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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界无主十余日,一切依靠司矩艰难支撑。新晋花神凉玉只简单地办理了交接,拿走了花神印,却没有理政,也不曾上天,尽管各式各样的通传和邀请多得如雪花飞来,好言好语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她也未曾回应。

传闻此女力压邛戾之女,各项指标直逼当年的紫檀殿君上,如此厉害,桀骜一些倒也没什么错。更何况,被冤枉暗害两百年,那紫荆花仙流觞上天宫作证后,四面八方的仙人,都为这颠倒是非、欺负忠良、指鹿为马的行为口诛笔伐,觉得凉玉没有痛骂天宫、一脚踹翻南天门,已经是十足客气了。

事实上,继那一场大战后,几乎没有人再见过凉玉的面,只是有人偶尔在深夜里的雷刑台上,见到她被一道道雷劈得满地打滚,呜咽微弱。躺许久之后,又慢慢自己爬起来,敛了外衣步履虚浮地离开。

众仙不禁大胆猜测,难道是大魔头一死,这位颇觉天下无敌,心中寂寞,特意跟天雷过不去,没事劈着玩,磨练一下自己的意志?

唉,鸿鹄之志,燕雀安知。

凉玉在案头备药,巍因上神见她精神不振,脸色白得吓人,像是刚放了十几碗血一般,调侃道:“也不见花神殿下您鞠躬尽瘁理政,怎么如此憔悴,难不成昨天半夜又捉兔子去了?”

凤桐在这张寒玉床上昏迷不醒已经十日,一次没有睁过眼睛,但也没有死,还可进仙药,维持着一种非常微妙的无意识的状态。即使这样,凉玉也一直黏在他身边,日日看他一万次。看得巍因上神凉凉地讽刺:“别看了,看能把他看醒吗?”

凉玉眯眼一笑,却不搭腔,将手放在凤桐额头上试了试,又吹了吹药,以勺子娴熟地撬开他牙关,小心翼翼地喂了他。

巍因上神替睡美人风桐掖了掖被角,定定地看着凉玉,状似随意:“那日回来时他经脉全断,只剩一口气,现在断掉的部分全部接起,气息润泽得不似个垂死的人,丫头,你老实告诉我,世上有这样的妙手神医,本上神怎么不认得?”

凉玉往汤药里丢了一块方糖,咕噜噜地搅化了,自己尝了一口,才小心翼翼地喂下去,漫不经心道:“没什么,我将花神印切下来一个角,给凤君塑了血脉。”

巍因上神如遭雷劈,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指着她的脑门:“你、你当花神印是块发糕,说切就切吗?!”

凉玉舔了舔嘴唇,似乎想到了什么,漆黑的眼眸活转过来:“嗳,我还真有些饿了。”

“你……”巍因上神简直受不了这两个人天大地大都不当回事的样子,一个随随便便以自己的小命干涉天道,一个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的官印当发糕切,世上怎么会生出两个这样的怪胎……

凉玉完美继承了风桐的轻狂,十分不满意地看了他一眼,“那又如何,不过是一千道雷,每天十道,总有领完的一天。”

也只有紫檀殿的女儿敢跟天道讨价还价,连受刑也能按揭——巍因挥了挥手让她闭嘴,彻底没了脾气。

大战后十五日,花神凉玉行正式嗣位礼,头戴百花星冠,中横一道簪,左右各垂下闪闪烁烁的流苏,银线坠着破碎的星子,埋在乌黑的发间,朱唇似血,眼眸漆黑,面无表情地走完了全程。

她踏足之处,繁花盛放,长长裙摆拖过,彤云一般,无人敢抬头逼视。与二百年前相比,这位花神容颜分毫未变,可是,好像哪里都不一样了。

嗣位礼后,花神将司矩召来,简单嘱咐了两句,便按例上天宫致谢去了。

二十位竖着高髻的女仙左右开道,迎其上天,一路所见诸人,无不毕恭毕敬,笑脸相迎,拉住她便要客套半天,又要婉拒半天,才能婉拒一些自己并不需要的神兽或珠宝。

凉玉看着,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当年爹爹要头上戴个冠,用珠帘子把自己的脸挡起来——可见是眼不见心不烦。

最终磕磕绊绊地到达天帝面前时,整整迟了半个时辰。白色帷幕飘荡,掩盖着最高位者的真容,隐隐只能看见坐在宝座上的人影,威严神秘。帷幕旁边,照常站着绛紫色官袍、威风凛凛的应龙。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应龙远远看到她,鼻子里“哼”了一声。

第92章 尘埃落定(下)

天帝并未计较她的迟到,淡淡开口,声音浑厚:“事情前因后果,疏风与司墨二人已经禀明,人证物证齐全,这二百年,爱卿受委屈了。”

凉玉道:“不敢。”

天帝又道:“是孤错怪了你,多亏你不计前嫌,为仙界立了大功。”

凉玉道:“不敢。”

应龙见凉玉一副任打任杀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刚要开口,天帝便又说话了,语气依旧十足迁就:“卿是在与孤置气吗?”

凉玉起了一后背鸡皮疙瘩,干干道:“臣没有。”

两相沉默,气氛一时尴尬至极,说好的君臣和睦,因为凉玉的不配合,连开场白都难以继续下去。

天帝叹了口气,接着道:“听闻爱卿以瓶盛温玉的气血。温玉乃邛戾之女,魔界遗孤,煞气浓重,总佩戴身边,也多有不妥。卿打算如何处置呢?”

凉玉向帷幕后面望了一眼,慢慢道:“臣杀温玉,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仙界。”

天帝称赞:“卿之忠义,孤甚为佩服。”

凉玉从怀中掏出瓶子,握在手里:“那么自然,这祸秽引子也要交由陛下,保四海安泰。”

天帝对于她出乎预料的配合和直入主题的态度十分满意,“卿之高义……”

“可是陛下。”她抬起头,花冠上的流苏一坠一坠,红色艳妆不仅给予她如花娇颜,还给予她一种触不可及的距离感,“臣有三个条件。”

红唇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让人看不清楚她心中所想。

天帝默了片刻,“爱卿请说。”

“温玉为构陷忠良,不惜暗害臣的老师玉郎,害老师无辜蒙难,臣心中实在不安。虽然南昌星已落,臣依旧要求天宫尽力挽救玉郎。”

天帝颔首:“这是自然。”

凉玉停了停,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望着帷幕之后:“臣能打败温玉,全靠凤君以身家性命为注,用乾坤阵引来天罚,算起来,这应该是臣与凤君两人的功劳。臣请天宫,为凤君尽力诊治,还他修为。”

天帝想了想,极其稳妥地答道:“寡人同意。”

凉玉接着道:“其三,臣要陛下,为鸿渐上神平反,再复凤君神君位。”

天帝不语,大殿上骤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应龙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这有点过分了吧!”

许久,帷幕后传来天帝冷淡的声音:“爱卿,这两件事间并无关联,功过分明,孤不能因此而答应你。”

“臣知道。”凉玉冷冷一笑,连眸中都是寒意,“此事关窍,不过一个昊天塔,对不对?”她向前一步,“若凤君愿意将昊天塔交与天宫,陛下还不愿意答应吗?”

天帝怔了,片刻后才顾得上回答,声音疑虑中带了一丝兴奋:“爱卿做得了凤桐的主?”

“那是自然,只不过——”她歪过头去,神情竟然有些天真,“凤凰一族一直守着昊天塔,若此神器回归天宫,凤凰如何得以庇护?”

她慢慢道:“臣有一个两全的法子,刚好凤君的碧鸢剑撅断了,不如陛下就将轩辕剑赐给他吧。”

四周再一次诡异地静默。

应龙看她的神情,简直像看一个疯子,他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许久才道:“凉玉,你脑子是不是不好使了,轩辕剑乃上古神器,怎能轻易送给他人?”

凉玉道:“陛下不是一直想要昊天塔吗?以神器易神器,想来十分公平,况且,当日妖仙大战时……”她压低声音,浅浅笑道,“不是陛下以轩辕剑夺了凤君九成功力,才使神器重现光辉的吗,凤君以己身修为养的剑,不给他给谁?”

天帝叹息一声。

轩辕剑被穹戾打成了废铁,仙界岌岌可危,天宫的力量到了有史以来的最低点。为使上古神器重新充满力量,他不得已用这一把剑夺了许多人的修为,凤桐只是其中一个,那名单太长,他一时半刻也想不全了。

将这样一个得来不易的神器给他,肯定是不可能的。只是这种阴暗下作之事,全不占理,怎能在此时摊开说给外界听呢?

天帝有些明白过来。

他打量着帷幕外面无惧色,眼露嘲讽的少女,感到一丝头疼——她根本不是真心归还昊天塔,而是在三言两语之间,以仙界自诩的光明磊落的形象逼迫他,故意将他逼到一个两难的境地里。

“爱卿就没有别的要求了吗?”

“臣已说得很清楚。”她眨了眼睛,语气轻轻慢慢,“臣以这瓶子并陛下所求昊天塔,换一点虚名和一把轩辕剑,臣以为这笔买卖划算得很,陛下又为何犹豫?”

半晌,天帝似是疲倦地招手道:“应龙。”

应龙龇牙,笑得有几分邪气:“凉玉殿下怕是太高估自身实力,即便是你可力压邛戾之女,也未必能在今日走出天宫之门。”

他的目光落在门口,重重天兵已将殿门把守,发出窸窸窣窣的、兵甲摩挲的声音,“因为你只有……一个人。”

翻涌的云气之上,乌压压一片黑云等待着她,要迈出这个门槛,孤军奋战全无胜算。

凉玉顺着他的目光,往门口看了一眼,笑道,“我从不曾想,陛下面对想得到的东西,也不吝惜用强。”

天帝默然不语,似在等待她的崩溃与妥协。

凉玉接着道:“可惜了。”

话音未落,将手中瓶子往底下一抛,“当”的一声,发出清脆的声响,咕噜噜地滚到了前面,是一个普普通通、空空荡荡的琉璃瓶。

她微微笑道:“陛下知道真正的瓶子在哪里吗?疏风带着它守在东海之畔,一旦臣午时不归,或者有人逼他,他便会立刻将它抛进东海中。”

她向前走了两步,欺近了白色帷幕,笑容像是无孔不入的馥郁花香,带着淬了毒似的天真和快活,“瓶子一入东海,臣设的封印便会自动解开。当年的温玉便是从一瓶气血中,以东海为温床孵化诞生,您猜猜她此番再入东海,会花几百年重生?”

她收敛了笑容,“维持仙界几百年的和平,臣已知足了。到时温玉如果卷土重来,陛下便自己想办法捉她回来吧。”

应龙指着她的脸:“你……”

凉玉回头冲他冷笑,细眉微挑,柔和而明媚的面孔上突然浮现出一丝狠厉:“手下败将,□□坐骑,本殿说话时,你最好闭嘴。”

实际上,应龙并不知道这个先前似乎并无来往的丫头,是因为他火烧桑丘、伤了凤桐才对他如此记恨,见她现下突然翻脸,实在是凶极了,生生镇住了他。

又惊又怒间,想到那日拉弓的少女,眼里满是杀气,硬生生咽下一口气,憋得满脸涨红。

天帝陷入深深的沉默。

自妖仙大战以来,他一刻也没有拥有过安全感,这么多年来,神器都要拢到自己怀里才算放心。终其一生,他要排除万难,保一个长治久安,万世太平。

他忍受不了潜藏的隐患,忍受不了东海那里还有个待孵化的魔头,不一定哪一天攻来,防不胜防,夜长梦多。

凉玉后退一步,敛袖成礼,正色道:“陛下,臣并非有意相逼。陛下若是能答应臣的两个条件,臣保证将温玉气血交与陛下看管;臣代凤君保证,一旦外敌来入,必然以昊天塔御敌,绝不会有半分退缩。”

“只要陛下令凤君守昊天塔,血契文书一一签订,请陛下放心,凉玉与凤桐绝不会违背誓言。”

她压低袖口,毕恭毕敬,深深一福。

这一招“直杀到底,再向上抬”的谈判策略,乃是那一年凤君亲授,在这一天,她总算是出了师。

天帝默然片刻,隔着帐子窥视着红衣少女的轮廓。

他脑海里闪过的却是漫长的一段岁月,无穷无尽的、令人疲倦的对抗,曾经凤凰族镇在君侧,以上古神威保万世和平,当年那红衣少年,曾经在风云突变时,站在对抗蛩戾大军的第一线,狂风吹起他的衣袖,他有着骄傲又冷淡的眉眼,“臣不需要赏赐。”

被他父亲瞪了一眼,终于露出了一点孩子气,咬牙敛眉:“谢谢陛下。”

后来,他变成无畏的射日人,不顾人言将凤凰一族打下天界,一把凶剑轩辕,狠狠地劈在了纤细的碧鸢剑身上,劈碎了这么多年的君臣情谊。

冷汗沾湿他的头发,伤痕累累的年轻神君抬眸瞪着他,一张不甘又倔强的脸。

一晃就过了这么多年。

他终是疲倦地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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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桐睁了眼,感觉体内徐徐流动着久违的、熟悉的真气,额上菱形光印闪烁,他闭上双目,按住自己的眉头。

重伤初愈,脑海中一时一片空白。

光记得几日前似乎凉玉在他床头对他说话,声音又轻又柔,甜得像初秋刚下的梨子,这会儿人却没在,寂寞如斯。

他从冰冷的寒玉床上下来,顺手披一件外裳走出来,脸色苍白,忍着眩晕,若有所思想地触到了额上仙印,眉宇间浮现了一丝迟疑。

“神君!”两个侍女扑过来,喜极而泣,哭得梨花带雨。

他眼眸微微一转,便回了从前的□□:“哭什么,本君还没死。”

“神君……”她们似乎完全没听他说什么,一左一右扑到他怀里,竟然放声大哭,似乎要将这些年的委屈都宣泄出来。

他垂眸迟疑地看着怀里的两个乌亮亮的发髻,心里想的却是,糟糕,左拥右抱今日落了实。

他在她们背上轻轻一拍:“快起来,投怀送抱,像什么样子。”

她二人浑没有听见,滚烫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神君……呜呜呜……我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叫您神君了……”

温玉身死这一年,凉玉重登花神之位,星盘上的谶言终于成真。在这一年,南昌星玉郎身殒,天宫为其祭奠。

天帝下旨,亲自为鸿渐上神平反,追封祁光战神。其子凤桐复神君位,领神职,永永远远镇守昊天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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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桐倚在床头,锦绣为他切了一盘蛇果。蛇果光洁可爱,汁水饱满,他看了一眼,只道:“留着吧,凉玉爱吃得很。”

精神依旧不济,醒一段时间,便又要睡过去,睡睡醒醒间,已过了三日。

锦绣端着果盘,忧心忡忡,道,“神君,殿下怎么还不回来啊?”

凤桐微微一笑,面上却极为冷淡:“只怕是扣在天宫,陛下在等呢。”

“等什么?”

他顺手把果盘接过来,放到冒着白烟的寒玉床上,果子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等疏风听她召唤,从东海回天宫去。凉玉太机灵了,陛下怕再叫她骗了。”

说罢,眼中含了一丝笑意,料想他教导凉玉这么多年,竟将她歪成一颗祸水苗子。如果重华夫人还在,不知道会是什么心情。

旧伤如恶兽,再度凶狠袭来,他骨节分明的手搭在额上,强耐着痛楚:“本君睡一会儿,要是凉玉回来,便放她直接进来。”

第93章 雨霖铃(上)

凉玉从天宫离开已是三日后,兴冲冲地就近扎进了巍因上神的府邸,火急火燎地讨茶喝。

桃花树下落英如雨,巍因上神有一处极其奢华的茶台,台面宽阔得摆的下七七四十九只翡翠茶杯,旁边便是云海翻腾,意境极佳。

巍因皱着眉头看她如牛饮一般咕咚咕咚喝了一杯又一杯,拍着桌子气急败坏:“简直是浪费!”又瞪她一眼,“你跟你父君一样,粗俗!浪费我的好茶!”

凉玉赧然抹了抹小嘴,声音怯怯的:“我真的渴了,在天宫时一直绷着,出来才觉着。”

她放下茶杯,简要说了天宫的事,巍因上神这才有了一丝笑影:“我们在外的听着,想到天帝帘子后面不知道怎样的表情,便觉得好笑。”

她绽开一个笑,眼睛亮晶晶的:“痛快吗?”

巍因上神有种跳起来跟她击掌的冲动,但鉴于自己淡然稳重的形象,还是忍住了:“痛快极了。”

凉玉低下头去,自顾自笑了一阵,明媚如春日白梨。她喝了茶,便要急匆匆道别:“我回去守着凤君。”

“等等。”巍因叫住她,看她一眼,从茶台下面拿了个掌心大的酒壶出来。

这酒壶玲珑可爱,白釉上面又让人着朱笔绘了五瓣梅花,引得凉玉多看了几眼,巍因小心翼翼地倒了一小杯出来,“你尝尝这个。”

凉玉接过来,在鼻尖一嗅,便露出迟疑神色:“凤君不许我喝酒。”

巍因上神气得胡子乱翘:“他都成那样了,管得着你吗?”又催促道,“就喝这么小小一杯,他看不出来。”

凉玉犹豫了一下,实在对这漂亮酒壶好奇,便端起来喝了。她咂了咂舌尖,眉头蹙着,显得很失望,“味道有些怪怪的。”

酒味不纯,有点馨香的脂粉味,末了又是淡淡的苦,实在不好喝,比疏风带的醉仙酿差得远。

巍因上神也不生气,笑着摆摆手:“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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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一路引她到了冰洞,说凤桐已醒过数次,这会儿正睡着。

他睡前交代过了,如果她来,就让她自由出入,许她守着。锦绣放她到了寒玉床前,贴心地掩上门,出门之前轻声嘱咐道:“殿下稍等一等,我去给殿下拿小甜饼吃。”

凉玉“哦”了一声,笑着点点头,撩摆随意地坐在寒玉床边。忽然看见床边放着一盘蛇果,一颗也没有动,便端起来看,果子上面结了一层寒霜,一拿起来,便慢慢化掉了,蛇果表面满是诱人的水珠。

凤桐还没醒,睫羽投下浅浅的阴影,呼吸均匀绵长。凉玉一路过来,颇觉得有些燥热,冰洞内凉风习习,她仍是出了一脑门的汗,便顺手把宽大的外袍脱了,放在一边。

她一直很喜欢吃蛇果,此时却不知怎么有些心不在焉,顺手将蛇果放在床底下,觉得心里仿佛有一只爪子在脑,脑子又昏昏沉沉的,恍若梦中。

她手撑着寒玉床,睁大眼睛俯视风桐,浑身都血液忽然沸腾起来,心也狂跳不止。

凤桐额上恰到好处地压了一枚菱形仙印,与从前分毫不差,画龙点睛一般,给他浓艳的面容上,添了一分不可逼视的威严和冷清。

她半跪在床边,一手搭在床沿上,另一只手颤巍巍地抚上他的脸。

凤君的脸好凉。

她又是一阵燥热,鬼使神差地,半个身子靠了上去,银冠上的流苏不住触碰她滚烫的耳朵,像是轻声细语的提醒,又像是蚊子在叮。

她不耐地拿手握住头上的冠,顺手摘了下来,扔在一边。

花神贵重的银冠骨碌碌地滚在地上,两缕黑发落了下来,搭在她肩上,她的唇试探地落在凤桐脸上,随后慢慢下移,整个人像是一只焦躁的猫儿,对着新鲜的鱼,不知如何下口。

她一路从他脸上吻到脖颈,又轻又躁,全无章法,连呼吸都是滚烫的,还欲再往下,被他衣领挡住,两只纤白的手扣住他的领子,用力一扯。

手教云锦绞疼了一下,这一痛让她恍然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半个身子糊在凤君身上,两只手还放在他单薄的衣襟上,正在欺凌毫无还手之力的凤君。

她在干什么!

她吓得瞬间滚落床边去,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把自己缩成一团。

胸口的火苗仿佛要将她撕成碎片,凉玉念了三遍清心咒也不管用,脑袋又昏昏沉沉起来,脚软得走不动路,她慢慢地、强撑镇定地退至一边,把滚烫的手臂压在冰冷的床头,再将脸儿埋了进去。

靠着这寒玉床的凉气清醒一下,才找回了些理智,心里一下子慌得不能自已。

再冷静一下……再休息一会儿,见到凤君,就不会往上扑了。

头晕目眩中想起来,锦绣似乎已经去了很长时间,怎么还不回来……

凤桐醒时,脸颊旁满是缎子般的黑发,侧头一看,见到少女半跪在地上,枕着胳膊趴在他床头,一动不动,显然已经睡了半晌。

他登时吓了一跳。这寒玉床是千年玄冰所做,是为了疗伤所用,对于没受伤的人,挨久了寒气入体,有损心脉。

他坐起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怎么睡在这里?快起来。”

凉玉晃了晃脑袋,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眼神涣散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知她怎么睡的,发髻也散了,长长的黑发披在肩头,一两缕还粘在颊边,一双黑亮的眼睛,弥漫了一层水雾,脸颊绯红。

凤桐见她不说话,奇怪地抬手摸了摸她红扑扑的脸:“脸怎么这么热?”

凉玉一闪身避过他的手,站起身来,在他诧异的目光中爬上了床,不容拒绝地偎进他怀里,一股馨香涌了满怀。

凤桐绷不住笑了,心里一暖,拍了拍她的后背:“你多大了?”

凉玉抬手环住他的脖颈,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两截白生生的手臂,她的身体又软又热,在他怀里不安地扭来扭去,似乎是不太舒服的模样,将裙摆都揉皱了。

凤桐重伤初愈,近百日都没有过剧烈的情绪波动,这会儿竟然让她扭得心浮气躁,忍不住在她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别乱动。”

这一拍不打紧,她倒真是瞬间安生了下来,只是挨住他的身子微微颤抖,连呼吸都有些紊乱,滚烫的呼吸洒在他的脖颈上,像是种无声的撩拨。

凤桐把她从怀里揪出来,扶着她的肩头:“怎么了?”

凉玉像没有骨头似的,软绵绵地倚着他的手,两颊晕红,像是被放在笼里蒸过了一般,就差冒出热气了。

她眸中浅浅一层水雾,眼神楚楚可怜,看他半天,口齿清晰地回答道:“我难受。”

凤桐怔了一下:“哪里难受?”

她咬住嘴唇,嘴唇粉嫩嫩的,一双眸子几乎要倒出水来,露出一丝疑惑又无辜的神情:“我……”

她的眼神难以启齿,又焦躁不安,却不知道哪里难受。

凤桐见她这模样,心里一沉,轻轻撩开她落在床上的裙摆,露出一双小巧的足,纤细的脚踝上,一左一右,套了一双漆黑的铃铛串。

这些铃铛细细密密的,足有十八只,刚才动静那么大,却一点儿也没听见响。

两串哑铃铛。

凤桐沉默了。

传说中的“雨霖铃”,仙界最难解之情药,不解伤人性命,又毒又损。他活了快两千年,头一次见到,偏偏是在他的床上。

凤桐有些薄怒:“刚才谁给你东西吃了?”

凉玉望他一眼,却不回答,秀眉轻轻蹙起,惹人怜惜。

凤桐低头,往她唇上亲了一下,又摸摸她的脸:“乖,说。”

凉玉宛如得了什么嘉奖,笑得眉眼弯弯,毫无城府道:“从巍因上神那里回来,喝了茶,还有酒。”

凤桐面上冷笑,心内切齿:好一个巍因上神,为老不尊,给小辈喂这种东西!

看她这副模样,岂不是任人欺凌……这一下,怒气混杂着恐惧沿着血脉,不断地往上涌。他看着凉玉一张晕红的脸,蛊惑地问道:“我是谁?”

少女歪过头去,一脸天真懵懂地望着他,眼中水汽蒙蒙,却不搭话。

风桐眼眸一眯。

很好,巍因上神,这梁子结大了。

第94章 雨霖铃(下)

他本打算立刻动身去找人算账,又想到她这样,一时半刻解不了,只恐邪火烧心,伤及肺腑,到时候万一耐不住,撒泼打滚打出门去,他不在,凭玲珑锦绣两个,肯定拦不住她。

他捧起凉玉的脸,仔细端详了一下,漆黑的瞳中一抹浅浅的紫色,若隐若现,妖冶至极。

色已入瞳,大危。

他心内一阵紧张,当机立断,解开凉玉前襟的带子,一只手将她里衣脱下,只留亵衣,又将她半抱起来,将裙子也解开,脱掉,底层衬裙薄薄的,若隐若现地透出一双修长的腿。

“殿下,今日的小甜饼……”

锦绣端着茶点进来,一进门便惊得魂飞魄散,只见她家神君将少女脱得只剩亵衣衬裙,凉玉被半抱着,脑袋枕在凤桐肩上,黑发散在他怀里,正迷茫地看过来,眼里迷迷蒙蒙的,不知今夕何夕。

她连爬带滚地退了出去,还把门重重带上了:“神君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