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睁开眼,转念一想,仍是不动。

“我知道你醒了,也知道你不想跟我说话。”他的声音透着浓浓的倦意,有些沙哑。我静候片刻,听见他说:“刚才有个病人过世了,从我接手这个病例到今天,前后不过一个多月,他患的是绝症,可是他才十四岁,如果早点治疗,他的生命不会这么短暂。”

我慢慢转过头去,对上他墨黑深沉的眼瞳,“我以为你看惯生死。”

他自嘲一笑:“我也以为是。”

我想说的不仅仅是这一句,其实我想说你不能坦然面对生命的逝去,是因为那个生命过于年轻,花一样的年华,尚未盛放便已枯萎。

第35章 绝望比冬天寒冷(3)

我们相对无言,有些话根本不用说出口,而有些话即使说出了口也是无用。我爸爸和蒋恩婕的事像一根长长的刺扎在了我心上,身边的这个男人牵系着那混乱不堪的过往,看到他,我就会想起我爸爸,还有蒋恩婕的死。我记忆中的七年,以及他隐瞒了我七年的秘密,现在全部放在阳光底下晒,我没有丝毫愤怒,有的只是深深的无力,我想当这一切不存在是不可能的,除了失忆,再没有更好的方法。

“周诺言,我谢谢你,如果不是你移情别恋,我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明天我们就去把离婚手续办了吧,从此分道扬镳,不要再见。”

“我现在不想跟你离婚。”他把脸贴在我的手心里,用一种央求的语气说:“碧玺,把孩子生下来好么?”

我看着他,慢慢把手抽回来,“不,我要打掉它。”

当晚,他整夜守着我,半步也不离。

因为烧还没退,我半夜口渴醒来两次,每回一睁开眼睛,他就及时地将水杯和吸管递到嘴边。我劝他去休息,他不肯。

第二天他去开早会,我很自觉地吃了护工送来的早餐,等她把碗筷收拾出去,我换上自己的衣服离开医院。

在计程车上,我给周诺言发了条短信。

纪小鞠打我手机,让我早上十点去公司开会,谈拍两生花第二辑的事宜。等我匆匆赶到,何琥珀已经在那里,看得出她很重视这次合作。我在何琥珀身旁坐下,低声说:“等会儿一起走,有事跟你说。”

她无声地挑了挑眉,算是回应。

因为事先有过合作,这次驾轻就熟,主要是跟何琥珀讨论工作时间,她不是公司的人,所以酬劳高不说,还事事都要迁就。

我找ray私底下谈,跟他说了我的想法。

“你不想接这个工作?”他很意外,追问我原因。

我想了想,坦白地说:“我怀孕了。”

他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向我道喜,然后说:“碧玺,如果是你身体方面的原因,我可以做适当调整,比如将拍摄日程提前跟缩短,凡事以你为先,把你的几组镜头集中起来,分几天来拍,其余的事我自会安排,这样你看可以么?”

“看来我又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我跟公司有合约,想完全推掉是不可能的,而且就我目前的情况,不管做不做人流我都得先抱住这份工作,它对我来说不再是锦上添花,而是生存下去的必需品了。后来我听纪小鞠说,公司通常会规定旗下的模特在合同有效期内不准怀孕,但因为当时我是被公司临时相中的,找来拍两生花的,再加上那时我已经结婚,所以很多苛刻规定事先没讲明,现在也不好说。

坐进何琥珀的车里,我靠在座位上,感觉到胃又开始翻腾。

“什么事?说吧。”末了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补了一句,“你找我准没好事。”

我沉吟片刻,直接切入主题,“你听说过蒋恩婕这个人么?”

她脸色大变,却故作镇定地问,“谁?不认识。”

我知她在说谎,干脆说:“她家里人找上门来了。”

“什么?”她倏地直起身子,勃然大怒,“他们找你了?凭什么?我还没找他们算帐呢!”

我抓住她的胳膊,紧张兮兮地问:“你知道怎么回事是不是?爸爸跟蒋恩婕到底发生过什么?蒋恩婕真的是为了爸爸自杀的?”

她嘴角抽搐了两下,摔开我的手,“我哪里知道发生过什么,你问我也没用,那女学生自己要死要活,关爸爸什么事?”

“你明明知道些什么,不然你慌什么!”我看出她神色有异,何琥珀撒谎的本事是很了得的,但是她有个不好的毛病,就是生气的时候很容易自然流露。

她瞪了我半晌,说:“我只知道那个女学生当年疯狂地追求爸爸,后来还闹到跳楼自杀,事发后学校差点因为舆论开除爸爸,那阵子挺烦的,妈妈都不怎么让我出门,再后来怎么样我真的不知道了,没人敢再提,人都是善忘的。”

“那妈妈呢?她有没有说过什么?你天天回家总知道的吧?”我对当年的事是一无所知,初中三年被爸妈送去寄宿,学校离家有点远,又是军事化的模式管理,经常一个礼拜都不能回家一次。何琥珀那时候正上高中,走读。

她白了我一眼:“你以为爸妈会当着我的面讨论?”

我顿时无语。我妈外柔内刚,何时何地都从从容容,就算有天大的事,她也不会表露在脸上。想到这里,又是一盆冷水迎头泼下,原以为可以从何琥珀嘴里掏出隐情的。

“你手机响了。”她看我魂不守舍,抬肘捅了我一下。

我慢吞吞从包里取出手机,是周诺言,意料之中。我犹豫着接是不接,何琥珀把头凑过来看,奇怪地问:“你老公耶,怎么不接?”

我到底还是掐了线。何琥珀不明所以地看了看我,开门出去叫她的助理跟司机上车。我的手机又响了两次,我没有勇气接听,最后关机作罢。何琥珀带我去她家,她已将原来的那套房子卖掉,现在住的公寓可能是新买不久的,面积不是很大,但在海边,顶层。

她助理送我们回来后就离开了。何琥珀指了指厨房的方向,说:“要水要吃的,自己拿。”然后跑去房间换衣服。

我没精打采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忍不住去想周诺言大概要急疯了,但他紧张的是我肚子里的孩子。他都已经不爱我了,也不打算跟我过下去了,何必对这个孩子执着?以他的条件,多的是女人愿意为他生孩子。

何琥珀从房里跑出来,晃着手机说:“周诺言打来的,你什么意思?”

“别说我跟你在一起。”

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一边按下接听,一边走去厨房烧水。

我不由竖起耳朵,听见她确实没出卖我,一颗心才慢慢放了下来。

半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犹豫了好久,把手机打开。短信的提示音不断,除了方文琳的一条,其余全部是周诺言发来的。我短信还没看完,周诺言的电话就打了进来。我愣了一下,狠不下心再掐线,只好接起来。

“碧玺,你在哪里?”他的声音焦灼得几乎像要燃烧,不等我回答,又说,“我现在去找你,告诉我地点。”

“你不要来,我不想见你。”我低低地说。

“你躲起来能解决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

他沉默着,只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不愿面对我也可以,但不要躲着我,你有了身孕,胎儿很不稳定。”

“我跟你说过,我不会留下这个孩子。”我的眼泪忽然掉下来,说这话时我有点不舍,心痛到极致,这个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其实我内心是十分渴望和他拥有一个孩子的,最好是男孩,有一双像他那样漂亮的眼睛。

但是现在…

“碧玺,如果你真的不想要这个孩子,我帮你找一位最好的妇科医生,让我陪你。”

“不用了,我虽然没什么用,但勇气还是有的。”

他沉默良久,说:“对不起,我只是想为你再做点事。”

“没那个必要,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挂了线,我拿被子蒙住头哭个痛快。何琥珀忍无可忍地来敲门,我哪里管她,兀自伤心。她自己拿钥匙开进来,一把扯掉被子,说:“没出息的家伙!爹妈当年走的时候也没见你哭成这样,天要塌下来了?”

我抽抽噎噎地顶回去:“你把感情当游戏,赢了风光得意,输了就找个人来替,你真正爱过谁?你跟周守信做了这么多年夫妻,说离就离,哪有半点情意?你根本没有付出过感情!”

她没料到我还有心情跟她拌嘴,愣了一下,不屑地说:“就你们的爱情最伟大,行了吧?”

我不再理她,等哭够了,抬头瞥见她还在我房里,呐呐地问:“你怎么不去睡?”

“你吵死了,我怎么睡?”她坐到我身边,一脸凝重,“你跟周诺言吵架,是不是和当年那个女学生跳楼有关?”

我也不瞒她,把蒋恩爱的事一五一十说给她听。讲到关键时刻,她那两道细细的眉毛越挑越高,最后整个人跳起来,反应比我还激烈。

“真没想到,周诺言当初接近我们是另有所图!”她似乎心有余悸,眼睛瞪得浑圆。隔了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又问我:“你打算怎么办?难道就这么躲一辈子?我顶多收留你几天,周诺言那么聪明,随时可能找上门。”

“我们要离婚了,”我犹豫了一下,说,“他有了其他女人。”

“什么?这怎么可能?”何琥珀震惊,半晌说不出话,好像这个消息比刚才的来得劲爆。

彻夜未眠,一大早我去方文琳那,我只跟她说自己遭遇婚变,无家可归,她跟何琥珀一样觉得不可思议,但大方表示欢迎我随时过去。她还帮我回去拿了行李,正好遇上周诺言在家,她痛骂了他一顿,回来说给我听,安慰我说,这个世界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难道还少?可是当我跟她说我怀孕的事,她望着我的目光充满了怜悯,让我几乎承受不了。

工作安排很快下来,任务并不重,ray也很照顾我,我用一周时间就完成拍摄,之后我深居浅出,与外界减少接触,不敢让别人知道我跟周诺言之间的事,生怕被人追问缘由,要是再上一次头条,我们恐怕都活不成了。

有次我去公司拿样册,在电梯口遇见沈苏,我主动同他打招呼,自从平安夜那晚之后,我就不曾跟他单独说过话,除了避嫌,我对他不是不怨,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

他看着我,轻声说:“你瘦了。”

我笑了笑:“嗯,最近在减肥。”

他自然不信,但没再说什么。

我楼层到了,跟他道别。他突然叫住我,说:“我月底要回巴黎了,总部的意思。”

“哦,很好啊,一路顺风!”我由衷地说。

他稍一迟疑,终是说了出来:“碧玺,我会在巴黎等你,如果哪天,你想通了,随时告诉我,你有我的私人邮箱,那是为你而留。”

望着他依然执迷的目光,我挑了挑唇角:“你打算等我几年?沈苏,不要说一辈子,一辈子太长,没有人可以预见,可能你现在信誓旦旦说等我,下个月,或者过了年,你就已经不想等了,爱情从来都难以捉摸,谁敢承诺一生只爱一人?且行且珍惜吧,保重了。”

我一直没去做人流,预约了时间,又一次次找借口推掉。

我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为什么不要这个孩子?是因为周诺言的背叛,还是因为他收养我居心不良,如果是前者,这个孩子我又不是专门为他生的,它也是属于我自己的。如果是后者,那跟孩子有什么关系?我凭什么扼杀它生存的权利?

方文琳对我恨铁不成钢,说,你是想拖到不能打的那一天吧?她以前觉得周诺言什么都好,知道他不忠之后对他的态度马上一百八十度转弯,她比我冷静理智得多。

不过,她的话提醒了我,我咨询医生,她却忧心忡忡地说因为身体原因我很可能保不住孩子,我简直茅塞顿开,一切都讲究缘分,我跟周诺言,还有和他的孩子。

既来之则安之。

我决心留下这个孩子,当一个单身妈妈。

第36章 陪你一起老(1)

做出那个决定之后,我跟周诺言打了招呼,搬回小公寓去住,并请他不要来打扰。

之后半个多月,我过得风平浪静,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了我自己。周诺言一次也没有在我眼前出现过,但我收到一个没有寄件人署名的快件,里面放着一张某知名医院妇科主任的名片。

在一个温暖的午后,何琥珀第一次光临我的小公寓。

一进门,她不急着坐下,站在客厅中央四下观望。说起来,这套公寓其实是属于她的。

我倒了杯绿茶给她。她盯着我的腰身说:“我刚从bo那里过来,听纪小鞠无意中说起才知道你怀孕了,你赶进度拍两生花就是因为这个?”

我点了点头,“没影响到你吧?”

“没有,各拍各的,再剪辑出来,谈不上什么影响。”何琥珀喝了口茶,又说,“刚才我就是去看样片的,有几张还不错。”

我听她这么说,一颗心放了下来。

何琥珀参观完卧室跟厨房之后,说:“这房子设计得不错,风格倒是合你心意。”

我漫不经心应了一句,忽然想到她怎么知道这风格是我喜欢的?而且这房子一开始是要送给她的,难道当时周诺言没有征询过她的意见?

“原来你还不知道,”何琥珀像是看穿我的心思,“这房子是周诺言一心一意要送给你的,给我当聘礼不过是借口,我跟周守信都知道,就你被蒙在鼓里。”

我怔住:“你怎么不早说?”

“以前是他不让我说,后来是我不想说。”何琥珀的声音带着一丝别扭,“虽然他当初接近我们是不怀好意,但老实说这几年他对你很不错。”

又绕回这个话题上了。我叹了口气,看见她杯子空了,拿着去厨房添水,走到冰箱旁边就一阵天旋地转,听见玻璃杯掉在地上的轻响,然后也跟着倒下去…

醒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何琥珀吁了一口气,责怪我:“怎么说晕就晕?吓了我一大跳!”

我慢慢坐起来,手背上挂着点滴。自独居以来,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晕倒,之前有过两次,都发生在早上,身边没有人,醒来看见天色晚了,然后自己慢慢爬起来。

“我通知他了,医生说要见孩子的爸爸。我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妹妹,年纪轻轻要什么孩子啊,换作是我就赶紧把孩子流掉。”

我哭笑不得。她说得好生轻松,打胎像打掉一颗萝卜似的。

她白了我一眼,“就你傻,老公连你都不要了,你还当他的孩子是宝贝!”

她这话戳在我的心坎上,顿时绞痛起来。

周诺言进来时,我输完了点滴,正拿一小团棉花按在手背的针孔上。他走近我,脸上带着隐忍的疼惜,我抬头看他,眼睛竟舍不得眨一下。

何琥珀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很自觉地退了出去。

“觉得怎么样?头还晕不晕?”他坐在我身旁关切地问。

我缓缓摇了摇头。

“程医生把你的情况都跟我说了,傻瓜,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低血糖,孕期会很辛苦,我实在不放心你…”说了一半半,他好像想起了什么,黯然地停下来。

我的眼眶微热,低头把脸埋进臂弯里。

他轻轻搂住我,熟悉的气息缠绕着我。我发现自己还是深爱着他,爱到想每分每秒都看见他,这种感觉是完全不受控制的。以前总是故作洒脱,提起爱情就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现在才知道原来爱惨了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洒脱不了,并且愿意为他抛弃一切,包括尊严。

他明明那样绝情地跟我说分手,当着我的面说对另一个情不自禁,而我太不争气,到现在还迷恋着他的怀抱,我甚至觉得能在他的怀抱里死去,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诺言,孩子出生的时候,你来陪我好不好?”

他的身体好像在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在我耳边低低地说,“好,如果…如果那时候我还在这里,我一定去陪你。”

我有些困惑:“你要去哪里?”

他没回答我,眼底有一片来不及掩饰的悲伤。我还想问他,可是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来接听,淡淡地说了一句“好,我马上过去”。

我猜可能他的病人有事,也不多问什么。

在床上躺了一下午,我觉得闷,穿上外套出去透透气。在二楼遇到郭奕,他跟我打招呼,说:“正打算去看你呢,怎么下来了?找诺言?”

“不,随便走走。”我肯定他已经知道了我们三人之间的事,难得他还能保持这般乐天开朗的状态,面对我也不觉得尴尬。

“哦,我陪你啊。”他笑着说。

“你不忙么?”我想起他苦恋蒋恩爱不成,跟他也算同病相怜。

“还行,今天没安排手术。”

我随口问他:“诺言是不是准备工作调动?我听他意思好像很快不在这干了,他想去哪?”

“啊?”他的笑容顿时凝在脸上,有一丝不自然,“是么?我不知道。”

他是个不擅于说谎的人,我直觉他有事瞒着我,而且是很重要的事,于是追问:“你一定知道,你是诺言最好的朋友,如果他要离开这里,他不可能不跟你说,郭奕,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啊?我跟诺言虽然做不成夫妻,可他要是另有高就,我也会替他高兴的。”

他不敢直视我,神色惨淡。

我意识到这绝不是好事,到底周诺言有什么事瞒着我?为什么他可以让郭奕知道,郭奕却不敢告诉我?短短时间,我想了很多可怕的假设。

难道是酗酒事件的后遗症?

难道是他要跟蒋恩爱一起离开?

又难道…

郭奕在一旁重重叹了口气,“你别乱猜了,我可以跟你说,但你要先答应我,知道后千万冷静,别急别冲动,别去跟诺言说什么,最好装作不知道。”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你说。”

“前不久,诺言因为有胃溃疡的征兆,接受了一次全面检查,报告出来证实他患的是…胃癌,而且是晚期。”

我腿一软,差点栽下去。

他眼疾手快扶住我,有些急切地说:“碧玺,你要坚强点,如果你也倒下,那诺言会崩溃的。”

这个晴天霹雳击中我的同时也提醒了我,一把揪住郭奕的衣襟,我追问:“那他跟蒋恩爱的关系不是真的了?他是为了赶我走才骗我的?他不去墨尔本也是因为这个?”

“是,那不是真的。你们去墨尔本那天,恩爱正巧拿到了检验报告,是她打电话催诺言回来的…这些天他一直在强撑,因为有一起手术需要他协助,这多少给他一个精神支点,还有你,你怀孕的事让他很意外,也很开心,可是他觉得他没有权利要求你为他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