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姜艳,一个是邹尚宗。邹尚宗旁听完,脸色也很难看,“爸,咱们的资金恐怕会有些紧张。”

不是有些紧张,而是非常紧张。

几百亩地一口气肯定用不完,但如果太缩手缩脚,也失去了拍地皮的本来意义。按照原来的设想,第一期工程会用掉三分之一的地皮。

占地面积一百多亩的大工厂,再加上修路,这绝对是非常烧钱的大工程。况且建好以后还没完,还有生产设备和工人等等。

样样都是大支出,要是光邹家自己,那确实能看着资金办事,但问题现在还有个李四少盯着。

邹思贤在拍地前盘过账,他资金有缺口,而且还不小。

这事儿一直在父亲身边帮忙的邹尚宗是很清楚的,所以才这么着急。

邹思贤沉默不语,低头琢磨着。邹尚宗和姜艳也不敢再说话打搅他的思绪,只默默地等着。

“行了,那就尽快开工吧。”

邹思贤默默算了一笔账,这项目虽得投一大笔钱,而且马上就花,但这也不是得一口气掏出来的。

好比第一笔是原材料和工程队的定金,其余的却能缓一缓的,另一个大头设备工人啥的,那就是最后阶段的事了。

如此一来,资金链虽然绷得紧,但也不是扛不过去,毕竟鹏城那边规模不小的工厂在正常运转着。

等新厂建成,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邹思贤勉强松了一口气,“尚宗,等工程队进驻以后,你多盯着点。”

“行了,这两天你先抓紧把手头上的工作做好。”

邹尚宗该去忙工作了,他瞥一眼仍坐在父亲身边的姜艳,点了点头,“那我先出去了爸。”

“去吧。”

邹尚宗刚转身,邹思贤突然想起一事叫住他,“等等。”

“给你张叔叔的钱,你打过去了吗?”

一听这话,邹尚宗脸色立即阴了下来,好在他正背对着书桌后面两人看不见。

他飞快调整好表情,回过身面露迟疑:“爸,咱们资金正紧张着呢,要不缓一缓吧?”

所谓给张叔叔的钱,那是为了姜艳,邹尚宗当然万分不愿意。

姜艳是邹思贤第三任妻子,前头人已经留下五个孩子,按照现行的计划生育条例,她是不能再生的。

姜艳怎么可能甘心,老夫少妻,没个孩子就没了希望。她不甘心,邹思贤其实也不大乐意,娶了个年轻貌美的媳妇,当然得添个幼子才算完美。

于是姜艳一抱怨,他就马上给解决问题了。

有了钱,一切都有办法。

邹思贤昔日的世交,当年也有偷渡到港城落地生根的,混得不错的也有,他给钱,让世交帮忙给姜艳办个港城身份证。

既然都是港城人了,生几个自然没人管你。

然而,现在想移民港城并非一容易的事,就算有关系,也得花一笔不小的钱。

本来邹思贤并不将这钱放在眼里的,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他缺钱,给了这笔会更吃力。

因此邹尚宗想借机搅黄这件事。

这两天一直心神恍惚的姜艳一听回神了,立即紧张盯着丈夫。

姜艳恍惚些啥?

她有些害怕。她猜到了些什么,但不敢置信。她这人确实性子不好,贪慕虚荣还见不得人好,但说句实话,她真从没想过让任何人死的。

她害怕得睡不着,僵着身子装睡,做了一夜心理建设,表面才恢复正常。

但现在看来,她不能继续想这些有的没的,继子时时刻刻盯着她,她一刻都不能松懈。

姜艳急得眼眶有些红,面露委屈,“思贤?”

她原本不是小白花型女人,但渐渐发现丈夫更好这一口,日子过着过着,她也就收放自如了。

果然,邹思贤很受用,一直紧绷的脸色松了松,拍拍她的手,笑道:“你放心。”

他抬头对大儿子说:“行了,打过去吧,也不差这点了。”

青春貌美的继妻确实很得他欢心,和她在一起,他觉得整个人都年轻了。

当然,以上并不是邹思贤坚持现在就花这笔钱的主要原因。

昔日世交,有混起来的,也有彻底沉寂的。邹思贤是个要面子的人,邹家好不容易重新站起来了,他怎肯再次在对方面前示弱。

但这种行为,看在邹尚宗的眼里,却成了父亲宠爱这个小继母的又一项明证。

“好,那我先出去了。”

保持平静甚至带笑,先和父亲打了招呼,然后缓步回了自己的书房,在书房门掩上那一刻,他狠狠一拳锤在墙上。

“凭什么?凭什么?!”

邹尚宗眼睛泛红,咬牙切齿,“凭什么我妈熬油似的地熬着,熬得命都没了,她的位置上却坐上了其他人!”

“娶了一个又一个!”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漂亮!

“这好日子本来该是我妈过的,凭啥苦头都吃完了,享福就换了人享!”

说起来,邹尚宗母亲也是个悲剧。

她出身本来很好,是当年杨市富商廖家的大小姐,温婉恬静,成年后嫁了邹家大少邹思贤,这个能干英俊又儒雅的男人。她头胎就生了一个儿子,第二胎生了个闺女,彻底在邹家站稳脚跟。

天有不测之风雨,一朝大革命来了天翻地覆。

邹家运气还算不错,提前一步收到风声,连夜收拾细软举家逃往南方。

当时全国革命氛围浓郁,出门还得介绍信等等东西,逃走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好不容易到了地方,邹家人病倒一大半。

邹尚宗的母亲妹妹病了,祖父祖母病得更重,全家人健康的只有邹思贤父子。

但邹思贤得出门打点各种关系,给家里谋个安稳的身份和落脚点,邹尚宗也只有五六岁大的小男孩,根本照顾不了长辈。

不得已,廖小姐只能拖着病体伺候公婆,打点家务,照顾孩子。

那是邹家最落魄的一段时光,有钱带出来但也不敢花,唯恐落在邻居眼里成了坏分子,被捉出来批.斗。大冷的天,衣服是用冷水手洗的,廖小姐本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纤纤玉手,冻疮长了一茬又一茬,红肿发黑。

吃没好吃,喝没好喝,拖着病体操持家务,偏偏邹家公婆失去祖产是心病,病了好几年都没见好。

病到后来廖小姐都死了,公婆都没有好。

廖小姐是积劳成疾而死的,偏偏其实邹家老两口的病情,除了刚开头一年,后来真没到下不了地的地步。

最起码生活能自理,力所能及的家务也能干的。

一家人其实都知道,但邹家老两口被人伺候了大半辈子,这已经是他们的一种生活方式。儿媳妇伺候公婆,不是正常的吗?

然后这个儿媳妇就熬死了。

邹尚宗永远忘不了母亲在眼前咽气的场景,他其实是恨祖父母的,对父亲,又爱又恨。

但现在随着邹思贤的一再续娶,那份爱逐渐被消磨,恨意愈多。

只不过,他从来没忘记过母亲垂死时的叮嘱,你必须听话,不能恨你爸爸,最起码,不能让他知道你恨他。

邹尚宗一直牢记着母亲这句话,也做得很好,但现在天天看着姜艳的意得志满,他觉得自己快憋不住了。

只是他还是得憋着,他父亲的事业越做越大,他不能便宜了其他女人和她们生的孩子。

闭目喘了几口粗气,将书房门牢牢锁上,邹尚宗坐在书桌前,在笔筒里抽出一支钢笔。

端详半晌,拧开笔身,墨囊竟然缠绕着一张窄小的纸条。

能让邹尚宗这个小心翼翼藏着的,当然不是一张简单的纸条。

这是上次去胡老大那边时,他偷偷藏下的。

邹思贤和胡老大初次合作,谁也不信任对方,于是就留下纸条凭据,事成后当面交换撕毁。

价码在谈的时候有分歧,于是凭据前后写了两次,邹尚宗当时神差鬼使,主动接过第一张凭据撕毁。

他是撕了,但其实没撕得很碎,除了父亲看过来那两下,他后面都是做的假动作。

这四块碎纸他藏起来了,回来黏上,小心翼翼藏在钢笔里。

邹尚宗其实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没啥意义,毕竟他和他爸是一损既损,一荣既荣的。

但什么也不做,他又憋屈得慌。

打开纸条看了一遍,他将其小心藏回去,呆坐良久,才抿了抿唇开始工作。

*

在工程队进驻前这点空隙,姜艳领着邹思贤去姜家的四合院拜访。

既然有一个亲二叔在杨市,之前忙着就不说了,现在腾出空来,当然是要去拜访一二。

毕竟,在姜艳嘴里,她这二叔和她家关系非常好。

邹思贤未必不知道其中有猫腻,但看破不说破,对于小了二十年的娇妻,老男人们一般都十分宽容的。

姜家对此没有太大意见,要来就来呗,看在姜大伯的面子上,他们还是会招待对方的。

哦对了,姜父把三个侄儿也叫了过来。

姜艳的三个哥哥。

说是哥哥,其实同父异母,年龄有差,而且金桂枝这继母为人处事十分不地道,导致哥哥们对这个妹妹感情平平。

当然了,虽然感情平平,但看在是同一个爹的份上,姜振华兄弟还是会去探望一下妹妹的。这哥仨随了爹,都是老实人。

可惜姜艳对她的哥哥们感情更一般,她甚至见了姜宁,都没想起自己的哥哥们是跟着二叔家的堂兄弟到杨市工作去了。

至于打招呼和探望,更是没有的。

姜振华兄弟目前在运输队工作,三人虽不机敏,但胜在稳妥可靠,在征询了对方的意见后,姜红兵将人留在车队继续走南闯北。

当个组长赚钱也不少。

姜振华兄弟回来休整都有一周了,乍然听到姜艳消息简直骤不及防。

三人老实,但也不蠢,亲妹子在杨市还得二叔家通知,姜艳将哥哥们放在什么位置可想而知。

姜振华兄弟沉默一阵子,也就接受了,反正感情不深,没有热脸凑上去贴冷屁股的道理。

就在二叔家见见面得了。

兄弟三人心平气和,却把姜艳吓了一跳,尴尬症都犯了,众目睽睽下,她怎好意思说,她亲哥在杨市都没想起来。

“大哥二哥三哥,你们回来啦,我之前打听过你们,说是和运输队出去了。”

幸好关键时刻,姜艳想起她妈絮叨过,三个哥哥跟着姜家兄弟在杨市干活,是跟着运输队跑的。

她这么模糊时间,再配合棱模两可的说法,倒也能糊弄过不清楚情况的邹思贤。

姜父姜母不置可否,姜宁兄妹暗哼一声,姜振华兄弟一贯不善言辞,顿了顿,“嗯”了一声。

争辩实在没什么意义。

这茬就揭过去了,接下来姜艳不怎么吭声,反而邹思贤说话更多。

姜家兄妹三人一看就是成功人士,久居上位那种淡定从容是很难装出来的,哪怕寒暄闲聊也进退得宜,那更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本事。

人脉是一种宝贵的财富,邹思贤兴致起来了,倒和姜家兄弟谈了很久。

不管姜建设兄弟心里对此人作何评价,反正两人表面也不会让人不愉快。

当然了,两人其实对姜艳两口子很不感冒,连自己的具体事业也没透露。

邹思贤不是察觉不了,但他也不太在意,反正有亲戚关系在,总会便利一些的。

有哥哥们顶着,姜宁今天不用应付这个邹思贤,她安静不语,反而将目光投向姜艳。

很奇怪,今天这堂姐太安静了,既不炫耀也不挑事,就连那一朝得志的骄傲模样也不见了。

头微微低着,状似专心听丈夫谈话。

或许能把旁人糊弄过去,但姜家兄妹不行,姜艳的性子他们是很了解的。

是遇上了什么事,让她心神不宁了吗?

一个模糊的想法冒出来,姜宁心跳漏了一拍。

她再次想起那个1号地前任得主,刚死于非命不久的黑红脸农家汉子模样中年男子。

第169章

邹思贤和姜艳留下来吃了中午饭。

饭后,姜宁把儿子送回后院午睡, 重新出来却在廊道上碰上了去洗手间折返的姜艳。

姜艳真的很不对劲, 在邹思贤身边还能表面如常, 离了以后神思恍惚得连姜宁这么大的人都没看见,双目放空往前走着。

姜宁眸光闪了闪:“姜艳, 你今天咋回事?看起来心神不宁似的。”

“啊!”

这声音其实不高,却把姜艳吓了一大跳, 她慌忙回转身:“哪有的事?!”

她额头都吓出汗来了, 急急辩解:“你别胡说八道啊, 我没有心神不宁。”

“真没有,我镇定得很!”

她这反应委实太大了点, 姜宁似乎被反吓了一跳,姜艳连忙描补道:“这不是拍了地皮,要用的资金太多了, 我心里有点没底吗?”

这话就更违和了, 以姜艳的性子,不炫耀就很稀奇了,没道理反而示弱的。

姜宁心下沉沉, 面上却露出不以为意的神色, “资金不足, 还拍啥地皮?”

姜艳实在没有心思和人争辩,抿了抿唇,“我怎么知道?”

“我回去了,懒得和你多说。”

丢下一句, 她直接转身走了。

后面的姜宁慢慢收敛了自己的表情,盯着她的背影一言不发。

人命关天的事,实在不能仅靠一点毫无根据的推测,就给人定罪。

姜宁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但她第六感感觉却十分强烈,等邹思贤两口子离开以后,她忍不住打了个电话给陈磊,询问一下案件是否告破。

答案是否定的。

两市之间刚扯皮完毕,决定各派出警力联手查探,不过那地段山匪确实多,像潮水般来去,陈磊说到最后也叹了一声。

“宁宁咋回事呢?”

姜宁挂了电话以后,为了不让家人担心她按捺情绪面色如常,但姜红兵细心,还是发现些端倪,他等有了独处机会,忙低声询问:“我看你今天似乎有点儿心事,和二哥说说,二哥给你出个主意。”

“是这样的。”

姜红兵为人十分靠谱,亲哥没啥不能说的,于是姜宁就将详细情形和自己的猜测说了一遍。

“……”这下子换姜红兵沉吟了。

老实说,姜艳不对劲他也发现了,小妹的推测不无道理,但还是那句话,雇凶杀人事情太大,不能仅凭一点臆想就给人定罪。

只是五条人命确实很沉重,姜宁有不安是正常的,姜红兵温言劝慰良久,末了道:“你要是真有怀疑,要不咱们匿名举报吧?不管案子查得怎么样,咱们也问心无愧了。”

以他们现在的能量,足可以把匿名举报捂得紧紧的,邹思贤肯定无法获悉举报人身份的。

姜宁认真思考了半晌,却摇了摇头:“还是不要了。”

严打快开始了,因为范围太大乱象太厉害,作风难免粗暴,据说产生了不少量刑过重甚至冤案错案。

万一邹思贤真没做,却碰在这个木仓口上成了冤魂,那她就真造孽了。

“上头不是有消息说平息乱像吗?要不咱们先等等看。”

邹思贤初回杨市,人脉欠缺,想干成这件事,少不了和某些黑恶势力合作。这些黑恶势力必是严打的头一炮,到时候拔起萝卜带出泥,他要是真有猫腻,估计不用人举报。

姜红兵赞同:“嗯,那咱们先看看。”

*

严打来得比姜宁想象中还要快多了。

1983年6月16日,内蒙古发生了震惊全国的“六一六”特大凶杀案。8名十几岁的社会闲散人士酒后滋事,残忍杀害27人,其中包括一名75岁老人和一名2岁幼童,并强轮了多位女青年。

社会治安的恶化已经到了非常严峻的地步,中央领导高度重视,一把手驳回了多个文件,认为上述解决力度依然不够。

他直切主题:对于严重刑事犯罪分子,必须给予严厉的法律制裁。必须依法杀一批,有些要长期关起来,否则犯罪的人无所畏惧,10年20年都无法解决问题。

非常时期,必须从严从重打击。

一把手的决心被彻底领会了,很快,中央作出《关于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的决定》。

一场轰轰烈烈的严打拉开帷幕。

杨市是最先被蔓延那一拨大城市,几乎是紧跟着京城的脚步展开行动的,杨市军区也接到命令,全力配合地方,展开严打行动。

赵向东立即忙碌了起来,他所在的第九团接到的命令是全力配合杨市公安局,忙得脚不沾地,虽然人是在杨市市区,但好几天才有空回家一趟。

也是因此,姜宁收到的都是第一手的准确消息。

最先被打击的,当然是杨市大大小小的黑恶势力,这些往日凶悍无比的黑.道大佬以及他们所在的团伙,第一时间就被围堵逮捕了。

荷木仓实弹的士兵步伐整齐划一,开进杨市的大街小巷。外面乱成一锅粥,姜家的孩子们被拘着不许出门,姜明杰连幼儿园都不去了,大人们没必要也不出门,这热闹可不好凑。

当然,凑热闹的人始终都会有的,有一个处得好的邻居李婶过来串门,心有余悸地说:“押上车的人很多啊,一卡车接一卡车,满满当当的!”

随后她一拍大腿,“就该这样!这些坏分子就该都抓起来!”

李婶的闺女下班时被人跟踪过,幸亏家距离不远,才没有出事。

因此,对于这些黑恶势力被抓,她是拍手称快的。

这种情绪,也是大部分杨市市民的想法,虽然造成一段时间的混乱,但过后就好了,杨市就会恢复平静了,大伙儿不用晚上出个门都心惊胆战。

这大部分市民里头,并不包括邹家人。

邹思贤被逮捕了。

胡老大是第一批被捕的黑.帮首脑,面对神情冷肃的军士,冷冰冰的木仓口子,他横不起来的。胡老大此人,也不是个中二青年,江湖义气是没有的,就算有,也不是给邹思贤的。

连夜审讯,邹思贤很快就被招出来了,他买.凶.杀.人,等东郊1号地前得主横死以后,他顺利拍得该地。

时间太近,不管是胡老大还是他底下一干心腹,都记得真真的。

次日一大早,荷木仓实弹的士兵闯入邹家洋房,将坐在餐桌前,刚咽下第一口早饭的邹思贤抓捕。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邹家人大惊失色,姜艳打翻了跟前一碗大米粥,滚烫的粥水滴滴答答洒在她的大腿上,非常烫,但她现在没觉得疼。

“怎么能私闯民宅呢?我要举报你们!快放开,快放开!”。

姜艳冲过来,战士们“啪”一声动作整齐划一,子弹上膛,木仓口对准意图扰乱执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