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罐口抹了封泥,在梅树边挖了个坑,两人一起把瓦罐放了进去。

“等你何时如愿以偿了,你再来打开这个瓦罐。”

云哥儿点头,却又觉得不对,“那女侠姐姐你的呢?”

“我的?”珈以笑了下,拿了根树枝,在那松软的土地上画了条鱼,朝那条鱼笑,“我的信,那时对云哥儿就不算是秘密了,你若是还想看,也可以看一看。”

云哥儿看着那条鱼,也拿了树枝,画了一条,慢慢地“恩”了声。

那日之后,他的确是渐渐好了起来。

夜晚不再醒过来闷声哭泣,也愿意偶尔走出家门,更是重新练起了严家心法。

叶严两家一来便是灭门之祸,不是没有缘由,他们这些武林世家的孩子,自小便会熟记家中的武功心法,便是为了能在心法毁损之后,再依样默出来。

就在云哥儿振作四五日后,江湖上传播的流言,终于传到了潜林。

传言说,严家之所以惹来灭门之祸,是因着惹了魔教。而他们会招惹上魔教,是因那将潜林叶家灭门的人,就是严守耀他自己,而他却将祸推给了魔教,更为此不惜杀了找他正名的长子,才激起众怒,给了魔教一个可乘之机。

原本那些江湖人逼着严二,只是为了借他为突破口,让严守耀吐出些切实的利益来。没想那严守耀咬得死紧就是不给,有个人冲动之下就将严二给杀了,见了血,双方就此乱斗,却没想,严家突然就着了火,那主母与小郎君就这般死了。

严家经此大祸,偏严守耀一人逃脱。

那些逼上门去的人心中便瑟瑟发抖,正商议着该如何防着严守耀报仇,突然间就有个叶家旧仆站出来,揭了这桩陈年旧事。

上好的借口摆在面前,那群人一合计,便传出了这流言。

而潜林又是叶家旧地,叶父在潜林可甚得人心,这流言一传开,那街头巷尾的人,立时就将严守耀骂得猪狗不如,旁附流言假装为证者层出不穷,严守耀竟就这么被钉在了人人唾骂的江湖败类的耻辱柱上。

云哥儿出门觅食,在面铺里将来龙去脉听了个清楚。

他心里是不肯信的,可他偏偏又想起阿娘数次质疑长兄死因,想起他想学长兄,当着众人面说要坚守道义却惹得父亲大怒,再也不让他去前院。

他一方面告诉自己不能这般质疑亲父,可另一方面,他却忍不住从记忆里去搜寻各种痕迹,想起父亲往日私下教导的理论,竟是越来越觉得,此事可疑。

竟是连他都怀疑亲生父亲。

云哥儿在面铺里心思急转,根本没吃几口面,偏这会儿天上开始飘雪,他在冷寂的屋子里独坐得手脚发凉,猛地才想起清早说有事要外出的珈以竟是如今都未归,心下惶恐惊惧,竟是连坐都坐不住,快步走到了院子里。

他走得快,心中又惶恐不安,竟被脚下薄雪绊了脚,摔在了庭院里。

薄雪落地化水,有些结了冰,有些却化为污水,将他一身白衣弄得污秽不堪。

云哥儿这会儿却顾不得衣裳,匆匆爬起身来,又要去开院门。

院门一开,他便听见了院外传来的有些粗嘎的男声,“洛师妹要喜欢这株梅,便是整棵都砍给你又何妨?”

言语之间,竟是拔剑要跃上墙头。

他的目标所指,正是埋了陶罐的那棵梅树。

云哥儿心下一惊,快步出门喝止,他心下情绪翻腾,唯恐护不好这棵梅树更被珈以厌弃,便寸步不肯相让。偏那少年也是暴戾性子,又一心在心上人面前出头,哪里肯被他个小儿折了脸面,两人竟几言不和便动了手。

那少年名唤何林,因天资出众而被师傅看重收为首徒,一贯在门内都是受万人敬仰的,怎料几十招过后仍不胜个无名小子,他心下恼怒,便出了杀招。

云哥儿狼狈避过,砸在地上,跌破了嘴,吐出一大口血。

何林执剑站在几步之外,冷笑一声,“小子不识人,我乃玄危宫首徒,你又是何姓名,家学深奥至此,又何必在这小门小户躲躲藏藏,快报上姓名来!”

他这是在为自己挽尊,免得落个与蓬门小儿对打还赢得艰难的名声。

云哥儿抹了把嘴边的血,看着周围墙上探头探脑的邻人,想严家如今的处境,只撑起身子站稳,“无名无姓,为何要报于你?”

何林没了台阶,心下急怒,剑招一转,杀意毕露。

他已起了杀心,招招犀利,云哥儿毕竟年幼,夺过几招后已是力竭气短,眼看着就被逼到墙角,那剑夹着杀气,直袭他的面门。

身侧突然斜插一剑,将那杀招挡了,手腕一抖,逼得何林倒退了三步。

“与小儿对打,反被激起了杀意,你这少年人倒真是有趣。”珈以上前两步,将云哥儿挡在身后,执剑起了个手势,“不如与我来战一战如何?”

她看着才与何林差不多年岁,可那气势却浑厚若长他们二十余岁。

何林方才与她交手,知她内功深厚,不战便露了怯,正巧身后师弟上前劝说,他便借这台阶下了,扔了句“无名小儿忒大的脾气”,带着人就匆匆走远。

珈以带着云哥儿进了门,院门一关挡住了各方视线,回头看了眼云哥儿,第一句话便是,“你怎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云哥儿呐呐,只半低着头吐了句,“他要砍了那梅树,我是想拦他…”

他原是想和珈以证明,他并非故意滋事,免得引起珈以的不满。可这话听在珈以耳中,便觉得他有些不识变通,与他那长兄相似,心里认定了的道义,便是撞了南墙伤得头破血流也要护着,倒是因太过正直而少了些转圜。

她皱了眉头,隐带斥责,“一棵梅树罢了,又哪里有你重要…”

“我又有哪里重要?”云哥儿难得截了珈以的话,而他抬起头来,珈以才发现他满眼都是泪,一双眼睛憋得通红,“我如今没有家了,我连姓都没有了!再也不能告诉旁人,我便是镇宁严家的嫡幼子严枕云,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整张脸都因这低哑的嘶吼而憋得通红,额上青筋暴起,牙齿咬得死紧,他紧握双拳站在原地,困兽之斗般弓了身子,浑身都是暴戾之气。

家破人亡,父亲身败名裂,母亲葬身火海,他什么都没做,却一无所有。

从天堂跌落地狱的感觉,谁都受不住。

云哥儿想要嘶吼,想要毁灭,想要摧毁身侧的所有。可他做的,却不过是紧绷着身子在院子里转着无用的圈,嘴里一声声质问,“为什么我就没有家了,为什么我就没有姓了,明明我什么都没有做,凭什么?”

他明明那么想毁灭,可他却强压住了,没去伤害任何人。

珈以似乎可以想见严枕风在等她醒来的那两日里的煎熬与焦灼。

她叹了口气,上前一步,趁着云哥儿背对着他,一个手刀劈在了他颈侧,接住了骤然软倒的人,然后抱着将人放到了床上,给他盖好被子,转身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次被相信的人从背后放倒的云哥儿内心已经哭出了一吨眼泪…

下一章预告:

珈以,“我不是好人,旁人都叫我妖女。”

恩,感觉这个故事不得各位小天使的欢心,但我还是按着原思路先写,毕竟也算个江湖梦了。

第73章 魔教里的女侠(7)

珈以用的力道并不重,云哥儿醒来得很快。

他一睁眼,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就听见旁边一道声音慢悠悠地传来,接着就有人走到了他床边,“醒了?醒来先喝碗粥。”

温热的粥递到嘴边,云哥儿记起自己之前的癫狂模样,脸变得通红,闷声接了过来,不敢多说半个字,低头乖巧地喝得干净。

他喝完把碗放下,犹豫了瞬,捏着那碗,期期艾艾地问珈以,“阿姐,你救了我,便如同我的再生父母一般,我日后定待你入亲姐,”他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自己的诉求,“我暂且,跟着你姓好不好?”

大侠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自是有自保的底气,而他若想自保,少不得暂时亏欠祖宗,在江湖中隐姓埋名一段时日。

珈以瞧了他一眼,并未指责他的行为,只说,“我没有姓,我也不能给你。”

叶家不过是江湖人推出来给严守耀落井下石的那块石头,底下还在觊觎叶家功法的人不是没有,她还在魔教之中,自是不能再姓叶。

云哥儿疑惑了一瞬正要询问,就听站在床边的珈以又接了句,“如今江湖上名声最好的便是东极,你今日遇见的那人,看身上衣裳,应该也是东极玄宫门下的人。你今晚好好休息,明日晨起收拾好了,我便送你去东极。”

那碗“嗙”的一声落在了地上,碎成了好几瓣。

珈以低头看了眼那碗,还未抬头,云哥儿就扑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臂,紧紧拽着她的衣裳,眼睛里一派惶恐,“姐姐,你不要我了吗?”

他嘴唇哆哆嗦嗦,想说什么,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这瞬间,他突然有那么几分挫败与不甘——为何他不是父亲或二哥那样的人?若他学了他们的性子,这会儿就可以不管不顾,非缠着姐姐要赖着她了。

但他又分明清楚,她救他已是好心,他不该奢求过多。

可…可他如今只认识她,他就不能跟着她吗?他可以什么都不要的!

云哥儿手攥得极紧,珈以并未去掰他的手指,只看着他,极缓极慢地给了他一个选择,“云哥儿,若报仇与我,你只能选一个,你会怎么选?”

骤然间,云哥儿紧攥着的手就松了力道。

珈以趁着他这一瞬的反应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去开了房门,“地上有碎瓷,你若要下地便小心些,锅里还有粥,若还腹饿,你自去取用便是。”

云哥儿呆呆跪坐在床榻上,失了反应。

他枯坐了一夜,次日晨起,珈以走到他门前轻敲了几下,唤他,“云哥儿,收拾下起身了,我去买了朝食放在桌上,你先吃,我去赁辆马车。”

脚步声渐渐走远,朝着院门去了。

云哥儿开了窗,正好瞧见她站在院里,瞧了会那尽数开放的梅花,出了院门。

她不可能没听见他开窗的声响,却依旧没回头看他。

这是打定了主意要送他走。

昨夜的衣裳还穿在身上,云哥儿穿了靴,盯着那一地的碎瓷看了许久,拿了巾帕来把碎片包了,收拾好来潜林后珈以给他买的两身衣裳,小小一个包裹拎在手里都没多少分量,他去吃了朝食,乖乖坐在正堂等着珈以回来。

珈以回来却未进门,只在院门外唤了他一声,云哥儿起身往外走,走到梅树边停下,指着那树问珈以,“我能折一支带走吗?”

他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

珈以有那么一瞬,不知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

她这世就是个必死的局,与谁深交就都不过给人留个唏嘘叹惋的结局,滕星野那她已说得明白,却不好直接和云哥儿说,我大抵死得早,你别念着我。

她只能尽量减少与云哥儿接触,却不想他因此失了模样。

失神了一瞬,在云哥儿看来,已是不同意的讯号,他脸上强挤出的笑有些挂不住,强行找了个台阶下来,“是了,花难得开得好,是不该攀折了它。”

他这话正说到半数,珈以快步进来,与他擦肩,折了一大支梅递给他。

云哥儿睁大了眼,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馈赠,受宠若惊。

珈以心下长叹一口气,伸手拍了下他的肩,“云哥儿,我送你走,并不是你做错了什么或嫌你麻烦,只是因为我养你有些不便利,你跟着我也不合适。”

云哥儿苍白的脸色都缓了缓,他张嘴要说,珈以却径直朝外而去,“走吧。”

她送走他的动作还是很坚决的。

珈以只赁了马车,却没请车夫,自己驾车朝着东极所在的宁州而去。

云哥儿在车里坐不住,趁着午膳的机会也坐了出来,替珈以拿着干粮,让她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掰着吃,偶尔还给她递水囊,免得她噎着。

饶是如此,珈以还是觉得这粗劣的干粮有些硌嗓子。

她从来不愿意委屈自个,吃了这顿,傍晚停了马车就带着云哥儿摸进山林里去猎了两只山鸡,又摸出车里的小陶罐,煮了锅糊糊汤。

接下来几天,基本也是白日赶路,夜晚寻了合适的地方才吃顿好的。

十几日后,他们已在与宁州一州之隔的宣州。

珈以傍晚找了个客栈投宿,沐浴完绞干了长发正要入睡,就听见房门被人敲了几下,极力克制的力道,“阿姐。”

云哥儿只说了两个字,珈以却觉出了不对,猛地开了房门。

站在她门口的云哥儿疼得满脸发白,额上满是冷汗。

折腾了一通,珈以将人送到了医馆,老大夫一看,只说是吃坏了东西,休养几日,吃些素净的变好,还给二人在后院收拾了个厢房安歇。

珈以坐在窗边,看着云哥儿乖乖将浓稠苦涩的药汁喝了,忽就说了句,“云哥儿,拦这几日,你我还是要分别的,你又何必呢?”

他们用的膳食都是同样的,怎可能偏偏云哥儿病成了这模样?

被拆穿了小伎俩的云哥儿这次却比之前镇定上许多,他稳稳地将那碗放在了案几上,转回头来面对着珈以,还能朝她笑,“我只是想试一试,阿姐能不能再为我心软。”他笑里多了些苦涩,“若一次都不敢,我实在不甘心。”

一路上他并不是没有小小试探过,在他看来,报仇与阿姐并没有冲突,他只是不想离开这个他心里仅剩的亲人。

珈以看着他,叹了口气,“我是怕来不及。”

她这话意思不明,云哥儿还待开口再问,忽听得头顶有轻微的脚踩瓦片之声,珈以箭步上前捂住了云哥儿的嘴,和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凝神朝外细听了听,将云哥儿往床上一摁,盖上被子,示意他切勿出来,自己便翻窗而出了。

很快,随着人落地的闷哼声,门外传来了一声暴喝,什么兵器破空而来,“妖女,我兄弟几人从耀州城外追了你三日,就是为三年前我惨死的兄弟们讨个公道,用你的血,来祭他们的在天之灵!”

珈以的声音从屋顶落下,堵在门前,“做了拐卖人口的勾当,耀州城外的河道都不知帮你们填了多少尸首,你还有脸面说什么在天之灵?”

双方交手不忘动嘴,夹杂着破空声不断。

似是来人被打得有些吃力,那最开始暴喝的汉子音调都哑了,“这妖女净堵着门口,她那一路同行的娈童定是被她护在房中,兄弟们快拿了他为制!”

话音刚落,一箭破空而来,扎在了墙上。

云哥儿早在意识到不对时便躲到了屋中角落,他腹泻体虚,只是些微动作都累得满头是汗,在心里真是恨极了自个不懂事的行为。

若他未曾任性拖延,阿姐这会儿就不用如此费力地护着他。

好在这些人未成多少气候,医馆的老大夫心惊胆战地叫来官兵时,珈以已将他们打得半残在院子角落捆成了粽子,朝着那群满脸震惊的官兵只说了句,“这些都是耀州城的水匪,官府告示上每人一百两白银,此处共八百两,请于明日午时前送至医馆。”

那队官兵一脸震惊地带了粽子们走,老大夫又送了跌打损伤药来。

珈以谢过,门一关,先去拔了墙上的剑,坐下卷了衣裳,给胳膊上的伤敷药。

云哥儿方才穿着中衣在地上滚了一圈,这会儿怕脏了床榻,并不往上面坐,只撑着墙背对着珈以站着,待她出声说好才转回身来。

他神情镇定,似是并不好奇珈以为何会引贼人上门。

可珈以原本就打算先跟他摊牌,给他指了把椅子坐着,又将他裹来的厚披风给他递过去盖着,才与他掺着假话说真话。

“我七岁时,家里也遭了横祸,我经人搭救,才捡回一条小命,可救我那人自有事烦忧,将我放在了破庙之中,我高烧不退,遇上了我如今的主上,才算是被救活了。活命之恩,自当相报,我便时时要帮他做些事,这些年在江湖上留下的名声…唔,方才喊我‘妖女’的,应当也算比较能入耳的了。”

她说起这些,还能朝云哥儿笑,“所以,从一开始,我就骗了你。我不是女侠,也不算好人,我是妖女。”

云哥儿怔怔坐着,呆呆望着她,似是被吓到了。

珈以拿了个装药的盒子在桌上转着,按停了才回头看他,“怎么?这样就被我吓到了?日后看你小子还敢不敢轻信了旁人,还敢不敢非要缠着,跟着我。”

那小盒子在桌上骨碌碌的响,若是个人,怕是要被她转得晕头转向了。

“不。”

云哥儿突然出声,吓得珈以失了手,那小盒子“吧嗒”掉在了地上。

珈以却顾不得去看它,抬头朝云哥儿望去,却见他微微一笑,似是想清楚了什么,“不,正因为这样,我才更要跟着你。”

他望着珈以,一字一顿,说得好似在立誓,“我要保护你。”

作者有话要说:

云哥儿长得很好看,一个很好看的人含笑望着你,跟你保证,我要保护你…

不要说(快)十岁的小朋友不会撩人,我就认识一个,十岁,还要我帮他通关《植物大战僵尸》的小朋友,但凡和女生握手,都是十指相扣,最喜欢唱的歌,也是“我曾经穿过山河大海…”

就这么一路牵着手走回来,一路让人陪着他唱…

主要是,你跟他说,握手不能这样握,他还会脸红,然后说,因为姐姐你长得好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