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也没有用。”

“有用的!你别胡说八道!”

“我不怕死。”他抓住赵正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告诉我老婆,遗书里…遗书里忘写了,我走了,让她自由点活。”

“你闭嘴!”

“你放手,是…帮我。帮我解脱…”

“我不会放手的!”

“不要…怕…今天是个…好日子。”

赵正合眼,从回忆里脱离,低头睁开眼,姜一的面容让他回到当下。

他取走盖在她脸上的毛巾,她一双因挣扎而闪烁的眸子与他相对。

如果你没有亲手放弃过一个生命,不能明白这双眼睛里饱含的情绪。

“你已经知道,他没有生存的希望了。”他的声音平静,手指摩挲她的脸庞,“放手,是正确的。”

“我做不到。”她摇头,“我做不到。”

“忘掉你的痛苦,想他的痛。”他的眼里有慈悲的叹息。

姜一抬起手臂遮住自己的眼,她不能再与他对视,她的理智说他是对的,可她的心不愿被他说服。她想逃,逃到一个不需要残酷选择的地方。

“姜一,把痛苦留给我们,让她自由吧。”

窗外大雨磅礴,雨水冲刷着街道,淤泥尘埃顺着雨流入下水道,城市湿漉漉一片。

姜一在这样的天气,度过了她的生日。湿气凝结成水珠,顺着她的眼角滑落。

赵正屈身,轻吻她的眼角。把痛苦留给我们,让他们自由。

折损太多心力,酒精的副作用耗尽她最后的精力,她流着泪,精疲力尽地睡去。

他怀里的她红着鼻子,睫毛濡湿,蜷缩着孤独无依,可她的手紧握成拳,似乎还准备着战斗。他用手掌裹住她的拳头,坚硬的骨头,柔软的皮肤。

漫漫征途,他终于遇见她。

姜一从沉睡中醒来,天色昏暗,阴雨绵绵。看时钟,其实过了九个小时,是正午时分。

她从客房的床上爬起来,打开房门,见到窗边男人挺立的背影,他正在通话。

昨夜摄入的酒精让她头晕脑胀,而吐空了的胃此刻更是难受。她拖着步子,没打扰他,去浴室冲澡。热水细密地将她包裹,她的头脑在疼痛中苏醒,无比清晰。她清楚记得昨晚赵正和她说的每一句话,她想,她做了决定。

围上浴巾,她将自己的头吹干,打开浴室门,低头见摆在地上的干净衣服。她拿进去,重新合上门换上。是赵正纯色的棉质短袖上衣和居家裤,淡淡的洗衣液的香气,舒适、清新。

她用手擦拭玻璃上的雾气,从那一小块清晰中审视自己。两指点在唇角,向上推,镜子里的人有了笑容。

对,笑吧。笑着面对刺来的剑,笑着迎接温柔的拥抱。

“去喝碗粥。”她从浴室出来,赵正指了指餐桌,他开着电脑,似乎在忙工作。

姜一依言做到餐桌边,白米粥冒着热气,边上有一盘炒青菜。姜一拿起勺子舀了一口,软糯的、温热的。她胃口不好,还是尽量吃完了。起身,她拿着空碗进了厨房,打开水龙头时,赵正声音响起:“我来吧。”

姜一挡掉他伸出的手:“就一个碗。我这么大一个人,这点事还不能做了吗?”

赵正眉头一动,收回了手。

姜一迅地洗了碗,关水,抬眉瞅他:“在工作?”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表情却生动许多。赵正摇头:“见着你,就不想工作了。”

她挑起唇角,双手勾住他脖子,踮起脚尖眼神紧紧凝视他:“你承受得住我吗?”

赵正搂住她的腰,从容不迫地答:“你尽管试。”

她眯起眼,忽然偏头,唇贴在他的颈侧,牙齿微微张开,轻柔辗转地吸吮挤压。一会儿,她退开,手指满意地揉了揉自己给他制造的印记。

“以牙还牙?”赵正捉住她的手。

姜一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红印:“眦睚必报。”

赵正掳她顶,她垂头,收起表情,片刻后再度抬起下颚,看向他:“今天…我要去医院。”

医院,主治医生办公室。

诸多文件,跑上跑下,最终在办公室坐定,白纸黑字摆在姜一面前,笔握在手里,千斤重。

赵正手搭在她肩上,慢慢握住,姜一脑中闪过许多画面。

下雨天,外婆撑着小小的伞,她拉着外婆的手,为了不让她淋到雨,外婆半边的身子都湿透了,却恍若未觉。

她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外婆紧紧握着那张纸,布满皱纹的脸光彩熠熠,泪水从深深的眼眶里流出,久久没能说出一句话。

外婆第一次来上海,迈出的步子都小心翼翼,她带着外婆去商场,她怯怯地不敢进去,说怕弄脏了别人的地板。

种种记忆的碎片糅在一块儿,成为她笔尖的墨,落到纸面上,久久不愿滑动。

姜一咬着唇,手有些颤,她深吸一口气,推动手中的笔。

行书的“姜一”二字,表明她放弃对外婆的治疗。

呼吸器一旦撤下,就宣告着死神的彻底来临。

跟在医生和护士身后,看着他们撤走呼吸机。姜一紧紧握住外婆的手,这双曾经牵着她往家走的手,这双曾经保护着她的手,她死命地握着,仿佛最后的挽留。

心跳和血压不断下降,姜一闭上眼,她低声说:“外婆,别怕,马上就不痛了。”

“马上你就能回家了。一一带你回家。”她抚摸着外婆岁月风霜的面容,泪无声滴落。

仪器的数据归零,回到一切的原点。

平稳的直线,再也不起波折,这一生,就此结束。

姜一的手迟迟不愿松开,赵正在她身后,她的背影单薄有倔强。

她起身,亲吻外婆的额头,然后抹去自己的眼泪,扭头对护士说:“麻烦你了。”

白布缓缓盖上,遮住至亲的面容。姜一退开一步,让护士带走外婆。赵正扶住有些直不起腰的姜一,她转身,将头埋在他肩膀,不愿再看。

没有放声大哭,姜一开具死亡证明,联系殡葬公司的声音都格外平静。只有她微红的眼眶和始终有些颤抖的手泄露着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遗体火化预定在下周,姜一决定一切从简,不大办丧葬。一来,本就无亲无故,二来,她同外婆都不信那一套。外婆以前常说,要对人好,活着的时候用功,死了,功夫做给谁看。

阴雨不断,雨刮器有节奏地来回摆动。红灯亮起,车缓缓停下。

姜一忽然开口:“赵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赵正凝视她,平缓又坚定地说:“你做了对的选择。”

姜一笑,她不断地点头:“对,我做得对。”

回到赵正公寓,姜一失魂落魄,脱了鞋她走到沙边坐下,接着人躺下来蜷缩成一团。她的勇气在那一瞬间全部用尽,她忽然没有了主心骨,像被人抽走了心脏,内里空荡荡的,不知接下去该怎么办…

赵正在她面前蹲下,梳理她散落在脸上的。

“外婆死了。”她盯着他,眼睛瞬了两瞬。

“你现在很难受,你觉得生活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他娓娓道来,“但你会好起来。你会重新找到生的意义。”

“你失去过吗?”她问。

他唇抿成一道线,片刻,才张口:“失去过。很多。”

“怎么才能接受失去和死亡?”

“知道失去的必然和死亡的不可避免。允许自己难过和消极。然后,站着,走着,活着。”

姜一将手掌贴着他的心脏,她感受到有力的平稳的跳动。

她第一次,如此想要得到这颗心,强大的,忠诚的,有故事的这颗心。

28.第二十八章

28 只要这座城市有一盏为你守候的灯

周一工作日,姜一不愿请假,她自认空闲时反而更容易被情绪掌控,不如繁忙。

周日晚上她回了自己公寓,赵正挽留她,她表示想一个人呆会儿,况且第二天上班,她得回去换衣服。故此,赵正就没再坚持。

合上公寓的门,她环视身处的这间斗室,蜗居四年,往事历历在目。不能全然说是心酸,也不能说外婆的走是没有征兆,只是理智情感难以不能一刀两断。

外婆昏迷这么久,这一天迟早要来,她多少有心理准备。每个人都在走向死亡,诚如赵正所说,得知道失去的必然和死亡的不可避免。

生离死别是必然要经过的坎,但谁说的呢,即使知道再多的道理,也过不好这一生。这道坎,姜一还需要时间去淡化。

她庆幸这次有一个坚强的人在她身边,第一次,她好似感受到上苍眷恋。那种有依靠的感觉,实在是久违了。她不认为依赖别人的生活更好,只是偶尔,在累极的时候,在想退缩的时候,还是希望能有个怀抱,有哪怕一句说到心坎的鼓励的话。她感谢赵正,不管未来如何,他都是一个值得深交的对象。

夜晚辗转反侧,姜一抱着大熊玩偶的腿,雨声点点滴滴到天明。

六点,姜一换上运动装出门,按照平时的路线跑到中山公园,五月已有了初夏的迹象,没跑多时就汗津津的,鼻尖额头冒出细小的汗珠。她在馄饨店门口停下,店长爷叔见到她,说道:“又有日子没看见你了!一碗小馄饨?”

姜一点头,把钱放进罐子,正要进门,忽又被爷叔拉住:“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你上次那个小相好…”

姜一眉头皱了皱,脑筋转了下才想起来上次和爷叔开玩笑说赵正是她养的小白脸,见爷叔欲言又止,她问:“怎么了?”

“你们两个是不是闹翻掉了?”

“没啊,为什么这么说?”

“那个男的后来一个人来了好几次,我以为来堵你的。哝,今天已经在里面坐着了。不是追着你要钱吧?”

爷叔的想象力倒是挺丰富,她打过一次趣,就能脑补出这推测来。姜一笑着摇头,说:“爷叔你想多了,我不是欠钱的人。”

姜一一探身就找到了赵正,高个子缩在角落里,神色冷淡,和热闹的他人分隔出无形的界限。他正颔打着电话,似乎是严肃的话题,说道某处,墨黑的眉都透出肃杀之气。姜一自是不在意他闲人勿扰的气场,径直走到他对面拉开小圆凳坐下,他条件反射地抬头看她,略显紧绷的神情顷刻松开,眼角上扬。

姜一支着脑袋,听他讲电话,他伸出一只手,隔着桌子轻轻捏她的脸,她横眉不满的表情惹得他唇角一再上扬。

“行,剩下的等我到办公室再说吧。”他再无心思,索性结束了通话。她不窝在家里而是出来运动,是好兆头。

“刚老板和我说,你最近常来。”见他放下电话,姜一开口。

“这里的馄饨好吃。”赵正耸肩,表情坦然。

“哦,那是我想多了。我以为你想多和我巧遇几次才来的。”

姜一故作委屈,赵正叹息:“好吧,我承认,两者都有。”

他似乎以前没这么让着她的,现在怕也是有心想开解她吧。

“但我有个问题。”赵正倾身,拉近和姜一的距离,嗓音压低:“我很好奇你和老板怎么描述我的,他每次看到我的眼神,总是那么的…古怪。”

这个问题姜一还真一下不知道要怎么答,她开这个玩笑的时候,并没有想和赵正有多长久的联系,也不觉得和赵正会再一起来这地方。没想到和眼前的男人有这么多牵扯,更没料到老板对赵正印象这样深刻…敢情她给自己刨了个不大不小的坑。

“应该是老板很少见到你这样帅气逼人的回头客吧。”姜一整夜没睡,脑子转不动,就打了个哈哈准备蒙混过去。

此时,老板端了馄饨上来了,一人一碗放好,姜一正松口气想这茬就算是过去了。

赵正忽然对老板说:“老板,我哪里让你看不顺眼吗?”

“什么?”

“难道不是?”赵正直视老板的双眼。

爷叔咳嗽了一声,组织了下词汇,弯腰低声说:“小伙子,不是说爷叔我老派,但是男孩子嘛,还是要有点闯劲,要有自己的事业!做得正行得直!”

赵正扬头又点头,玩味地看向姜一:“哦~这么回事。”

“爷叔是不是说的有道理!”

老板还来了兴致,姜一虚掩额头挡住赵正的目光,撇过头对老板说:“老板,生意要紧,门口排队了!”

“哎哟,对的哝。我去忙了。”

老板拍拍屁股走了,姜一讪笑:“吃馄饨,趁热吃。”

赵正半眯眼凝视她,但也不点穿,依言拿了勺子吃起来。

两人又是迅地解决了食物,姜一走出店门的步子尤其快,赵正跟在她身后不紧不慢,他倒也没和老板解释的意思,反正是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

周一早晨的街市总是格外忙碌又充满朝气,路人人头攒动。姜一低头看自己的鞋子,忽又很感谢老板来这么一出,让她沉重的情绪基调多了一丝轻松的调剂。

“我回去了,等会儿要去公司。”姜一对赵正说。

赵正点头:“路上小心。”

姜一应声,冲他挥了挥手,转身刚走出两步,手臂忽被人拉住,一股力道将她拽了回去,她转头重新撞进赵正的视线里。

他的脸在她眼前迅放大,薄荷糖的味道,印在她唇上,蜻蜓点水。

“晚上找你吃饭。”他退开些许,手揉了揉她顶,勾出一抹浅笑。

她愣神时,他已经扭头走远,留给她一个英挺的背影,没给她拒绝的机会。姜一抿唇,真是个长相正直的妖孽。

回去洗澡换了衣服,姜一到公司比平时晚了些,主要是她还是不自主地走神,总需停下手头的事平稳心情。姜一到公司后,不断告诫自己集中精力,早会顺利度过。这周就是p品牌特别系列的布,周二搭场地,周三正式活动,紧要关头,姜一不允许自己掉链子。

最后确认媒体和koL名单,和活动公司及搭建公司确认,每个细节都必须一一核对。真的忙起来,确实也是分不出心思想别的,到十点,姜一和nic还在公司整理材料。和赵正的饭自然是吃不上了,姜一一个三明治就充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