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十分瘦弱,面色腊黄,腹间凸起,看样子也是有了身孕,不过四五个月的样子。

白瑞宁打量着她,依稀觉得她有点面熟,却又无法确定。

“夫人,这是春雨啊!”缘儿一语道破白瑞宁心中猜疑。

白瑞宁吃了一惊。

春雨是最早在她身边伺候的丫头,当初白松石被关押刑部大牢,白瑞宁带她出府去打听消息,后来她便失踪了,直到在宁国寺里缘儿见到林渊身上挂着的香囊,才知道她失去记忆被林渊捡回别院,从此就跟了林渊。

林渊当初信誓旦旦说要好好对待春雨,可如今春雨面黄肌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哪还有半分以往的清秀可爱?

见到白瑞宁与缘儿惊愕又同情的样子,春雨淡淡一笑。

“语嫣见过夫人。”

“语嫣?”白瑞宁和缘儿都有些迷糊。

春雨直起身子,“我被小公爷找到的时候失去了记忆,小公爷便暂时替我取名为‘语嫣’。后来我听他说过一些夫人的事,知道夫人是我以往的旧主,只是一直没机会拜见。”

白瑞宁越发讶然,“你…你的记忆还没恢复么?”

缘儿道:“刚刚见她不认得我,我也惊讶了好久。”

春雨点点头,见白瑞宁的目光落于自己的腹间,便挥动衣袖,轻掩自己的肚子。

白瑞宁心里当即升起一种十分古怪的感觉。

以往春雨是自己最信任的人,可现在她就在眼前,却像一个陌生人一样。

“既然有了身孕,就照顾好自己。等小公爷回来,我会劝他多去看看你。”看春雨的情况就知道她近况不佳,白瑞宁便误解了她来拜访的意思。

春雨却微微变了脸色,急道:“请夫人万勿提起!”

第131章 雨落江南

白瑞宁有点讶异,春雨轻轻一福,“语嫣不求其他,只求孩子平安出世,与孩子安居小院,平淡过活就好。小公爷杂务繁多,无谓打扰到他。”说罢略略沉吟,“语嫣还有一事相求。求夫人不要向任何人说出我们见面之事,包括大夫人和二夫人。”

明明都有了孩子,为什么还要这样委曲求全?白瑞宁不由想起白瑞怡那趾高气昂的样子,心里不太明白,又好像有点明白。

可能是怕白瑞怡知道后针对她吧?

白瑞宁点头道:“既然你不愿提,我不说就是,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春雨目现感激之色,又稍坐一会,起身告辞。

送走了春雨,缘儿闷闷不乐的。

“夫人,春雨怎么像完全换了个人似的?就算记忆没有恢复,但春雨还是春雨啊,可现在,我觉得她并不是我认得的那个春雨了。”

白瑞宁也十分感慨,大概环境真的能改变一个人,曾经那个开朗可爱的春雨,如今也得为生存小心翼翼了。

春雨的到来毕竟只是一个插曲,如今春雨又变成了陌生的模样,白瑞宁除了交待缘儿送点东西过去外,就不再念着她了。

到了晚上,林府阖府举灯,与天上圆月遥相呼映,采薇园里也灯火通明,又在院子里布了桌子,桌上摆着葡萄秋梨,月饼螃蟹,玫瑰蜜酒,氛围极佳。

白瑞宁坐在院中赏月,缘儿剥的蟹肉已积了一小碗,她也没心思吃,心里想着的都是上元节时,她布了满院子的灯陪莫如意一起过元宵,到了中元节,却只有她自己了。

院内宁静寂寥,只有缘儿用小铜钳夹蟹爪时发出的“咔咔”声。白瑞宁越发觉得无趣,站起身子准备进屋睡觉。

才转了身,缘儿突地低呼一声,“大人回来了。”

白瑞宁回头一望,果然见莫如意进了院子,怀里还抱着一盆墨菊。

“皇上赏的。听说很少见在这个时候就开的,便带回来与你一起看看。”

皎皎月光之下,他素衣锦带,束于脑后的长发飘逸而利落,他是莫如意。却有了温和的眉眼,怀中的墨菊浓紫泛红,犹如最华贵的缎料。妩媚娇娆,肆意怒放。

完全不像他了。

不是他该有的神情,怀里的花也不像他会喜欢的花。

“喜欢吗?”他把花盆摆上桌子,指尖轻点花瓣,“喜欢我再去要几盆回来给你布置屋子。”

白瑞宁点点头,“真好看。不过一盆就够了,摆在黄菊中间才显得特别。”

“说的也是。”莫如意的指尖离开花瓣,伸手将她拉了过来。“今天在家做了什么?无聊么?”

白瑞宁摇摇头,“不会,我看了会书。又布置院子,娘家差人给我送了些蟹子,瑞珍也送了月饼…你也尝尝?”

莫如意拉她坐下。“尝尝蟹子吧,倒是好久没吃了。”

白瑞宁笑笑,伸手端过缘儿刚刚剥好的蟹肉,用银勺舀了递到他的唇边。

莫如意没有张口。

一样的柔顺,一样的服从,却怎么也找不回原来的感觉了。

白瑞宁放下勺子,起身道:“不如先洗洗手吧,然后吃些葡萄赏月亮。”

她说着便要离去准备,冷不防被莫如意扯回到怀里。

“别这样。”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莫如意低喃一句,“别这样对我…”

白瑞宁仰起头,目光中带着微微的不解和紧张。

“我…做错什么了吗?”

莫如意把她的头按到自己的胸前,抱了一会,“没有,你什么都没做错。”

原来,曾经唾手可得的东西是那样的美好,只有得不到的时候才会觉得珍贵。

“想不想听曲子?我吹给你听。”

白瑞宁立时笑了,“好。”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顺服,没有原因、不求结果,无论他说什么,她都说好。相比之下,她从前狡黠和耍赖的多。

他真的吓坏她了。

让缘儿到书房里取来一个盒子,莫如意放开白瑞宁,将那盒子轻巧地打开。

白瑞宁便见盒子里放着一只六孔埙,青墨的颜色,在月光下流淌着莹润的光泽。

白瑞宁接触过埙,当初胡乱学一些乐器的时候就摸过,也吹过,不过总是吹不好,后来便放弃了。只是她不知道莫如意也会吹埙…不,她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关于他的过去、他的生活,她都只是听他在说,他不说的,她也不去过问。

原来他们之间一直都很陌生,她也没有想象中关心他,只是她不知道。

莫如意的指尖缓缓划在陶埙之上,每摸过一只埙孔,指尖便顿一顿,似乎有些闪神,像是在想什么事。

“怎么了?”她问。

他笑笑,伸手将陶埙取出,“好久没吹过了。”

饱满如梨的陶埙拿在他的手中轻若无物,修长的指尖灵巧地游移在孔洞之上,弯曲扬抬,质朴而幽凉的声音便流淌出来,如诉如怨。

埙的声音浑厚低沉,又空幽苍凉,呜呜咽咽地浸人心神。像是一个迟暮的美人在怀念过去的雪月流年,又像一个年迈的将军,在杀声震天的沙场前,佝着背,缅怀曾经只属于自己的那段光辉岁月。

“这是我娘谱的曲子,名为‘雨落江南’。”许久过后,他打破寂静,“她常常吹,却又不喜欢听我吹,自从她死了,我再没吹过了。”

“雨落江南…”白瑞宁怔怔地,脑子里尽是刚刚那哀凉却又婉转的曲调,她喃喃出声,“只听名字,就知道她有多么伤心了…可她又不伤心,因为她等到了她要等的人。”

是这样吧?一段不容于世的感情,却又是那样的缠绵悱恻,尤其那个那样的高高在上,绝不容任何污点缠身的人,却为了她不惜千里奔波。多次前往江南,他们之间的感情一定浓烈而深刻,只是,再深刻的感情,终是难为世人所容,最后还是落得客死异乡的结局。

“等到?”莫如意轻笑一下。摇了摇头。他将陶埙小心地放回盒子里,“她死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两年没有来了,她就让我吹这曲子给她听,吹完了。她就死了。”

白瑞宁目光转动,今晚第一次直视他。

“她一直说,我的出生是一个阴谋。一个证明她愚蠢与恶毒的阴谋,所以她不喜欢我。”

“可她又要装着喜欢我,这样那个人才会继续地来,继续地把她放在心上。”

“八岁那年,我得了重病,那人不远千里地去看我。她食髓知味,不断地给那人传信,说我病得快死了。”

“那人上了一回当。再不肯来了。”

“她就不断地让我生病,真的病到快死了,也不肯替我找大夫医治。只是一封接一封信地送到京里去。”

“她想过死,要带我一起死,便写了信给那人。里面附了一包毒药。”

“可笑的是那人依旧没有来,她真正疯了,把毒药当着我的面倒到饭里,要我吃。”

“我推开她,她摔得昏了,醒来的时候说肚子饿,我就把那碗饭端给她吃,然后没过多久,她就死了。”

“啪”地一声,是缘儿掉了手里夹蟹子的小铜钳。

莫如意看她一眼,收回目光,“她死了后,我变卖房产,独自上京。”

他继续说,缘儿却不敢再听,哆嗦着避开老远。

“上京路上,我遇到了人贩子,他们捉住我,把我关到地窖里,几天不给吃食,说要把我卖到小倌馆去。”

“我和其他孩子一样哭了两天,然后把自己打扮得好好的,和他们说,我想去最富裕的地方,我想去京城,求他们把我卖去京城。”

“后来一个老鸨把我买走,把我带到京城。”

“他们要我接客,我也答应,在那人脱衣服的时候用簪子刺瞎了他的眼睛,推开窗子、躲到床下。”

“所有人都出去抓我,我悄悄跑出来,跑到了宁国寺,遇上无思大师,求他收留我。”

“我在寺中住了四年,做些打杂的活,四年后的佛诞日,我见到了那个人,那个人盛装华服地去寺中参拜,就像天上太阳那样耀眼。”

“宁国寺是国寺,那个人是一定会去的。”说到这里,他唇边现了些笑容,“他见到我,十分震惊,原来他以为我已经死了…他让我继续留在寺中,请了先生教我念书,又过了三年,我查出一件大案,正式入仕。”

“我手握实权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把那小倌馆的人全都杀了,还有那些人贩子也被我查到,没留一个活口。”

这些被他视为极度耻辱的事情,这些他觉得他直到死去也不会再提一个字的事情,就这么说出来,在她面前,没有丝毫保留。

这样,她会高兴吧?完全地了解他所有的过去,她会高兴吧?又会和以前一样,软软腻腻地跟他耍赖了吧?

白瑞宁久久不能成言。

难怪他说,他母亲死的时,众叛亲离;难怪他艰辛长大,却有着不愿别人碰触的过分洁癖;难怪他心狠手辣…和林怀秀比起来,其他人又算什么?

第132章 平复

知道他这些事,白瑞宁心里是高兴的,让她觉得自己离他又近了许多,只是她的高兴又不能表达出来,想了又想,低声说:“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别再想了。”

她觉得他这个时候应该需要一点安慰,可莫如意却骤然变了脸色。

“我说这些,并非想让你同情我、或是安慰我。”

白瑞宁眨眨眼睛,好一会没说话。

莫如意也沉默下去,指尖轻敲着那只装着陶埙的盒子,意兴阑珊。

许久过后,白瑞宁笑着说:“我们赏月吧?”

莫如意的指尖微顿,他扬眉,看着她,“你呢?说说你的事吧。”

白瑞宁紧张起来,“我什么?”

“你的事。”莫如意无畴的面容上稍现了一点迟疑,“所有我不知道的,你的心事,你的想法…你…是怎么想我的,都和我说。”

白瑞宁认真地想了想…“什么都能说吗?”

莫如意挺了挺脊背,“对。”

“我…”白瑞宁低下头,声音一点点降了下去,“我想把秋雨放出府去。”

等了半天,白瑞宁也没听到任何回答,抬了眼,正对上莫如意浓如重墨的眼眸。白瑞宁微不可查地缩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她稍稍有点慌,说出的话变得疾速而凌乱,“她在我身边,她不自在,我也不自在,你也不自在,放出府去…放出府去,你们、你们想怎么样…都别告诉我。”

莫如意目光漠漠,“你想了这么久,就想和我说这个?”

白瑞宁不敢抬头,目光从自己的脚看到他的脚,再移到旁处,不是心思地点了下头。

“我娘以前教我。有些人要放在自己身边,才好看管,可我不行,我看到她,心里就会有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一整天什么也做不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他打断她。

白瑞宁猛然一滞。再说不出话来。

猜忌也好,怀疑也罢,他们之间终是没有把事情完全说透,可越不说透,她心里的刺就扎得越深。

莫如意回来的时机、顾月皎对秋雨的怀疑、还有那天。落在书房门前的那朵月桂。他说,药里的红花是出于他的授意,她甚至都没有追查这件事。他就赶着过来说明,这代表了什么?有一些事,她一直不敢想,生怕一旦想了,她就会怨恨他,就会像夏芷娟那样再也回不到过去。

可…他不想要孩子而己,何必要给她下药?

白瑞宁无从辩别,他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出于对秋雨的维护?包括今天听他说出以前的那些事…那些他明明不愿意提起的事,却在这个时候说出,是向她坦诚。还是意在安抚她、要她别去找秋雨的麻烦?

她真的分不清楚!何止分不清楚?她觉得她的世界正在崩塌,一寸一寸地塌,原以为好好的地方。再回头已是废墟一片,她只能紧撑着唯一的支柱来安慰自己,她喜欢他、不愿意离开他。

她不断地对自己说着这句话,说服自己去相信这句话,她是喜欢他的,她不能离开他。

可每说一次,心里一个声音便增大一分。

真的不能吗?她喜欢的究竟是那个往事成谜、冷面毒心的莫如意,还是那个为她栽种桃花,待她如珠如宝的阿离?

因为那三分的好,她便要受他七分的委屈,真的值吗?

应该是值的。

他是她这辈子,遇到的第一个肯这样待她的人,第一个让她觉得,原来她也很重要的人。

定了定神,她现出一个小心的笑容,“我们就假装没有这件事,好吗?”她试探地摸上他的手,却没有感觉到他的任何温度。

莫如意的面色变得森冷起来。

白瑞宁有所察觉,伸出的手便是一缩。莫如意比她更快一步地抓住她,将她拉到身边。

白瑞宁的脸陡然煞白。

莫如意的脾气终是没发出来,看着她惨白的脸色,他紧咬银牙,总算平熄了蠢动的怒火。

“什么事都没有。”第一次,他做出这种曾被他视为最最愚蠢的解释,“真的没有…”

他想抱住她,像以前那样,却发现她在发抖。不,何止是发抖,她紧紧地咬着下唇,唇上已见了一丝血色。

他立刻去捏她的下颔,她的眼中瞬间迸出极为惊恐之色!

“别…别在这…”她推拒着他,却又不敢推拒,紧抓着自己的领口,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眶里滚出来,“别在这…”

莫如意才明白,什么叫自做孽不可活。

“别怕。”他笨拙地轻拍她的后背,他想拥紧她,又在感觉到她的颤抖后,马上放开了她。

“别怕。”说来说去,都是这两个蠢字,他站在她两步开外,手足无措地看她蹲在地上缩成一团。

白瑞宁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