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些,姜一穿着浴袍从洗手间走了出来。她的头还滴着水,可她似乎不甚在意。

“你这样容易着凉。”他走过去,打开浴室的抽屉,取出吹风机,把她拉到镜子前,打开吹风机。

热风从头顶吹来,带着吵闹的声响。玻璃上起了水气,她看不清那个正为她吹着头的男人。他的身影绰绰,她垂眉,由着他摆弄自己的长。

她的黑缠绕着他的手指,这种亲近感尤其陌生,她沉默的背对,空气潮湿而温暖。此刻的姜一,给人一种真实的柔软,没有防备,趋近真实。他拿梳子理顺她的头,层层吹干,许久,他关上电吹风。将她的身体转过来,轻轻拨弄她前额的碎。

她抬眼,视线盖着一层固执的光。他靠近她,拥住她,他拍着她的后背,轻轻的,一下又一下。

他没说一切都会好起来这样的话,他明白这世上总有些人们无能为力的事,他只想让她知道,他在,即使他也无法力挽狂澜。

姜一僵硬的身体放松下来,她抬手搂住他的脖子,头深埋在他肩膀。

威士忌里的冰块缓慢融化,消融殆尽时,被姜一一饮而尽。

她恐怕很难再遇到像赵正这样的男人,会在她难眠的夜晚倒一杯酒,不问一句让她不知如何开口的话。她躺进被窝,他拉上窗帘,走到床边抬手去关床头灯。

“睡不着也闭着眼睛休息下。缺乏睡眠的时候,不要做重要的决定。”黑暗里落下他大提琴般的音色,他转身欲走,手指被轻轻圈住。

姜一这个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可真的抓住了他,张嘴却又不知要说些什么。最后便什么也没说,松开了手。

“晚安。”

他合上门,她再度回到了一个人。

姜一闭眼,脑海里思绪万千。她如此善于表达,却对赵正不知如何开口,她有些倾诉的*,可又有一股力量封住了她的嘴。是的,他看到的还不是全部,如果他看到了全部,会怎样看待她呢?

她迷迷糊糊,似乎睡着,又好似清醒。

“怪胎,不要和她一起玩。”

“你们听说她妈妈的事情吗?太可怕了,让你们小孩也当心点。”

“成绩好有什么用,说不定是抄的。”

“我妈说,让我不要和你玩。”

“第一名了不起?班长是你可以勾搭的吗?!”

指摘、谩骂,一张张冷漠的或鄙夷的面孔,针一般的眼神,皮肤上灼热的疼痛,孤立的感觉,负面的情绪搅作一团从黑色的房间涌出来。那被她关押的猛兽,嘶叫着挣脱禁锢,她想要醒来,却意识到这些都不是梦,只是她不愿意想起一些散碎的过去。

坐起身,时间并没有走多久,只是拉开窗帘,外面的天开始亮了,她一身冷汗,后背的衣衫完全湿了。

姜一打开房门,赵正竟没有睡,而是在客厅地沙上看书。听见她的声响,他起身:“怎么了?”

她有些惊讶,随即摇头,说:“能借我你的电脑吗?我需要工作。”

赵正微怔,但还是拿来了笔记本电脑,姜一接过,她此时面色如常,所有的脆弱全部消失不见。

她的表情看上去甚至有些冷酷。

“需要吃东西吗?”他问。

姜一摇头,不一会儿,她又开口:“如果可以,能再帮我一个忙吗?”

“当然。”

“谢谢。我晚上有一个酒局,我想我会喝醉,能来接我吗?”

“好。”

她冲他露出一丝微笑,她垂眉,开始在键盘上敲打。

她装出一副认真工作的模样,却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本轻易可以理解的文本此时成了毫无疑义的符号。她努力想去读懂,只是不想留出哪怕一丝的缝隙让自己松懈。

她不能丧失希望,她不可以垮。她是姜一,她永远不做逃兵。

第二十六章

26黑夜里的骑士

鹅黄色高腰连衣裙,领口微低,大摆裙边,随身姿摇曳。从底妆到眼影一层层刷上去,姜一对着镜子最后抹上唇膏,妆容完成,她打量自己,又朝上勾了勾唇,确定倦色已被掩盖。

拿上手包,穿上高跟鞋,姜一下楼。赵正的车等在楼下,掌灯时分,小楼走道昏黄的灯光从旧窗框里泄下,底楼住户在铁窗里洗碗,有上了年纪的夫妻从他车边慢悠悠地走过,散着步,聊着天。

小楼的大门被推开,姜一的身影最终出现。一抹优雅明艳的鹅黄,她的五官精致,尤其一双眼,万种风情都在这双眼里。头盘起,细颈雪白,裙子及膝,露出细长的小腿。她从烟火中走来,一尘不染。

“久等了。走吧。”她合上车门,低头扣安全带。

赵正驱车往她告知的酒吧开去,静安区的小马路,白天不起眼的店铺在夜里亮起暖黄的灯,数之不清的西餐厅和小酒吧,各有特色。在工作日被压抑的情绪,总能在酒后得到释放,三五好友相约,在烛光里点上几杯鸡尾酒,就着高热量的薯条或牛排汉堡,谈天说地。

姜一路途中始终低着头看手机,她内心烦躁,刷微博消息的动作近乎机械,实际上她什么都看不进去。今天公众号的文章在从赵正家出前按时布了,排版得很精美,但姜一清楚这篇文章不是她的水平,只是把以前一些觉得不够好而舍弃的内容拿出来稍作修饰的顶替之作。

她必须得布,就像她必须去的酒局。有些事情不能停下,就像是一口气,一旦松了,或许就再也续不上了。

“到了。”赵正车泊在酒吧门口,姜一闻言抬头,透过玻璃见到正站在酒吧门口打电话。

姜一看向赵正:“起码得三个小时,完了我给你打电话。”

“没事,我在附近等你。”赵正深深望了她一眼,最后手轻轻在她顶拍了一下,说:“去吧。”

姜一愣神,随即点了点头。

赵正目送她下车,门口原先正打电话的男人见到姜一便招手,姜一顷刻露出平素里那标准的职业笑容,貌似开怀地和那人打招呼。赵正从不反感她这样的笑,这时却觉得格外刺眼。

叫了六个人,订了酒吧的露台位,他正好讲完电话,就和姜一一块儿上楼。

露台不大,拼了个长桌,边上就是法式围栏,靠着马路把到场的三个人都和姜一介绍了,经纪人好友、新锐设计师和一位造型师。造型师和姜一有过几面之缘,一聊就聊开了。约莫过了二十分钟,剩下的三个人也到了,有个姜一的熟人,品牌公关,和姜一在微信平台有过合作。大家本就有些交集,个个精通人情世故,酒过三巡,场面自然是热络得仿佛多年好友的聚会。

姜一心事重重,多少有点心不在焉,喝酒多过说话,陪笑的成分多一点,偶尔搭两句话,表现参与度。

这些人都是玩咖,上来互相交流最近去了哪里旅游,参加了哪些有意思的活动。酒越多,话题就也越往八卦倾斜。众人和明星平素里都有交集,聊着聊着就开始互换明星轶事。谁谁谁其实很难伺候,谁谁谁的绯闻又纯属炒作,真真假假,不过是捧着利益方,无伤大雅地踩几脚他人罢了。

姜一听在耳朵里,眼睛却看向露台外的黑夜,乌云蔽日,酝酿着一场雨。

“姜一,你们p家前段时间不是有和陈誉哲合作嘛,本人怎么样?我们品牌也有意向考虑他的。”

姜一被突然问话,微微一顿,随即暧昧地轻笑:“你要是从工作角度来说,很敬业。”

“喂,你笑得很鬼诶,什么料?”对方顿时来了精神。

“喝一杯先啊。”姜一扬声。

“我可以走一个啊,你走不走!”

“一起啊!”

两人共同举杯,一人一个shots。

众人期待得眼神望向姜一:“别吊胃口了。”

姜一大笑:“故作神秘,诓你们的你们也信!他就来参加个品牌活动,我能知道什么。”

“姜一,你这骗我们可不对。”指了指她,举起酒,“不过,我喜欢!来,再走一个。”

姜一爽气地又喝了一个shots。

酒量虽好,姜一平素里不贪杯,尤其在酒局上,也是八面玲珑能少喝则少喝的。毕竟世道险恶,保持清醒尤为重要。这夜大概因为是的酒局,因为姜一心里有事,因为有赵正等他,姜一对送上来的酒来者不拒。

不知酒上了几轮,众人都有些醉了。喝高兴了的在酒桌上互相打趣,聊些重口味的话题,尖叫声拍桌声此起彼伏。

姜一去了个洗手间,回来靠着围栏正在抽烟,姜一兀自站着往楼下看,现赵正的车还停在那儿。

“要烟么?”半眯着眼,语气慵懒。

姜一摆手。

“心情不好的时候呢,抽根烟,有帮助的。”背靠着栏杆,吐出个烟圈。

姜一有些讶异,随即苦笑:“这么明显?”

“我好歹比你多混好几年。你们hr,我熟得很。”

“那你还喝我的*汤?”

睨了她一眼:“我喜欢。你有那股劲儿,要早些年遇见,我准挖你去当演员。”

“哎,可惜了,没早些年遇见你这位贵人。不过,当演员也就算了,我黑历史可不少。”

“黑历史算什么?这行你还不明白,就是供大众娱乐消遣的,当演员和做人的道理一样。你得思路清楚,大多数时候别人说的话你根本不用在意。你不犯法,别太缺德,你就站得正,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你赚你的钱过你的日子,就这么简单。”

他说得口气随便,但姜一听出来这是对她的安慰,虽然与姜一面临的问题有些出入,可道理是*不离十的。

“。”姜一片头看他,感激都写在眼睛里。

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多喝点,今天我请。哦,对了,老外你懂的,思维简单直接,你们实事求是,比讨巧来得管用。”他说完,捻灭烟头,回到了座位。

姜一见他冲众人重新扬起的真假难辨的笑容,兀自沉默。

喝到凌晨一点,众人兴奋得很,提议要一起去k歌。姜一这时候已经喝得很晕了,下楼时几个人互相搀扶着才下来。到门口,嚷嚷着叫车,姜一摆手和他们道别。设计师拉住她不让她走,姜一指着对面赵正的车,含混不清地说:“我朋友来接我了。”

“让你朋友一起来啊!”

姜一不停地摇头,赵正见她出来,下车走过去,姿态有些强硬地扶住了姜一。

或许是他的气息太冷,设计师有些愣地看向他,手不自主就松开了。

姜一只觉眼前天旋地转,硬撑着说:“我真不行了,下次!下次一定奉陪!”她喝得比上次同拼酒时还要猛。

看了赵正一眼,对众人说:“她酒量我知道,不能再喝了。我们走吧。”

赵正对点头,说了声谢,就把姜一抱上了车。

汽车动,将余下的人甩开,姜一从后视镜里看着这些人不断缩小,最终不见。胃里翻江倒海,姜一强忍着,她偏过脑袋,脸色泛白:“开快点。”

回到公寓,姜一欲下车时,赵正一手拖着她的背另一只手穿过她膝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姜一头靠在他胸口,眉头紧拧着。直到进门,姜一彻底放松下来,她甩掉高跟鞋踉跄着飞奔到洗手间,关上门,抱着马桶吐了出来。

这种生理上的呕吐自然是痛苦的,眼泪从眼眶中夺眶而出和污秽一起落下,可心里竟盼望着这种痛,如同一种释放。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她允许自己哭出来。一次又一次的反胃,所有的食物酒水全部倾出。她出呜咽,痛苦地呻/吟,她放肆地掉眼泪,不计形象。

她向自己承认,她很痛苦,她很难受。

赵正立在洗手间门口,他们之间隔着她仓促中虚掩的门。她痛苦的声音从门缝里窜出,他却直觉自己不可以在这个时候推门而入,即使他被这声音搅得痛心。

整整十分钟,姜一反复得呕吐,爬起来时,她有些虚脱,可清醒了许多。她冲掉马桶,打开水龙头,用清水漱口,洗了洗脸。这才走过去,打开浴室的门。

门开的刹那,她看见赵正矗立着,她忽然找不到词去形容自己当时的感觉。他在最恰当的距离为她坚守着,她不是公主,但他是高贵的骑士。她眼眶刹那间再度泛红,张开手倾身将他紧紧抱住。

他无言,拍着她的后背,轻柔又坚定。

倒热水,拧毛巾。赵正拿着热毛巾和温水给蜷缩在沙上的姜一,她的情绪此事已平复不少。外头下起瓢泼大雨,水珠砸在窗玻璃上,阵阵声响。

“你能不能…坐到我身边来?”她微微仰头,问句柔软。

赵正在她身旁坐下,将毛巾递给她。姜一侧过身,仰躺下来,头搁在赵正的腿上,他有些讶异,但没有动。她将热毛巾盖在自己的眼睛上,她摊开手掌,赵正了然地握住她的手。

“我。”她开口,又停顿了片刻,“我是我外婆养大的。”

“她一直相信我会有出息,虽然相信的没有根据。最苦的时候,吃饭都成问题的时候,外婆还坚持给我交学费,说女娃娃一定要读书,读书才会有出息。别人骂我的时候,说我妈的时候,外婆会指着对方骂回去。是她说我没有错,是她说我是有人爱的。我很早就誓,我成年之后,一定不会问外婆伸手再要一分钱。”

“我做到了。我打过很多工。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上夜班,回家走很长夜路害怕的时候我告诉我自己,姜一你不用怕,你走出了那个家,你长大了,没有事情是你办不到的了。我跟着学校社团学打拳,我要别人再也没法伤害我。”

“没有我办不到的事情。我跌倒了,我哪怕跌得再惨再难看,我照样爬得起来。没钱可以赚,不懂可以学,我咬着牙我走到现在了,我可以给外婆买所有的好吃的,我们不用为一碗饭愁。”

“可是为什么呢?外婆再也吃不了饭了。我已经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了,这次我真的没办法了。脏器衰竭,医生说,病人不可能康复了。多拖一天,病人就多痛苦一天。”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可还是颤抖了。她的手指,她的身体,每一处都因为悲恸而颤栗。

她太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她太清楚最应该做的就是放手。

可是…

“赵正,我没办法了。”

第二十七章

27一万年太远只争朝夕

赵正很少回忆从前种种,退伍是一道分水岭,手起刀落将他的人生割成两半。

有时午夜梦回,清醒后,恍若隔世。

可姜一此刻的艰难抉择和过去某刻的他重叠起来。

那是许多灾难中的一场。他和两个战友坐在车里,他们刚完成了任务,怀抱着归家的心情开在的土路上。他们有说有笑,直到车轮压到了地雷,整个车在瞬间被掀翻。高热、撞击,瞬间夺去他的意识。再醒来,从变形的车厢里爬出来,他看见的是前一刻还面容生动的人僵硬了的身体,瞳孔扩散,正对着天空的方向,血四处流淌。

司机在侧翻的时候被牢牢卡在里面,也已断了气,唯一还剩下一个幸存的战友,脖子被划开一条极深的伤口。战友自己捂着伤口,看向赵正的时候,咧开一个笑。赵正扯出布条帮他捂住,很快布条就被血浸透了。没有止疼药,他们在原地等待救援。

漫长的残酷时光,风沙迷眼,带走体表的温热。四下无人,天地一线苍茫。

眼前的人亲如兄弟,面容因痛苦扭曲,还要强装希望。血从赵正的指缝里沁出来,黏稠的触感,赵正拿双手去按,双手尽红。

赵正不能让战友睡着,他不停地找着话题,他按着战友伤口的手早慢慢僵硬麻木。他们还开玩笑,说这可是倒了血霉,顺利回去要买彩票。他们说,这些软弱的敌人根本不堪一击。他们说,家人还没过上好日子,有很多事要做。

天渐渐黑下来,救援迟迟未到。再也没有话题去粉饰死亡的阴影,没有话题能分散战友的痛苦。

天地静谧,只有晚风吹动的声音。沉默里,战友微弱的声音响起。

“放手吧。我求你…太疼了。”

“不行,救援马上就到。你再坚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