唐佑自太子入朝也被皇帝调了出来参赞机务、圣旨多出其手,有他们在底下也不好太放肆,高声大叫的是没有的,蔡学士等与唐佑只说些风雅趣事。徒愉混在一干年轻人中间,这桌蹿一蹿那桌闹一闹,贾宝玉发现了,他对孟固远着三尺,并不混闹,不由羡慕不已。

果然,这家伙过来了。“你还没跟我喝过呢! ”徒愉一到,鬼神退散,各以同情的眼光看向贾宝玉,不知道徒愉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还有知道的,说起徒愉暗算贾宝玉叫他秋狝时差点出丑的,就更同情了。徒愉算不上是坏孩子,只是很淘气,镇得住他的徒忻心里对这个一派天真的弟弟其实还是有几分纵容的,徒愉发现了这一点之后只在他哥哥训的时候马上改正给足徒忻面子,一转脸就把淘气发挥到了十二分。

原本贾宝玉的身份是有些尴尬的,算在文士那一拔里吧,他很纨绔年纪也轻了许多,算在纨绔那一拔里吧,他又上进了。只好夹在两拔人中间人坐着,一边是皓首穷经的学究,贾宝玉的学问比人家又差着些,不敢十分献丑,另一边的人估计没少被老子娘拎着耳朵说:“你看人家荣国府的贾宝玉如何如何上进,再看看你。”心里多有不服气的,更兼贾宝玉之前埋头苦读,少与诸人有交情。虽然因为相貌极佳,叫人难以恶面相向,却也有一点不自在的。要不是看他现在颇有出息长得又很顺眼,保不齐就有几个人想带着家丁在半道上盖着麻袋猛捶他一顿了。

贾宝玉如今虽然头疼徒愉,却也知道如何应付他了,给他做足了面子,你就是不依着他也没什么关系,徒愉此人,图的就是一个痛快。自起身取了酒壶在手,给徒愉斟了一杯,自己也斟了一杯:“走一个?”徒愉大乐,一气仰了。贾宝玉道:“殿下的座儿在哪里呢?四下走着,仔细回去找不着座儿。”徒愉道:“才不会呢,我的座儿在十六哥旁边儿,这情形,谁敢靠上去?”说得贾宝玉噗哧一笑,徒愉也乐了,贾宝玉拿眼睛四下一瞅。徒愉也回过神来,连连招手:“今儿是我十六哥的酒宴,他在上头陪师傅,我代他来招呼大家。”众人暗叫倒霉,看徒愉捉弄别人还是挺有意思的,轮到自己身上就不好玩了。内里也有明白人,往上座一看,恭敏殿下正与唐学士谈笑风生,知道今天就不会很倒霉,然也纳闷:难道徒愉暗算过一回贾宝玉之后,两人反倒成了朋友了?怎地不死灌他?

却不知徒愉同学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个单细胞生物,越是原始的特种对于大自然的危险越是有一种神奇的第六感,潜意识里早就下了这样的诊断:对于贾宝玉,小小淘气一下可以,真要让他明着出了丑,自己就要遭殃了。徒愉真的不是没眼色,从宫里出来的孩子哪能真呆成这样呢?即使是这些伴读,因为出身都不很低,他也没有往死里欺负,但是架不住大家看着他年年月月地作怪,日积月累出来的印象。

徒愉果然没有大闹,只拉着众人喝酒,划拳行令是不行了,说说笑笑拉过一个人来干一杯倒是行的。徒愉这一闹,倒把贾宝玉同纨绔们的隔阂无意间打消了。说起饮食、衣物、玩器、戏酒、各家亲戚,众人一看,原来这人跟咱们也没什么大差别,也都热络了起来,当下有论亲的、有说笑的,有互相敬酒的,还有约着什么时候得了空大家一起喝酒划拳听小曲的。贾宝玉与他们原本不算太熟的,这回一划拉,很有不少身份并不低的人家子弟呢,果然荣宁二府的交际圈并不很宽、眼界也窄,怨不得老太太常说一句:“你们才多大?又经过见过多少了?”

彼此说了一回,酒场文化乃是国粹之一,国人的关系很大一部分是在酒桌上建立和巩固的,众人说得渐渐入迷,推杯换盏之间慢慢论起了关系来,声音大了也不顾了。贾宝玉与徒愉两个,一个是往常没经过,另一个还要加上年纪太小,知道得都不多,难得有徒愉不蹦蹦跳跳的时候,众人也乐得坐谈往事。彼时婚姻皆要门当户对,在座的家世相仿彼此也有不少有亲戚的,有的远有的近,这一叙起来又要缠着评辈分认兄弟,好不热闹。贾宝玉一直以为自家都是近亲结婚的,不料这里居然还有自己的远亲?还是渐熟了,又说到各家酒戏,贾宝玉道:“家中父兄都不好这个,只是年节时从外头订一班小戏乐一乐罢了,说来还是外头的戏好些,家中闭门造车,毕竟眼界窄着些。”忽听得其中一个少年道:“我怎么听说你们家原先有一班很好的女乐?”

贾宝玉一怔:“我怎么不知道?”周围的人起哄,一一论述起来,还是这少年道:“仔细想来,咱们两家原是亲戚吖?”舌头有点儿大了,脑筋也不大清楚了,低头掰着指头一算,还挺亲的,贾宝玉是有四个姑母的,其中最小的一个是贾敏嫁给了林如海生了黛玉,剩下的三个死得比贾敏还早,又是庶出。虽说是高门嫁女、低门娶妇,但是实际操作中总有一些其他的规则作为补充,比如嫡庶、比如相处、比如相貌,等等等等。这三个姑母,贾母因两个儿子都是自己生的,对三个庶女也不坏,代善也为她们三个择了不算坏的人家。

然而一来是这三个姑母死得早,二来因是庶出,嫁得便不如贾敏好,更兼三人的生母也早死了,走动得便不勤了。贾府本是不求人的,也不在意,等人家子孙混得好了,贾府又不好意思凑上前了,竟致渐渐断了联系了。到了贾宝玉这里,只是依稀知道有这么几个人,连她们的下落都不知道了。此番一叙,倒是好好认了一回亲,这一个是皇六子的伴读,比贾宝玉要小上一岁,论辈份还低了贾宝玉一辈,是大姑母的孙子宋明德,其祖父宋元瑶现是大理寺少卿,品阶不高,却是要职,比贾政那个太常寺的少卿要重要多了,明摆着的每年外省孝敬的冰敬、炭敬在暗地里都比贾政这里多个千儿八百两的。

徒愉大乐:“要不是我,你哪能认出这门亲戚来?还不谢我?哎~见了你侄儿还不给见面礼。”贾宝玉大是尴尬,自己的亲姑妈家都不认识了,真没脸见人。在座的倒不是酸腐的人,这样的事情各家也都略有一些,只当笑话看了。那边儿天上掉来的表侄已经起身来斟酒了,贾宝玉只得坐稳了接过来喝掉。贾宝玉笑道:“出门匆忙,我没带什么礼来。”顺手从荷包里摸出一对笔锭如意的金锞子给了宋家侄子:“这样的东西你那里也少不得的,随便玩罢。回去上禀姑父,不知道便罢了,知道了,必要登门给姑父磕头的。”心里却在哀嚎,我TMD到底还有多少亲戚啊?!!!最重要的是,到底还有多少我不认识的亲戚在前面等着啊?!

这下更热闹了,贾表叔和宋表侄被架着喝得个天昏地暗,众少年怕是要报以前被家长拎着耳朵作对照组之仇,围攻贾宝玉;徒愉则领着几个顽皮的灌那个跟着他家死正经六侄的老成跟班。贾宝玉一看不是个事儿,挣扎着扑腾爪子:“今儿是王爷的喜事儿,拉着我们两个做什么呢?你们倒叫我们说说话。”众人这才罢了,饶是如此贾宝玉也喝得双颊通红,指着齐皓、孟固道:“怎么你们也一遭儿灌我了?”齐皓笑道:“错过了这一遭儿,要再寻个机会只怕要到你成亲了。”说了众人哄堂大笑。

那边徒忻看见这边热闹,初时也不拦着,后来见渐渐喧嚷起来,叫太监去问话。这头徒愉兴冲冲地丢下杯子跑了过去邀功:“哥哥,我知道哥哥和师傅常说我淘气,今儿可知淘气也有淘气的好处?不是我,呆石头和傻明德哪里能认出这一门亲来! ”徒忻与唐佑都来了兴趣,细问一下,唐佑心道:“这两家办事可真不地道,这样近的亲戚也不知道,宋家有些左性居然不敬长辈荣国太君可还在呢。贾家也胡闹了,弄得贾宝玉出仕了的人都不知道这朝上还有自己长辈。幸而如今认了亲,往后好好相处也还罢了。”他哪里知道,人家宋元瑶还真不是个傻子,看着两个舅兄花的花、木的木,老婆娘家隔壁又有一个更不知所谓的本家,早就不想往上沾了谁有这样的亲戚还会往上巴着?嫌自己日子太顺么?就是贾宝玉,要不是他“是贾宝玉”,也早躲得远远的了。

贾宝玉与宋明德只得又上来给徒忻与唐佑敬酒,两人都说了些贺语。末了唐佑道:“给了见面礼不曾?”他恐贾宝玉给的见面礼不够重,自取了腰间一块玉佩给宋明德,权充贾宝玉认亲之用。贾宝玉道:“老师想得周到。”唐佑道:“难不成把你那宝玉给他?”说得都笑了,众学士等也道了一声恭喜。

徒忻低声吩咐赵长史取几端表礼给贾宝玉用,又一使眼色,旁有机灵的小太监奉上热毛巾,贾宝玉狠擦了把脸才醒了些。四下看看,总不能杵在这里,拉着宋明德辞席,窝到一边去又要茶来喝,两人一面喝茶一面说话。两人之前倒没什么相交,可说的少得可怜,幸而年纪相仿,倒可说些这个年龄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了走马游猎、有趣的书籍、谁谁又闹了笑话居然说得投契,也是酒喝多了的缘故。

唐佑不便久留,众学究也一道走了,蔡学士一回头,贾宝玉正被一群少年、青年围着道喜呢便不叫他了。他们走了,留下来的众人却坐不住了,徒忻已经起身要送了,他们哪里敢坐?等送走了唐学士,这些人也作鸟兽散了各人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再想到要剩下来跟徒忻一道吃饭喝酒,胃先疼了,当下三三两两地起身告辞了。今天喝得最多的反而是贾宝玉和宋明德,旁人在徒忻这里都绷着,虽然敬酒也都有数儿,中间因贾、宋认亲,众人把不能放开了玩闹的遗憾都转到了这两人身上了,可不就喝多了么?然而宋明德也是有伴儿的,贾宝玉是单独来的,悲剧啊!

眼看着旁人结伴走了,宋明德也被同伴搀着走了,他家小厮抱着一堆认亲礼跟在后头,贾宝玉两条腿有些软,眼也有点儿直了这负心的老天爷,怎么把我独个儿留下了?!李贵,你死到哪里去了?李贵打了个喷嚏,伸头往外一瞅:“怎地旁人家都去接主子回去了宝二爷还没出来?”想抽身外走,无奈新开的王府规矩大,他穿的服色又与王府家丁不符混不进去,只能拦住个王府仆人陪笑询问。仆人道:“贾大人?他叫十八爷给拉住了。”说完,很同情地看了李贵一眼。

徒愉既得空出得宫来,轻易是不会回去的,早打定主意要缠着他哥哥留宿宫外。他喝得少,又见贾宝玉落了单,正是个好借口遂对徒忻道:“哥,一帮子人喝得不痛快,我再喝会子,今晚就住在你这里了好不好?”说着就拖着贾宝玉一道往桌子上坐,他也知道,自己一个人混赖是不成的,总须带上另一个他十六哥不好发作的人才成。贾宝玉忙道:“你们喝,不打扰了。”徒愉成心拉他下水,心说你走了,我十六哥就该发作我撵我回去了,死拖着不让走,脑袋也灵光了:“宋明德有人送,你可没人送,我喝酒,你醒酒罢! ”

徒忻就着灯光看着贾宝玉的脸色,真真面泛桃花,眼中波光流转一派迷离。一旁徒愉还在聒噪,一边摇得贾宝玉眼神更乱,一边求道:“一道来一道来。”徒忻道:“你想玩就直说,”又对贾宝玉道,“你醒了酒再走。”徒愉大喜,立时就要跳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撇下贾宝玉。只听徒忻道:“这里地方太大,空旷显冷。”酒不是个好东西!贾宝玉喝得晕晕的,居然不及坚持回家。三人便移到后面徒愉寝殿西暖阁里去了。

暖阁比宴饮的地方还要暖和几分,几与前殿相媲美了,徒愉与徒忻除了大衣裳,只穿夹袄。贾宝玉腹诽,你们哥俩好做什么要叫上我?跟你很熟么?幸亏这两位不是皇子,否则这非亲非故的私交皇子的名声可不好办。暖阁里已摆下了席面,贾宝玉看了不由暗暗叫苦,还喝?

“不要给他酒了,拿玫瑰清露给他。”

呃?贾宝玉努力保持清醒地看向徒忻,依稀仿佛看到一丝笑影,把自己吓了一跳。

三人落坐,贾宝玉眼前果是一盏红色液体,闻着清香。那边儿徒愉已经不耐烦了,让了徒忻一回,自斟自饮了起来。徒忻道:“还要我请你不成?”贾宝玉只得跟着入席。徒愉已经干了一杯了,因为不用回宫里,高兴得了不得今日不回,明天的早课就赶不急了,正可以逃学。一乐了便对贾宝玉道:“你怎么还穿那么多?”贾宝玉脑袋上滑下三条黑线来。徒忻他们的衣服颜色等等都有规定的,穿着的是稳重的颜色,即使是徒愉年纪不大,也早换了稳重的颜色,艳色的小袄什么的早八辈子都淘汰了。可贾宝玉里面是大红袄啊!因为这些有贾母关心着,贾宝玉平日并不在意,现在就显出麻烦来了。然而实在太热了,再矫情憋着也是别扭,借着酒意道:“不许笑! ”

去了圆领袍,露出一件大红袄,连帽子也去了,露出网巾来。徒愉笑得直打跌:“这么看着我比你还大些儿。你再去了网巾,就越发显得小了。”贾宝玉酒盖了脸,心里也恼他把自己硬拉过来打掩护,只管不依:“大小也是看出来的?行事不老成,长了胡子也没用。”不防徒忻一在旁咳嗽了一声,徒愉犹可,贾宝玉马上收了手,乖乖坐在凳子上喝儿童饮料,唔,甜丝丝的,但是舌头有点麻,酒后喝这个不是很痛快。徒愉笑了:“怎地你在皇帝哥哥和太子面前都来得,只在我十六哥面前像只猫儿?十六哥什么时候对你做过什么么?竟是比管我还狠的?”

贾宝玉大恼,恼完一怔,实话实说,除了出过一个对子,徒忻还真没怎么着过他。细细一想,过后还挺照顾自己的。徒忻也挺好奇,细细一想,果然是只受惊猫儿样,也等着贾宝玉回答。酒不是个好东西!居然让宝二爷忘了谨慎,贾宝玉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不由捏着盏子歪着头,看向徒忻,还看了半天,末了来了一句:“我也不知道了。”又小声嘀咕道:“也没那么可怕。”徒忻见贾宝玉歪头看他透出点稚气可爱,也不恼,听到一声“不可怕”不禁莞尔。叫给贾宝玉盛了一碗虾丸鸡皮汤:“慢慢儿喝,去去酒意。”看贾宝玉抱着碗一口一口地喝着汤,徒忻家厨子水平不错,味道做得比贾府也不差,只是有点烫,贾宝玉热得吐了吐舌头。徒忻咳嗽一声扭过头去,不由大喝:“作死了你!要喝成什么样儿?”徒愉正一手举着银壶掉过来死命抖着,显然在徒忻没注意他的这功夫里已经喝干了一壶酒,像是发誓要从干干的壶底里再抖出酒来似的。倒把贾宝玉吓了一跳:“呃?”犹带着点儿惺忪地看向兄弟两个。

那边徒愉不知是借酒装疯还是怎么的,已经开始上蹿下跳了。徒忻叹了一口气:“不想回去,留下来就是了,值得这么装疯卖傻的么?”徒愉好像醒了一下,又继续胡嚷。徒忻好气又好笑,叫扶了下去。贾宝玉经了这一会儿,略醒了一点儿,又尴尬了,那边徒愉还嚷嚷:“石头,可要谢我啊,帮你长了一辈还帮你不怕我哥了,我都还怕着呢。”

贾宝玉“噗”地笑了出来:“谢殿下了啊,什么时候您也开府了,我给您道贺?”徒愉傻乐着出去了,他这会儿倒不闹了。贾宝玉笑着摇头,心说,真是个孩子。回过头来徒忻还在,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呢,贾宝玉觉得脸上发烧,幸而原本有了酒颊上已红,倒不特别突兀。清清嗓子,欲待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酒真不是个好东西!尽让人脸红!

徒忻道:“坐吧,闹神歇去了,咱们好静静吃点儿东西,你也好醒醒酒。”贾宝玉嗯嗯唔唔地应了,坐下慢慢喝汤,酒意渐去了六七成,尴尬上来了五六分。徒忻把玩着手里的酒蛊,笑问:“先时,你是怎么怕得我?”贾宝玉面红耳赤地抬头道:“我也不知道。”

“我竟很可怕?这么不招人待见?看着就跑的?”

贾宝玉不知如何回答了,脑袋依旧有些钝:“可别这么说啊,我可担不起。”

徒忻笑了:“又来。”贾宝玉看他不像生气的样子,细细想来两人真没必要这样,放下碗来,不由憨笑道:“可没有,许是头一回吓着了,头前只是在家里,祖母太疼了,又不得不读书,经的见的也少…”一进宫里看谁都像在算计着自家主仆几百口的身家性命荷包私房…

徒忻长出了一口气,叹道:“没的喝了这么多,你醉了倒也好。”贾宝玉看他也不怎么喝酒吃东西,多嘴说了一句:“这汤挺好,殿下用一点儿,也好解解酒。席上怕也不得吃什么。”徒忻笑着饮了一碗,看贾宝玉说话慢慢有了条理,心中有些遗憾,看一眼自鸣种,已到亥初了。贾宝玉既然慢慢醒了酒,怕半拍地发现徒忻在看钟,便要辞了去。徒忻低声道:“又要多心了,我特择的日子,明儿是休沐呢。”贾宝玉道:“这会子又多的什么心?不过是看时辰该回了,真在这里呆得久了,殿下也不好交待了。”徒忻便想起一个藩王一个太子近臣的身份来,叹口气,命小太监把贾宝玉的随从叫来,回头对贾宝玉道:“穿好了衣裳再出去。”

李贵等先给徒忻磕了头,再上来扶贾宝玉,一闻着酒味儿,脸都黄了:“回去可怎么交待?”那边儿徒忻还冷声叫他们道上好心伺候,最后干脆派了亲随跟着送去,弄得贾宝玉极不好意思。徒忻笑着扶着他的肩膀:“这会子倒见外了。”

贾宝玉一想,也对,何况矫情?笑着谢了。徒忻伸手在他身上摸了一把:“这身儿倒也使得了,快些回去,别冻着了。”贾宝玉听了往徒忻身上一瞅:“我省得,倒是殿下快进去罢,穿得也不厚。”

今天贾政歇在赵姨娘房里,王夫人特特等着他回来才放心睡去,不料喝得这样晚。听说是醒了酒才回来的,急得叫把自己晚间宵夜拿过来给贾宝玉吃,又叫封银子给王府亲随:“回说有劳他们了。”贾宝玉听了忽忆起道:“今儿可叨扰了殿下了。”把宋家的事说了,又说了徒忻、唐佑添礼,最后说已经饱了,睏了想睡。王夫人打发金钏、彩云送他去,麝月、秋纹接了,伺候着睡了不提,这里王夫人把贾家的亲戚想了半天,还有要往唐家、王府送的谢礼,心里略定下了章程才睡去。

次日醒来,到贾母跟前,琥珀道:“二爷可是来了,昨儿老太太等得都睡着了。”贾母唬着脸不说话,贾宝玉上前打躬作揖,把贾母哄笑了:“你只管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叫许多喝,偏又不听话! ”贾宝玉腆着脸道:“老祖宗最疼我的,我昨儿可办了件大事儿。”又把宋家这门亲戚说了。贾母静了一会儿方道:“这么久了么?你姑妈去了这么多年,都快不记得了。”说着流下泪来。王夫人亦道:“时间久了,姑太太去得早,伤心事不愿提,老太太别太伤心了。”毕竟不是亲生的,贾母的伤心也还有限,当下命备了礼,送往贾府,宋家亦备礼拜见贾母来。两家算是又重拾了交往,宋元瑶看大舅兄依旧花天酒地万事不担当、小舅子依旧呆头傻脑自命清高、又有一个内侄贾琏不务正业,愁得不行怎么这家不着调的亲戚又出来了?!老子摆脱他们没多久又叫认回来了,老子容易么?

所幸还有两个内侄算是有出息,肚里一轮回,立意叫儿子宋守礼与孙子宋明德多与贾珠、贾宝玉联系,其他的人,可以不必多粘了。

第80章 帝王心术母亲心思

休沐过后去应卯,太子正高兴呢,他比早宝玉早一日接受了徒忻的邀请,做足了一个模范储君的友爱样子,自己也散够了心。问贾宝玉去了没有,又问当日情形如何。贾宝玉苦着脸道:“旁的都好,还见着了大姑母的孙子,因着这个叫他们灌得好狠,十八殿下看臣落了单,居然拉着要再喝。幸而恭敏郡王镇得住,叫臣略醒了酒才回的。到了家里还略得家母操心,昨儿被祖母说了一回,家父险些要动家法。”太子笑道:“那也是为你好。”

皇帝又叫太子去议事,把贾宝玉也顺带拎上了。路上,太子悄声道:“你们家的喜事了,王子腾怕要高升了。”今天果然是议的这个,王子腾升作了九省都检点,皇帝又问贾宝玉:“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你倒说说王子腾。”贾宝玉大汗,想了一想,道:“臣舅自是熟的,只怕太熟了反晃花了眼看不真切,只是以臣的小心思,此番陛下点的是军事,旁的犹可,忠心最要紧,旁的倒不好说臣如今也只是纸上谈兵罢了。”皇帝点头,又问太子:“你也觉大司马由贾雨村补了合适?”

贾宝玉现在要是喝茶,一准能喷出来,袖子里的拳头不由攥紧了。只听太子道:“前儿介石也说了,有事赏功能么?”父子两个看了贾雨村之心黑手狠,正是一路心思先拿他来开道收拾人,把看不顺眼的蠹虫、唱反调的犟驴一道碾了,反正他心够黑、手够狠、办法够多,有些不好明着办的正好让他琢磨着办了,末了把这混帐抛出去安抚人心,正好。两人都是帝王心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连父子之前也不能说明了的。看贾宝玉欲言又止,一脸为难,两人只作看不见。

皇帝又嘱太子:“开春你便要大婚,近来注意保养。”太子谢了他爹的关心,领着贾宝玉一道出去了。贾宝玉终于忍不住对太子道:“这个贾雨村年轻未免冲动…殿下…悠着点儿用…”倒不为别的,单看他要讨好谁就给谁招麻烦把小事弄成大事,讨好贾赦能弄出人命,把强买强卖弄成抢劫就能看出来这家伙也是个猪一样的队友了。万一为了讨好太子再弄出什么大事来,皇帝怪罪下来太子没事,太子笑道:“我省得。你也不必太挂心。”其实贾雨村的年纪比贾宝玉长好多呢,明眼人也知道所谓年轻只是托辞。

回到家里,贾母道:“今天与我一道吃。”贾宝玉道:“想是姐姐妹妹们挪到园子里了,秋天的时候又说在园里吃了,弄得老太太闷了?”贾母笑道:“我疼你呢,倒说我,许久不一起吃了,坐下罢。”贾宝玉应了,陪贾母吃饭,亲给贾母盛汤,王夫人笑道:“你倒殷勤了,显得我们懒么?”邢夫人、李纨都笑了。贾宝玉道:“我给大娘、母亲、嫂子当差,倒派了我的不是。今儿竟是我伺候老祖宗吃饭,不用诸位动手,都去歇息如何?”王夫人等都笑道:“越发疯魔了。”贾母道:“你凤姐姐歇了又来了一个你,我这身边儿净出猴儿。”王夫人道:“老太太笑一笑,心里痛快了可多用一点儿也是他的孝心了。”

贾母道:“你们两个也不必在我这里立规矩了,有珠儿媳妇就够了。大年下的,你们也忙。”邢、王二人笑着辞去。贾母与贾宝玉吃了饭,叫过来坐着,鸳鸯从屋内捧了一只螺钿匣子,看那姿势还不轻。鸳鸯把匣子放在炕桌上就退下了,自贾赦之事过后,她越发沉静了。贾母揭开盖子对贾宝玉道:“大年下的,你的应酬也不少,你还没成亲收益也不多,这些拿着再见了晚辈也好拿得出手。”贾宝玉伸头一看,见满是各式金银锞子,估摸着这一匣子连金带银得有个一、二百两了,怪不得鸳鸯刚才的姿势是用搬的,十好几斤呢!忙道:“又叫老祖宗破费了,我如今也算大了,不能孝敬老祖宗,倒叫老祖宗贴补我叫兄弟知道了也不好。”贾母笑道:“我有数儿,你珠大哥哥家有你大嫂子撑着,你琏二哥哥自不必说,环儿还没应酬呢,只有你,没成亲也没旁的进项。”贾宝玉这才收了。

这匣子东西果然顶了大用,贾宝玉的同事大多是有儿有孙的人,贾宝玉年纪不大,辈份却高,也散出去不少。王夫人、李纨给贾政、贾珠置办笔墨等散与晚辈的东西的时候,也置了他的一份。又置办各处年礼,此外还有给王子腾、薛姨妈两处的礼物,贾珠与贾宝玉又亲去给他舅舅道喜。贾宝玉拿着自己的人物关系单子一比划,各位老师都要送礼的,除唐佑等座师外,还有代儒也不可轻慢,说与贾珠一道去拜了代儒。贾母王夫人又可怜代儒夫妇子孙皆亡,也打点出过年的东西一并送去。代儒比去年更老了些,代儒之妻还算硬朗,兄弟两个心里也不好过彼此叙了一回话,中间竟没什么族中子弟来看这个老师,弄得贾珠很生气。

贾府今年走年礼的人家又多了宋元瑶一家,贾宝玉想起来跑去问王夫人:“咱们家还有旁的亲戚没有?”王夫人叹道:“也有些我都不记得的了,既是不必走礼的,想也不甚要紧,你也不要混问老太太,惹得老太太伤感了。”贾宝玉吐吐舌头不敢多说了。正要告退呢,王夫人拿出薄薄的一叠纸来给他:“这个拿去记熟了,或者誊抄一份。”贾宝玉接过来一看,是府中各主子、外面各要紧亲戚的生日等需要送礼的日子,与自己私下列的一一对比,略有几处出入,当下收好放到靴掖里准备回去整理一下。王夫人又问:“你越发大了,各处走礼虽有家里给备着,然而出门必得要赏人的,手银子上够使不够?”贾宝玉连说:“够了。”王夫人道:“你一年也就百两俸银百斛俸米,够做什么的?”贾宝玉道:“大老爷、老爷、大哥哥,不也一样过么?”王夫人笑了:“你哪里知道他们呢?”说着也推过一只匣子来,贾宝玉脸上就尴尬了,扎煞着手不肯要,王夫人道:“跟自己亲娘还作怪?”说着又掐了掐贾宝玉的脸。贾宝玉乖乖揣着匣子,谢过王夫人要走,看王夫人心情挺好,又收脚回来坐到了炕上:“太太,还有一件事儿,得太太帮我拿个主意。”

王夫人笑道:“还有你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儿?”贾宝玉往王夫人身边一坐,伸手把银匣子往炕桌上一放,搂着王夫人的肩膀:“太太也取笑我。”王夫人道:“说罢。”贾宝玉道:“袭人妈的事将完了,前儿她哥哥递了信儿来,道是这两天就要回来当差。我寻思着,不如竟放了她出去,自行择配。”王夫人诧异道:“这是什么话说的?是她哥哥求的恩赏?”贾宝玉道:“那倒没有,是我寻思着她并不是家生子,原是卖进来的,如今她妈又没了,更不忍把她拦在里头了,原该在她妈没闭眼的时候就放了她出去,也好叫她妈放心的。”王夫人道:“你哪里知道了?越是她妈没了,她出去越不得好。”贾宝玉道:“太太的意思,竟是留在家里了?她比我还大着些呢,女孩儿到了这个年纪都该配人了,我想着她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只是因为穷才卖了来,真叫配了奴才,也是不忍呢,就是我屋里这些丫头,等她们大了,也想求太太恩典,打发去叫各人回家自行聘嫁,如此有始有终的方好。”

王夫人道:“这大年下的,四处的事还忙不过来呢,你又巴巴的来说这个,你要真有心,总要过了年闲了下来,才好细细的说。纵使你放了屋里的丫头出来,我还得寻功夫给你找人填这个缺呢,年节里事多,也要人手伺候呢。”一席话说得贾宝玉无言退了出来,留下王夫人头疼了半天。

王夫人心里是取中的袭人做贾宝玉的屋里人,等贾宝玉正经成亲了,看着好就扶作姨娘。要说王夫人不喜欢伶俐的人,那是睁着眼说瞎话,看看她养大的探春是个什么样的脾性再看看她喜欢的侄女王熙凤又是什么作派,就知道她老人家的审美观了。然而,闺女也好、侄女也罢,当人妈、姨妈的都希望她们爽利不吃亏、到了夫家能镇得住人,到了儿媳妇这里,就是另一个标准了,不到万不得已,没有母亲希望自己儿子是个气管炎整天围着老婆转,更希望儿媳妇是个贤良淑德娴静文雅的,哪怕只是个姨娘也不能是掐尖好强整天闹得四邻不安如赵姨娘。这便是所谓天下婆母心里女常可爱媳常可恨的意思了。贾宝玉的院子如今离王夫人近,王夫人过问儿子院里的事就多些,每每回话的多是袭人,王夫人见她温柔可亲言语诚厚,平素也不见有差错,心里已经默认了的。猛得听贾宝玉说要放袭人出去,心里很是惊讶,觉得儿子看不上袭人这样老实的,不是个好兆头,细问缘由,见贾宝玉说屋里人都要放出去,又说袭人之母等事,暗忖贾宝玉只是还没想到这一层,才放下这一层心。旋即又愁起了贾宝玉的老婆人选来,王夫人取不中黛玉,看宝钗也略差了些儿,把主意打到另一侄女身上,不料王子腾府上的口风却是不局于金陵旧亲,把王夫人愁得不行。暗下决心今年过年要四处吃酒时多多注意一下。

贾宝玉作为一个发育得很正常的少年,又处在这样的环境里,怎么会没想过屋里人这样的福利?原先读书没功夫,如今官做得渐渐稳了,也不免动一点念头,然而不合适偷着收用了,叫赵姨娘知道了说给贾政,还不又是一通烦恼?哪怕贾政等不说什么,跟人家XXOO了,还是个熟人,不好意思不给人一个名份,可自己还没娶老婆呢,以后未免要家宅不宁。王家表姐把琏二哥哥俩通房都整得不见了踪影,赵姨娘常把王夫人气个倒仰,可见后宅的事儿真不好说。

这些丫头也是看着长大的,纵使生得漂亮又聪明伶俐也难生出色心来,想着这些人平素也都灵巧贴心,不如趁着她们还年轻都打发嫁了有个好归宿,也不枉是认识一场了总好过最后诸芳流散短命夭折。此时听王夫人说还有后续一类,才想起自己思虑有所不周,单放出去了还不顶事,袭人那时贾宝玉还真不担心她哥哥花自芳倒不是个刻薄妹妹的人,但是晴雯的倒霉哥嫂能不能给她找个合适的夫家还要另说呢。

还有园中诸姐妹也渐渐年纪大了,更是要仔细将来,不免开始暗中留意所见者有无青年才俊可与婚配的。最可担心的是被大神金笔点中了要被虐死的迎春,断不能落到中山狼的手里。

挠挠头,袭人细心、晴雯利索、麝月等也各有各的长处,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顶缺的人,真要提前打量一下了,总不好弄些不着调的来顶了她们的位置给自己找不自在。麻烦事儿可真多。

第81章 袭晴归来新年戏酒

贾宝玉捧着一匣银子回到屋里,点一点,也有一、二百两了,麝月讶道:“二爷哪里弄的这些个?”贾宝玉把食指往唇上一放:“给我寻几个荷包来。”麝月默默取了几个荷包来,有绣工好的、有绣得简单的,帮着贾宝玉往里头装钱,也有装金锞子的也有装银锞子的,又取了几串钱来,拆散了装到一个略大些的荷包里:“二爷又要去庙会上?”贾宝玉近来也少往庙会去了,被她一说,又勾起兴致来了,琢磨着得闲去看看,一面把没装完的金银又锁好。复对麝月道:“这几日你们可有旁的差使没有?”麝月道:“我们都是这屋里的,便听二爷吩咐罢。”贾宝玉道:“得闲了,胡乱缝几个荷包,或要赏人用,不必太好。只是给兰儿几个的,你们上些心,要精致些。”麝月一一记下了,又笑说:“若论针线,还是晴雯的好,告诉二爷一声儿,晴雯也好了,明儿就能回呢,还有袭人,也要回了。”

果然袭、晴两人不日便回来了,晴雯先到,贾宝玉看晴雯瘦了些,越发出挑得精神了,原本还道她受了委屈,不料依旧神采飞扬。他是不知道,晴雯挪到了外面除了开头几天以外并没有吃半点儿亏。且不说李纨不愿做恶人,便是园中探春、黛玉等看宝玉的面子也有叫丫头去看她的,更有园子里管厨房的柳家,极会观察观色又有事相求,把她奉承得比在府中过得还舒服。贾宝玉还叫晚间院子里给她办酒菜接风,晴雯道:“先时还立逼着叫走呢。我这不又回来了?哪里就是瘟了痨了呢。”贾宝玉笑笑不说话。麝月道:“万事都坏在你这张嘴上了,俗话说,蚊虫遭扇打,只因嘴伤人。你倒说说病了有不挪出去的么?大爷、大奶奶按规矩办倒惹了你?二爷还为你求情的呢。”说着要拧她的嘴。晴雯也真就是过过嘴瘾说完也就丢开了,讨饶道:“好姐姐饶了我罢。”一旁碧痕道:“还闹呢,厨房里送饭菜来了。”绮霰等都上来帮忙,又取了大梨花圆炕桌来安放好,一桌坐了。贾宝玉道:“病刚好了,也别喝酒了。”

众人又说及晴雯如何养病等语,晴雯道:“园子里的姑娘们也有打发去看我的,她们在园子里,自有厨房,倒比外头便宜些,也常看顾些儿,这才没饿死呢。”贾宝玉道:“既这么着,明儿要是天好了,你穿得暖和些,进去给她们道声谢罢。”又说起袭人也快回来了,麝月道:“咱们花大奶奶回来了,我们只管把钥匙一交,仍旧不操闲心也就得了。”说得秋纹、碧痕都吃吃地笑。贾宝玉道:“幸而人都还齐全,我只说一句,都记住了,已交腊月了,各人行事万万小心。家中事忙,管家的个个着急上火的,设若不小心撞上了,又是麻烦。”晴雯道:“这还用说?”贾宝玉道:“说的就是你。前些日子你正在病中,不好说你,如今好了,便是麝月方才说的,你这张嘴也太过了,什么事都还没做,几句话就能平白得罪了人。却不是给自己惹祸?何苦来?”晴雯犹自气鼓鼓的,却没有回嘴,贾宝玉道:“罢了罢了,往后可小心着点儿,事不可做绝,话也别说绝才是。麝月、秋纹你们也是一样。”众人应了,暗地吐舌。麝月道:“往常也不怎么见二爷叫我们一道坐下喝酒,果然今天一反常就有事儿,汤都快凉了,吃了凉东西怕要肚子疼了。”又推晴雯,晴雯道:“我先前也只是在这院子里多几句嘴罢了,出了这院子,我又哪里惹过人了?二爷放心罢。”秋纹也说:“她才机灵呢。”[1]这才重整杯盘,贾宝玉又问晴雯病中诸事,众人间又说晴雯出去其间的新闻给她听,渐渐缓过气氛来。

次日袭人也回来了,放下包袱,麝月自晴雯病后就接了钥匙,如今也一并交与袭人。袭人因不见了晴雯,又问一回晴雯,麝月说:“她先头病时受姑娘们照看,今儿进园子磕头去了。”到晴雯回来,袭人道:“瘦了。”众女坐在一处做针线,不免又说一回袭人之母后事如何等。不防王夫人屋里的金钏走过来,给贾宝玉送东西:“姨太太打发人来送给太太的,太太叫把这些给二爷。”袭人忙丢下手中活计接了,见是些绸缎等,又去归置放好。秋纹拉金钏坐下,金钏笑道:“好贤惠的娘子,放出去嫁了,也必是当得家的。”说得众人不好意思直上来要拧嘴,金钏儿道:“我可不是混说,宝二爷还与太太说,等闲了,叫你们都发回家去自行聘嫁,并不叫配小厮呢。”说得众人心头一惊,也有喜的也有愁的,金钏儿一抿嘴:“你们且忙,我还给太太回话去呢。”

贾宝玉不知道此节,他正在与贾珠说贾雨村如此这般。贾珠因在都察院,关于贾雨村的事倒是风闻了一些,近来越发不喜贾雨村,只因御史也有潜规则在,贾雨村又沾了个贾字又讨好着几家豪门,竟没有御史参他,贾珠自己也不好出头。气着说:“薛家表弟的事,承他的情也还罢了,是薛蟠不争气。然而大老爷的事,这岂不是给大老爷添孽业么?”贾宝玉道:“就是薛大哥哥的事,他弄个乩仙出来,哄鬼呢?原本是纵奴殴人重伤不治,说句没良心的话,不是死罪,顶多是奴才填坑,就是动手的奴才也不过是斩监候。现在呢?又算什么?连舅舅也折进去了。”贾珠也摇头,贾宝玉趁势道:“只这乩仙不像是读书人能出的主意,这样做官的身边怕有僚属,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出的主意,总要弄清楚了他能惹多大的事,咱们才好有数。听说大嫂子家李老伯在任上?不若请其帮忙查访?”他是早有所谋,荣国府再跟贾雨村混在一起,只有更惨。他在太子旁边留心了贾雨村的履历,看到这一笔心中便是一跳,思及李守中外放正在南方,正是巧上加巧,心道,这回能说服家里人了,也是顺手给英莲多一个去处。

贾宝玉把这桩案子,翻来覆去地剖析,又说:“贾雨村的行事,颇有些倒行逆施,再这么叫他绑着,咱们也落不着好,倒不如把与咱们家有碍的几件事撕虏清楚了,也省得因为薛家那头的事叫老太太跟着担心。如今正好闲下来把这几件事从头理清爽了,看有什么回旋余地。”贾珠因贾雨村行事越来越不像话,终于写信给了李守中,请其查访。贾宝玉因知道有葫芦僧一事(中学课本学过),便把寻访的方向往这上头引,几个月后寻到被发配的门子就是后话了。兄弟两个心中有数,不着痕迹地远着贾雨村,贾琏因为贾雨村的缘故被贾赦暴打过伤在脸上十分丢人,也记恨在心里,一时间荣国府对贾雨村是越来越冷淡了,不料宁国府贾珍竟与他勾搭上了,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好了。

而贾雨村在京中因着一个年节将至,四处活跃,颇有如鱼得水之态。贾宝玉冷眼看着贾雨村,心说,别看你现在闹得欢,就怕将来拉清单。贾珠也是这个心思,看贾雨村年前入京就闹出好几起子事,心道这个人快要疯魔了,越发远着走。

贾宝玉听说贾雨村陛见,皇帝对他期许颇高,甚至有些暗示让他出头作先锋挑旧家的错儿,心里忽然有些担忧。真要看着一堆资料,他能说,这贾雨村或许是个弃子,但是,真看到大活人贾雨村上升的势头和皇帝召见贾雨村的次数,心里还真是打鼓万一皇帝是真的欣赏他了呢?担心一回,更要催着贾珠一起把自家的事处理干净了。贾珠道:“将过年了,开春又是太子大婚,真有什么事,也是在那之后,且不必急。”

贾宝玉暗道自己乱担心,长出一口气,回去叫袭人:“把院子东边的抱厦收拾出来,今年不同以往,虽不好大请戏酒,也要在家里备着请老太太、太太她们乐一乐的。”袭人自去招呼人手收拾不提。贾宝玉院里的人手是最多又最闲的,贾母那里人虽多,架不住老太太白天晚上全在家里要人伺候,贾宝玉这里白天上班,晚上吃过饭略看看书就睡了,并没有很多活闲人最多。

又收到了好几家请看戏喝酒的贴子,贾宝玉想了一回,拿与王夫人看,王夫人道:“这里头倒有一大半是咱们家要拟着请的,凡这等事,你可与人见面之后议一议,有重的,约在某一家也就是了,这是每年都有的。记下来,若年酒没去某家,下回旁的戏酒就要尽着这一家先去。”贾宝玉得了主意去与人商量,结果总是自己蹭别人的没成亲没私产的人果然悲哀。好在大家也理解他,更因荣、宁两府也大规模地请人,很多人也在受邀之列。

这些犹可,最棘手的是收到了两张王府的贴子,北静王府邀贾珠、贾宝玉去,恭敏王府单邀了贾宝玉,都是不好推辞的。贾母见了贴子,叫鸳鸯:“把那乌云豹的氅衣拿来给宝玉过年穿。”这就是雀金裘了。又叫把猞猁狲的那件给贾珠,赵姨娘听了眼红不已,越发催逼起贾环来,又往园中探春处哭诉不已只不敢闹给贾母等人知道。

除夕渐至,王熙凤见事忙,倒对王夫人说可领些轻省的事务。李纨略松了一口气,巴不得王熙凤马上就能生个儿子出了月子接手家事她快撑不下去了,银钱上面太郁闷,邢夫人一个铜子不出,贾赦花钱大手大脚,贾政这里因有王夫人倒还好些,今年八个庄子都遭了灾,收益又少;家中诸管事也不省心。不免对王熙凤抱怨一番:“难为你是怎么弄的?”王熙凤但笑不语,心说,该让你们一个个都尝过了厉害,也好知道我的不容易。

除夕祭宗祠后,贾宝玉随着父兄在前,贾环也跟随着,族中诸男丁宴饮于宁国府。今年堂客们宴饮的荣国府里,贾母身边坐着的就换成了贾兰。王熙凤拉着贾堇说话,越看越喜欢,族中诸女眷又说着吉祥话道王熙凤也将得男,说得贾母大乐。贾宝玉很郁闷,席上诸本家,还不如赖大家过得好呢,细问两个凑上前来的,不是帮着家里管家庙、就是承宁荣两府照顾吃点回扣,竟再没一个官身。趁着众人给老祖宗磕头,一道去了荣国府之后就推说不胜酒力,留下来在贾母跟前了。

王熙凤见了他笑道:“你再不来,往后老太太跟前就不给你坐了。”贾兰已经站了起来,贾宝玉携了他的手,一道坐在贾母旁边。贾母道:“凤丫头,你先取笑完小的,又来取笑大的。”王夫人招手叫贾堇:“过来这里,咱们不合她玩。”王熙凤一把抱住贾堇:“太太别抢我侄儿了罢,宝玉,快帮我给太太陪不是。”一屋人都笑了。贾宝玉四下一看,黛玉在贾母另一边,宝钗回家过年,湘云等姐妹俱在,问道:“巧儿和二姐儿呢?”又说,“趁过年,给她们起个正经大名儿才是,巧儿还好,二姐儿眼看大了,到处叫着,跟二姐姐会混呢。”贾母笑道:“明儿叫齐你大伯你老子共同起罢。”

第二天要早起,入朝道贺,贾家如今进宫的队伍又壮大了,一行男女好不威风。正旦是最隆重的典礼之一,贾宝玉混在一班学士里互道新年,又约了几场戏酒。贾宝玉最期待的是,今年家里女人能进宫见元春给她过生日。贾宝玉想了半天,没想到有什么更好的东西给元春,更因在禁宫之中,传递的东西也多有忌讳,不由垂头丧气了,由着家里的女人们帮他备了礼物一道带去。

正旦朝贺毕,又有赐宴,宫宴依旧难吃。太子在头几桌代皇帝巡桌,一干重臣感动不已。贾宝玉这一桌都是斯文人,又是宫宴,也不喧哗,轻声商议着年后初几你请十几他请,贾宝玉闷头拣着锅子里的羊肉填肚子旁的菜都不太热了。下了决心新年里要买个庄子,反正手头的钱买个小庄子也够了。

一时宴毕,正起身要走呢,有小太监悄悄过来递上一个荷包,贾宝玉袖了,回家路上钻进贾母车里,就着灯笼打开一看,是一对笔锭如意式的金锞子,附着一张纸,字迹挺熟悉,是徒忻的手笔:正月初七,扫榻以待。贾宝玉把东西依旧装在荷包里,贾母原依着车壁上的靠背,此时问:“哪里来的?”贾宝玉笑道:“席上得的。”

回家之后自家人庆新年,贾母命贾政、贾赦给曾孙女儿起名字,仍依了贾家旧例,从男子名字起,巧姐大名就叫贾菁,贾珠之女名贾茵。贾宝玉少不了发了几个荷包的压岁钱。回到房里,自己院子里的丫头们一起一起上来磕头,贾宝玉叫袭人开了箱子,取出一个大匣子来,一人给了一只荷包里面有装半串钱的、有装银锞子的,诸人笑着接了,晴雯道:“怪道叫咱们弄这个,早知道该裁得大些儿也好多得些。”说得众女都笑了。出了院儿,到了外书房,跟出门的小厮、书房里伺候的小童也都得了压岁钱,一齐磕头,贾宝玉道:“大过年的,我也不拘着你们了,都家去玩罢,明儿我许要出门儿,是谁的班儿,今晚只好少吃些酒了。”李贵道:“不消二爷吩咐,小的们都省的。”扫红等也一道应了。贾宝玉看着原先配着的四个小厮如今只剩了三个,也有些伤感,叫不当值的墨雨得空把一个荷包送到茗烟家给叶妈。

接下来仍然是戏酒、戏酒、戏酒,不过是从这一家换到那一家。诸亲朋故旧自不必说,又有不少新交的友人,贾宝玉因自己没地方,被冯紫英笑着敲诈了二十两摆酒,地方就在冯府,被他爹冯唐笑拿拐杖追打了半个院子,一道吃酒的人都乐得不行,贾宝玉又请冯唐上座,冯唐笑道:“我虽不如令尊庄严,在这里你们也不痛快。”满饮了一杯后辞去了。年轻人取笑了冯紫英一回,冯紫英道:“你们只管笑话我。”贾宝玉叹道:“我们家里这样可就是真打了。”众人闷笑不已。

贾宝玉转而说起没个自己的地方着实不便,想置个庄子,冯紫英等都说年后是买房置地的热闹时候,柳湘莲道:“人呢?你还自己种去不成?”冯紫英道:“究竟你懂得多些。”这些人才反应过来庄田还需要管理,不是一句“打发到庄子上”人就好好干活了的。贾宝玉把心一横,央柳湘莲代为打听,心里也琢磨着佃户的事。柳湘莲应允,过了正月果然寻了几处庄子,叫贾宝玉过去相看这是后话。

转眼到了初七,徒忻家戏酒的日子到了…

[1]这么写是有依据滴~七十四回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今既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便冷笑道:“好个美人!真像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宝玉今日可好些?”晴雯…只说:“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道,只问袭人麝月两个。”王夫人道:“这就该打嘴!你难道是死人,要你们作什么!”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不过看屋子。我原回过我笨,不能伏侍。老太太骂了我,说‘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作什么。’我听了这话才去的。不过十天半个月之内,宝玉闷了大家顽一会子就散了。至于宝玉饮食起坐,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下一层又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人。我闲着还要作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从此后我留心就是了。”王夫人信以为实了…

第82章 师傅教诲宝玉反省

初七对于过年请客来说已经算晚了,再晚个三五天就都能与元宵节一道请了。作为一下乍开府、刚领差使不久的新人,即使是一个王爷,徒忻的应酬也不至于那么多王爷要自矜身份,不可能谁请都去,像个交际花日日笙歌。他之所以把请贾宝玉放到了初七这个比较靠后的日子完全是因为身份所致。他皇帝哥的宫里年宴要领一天下去了;他上皇爹的年宴要领又一天下去了;他一串子亲王哥哥家开宴也要去哦,错了因为当年抢皇位的关系,他成年的哥哥死得不剩几个了,比他略大些的排行在十以后的又夭折了几个,如今数得上名号的也就是一个三哥忠顺王而已,倒不用多费时间又去了一天。此外就是诸如乐善郡王这样的堂兄弟,扳指头一数,也好了三五家择一两家赴宴就又去了一天。最后还有一个异姓的北静王,正好与乐善王一天请客,徒忻也只是从这一家早退到另一家迟到晃了一下。余下的自度不够份量请他,也不会轻易开这个口,贴子送到、年礼送到,也就是人情了。然而这些人单拎出来能量或者不大,弯弯绕绕的关系串起来却是不简单,此外还有刑部尚书宋之佳与两个侍郎,不好随便打发。徒忻干脆在初五的时候,在自己家开席,把大家都请了,圆一个场。初五日请的是诸位本家,初六日诸在京世袭爵位不低的世家,初七再请官场诸人,排了个满满当当。

贾宝玉接的是初七日这一场的帖子。他年前年后也不得闲,最要紧的是正旦给皇帝、上皇、太子上折道贺,措词还要讲究。贾府的戏酒他也要时常作陪,还要与自家人商量家宴的日子按着辈份一天一天排下来从贾赦开始一直到贾宝玉,一人请一天。外面有邀请的戏酒他也要去,也是挑挑选选,有呆半天的、有只露个脸的,即使不去赴的宴,也要写了贴子委婉说明。仕林里,唐佑这样的老师是必须给面子的,同年如徐丰、邓琳这样的在京中根基尚浅原本只是小富之家也无甚财力连番请酒只写了帖子互致了差不多的礼物而已倒省了贾宝玉不少事。世交里,贾宝玉只在冯紫英家借地总把年纪相仿的朋友一请,大家体谅他未婚没宅也都承情。舅舅王子腾又不在京中,贾宝玉这个年过得还不算特别忙。

自初二开始,贾宝玉便在京中穿梭,每日一早辞别了贾母、王夫人与贾政就出门,时常到傍晚时分才回来,有时候甚至要天黑方到家。初二这一天,贾宝玉去贾母处辞行,正好王夫人等都在,两人因贾宝玉这是正式确定官职后头一回独立在自己的社交圈子里活动,分外仔细。看贾宝玉披着雀金裘,内里是新做的大红蟒袍,登着粉底小朝靴这年头过年的时候有点身份的男子流行穿这个拜年都笑着点头。贾母问了跟的人是否妥当,王夫人问何时回来要不要到时候派人去接,贾母听了王夫人的话马上嘱咐不许多喝,贾宝玉心说上了酒场,哪里还由得我作主啊?王熙凤又过来道:“老太太、太太,昨儿还说要去赴宴的,也是时候收拾打扮了。”贾母与王夫人这才放了贾宝玉出来。新年里贾宝玉就穿着这身行头四处乱晃了。

初四这一天是唐佑在自己家中请酒,他因参赞种种机密又不是世家出身与京中旧族并无祖辈瓜葛,于是宴请诸王上头就分外小心,干脆一意辞了,自己也不赴这类宴请,只与些前辈、同学、晚辈学生过年。这天下贴子邀的自然是仕林得意人,贾宝玉有幸位列其中。唐佑对贾宝玉也算是另眼相看了,一来贾宝玉是他为主官时取中的,二来这人年轻、为人也谨慎,颇对唐佑的胃口,且贾宝玉又年轻熬得起皇帝又有培养之意。

按说在皇帝面前表现活跃的秦璃也算是他的学生,对他也恭敬、凡事抢着为他办了,在皇帝面前每有聪敏之语得夸奖的时候也谦虚,且没有枝枝蔓蔓的几辈子‘世交’背景干净,当是不错的选择,但是唐佑在心中却取不中他。须知唐学士乃是从皇帝在藩时就混在朝堂的,默默地充当了二十几年群众演员,即使在义忠亲王很高调的时候他也继续默默伪装群众演员并不靠前,全仗谨慎二字才活到位高权重的现在,对于稳重的人分外看重。

唐佑在选择得意门生方面还是很谨慎的,眼看着多少鹌鹑磨炼成老鸟,唐佑轻易不会被这样上赶着的恭敬迷昏了头他老人家至少做过五次各式主考,学生多了去了,哪回没几个表现上进的?秦璃自认为行事中已经很小心了,然而在老油条如唐佑眼中看来还是太嫩,颇有争先好权之嫌疑,哪怕初衷是为民请命名利权贵之心重了、操之过急,容易树敌,也办不好事。唐佑对这位学生下了评语,名利心重,过于好胜,本性急躁刚强,其行不远。即使现在闹得欢,估摸着不用多久,便会有针对秦璃的弹章出来了,皇帝身边的岗位,竞争多激烈啊,你高调出头,就有人低调踩你的头。如果贾宝玉知道唐佑这样评价秦璃,必会吃惊抛开人品而论,就仕途而言这又一个贾雨村啊。

如贾宝玉这样不上赶着表现的,才是唐佑觉心中能混到最后的人。贾宝玉与徒忻、徒愉之初会唐佑是看在眼里的,那一局贾宝玉虽然涉险过关,却也让他敛了锋芒。原本还忧贾宝玉生而富贵长而通顺,刚则易折,又或者因环境问题过于圆滑,这一看倒是放了大半的心。但是!他的表现也有让唐佑不满意的地方,比如,近期表现得‘怕’了徒忻,还对徒愉的作弄表现出‘屈服’来,唐佑觉得这样非常不好!太没有读书人的风骨了!低调是一回事,窝囊又是另一回事了,趁着机会把贾宝玉叫到书房里,端出老师的架子训了一回。

“国家取士,取其风骨,可不是让你与藩王陪小心的。恭敏郡王威严是一回事,你见他尚比见陛下犹小心又是怎么回事?十八殿下生性便带着顽劣,你忌惮他是情理之中,”唐学士想到了椅子上被涂胶的某位下属,决定少责备贾宝玉一点,“然你如此畏缩又可有一丝君子自重的样子?”

贾宝玉作垂手受教状,心中却道,我现在是谁也不能得罪的啊,尤其结俩王爷仇家简直就是活得不耐烦了。自重神马的,先过了关再说吧。再说了,我如今已经不怕徒忻了啊,表现挺好的么…那个十八,您也说了,惹不起么,陪着点小心也是应该的,谁叫我没投好胎呢?

唐佑皱眉看着他,又道:“君子不自弃,你竟不知道你国公嫡脉、本朝探花有什么好畏缩的。你是国家大臣!侍读学士又不是皇子伴读,你明白其中差别么?要照你如今的作派,竟不用十年苦读,以你祖上功荫,求个伴读也求得来,何苦与寒门书生争功名?!亏得你把侍读做成个伴读样儿了!有辱斯文!再有,这一年来你可有谏言上进陛下、太子?又有何见解可造福万民?如此下去,怎能叫人信服?怎能叫人不小瞧你?又怎能做一番事来?凡事畏畏缩缩就能成其事了么?你再缩下去,便是晚辈也未必会瞧得起你,到时候做什么都晚了也都做不成了。”虽然新人最需要的就是多做少说,但是唐佑认为贾宝玉现在已经说得少了,也必须做一点让人能看见的才好。

贾宝玉的冷汗这才下来了,马太效应,贫者愈贫而富者愈富,自己越缩别人越瞧不起,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到最后掉水里从都不稀罕捞你一把觉得你没价值。话说,这胎投得算不错了,要是不幸投成了刘姥姥家的板儿,跟着外婆变相讨饭,日子也得过啊。

抬手用袖子沾了一下汗,贾宝玉轻声问唐佑:“学生初进,为朝中资历最浅者,岂有轻狂之理?且居于侍读之位,又怎么能捞过界去多嘴旁的事情?且如寒舍积年下来,常恐有富贵骄人之态,怕失礼于人,为父母添忧。”

唐佑笑道:“你果然如此想也还罢了,年轻人知道畏惧晓得分寸是好事,少走弯道儿。你放心你倒没什么骄态,唯有奋发图强才可为父母分忧,不成气候才会叫长辈牵挂呢,万不可想左了。又有,我昔年也是从这位子上走出来的,又岂有不知?我说的是你平素的样子,看着还像个怯懦的孩子,这样不行!哪怕真小,还有一、二十年可熬,也不是这般样子,”忽地沉下了脸,“陛下近来也有召你随太子去议政的时候,多听是好,你答得也太规矩了。不哗众取宠是好,年轻人却不能有暮气。我朝还真能出一甘罗么?你能如杨廷和我也没白做你一回老师。自今儿起,头能低,脊梁不能弯,方是我辈风采,方正持中不卑不亢,才是仕林典范。你兄长明伦就做得很好。”

贾宝玉领命受教。发奋的想法是他自来就有的,也发奋成了个官儿,不料入朝为官之后之所为居然与初衷处处相左,实是滑稽了。

回到家中薛姨妈、宝钗也到了,今日贾府的客人里正有她们,别人散席都走了,贾母与王夫人想她在京中别无亲眷了,王仁一家虽进京了到底是晚辈与薛姨妈一处多有不便,便留她们母女说话。薛宝钗与姐妹们一道说笑,贾母与薛姨妈等逗着贾兰、贾堇。贾宝玉看了心道,他们俩顶了我的缺了,老太太爱正太啊。见过了薛姨妈,又谢了她过年给的东西,王夫人道:“你且去歇着,又有点子酒了罢?叫厨房做碗醒酒汤才是,宴上怕不好吃,到底吃点东西再睡。”贾宝玉应了,这才辞去。

回到屋里,厨房的汤已经送来了年节时这醒酒汤是常备的,随时就送到。贾宝玉今日酒还真不多,喝过汤已经没醉意了,眼神仍有点呆在想心事。扪心自问,我是不是太不着调了?扳指头一数,干过的正事也有限,顶多不过考了个功名而已,正经的差使一件也没领过,有用的建议一个也没提过,只有交友方面,翰林院的倒是混熟了几个同事,京中旧族子弟也混了个脸熟。一无产业、二无功绩,失败!

袭人轻手轻脚上来叫他换了衣裳洗漱睡觉,晴雯已叫小丫头打了水来,贾宝玉除了大衣裳,擦完脸,一转身,大穿衣镜里映出个红包似的正太来,心情更郁闷了。相由心生,衣裳却也撑人的脸面,贾宝玉对晴雯道:“往后衣裳红的少做些罢。”袭人道:“一向都这么穿,怎地忽地改了主意?老太太挺爱这一身红的,可怎么回话呢?”贾宝玉不假思索地道:“就说我如今大了。”袭人点头记下了。晴雯道:“怎么有谁取笑这一身了不成?穿着可精神呢。”贾宝玉道:“到了什么时候就该做什么事了。”袭人道:“二爷既这么说,往后咱们再做的时候留心也就是了。如今却是过年,还是这身穿着合式。”晴雯想了一回道:“咱们屋里还有不少大红的缎子绸子呢,回回好料子都拣亮色的给,今年再给下料子来得跟他们调个色儿。”贾宝玉道:“你看着办罢,再有用不完的,或送人或是你们裁衣裳罢了。”袭人道:“新新的好东西,有些怕是姑娘们都没的呢,叫我们先做了新衣裳穿成什么样子?二爷有心,倒不如给珠大奶奶、琏二奶奶或是姑娘们送些儿才好。”晴雯已经筹划上要做什么衣裳了:“里头的小袄呢?还有裤子,跟红色较什么劲?独不要红的,倒像是怄气了,往后不独做红的其他色的都做些也就是了,反正你生得白净,衣裳也好配颜色。过了节能动针线了先做件松花色的小袄,春天的衣裳也用浅色可好?”贾宝玉道:“就这么着罢。”对着镜子拍拍脸,从形象开始,要做一个有为的封建好青年!

那一边,薛姨妈见贾母乏了,辞出来去王夫人房里说体己话,话题就是儿女婚姻。薛姨妈固然想要个好女婿,然而娶个好儿媳妇却更是要紧哥哥不结婚,妹妹怎么出嫁?薛姨妈道:“也相看了几个,你也知道我们家如今的样子,我那个孽障又是那样一个不争气的,并不敢高攀门第。”王夫人道:“依着我,媳妇也不能太寒碜了,蟠儿现今不开窍,媳妇就要有些担当,等有了孙子才能教养得争气些,你也能放心了。”薛姨妈道:“就是这个话!我倒想,模样倒是其次,要紧的是性情,必得能制得住蟠儿才行。”言语间有些恨恨地。败子家需要有个辣手媳妇管家,得能管得住他方能令家中少祸!

王夫人嘴上不说,心里点头:薛蟠确实该治治了,再这么浪荡下去,家业都要败光了。他本人花钱倒在其次,薛家有的是钱。然而要命的是他光会花钱不会赚钱,弄得底下的人也捣鬼,连拐加骗的,这才把家业弄得松散。又有年轻不懂事,要再惹两门官司可如何是好?长辈们在还能给他遮掩,长辈们不在了,他要怎么办?

转眼又是一愁,我好好的儿子,要模样有模样,有身份有身份,脾气也好人也好,怎么娶媳妇上就这么难缠?王夫人近来有事不大爱跟贾政商量,有个顶用的亲生大儿子,总比那个三不五时听小老婆的坏话的丈夫要靠点谱。贾珠道:“太太与老爷商议过了?”王夫人道:“还没呢,你看可行,我便与你父亲说,若你都觉着不行,年节老爷也忙我省了去烦扰他。”贾珠道:“年酒上便有人向太太提起,太太也先别答应了。先提醒老爷一声儿,宝玉到了说亲的年纪了,太太再行事才便宜。”王夫人自是知道这一点,只好应道:“只得如此了。”

第83章 恭敏王府负伤事件

到了初七这一天,贾宝玉穿戴停当去徒忻府上赴宴。道上却遇到了同样一身蟒袍的裘良,两人各在马上立身抱拳打过招呼,并辔而行。裘良照他脸上一看,笑道:“果然是过了一年长了一岁,行事见稳了。近来走过几家,都说你越发有样子了,可喜可贺。”所谓相由心生,贾宝玉这两天反省良多,再出门越发从容了。此时笑道:“总该为家中分忧才是。”

裘良嗤笑一声:“你家中又有何忧?”贾宝玉正色道:“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几辈子下来,难道全是好事便没有几件不顺的不成?你我这样的人家,沾上的事必不会是三升谷子两合芝麻,有便不会很小,积下来也是烦恼。这么些年了,难道由着一直累下去弄到不可收拾?”裘良默了一会,世家的弊端就在这里了,自家也是如此,乃笑道:“家家都这样,也不见人愁,你我之家与国同长,又历代为朝廷出力,怎会有事?”贾宝玉冷道:“事都做下了,还要问‘怎会有事’?不计较罢了,真计较了,就是现成的小辫儿,想到这里你还不悬心?要真有个捣鬼的呢?事都是你做的,都没个辩解的地方儿,便有圣恩怕也躲不过天网。”

裘良心道这话倒是真的,背后捅刀子的事儿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刀子一捅那是一个准儿。只是一般也没这样丧心病狂的,或者说没那么没眼色的,世家世为婚姻牵一发而动全身,心中忽然一动:“说来你们家倒是还有一个亲戚高升了呢,大司马可是显贵。”贾宝玉脸一歪:“你是说真的呢?还是玩笑话?”裘良陪笑道:“你这般说,显是明白了,他如今可不大成样子狂了些,叫人看不过去,你有数儿就好。”贾宝玉点头,心说,雨村兄,你才进京几天啊,就弄得大家都知道了。

说话间就到了徒忻府上,依旧是赵长史接了进去。贾宝玉正好叫李贵奉上一份小小年礼,裘良那里亦有礼物,赵长史与他们并不很熟犯不上特意提前相赠,遇上了才有的。贾、裘都道:“年下大人也辛苦,也不知道府上在哪里,只好这样了。”赵长史笑着接了,道:“原是下官本份。”一路说,一路走,道上赵长史道:“二位来得尚不算晚。”贾宝玉便问:“来的都有谁?”赵长史道:“刑部宋尚书、陈李二位侍郎,大理寺因与刑部有些关碍正卿季大人、府上尊亲宋大人也来,左都御史家中忙着太子妃的事儿到不来,尚有孟侍卫、齐大人也来的…”裘良笑道:“都不是太生份的人,正好。”贾宝玉一路听着,难为徒忻竟能邀这些人来,他一直以为徒忻这样的人请的都是唐佑之类的学士,看来徒忻也不是完全刻板之人,倒是自己先时对他有偏见了。人就是这样,对某人的印象一坏了,他做什么都是别有用心,一旦印象改观了,又做什么都是好人了。他既与年前与徒忻杯酒释恩仇(原也没什么恩仇)了,现又自矜重,评价也全面客观了不少。

这样的宴会,到达的早晚与官职的大小、权位的轻重成反比,除了徒忻这个主人,已经有些人到了。贾宝玉与裘良先与徒忻见礼,抬头看孟固已经到了,在下首陪着徒忻说话。又有定城侯之孙世袭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鲸也在。徒忻也没搬出坐榻来,贾、裘二人与众人见礼毕,徒忻指着左手第一张椅子叫他坐,贾宝玉度着位次,让了一回,裘良推他道:“王爷叫你坐的,又来这些礼数。”贾宝玉道:“宋尚书、季大人未到,等会子又要让,我这是偷懒省得挪座儿呢。”往右边第三张椅子上座下了。

又有小太监上来请宽衣。谢鲸笑道:“这身衣裳也就他穿得。”在座的都是世家子弟,当然认得出雀金裘来,再看贾宝玉里面穿着大红蟒袍,映得肌肤晶莹,眉目如画。徒忻一歪头笑道:“你家里可真是疼你。”裘良道:“我若有这么个宝贝弟弟,也必要这么打扮。”贾宝玉道:“我哥哥可不这么打扮我,因是祖母爱这样儿,他才不说的。”谢鲸道:“你哥哥是御史么。”裘良心道,恐怕不光为了御史哥哥,他爹就是个道学先生,他哥哥打扮他都不成的。

赵长史又引了齐皓过来,彼此相见。一时宋元瑶来了,次后季寀也到了,宋之佳也到了都没有很晚。互相见毕,宋之佳坐左手第一,下面是两个侍郎,再往下是齐皓,季寀右第一,下面是宋元瑶,再往下是贾宝玉。其余人各寻其坐。

这种时候不适合讨论工作,只适合八卦,又不能八卦得厉害,只好说一点闲话。贾宝玉道: “十八殿下没过来倒是奇怪。”徒忻道:“你很想他?如今这样儿不好?”贾宝玉一个哆嗦,想起那个‘该来的没来,不该走的又走了’的囧故事,否认道:“十八殿下与王爷一向亲厚,忽然不见他在身侧,不习惯罢了。”徒忻拿扇骨一打手心:“又不是生来粘在一块儿的,哪有形影不离的道理?年里年外,他吵得我头疼,很该叫他醒醒。”贾宝玉忍不住嘴角上翘,徒愉同学的聒噪功夫终于让八风不动的徒忻受不了了,这么看着徒愉闹别人倒也有趣。

府中管事见人也齐了,觑着空子上前请求是否开席,徒忻点头允了。今天是分食制,一人一桌,自斟自饮,徒忻道:“围着一圈儿,又看不得戏,不如这样便宜。”小厮一样一样奉上酒馔来,贾宝玉看着今天仍然有虾丸鸡皮汤,暗下决心要先多喝两口垫着,以防等会儿喝酒太多难受。再看桌上的酒盅直径也就寸余,并不大,觉得今天许能竖着回去了。旁边小厮机灵地给他盛汤、斟酒,上面徒忻已经举杯了,众人陪了一杯,又有管事的递上单子来,当然是要徒忻先点戏。徒忻笑着让了一回,谁敢与他抢?贾宝玉本身对这些咿咿呀呀的戏不怎么感兴趣,若单拎出其中一段来细细听着还有些意思,这么花里胡哨地堆一块儿唱,他就头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