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的贴身婢子回来时,已是满脸是血,腿软得“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夫人,郎主带二郎出去与那群贼人争论,二郎当场被人射死,郎主不敌众人受了伤,已带着府上家丁,往城门方向而去了。”

陈氏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净。

她虽得个江南第一美人的称谓,却是自小被金尊玉贵地养大的,此时美人最好婆娑纤弱之姿,她是个种翘楚,却半点不知如何应对眼下境况。

将她的神智唤醒的,还是她怀中的小人。

云哥儿挣脱,看着他阿娘,一字一句清楚地问,“阿爹是抛弃我们了,对吗?”

陈氏的眼泪立时就下来了,她心中已知晓今日被抛下的他们母子已是必死之局,却仍堵着心中一口郁气,不想让儿子厌了他的父亲,只伸手摸了下云哥儿的脸,强颜欢笑,“云哥儿你别瞎说,爹是去找人救咱们了。”

云哥儿已是九岁,已跟着习武,青泠泠的眼睛瞧着她,那其中意思分明。

他转身就要去拿剑,小脸一派坚毅,却并不反驳他阿娘,“二哥既死,父亲又不在,我已是家中唯一男丁,阿娘有难,我为人子,自当保护阿娘…”

陈氏脸色霎时一变。

幼子这般小,离去的这个背影,却让她恍惚间好似看见了长子。

那时已是翩翩少年的长子也是这般跪在了她床前,她方从梦境中醒来,一句话未言,便听得长子说了一句,“阿娘,你要打要骂,等我回来再受。”

陈氏悚然一惊,从这话音中听到了不对,正要出声唤人,长子却已转身离去。

不过两日后,她就收到了长子死于游侠之手的消息。

郎主非要去报仇,可她却几度哭得晕厥过去,因她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自来与人为善,拿着剑信誓旦旦说要当大侠的长子,会这般与人械斗而殒身。

也是自那时开始,她整夜整夜不得安眠,闭上眼便是噩梦连连,梦见的都是她长子浑身是血站在她面前,一声声凄婉地唤她,好似万般不甘愿,“阿娘…”

她为人母,已失去了长子,养废了次子,唯余这个与长子相像的幼子。

陈氏骤然转身,端起桌案上原来是备给她夜间安眠的药碗,将里面的药汁尽数倒在了握在手里的巾帕上——她夜间难安眠,又用药多年,这药已下得极重。

“云哥儿。”

陈氏唤了一声,待云哥儿转回头,她伸手便扣住了他的脖颈,将未曾防备阿娘的云哥儿按到在地板上,另一只手就握着那巾帕,捂在了云哥儿的口鼻之上。

云哥儿瞪大了眼,眼中浸了泪,用尽全身力气挣扎。

而久病的陈氏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劲,死死按住了他,硬是逼着他吸入了那药汁,被呛得满面通红,眼睛里渐渐失了神采,立时便要晕厥过去。

迷迷糊糊之间,只听阿娘轻柔的声音又在唤他。

“云哥儿,睡吧,睡着了醒来,不管有多难,都要活下去。阿娘知你心愿便是做一个行侠仗义的大侠,你长兄也是同样的心愿…你若是想,便去吧,无论前路多难。云哥儿,别为阿娘报仇,阿娘只愿你好好活着。”

那声音越飘越远,渐渐便听不分明了。

怀里的小儿彻底软了身子。

陈氏犹不放心,又拧了巾帕里的药汁硬给他灌了下去,才起身看向那吓傻了的贴身婢子,招呼她过来,扶着云哥儿走到了床榻边,按了暗格,将云哥儿藏进了地道中,又在他身侧放了些清水与吃食,将房中的珠环银两取了些放他怀里。

若有时间,陈氏恨不得为他收拾出个大包袱。

可门外的喊杀声已在不断高昂,他们耐不住,马上就要冲进来。

陈氏撑着身子收拾好痕迹,遮掩住暗道入口,又将那妆镜中还剩大半的钗环收拾都倒给了那婢子,与她笑语,“趁如今还有一线生机,你赶紧先走。”

婢子一怔,眼里就滚了泪,“那娘子呢?”

“我?”陈氏恍然一笑,“江湖奔波,我怕是受不住苦的,还不如守在此处,死得干净体面些,也好早些去陪陪风哥儿。”

婢子还要再言,陈氏已伸手推她,另只手便挥落了案上的灯烛,又去扯了墙上挂着的剑,与她最后说了句,“走吧,莫惊吓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

又一章更新,云哥儿也变成孤家寡人了,哭唧唧…

下一章,珈以要把人带走了~~

哼哼,套路被人猜到了,于是我决定换个套路~~~

这个故事的评论剧冷清,大家是不喜欢吗?

第71章 魔教里的女侠(5)

珈以漏夜策马而来,严府门外火光滔天,来来往往的人具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又都被大火染上了一层黑灰,轻易已辨不出人来。

好在她曾在严家走过好几个来回,认得府中仆从的各式衣物,一伸手就拦住了个穿黛衣的婢子,要没错,应该就是云哥儿他娘跟前的人。

珈以一句话还未问出口,那婢子浑身一抖,立即就喊了声,“郎主出门往西城门的方向去了,府中并无人!”

一长串话说下来,那婢子已惊吓得浑身是汗。

她怀里藏着的珠环那样硌人,她想着出门前娘子的决绝,想着她一路过来尽力弄翻的那些烛火,想到如今身在火场昏迷不醒的小公子。

她就盼着,这些人是冲着郎主来的,别再进府去细细搜捕。

果然,珈以如了她的愿,留了六人在此处看守,自己便带着人朝城门追去。

晚她一步进城门的腾星野,正好遇见了仓皇而来的严守耀。

他早在珈以那知晓了事情脉络,对这自私好利的小人没半点仁慈之心,带着教众就将人拦下,正好赶上珈以折返,背后一剑将严守耀钉在了地上。

腾星野大怒,嘶喊着珈以不该夺他功劳,然后猛而想见如今严府应该空着,假意带了人就朝严府而去,珈以自然立即让自己的教众去拦。

之后做戏,也不过就是腾星野在严府中狠抢了一回,激起那些江湖人的怒火,然后以少对多不幸负伤,逼着教众们带着他溃逃回西陵山。

他顶着重伤在滕萧面前演一出戏,话里话外都是他学艺不精,有负于父亲,却又不小心提到他起步太晚,揪起滕萧对他的愧疚之情,反倒好言安抚他。

与珈以说了那一通话,滕星野的念头也转了些许,想着日后若是能用这神功亲手打败滕萧,不更气得他吐血三升,学起来竟是比往日更用心精进。

而这边,严守耀的护卫早就在方才伤得差不多,珈以将剩下的解决好,才施施然走到在地上爬行了好几步,血几乎浸透了青石板的严守耀面前,缓缓拔出了他背后的剑,与他打招呼,“严伯父,好久不见,您怎么不往我家送糯米鸡了?”

严守耀整个人悚然一震,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来。

珈以长了年岁,却依稀还能看出年幼时的模样。

严守耀霎时间忘了伤口的剧痛,整个人几欲癫狂,竟是瞬间爆发了力气嘶吼出声,“不可能,你们都死了,我亲手…”

他忽然闭嘴。

“是,您亲手当着我阿爹的面,往我后背捅了一刀,又在我家放了大火,我怎么可能生还呢?”珈以提剑,慢慢地站起身来,一剑下去,削断了他的右手,“我原本答应了风哥哥,等十年,让云哥儿立住了,才找您寻仇的。”

她又慢悠悠地将剑上的血迹在疼得满脸发白的严守耀身上蹭干净了。

“可谁让您养了个惹事从不嫌事大的牲畜,偏自个又是个寸寸计较,上不得台面却还非要在台上唱大戏的畜生,这您抛弃了道义与人伦,灭了我叶家满门,又亲手杀了长子才得来的锦绣繁华,竟连十年都没有撑过去呢。”

珈以说得很慢,又浑然是个幼童的口吻。

可她说着话,那剑就不停地往挣扎不断却挣脱不了的严守耀身上割,硬是在他身上拉出了许多口子放血,然后又慢条斯理地,将血抹在了严守耀身上。

严守耀几乎要疼得晕厥过去,心里又恨又气,脑子却还转着,想清楚了其中关窍,立即想到了脱身之法,“珈以,你风哥哥可是你救命恩人,我可是他爹,你许诺了他十年,你父亲又是那样仁义的人,你可不好违诺啊!”

“噗嗤。”

珈以真是被他无耻得要笑出来,“我爹,风哥哥,严守耀你居然有脸提他们啊?他们不就是因为太过仁义,而死在你这个寡廉鲜耻的牲畜手上了吗?”

说话间,似乎是恨极,珈以动手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

严守耀已是奄奄一息,珈以将他往马上一扔,朝着城外多狼的野山跑去,将血淋淋、全身上下几乎没一处不疼的严守耀往山顶边缘一扔,她才似想起什么,又笑了声,“想起来,还有件事没告诉严伯父您呢。”

她唤一声“严伯父”,严守耀就忍不住浑身一颤。

“您这么急急忙忙出城门,将云哥儿和严伯母扔在府里不管不顾,是因着柳城里,你藏着个外室和私生子吧?那可真不巧了,那孩子啊,压根不是您的。”

快要气绝身亡的严守耀浑身一悚,立时便怒火攻心。

他迷蒙的脑子已难以思考,多疑且自卑自私的性子却让他瞬间意识到了这种可能性,他在地上抖动了几下,似是想起身去找个说法。

珈以不再拦他,她揉身坐到一棵巨树上,看着树下的严守耀不断挣扎,鲜血从身上各处伤口里渗出来,引起了夜间密林中的狼嚎。

当年严守耀故意在叶父面前捅了原身一刀却不让她气绝,火舌卷起之时,她几乎都能听见身后小弟低落的呻.吟声,更遑论是眼睁睁被困死在火海里的叶父。

她如今,不过是报了仇而已。

珈以在树上候了半夜,底下只剩零散的苍白人骨,她才揉身下树,舍了那马让它自去,踩过一路屋檐,落在了被大火烧了半夜的严府面前。

半夜已过,镇宁浇了场瓢泼大雨,也浇灭了严家的大火,未曾波及到左邻右舍,而听闻过江湖人围了严家讨要说法的声响,又听见魔教众人与江湖人士打闹的响动,周围竟是一个敢出头的人都没有。

雕梁画栋都变成了一片漆黑。

和七年前的叶家何其相似。

珈以坐在墙头,靠着墙边的那棵樟树,看着这满目荒凉,慢悠悠地从腰间掏出个水囊,饮了一口,将其余的尽数倒在了焦土之上。

“十年之约,尚余两年有余,我另偿还于你。”

她循着记忆,先去云哥儿的院子里翻找了一通,并未瞧见九岁小儿的骸骨或躲藏的人影,这才想到了之前瞧见的那个婢子的异样,摸去了主院。

地道里,云哥儿其实已经醒了半个时辰了。

他伸手试图推开上头的出口,可那上头不知是押了什么,重得他根本推不动,而他又害怕贼人未走,想起模糊间听见的阿娘的嘱咐,并不敢大喊大叫。

父亲抛弃了他们,阿娘怕也已身陨,此后,他便没有家了。

心中沉闷压着的东西似乎比那顶上的还重,可他却哭不出来。

他孤身一人,便是哭了,也不会有人来哄,反倒引得贼人瞩目,徒增烦恼。

云哥儿死死地攥紧拳头,试图从昏迷前的蛛丝马迹中找出些什么——他二哥便是再混账,应该也惹不起那么多的江湖人,况且父亲都出去解释了,又为何会被逼得弃家而逃呢?这其间,不可能没有预谋。

可他却想不出任何疑点。

父亲并不喜他与长兄相似的正义刚直的性子,往日议事从不叫他,书房他去不得便罢了,上次他在旁人面前说了几句,不过才说到日后的江湖梦,他爹便气极将他送回了后院,连前院都鲜少让他去了。

他连府上来过何人都不知晓,又怎知仇家是谁。

他竟这样没用,竟…

云哥儿正咬牙死死忍住几乎将他压垮的情绪,猛就听见了头上的声响。

他就像落在了陷阱里逃脱不得的幼兽听见了猎人的脚步声般。

云哥儿伸手一摸,摸到了他阿娘放在他怀里的簪子,握紧了在手里,将尖利的那一头朝着入口,就等着入口被人开启时狠狠给人一簪子。

有雨丝落了进来,入口不断扩大。

云哥儿握紧手,猛地朝上方刺去。

他的手腕却被人抢先一步抓在了手里,紧接着就是一声低笑,“不过就是这次忘了给你带糖葫芦罢了,云哥儿你怎么这般生气啊?”

熟悉的声音乍然间让云哥儿回神。

他瞪大了眼,天边已经破晓,他能看清眼前的人影。

珈以被猛扑过来的小男孩撞到在了一地的废墟里,她的脖子被人死死搂住,她的肩窝里埋了个小脑袋,灼热的气息扑在她颈侧。

云哥儿终于能放开嗓子,嚎啕大哭。

他哭自己的家破人亡,也哭自己的年幼无力。

他哭了许久,哭到眼睛生疼,哭到嗓子干哑,哭到牛毛般的细雨已将他浑身打湿,然后他才冷静下来,深吸了一口气,站直身子,站在珈以面前。

小小的男孩在这个雨夜脱去了所有的稚气。

他的小身子挺得笔直,他的语调坚定有力,他说,“我要报仇。”

有血花溅在了一地黑灰之中。

珈以伸手过去,掰开了他紧握着的小手,答应他,“好。”

她掏了手绢,将云哥儿被自己扣得伤痕累累的手掌简单包裹了下,然后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很和缓地告诉他,“报仇可以,但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仇恨的,是世上最可怜的人。我不希望你成为这样的人。”

云哥儿耳边好似响起了模糊前听见的阿娘的嘱托。

他拧着小脸,点头,“好。”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男主他爹领了便当,女主正式成为男主的杀父仇人。

至于她为什么要回过头来找云哥儿,自然是因为任务啊~

之后便是两人相处的日常啦!

看来大家不是很喜欢这些复杂的背后故事,但是为了整个故事展开,还是该说一说的~~

毕竟咱们这个故事的主角是珈以,而她的主要就是完成任务…

第72章 魔教里的女侠(6)

珈以带着云哥儿,连夜出了镇宁,赶了路,在次日傍晚到了潜林。

她在潜林有一个小院子,便带着云哥儿住在了那。

院子定时雇了人来打扫,倒是没显得有多脏乱,稍微收拾一下,就有了两个能住人的房间。

两人都饥肠辘辘,珈以毕竟对潜林更熟些,出去买了饭食。

她回来时,就看家云哥儿站在院子里那颗估计得有好几十年的梅花树前,仰头看着已经冒了花苞的梅树发怔,脸上放空的神情难掩悲伤。

珈以放了饭食,走到云哥儿背后,待他匆忙回过头来想要掩饰脸上的神情,她却像是没看见一般,朝他伸出了两只手,一手摊开,一手紧握拳头,用还是哄孩子的语气问他,“云哥儿这会儿,是想要吃糖,还是想要抱?”

连办法都是对小娃娃的办法。

云哥儿努力了下,却还是没笑出来,只红着脸接了她递来的糖,放到了嘴里,抬头看着她,很诚恳地与她说了声,“谢谢。”

珈以陪着他安静用了饭食。

夜半时,她听见了细弱的,闷在被窝里的哭声。

次日,那梅花树上的小花蕾,竟有半数,都是含苞待放了。

珈以带着云哥儿,在院子里想要摘了梅花酿酒,折腾了一整日才弄好一小罐,晚间用了饭食,珈以又拿来个陶土瓦罐,先把那一小坛梅花酒给放了进去,又递了纸笔给云哥儿,“有些话,我知晓与旁人说了无用,那便写下来。”

往前的云哥儿,即使有再多的烦忧,转开了心神依旧能露出笑颜,可逢此剧变之后,他已经三日未曾能笑了,人眼看着都飞快地瘦削下去。

“将你如今的烦心事写下来罢,云哥儿。”珈以拧了下他自己扎的,凌乱的发髻,与他笑了笑,“人生总有些坎坷要迈过,你悲伤丧气也罢,满心斗志也好,日子总是这样过去的。如今你在伤神,好在还是有人在惦念着你的。”

云哥儿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了桌上。

他大哭了一场,珈以待他哭完,领着他去洗了脸,回来却是和他分别在桌前写了那纸条,最后才与他一起将分装在两信封里的纸条放到了瓦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