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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少年,告别放肆、浅薄,逐渐改变成另外一种更为平和与坚韧的姿态,诚实生活。这其中的蜕变,自然可以勾勒出生命的创痛。我亦相信,这样的蜕变是正确的。它是生活赐予我们的勋章。人是如此渺小的个体,若没有忍耐,那么将感觉到事实上更多的生之不安。我曾经这样的贪求和不满。你于我的宽容和关怀,我从未来得及道一声感谢。恐怕这样形式上的感恩,亦是多余的罢。

看过自己以前的轻浮和脆弱,我便苛求自己应当容忍、平和。要做聪明的人,并且尽最大的限度地为善。这并不矛盾。如何严谨地去安排生活,尽量以认真的态度去做对的事情,并且坚持到底,这将是我面临的一个严肃课题。生之渺茫确乎已是,但倘以笃谨严肃的姿态去做好每一件小事,尚可于其中发掘出无限广大的意义。

多年以前见过一部电影,叫《有过一个傻瓜》,其中的一句对白,印象深刻。

妈妈,十字架是爱的标志吗?

是的,孩子。而且爱也常常意味着十字架。

我有震动。若确知这是一个寂灭的过程,有去经历它的必要吗?就如同确知自己会死,那么有去活一遭的必要吗?我们总是承受不住生命的诘问。爱意识如此。盲目,偏可以换得长久。

我是盲目的。因了我的胆怯。

近日的梅雨下得绵长。黄昏时分,远近疏陈的长街短衢,湿透了一般的瘫软。天色昏黄如同旧搪瓷杯里的一层茶垢。这就是我所生长的故乡。它暧昧、怯懦、平凡、向善却又多丑恶。正如人性。我已经在这美丽而遗憾的世界里,生生如年。

你曾站立在我生命之河的一岸,投下了深深的倒影,由此,那河流便有了趣致。但那终究只是一帧无形的幻象。你离岸而去,幻象便消失了,但我的河流亦不会因此干涸止息。

而这,又正好印证了你所说的,一切终归寂灭的预言。

你知道,那不是我所愿。

但,那不是我所愿吗?

十一、蓝颜

她常说的话是,只要你让我高兴了,什么都好说。

我便回她道,姐姐,你这语气可是地道的嫖客。

她就像猫一样地笑,鼻梁上挤出媚人的小皱纹,有时候往死里拍我,有时候再回嘴开涮我两句。

——我原以为,我们可以就这么插科打诨糊涂过一辈子的。一辈子跟在她身边就好。

1

我爱着她的年月,一直都做着她的知己。不爱她的年月,一直都做着她的情人。

我是她知己的时候,她唯一一次遇到难处没有叫我,就出了事。

彼时她刚跟一个男人分手,换了一个男人 同居,几个星期之后发现怀了孕。那同居男人其实是我朋友,也是有女朋友的人,不过女朋友在外地。我自知道他俩过去一直关系很好,暧昧起来,也是自然。只是他们总过意不去,不愿让我知道,便偷情一般背着我,甚长时间都无音讯。

那不是子君第一次怀孕。初中时代她喜欢上新来的体育实习老师,师范毕业生。上过几次课,在排练体操舞的时候,老师过来扶正她的动作。她大胆地盯着他,留恋这男子碰触她身体时的微妙感受。两个星期之后,她尾随他到单身宿舍,把情书塞进那个男子的门缝里。后来她给了他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三个月之后,实习结束,那男子消失。

父亲扇着耳光把她拖进了人流室。关于体验她只记得痛不可忍,叫她发疯。

此番重蹈覆辙,子君受不了,跟我那朋友大吵。我那朋友总觉着孩子不是他的,两人吵得翻脸,朋友一气之下便弃她而去,只打电话叫了两个女生来陪她。

身边的人都走了,其下有四面楚歌之感,似乎到了冰凉的绝路。没有办法,琢磨着死了也好,一了百了,反正也没几个星期,药流就药流。子君服药第三天中午开始剧痛,痛得在地上打滚,痛了大半天,下午五点的时候开始出血,躺在厕所的便坑边,虚汗如雨,血流不止。那陪她的女友开始还一盆一盆地帮着接血,盆中血肉模糊,后来出血厉害得接不过来了,厕所一地的猩红,眼看着子君渐渐昏过去,两个女子吓得一身冷汗,惊慌失措地给那男人打电话,结果他说他正在外地女友那儿过不来了,叫她们找我。

我连骂都来不及就挂了赶过去。她租的房子偏远,我从市里叫了车开过去,抱着她进车,往 医院奔……一路竟泪流不止。

我抱起她时,她裙子下流出的血黏黏地沾满了我的身。

子君熬了过来,躺在床上,虚弱得像一把枯草。

凌晨我在床边守着她时,一个值班的小医生阴阴地走进病房来看看她,又看着我,说,你也真拿人家的命当把戏。快活的时候想什么去了。

我低头笑,她亦笑。医生出了屋子,她便低低地说,耀辉,谢谢。

她的唇色黯淡得像洒了一层灰,薄薄地吐出这两个字,犹豫着伸手来放在我的膝盖上,过了一会儿又摸索到我的手指,固执地一根一根抓起来,渐渐扣紧。

我从未见她如此凄凉,泣眼望着她,不知所言。但心里一丝动容都没有了。

二十岁的时候,我对她说,以后无论遇到什么难处,一定要告诉我。我只是想照顾你。

彼时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神情竟然有无限怜悯。她微笑起来,似在安抚我,说,行,以后有得麻烦你。

2

是在大学里碰上兰子君的。刚进校时,公共课多如牛毛,没完没了叫人厌烦。我们同系不同班,却被排在一起上那恼人的课。她从不来上公共课,却仗着系花的资格,总有一堆男生排队替她喊到。这也是她命好,名字无所谓男女。关于名字,我后来问过她,她只是说,老辈子一直认定是个男孩,父亲又爱养兰草,出生前名字就取好了,兰子君——君子兰。出生时爷爷得知是女孩,拉下脸转身就走……她兀自低头轻轻说着,说完又切切地笑。兰子君言行之中自有一番别样的分寸,与人群里那些艳丽得索然无味的女孩分辨出来。

那都是后来的事了——我本没见过她,更不用说凑热闹帮她点名,不想同宿的一人猴急着要向她献殷勤,包揽下了一学期帮她喊到的活儿,自个却又常常想逃课出去玩,便把这差事扔给了我。

我起初拒绝,说,这么多人挤破脑袋要给她喊到,你不该找我。

结果那同宿的朋友竟出口道,不行!这事情让给了那帮人,就等于把兰子君让给了别人!我琢磨着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

我气得肝儿疼,瞪他一眼,他恍然觉得说得不妥,便又赔笑,说,得得得,哥们儿一场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你不对她胃口,她也不对你胃口……

我看看他那猴急的狼狈神色,低头想笑。不理会他便走了开,亦算是默许。

从此我便替她喊到。每次一答,不知多少人要回过头来巴望着看看这位传说中的美女,却只看到我低头写字面无表情之状。如此这样喊了一学期,全系上下几乎人人都认识我了。

而我见到她,却是在将近期末的时候。

公共哲学课,一个女生迟到了十分钟。我座位靠门,旁边有空,她一进门便靠我坐下。我不在意周围,只顾伏案写字,良久,她突然发问,说,过去是你帮我喊的到?

我诧异抬头,眼前人便该是子君了,我想。端视之间,我开始谅解那些拜倒于她的人儿了。她的确是美。

我点点头应她。

谢谢你,她又说。

我无言笑笑,回她,没什么。

那日课上她把我笔记借去誊抄,我说,我的笔记都是缩略,别人恐怕看不懂。她笑笑说,那也未必。

我扫一眼她的抄写,倒也流利自如,把那简略内容几乎都还原了回去。

的确是聪明的女人,却懂得掩饰自己的聪明。这个世界总不太喜欢过分聪明的女人。她懂得这一点,就比外露才智的聪明女人更加聪明。

下课时她把笔记还给我,道谢之后,又请我吃饭,说是感谢帮她喊到。

我推辞几番,她坚持要请,我便没有再拒绝,和她去了餐厅。

我们吃些简单的 粤菜,她说,过去认得你,你写的东西我还看过。他们跟我说你就是光翟的时候我还真有点震惊。

她笑。

光翟是我用在杂志书刊上的名字,拆了我的“耀”字而已。

我问她,你也喜欢读文章看书之类?

她伸伸腰,狡黠地说,怎么,我就不像看书的?我过去还自己写点儿呢。

我笑着看她,没说话。

她又埋着头无谓地说,那种年龄上,心里有点事的女孩子,大都要写点儿什么的吧。过了那个年龄,就没那么多心思了。

整个晚餐说话不多,我们的言谈走向清晰,话语浮在寻常的生活话题之上,从不深入。她总是很自然就把自己藏得很后面,矜良、淡定,又有一种甚得情致的倦怠。

我想她是经历过许多事的女子。但她却有一副极其早熟的心智,依靠遗忘做回一个健全平和的人来。她从不言及自己的过去,也从不过问他人。

我看着她的面孔,便知道,此生我亦逃不过她的眼眸了。

八点的时候吃完饭,服务生走过来,我们争执一番付账,最后她说,欠了你人情,该还的,别闹了,我来。她爽快地结了账,然后我们走出餐厅。

满目华灯初上,我站在路边与她说,我送你回学校。

她犹豫了一下,淡淡笑了起来,说,耀辉,我不住学校。你陪我在这里等等吧,朋友马上来接我。

我尴尬至极。这等的女子,自然是不用回宿舍扎堆的。我竟想不到。

我们站在路边,一时无言。不久一辆黑色的小车开过来,她才侧身对我说,那……我们再见。

我点头示意,看着她款款上车。

挡风玻璃的昏暗镜像上,我看见里面一张湮于俗世荣辱的中年男人的脸。

很多年之后,她说,耀辉,你是唯一一个与我一起吃饭却是我付账的男人。

就凭这,我们一开始就玩的不是那种游戏。

3

后来我们渐渐熟悉。偶尔出去玩玩。她的朋友多到令我头疼。我不常习惯与人走近,此番感觉像是一颗石子,以为是被人郑重地捡了起来携在身边,结果不过是被扔进一只收集奇石的观赏水缸里闲置。

我不善交,自恃有几分特别之处,喜欢我的人自会很喜欢,不喜欢我的人权当陌路就好,向来冷漠低调。也好,落得身边清净,只有过去一两个至交,平日里不常联系,淡淡如水。自少年时代起,一直都如此。

但我看到兰子君与别人亲密交好,竟觉落寞。

如此,我自然是爱着她了。

圣诞聚会的时候,大家一起唱歌喝酒,我醉得厉害,在沙发上从后面抱着她,不肯放手。她像抚摸宠物一般摸摸我的头,拿掉我手里的烟,没有言语。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是躺在她的膝盖上,她正盛情地与别人打闹着什么,坐着也动得厉害,我便醒了,又头疼,起身来摇摇晃晃走到 卫生间去冲了一把脸。天都亮了。

那日通宵达旦之后,估摸着宿管还未开门,几个人便出门打算喝了早茶再回学校。我还是头晕,又去洗脸,在餐厅的洗手台前,碰到她在 卸妆。

我昏昏地对她说,我喜欢你啊,子君。说完我抱着她。她只揽了一下我的腰,双手便垂落下来,再无一点生气,似有厌倦。我心里一凉,话到嘴边也冷了下来。慢慢放开她。

做朋友吧,还是做朋友——她低下头对着小镜子看了看自己眉眼,抬头又说——耀辉,我喜欢跟你在一起,那是因为跟你相处简简单单,高高兴兴,人跟人感情给太多就不好玩了,要是和你也变成那样,就没有味道了。你是聪明人。你知道我们怎么样才好,是吧。

我立在她面前苦笑。

她见状,抬起头来轻轻抚了我的下巴,说,耀辉。你不了解我。我是经历过一些不堪

之事的人。但过去的事已经很遥远,我从不对自己提及。

我说,子君,这我知道。与你接触不久,我就感觉你是有故事的人。只是你不屑于言

说。

她继续说,所以我和你不同。但我不想失去你。我说真的。你答应我。

我点了头,她便擦着我的肩走出去。

我立在那里想着,也罢,情人是朝夕之事。两个人最好是不要在一起……也不要不在一起。

但子君,是我第一个爱的人。

4

一年级结束的假期我没有回家,独自在校外租了一间偏狭的小公寓。已经是殖民时代的遗楼,格外幽暗。楼梯间的墙面干裂成一块块蛾翅一般翻飞着的石灰片,红色的细长形状的木质百叶窗积着一层层灰尘,风吹日晒变了形,关不紧。

房子里面的墙壁已经是暗灰的颜色, 天花板的角落里有一点点漏水的痕迹,像是脏了的水墨画。我花了半个假期的时间来整理房间。亲自粉刷了墙壁,又找来废旧的宣纸,皱着把它裹成锥形,罩在裸露的灯泡上。一拉灯绳,就映出黑白的水墨画,煞有情趣。

我又彻底洗了地板,擦干净那扇木百叶窗,还给桌子和床都上了一层清漆。

这套老房子我就只租了这么一间居室,连带一个小厨房和卫生间,为的是一眼就喜欢上的那个弧形小阳台。房子外面向阳一侧的青砖墙壁上有着苍翠的爬山虎,蔓延到阳台来,把那片小小天地包裹着,满目墨绿的叶荫,楼上住户更有趣致,养着茂盛的蔷薇,花枝翻过围栏垂落下来,给我的阳台遮了荫,真正是肥水流了外人田。我又从花鸟市场买了几盆花草来养在阳台上。

那是仲夏的清晨,阳台上的蔷薇像窗帘般遮了光线,浅睡中隐约觉得闻得到茉莉香,听得楼下市井的生息,车辆川流,人群熙攘,觉得活得丰实,要得就是这喧攘不寂寞的俗世,因我心里落寞。每日潜心做学,看书习字。生怕留给自己一隙空白。

后来就在假期中,兰子君和男友闹了架,赌气在夜三央时跑出来,无处可去,直接来敲我的门。那夜下着阵雨,我开着窗,湿的风阵阵扑进屋里来。

有人敲门叫着我的名字,那声音被雨声覆盖,我听不清来人是谁,心里却有直觉是子君。我开了门,见她倚着墙,浑身都湿了,额前的头发一丝丝掉下来粘在皮肤上,脸上的残妆被雨水冲得狼藉,也没有泪,只望着我不说话。浑身的酒气。

我知道是怎样的事,也不多问,引她进屋来。

她跌坐下来,我便给她找了浴巾擦头,又给她找出宽松的干净衬衣叫她去洗澡。

我听着卫生间里哗哗的水声,心里忐忑而又落寞。将她扔在椅子上的包和裙子收拾起来挂好,又去厨房给她盛了一碗莲子粥。

她湿漉漉地洗完走出来,穿着我的衬衣,脚上竟还蹬着细带高跟凉鞋。这是骨子里妩媚的女子,连这般邋遢装扮,都有 性感的意味。我知道我与俗常男人无异,喜欢性感的女子。

子君坐在床沿上一边擦头一边环视我的屋,只说,你这窝,弄得跟小媳妇似的。

我不开口,把莲子汤递给她,她接过来埋头就喝。喝完她便说,我累了,想睡。我知道她酒力不好,便关了灯,帮她脱了鞋,抬起她的脚放床上。她躺上床去便闭上眼睛。我抚她的额头,低头吻了她的发。

但我知道我是不能和她上床的。我们不同他人,我们是不言朝夕的……

我站立在暗中一会儿,轻声叫她,子君。她没应我,我想是睡着了罢。

我黯然走到阳台上去,雨都停了。夜色渐渐褪淡。凉风习习。我百无聊赖抽了支烟,看这暗夜下的寂寂市井。灯火深处,楼下的街衢缝隙间走过失魂的女子;转角处的小天窗透着一豆光亮,那是谁人又无眠。我沾了一身夜露,再进屋的时候,她已经沉睡过去。我坐在床边看她安恬无知的睡容,只觉今宵梦寒。

若得其情,哀矜勿喜。

我错过了你的童年,少年。你已成了有故事的女子,泅渡而去,心里这样衰老。我们的生命相隔了整整一条长河。我只想给你一副昭然若揭的干净怀抱,但这亦成了幻念。

子君。

我在书桌边看了会儿书,天就亮了。上午第一节还有专业课,我要回校。走之前下厨给她做好了早餐放在桌上,随手撕下一张便条纸想要留言,捉着笔俯身颤抖良久,却无话下笔,把纸揉成一团扔掉,回头看到她还在沉睡,安恬如婴。

一上午安安分分地上课,大的阶梯课室里人头黑压压一片,闷热难耐,那教授讲课半死不活,甚是让人厌烦。我便中途出来到 图书馆去呆着,找了几本书看,心猿意马地惦记着兰子君,惦记着她起没起床,吃没吃饭,中午哪里去,还在不在那房间。我惦记得难受,索性扔了书本回家去。

打开门,我见床空着,心里顿时凉透。书桌上的早餐还原封不动摆在那里。人走室空,我丧气地坐下来,望着那凉的牛奶发呆。

她走得这样急,连被子都没叠,一张字条都没有留啊。

下午在学校里碰到她,又见她笑颜。寒暄了两句,她说,昨晚谢谢你。唉,一会儿又要有事出去,不知晚上选修课考试还能否赶得回来。我想也未想就说,那你折腾你的事情去,考试我帮你去吧。她呵呵地乐了,道了谢,便又欢欢畅畅地去了。

晚自修时提前了十分钟找到她上课的教室去考试, 一个小时之后做完,估计她起码也能有个良的等级了,便交卷走出课室的门,转身之间,便看见她一人站在走廊,双脚并拢,背贴着墙壁,倒像是被赶出教室罚站的中学女生一样,寂寂的,眼底里总藏着不幸福的故事,像只安静而警觉的猫。

那一瞬间,我仿佛真切地看到她的少年。心里一下子有疼惜。

子君见我出来,便又笑容盛情地看着我,媚然地走过来挎起我的胳臂。我觉得她是因为发自内心的愉快,而笑容坦率自然。

我没有想到她会在这里来,竟甚是惊喜,问她,你折腾完回来了?

她打趣说,那是,看你做枪手怪不容易的。 出了楼,正是一个凉夜,我们散步到学校后门的小餐厅吃了一大盘煮蟹,清炒芥兰,还有阿婆汤,又去看艺术系的学生放的免费电影,老片子,《城南旧事》,放映室里简陋而看客稀少,都困闷得睡了过去。散场的时候她还靠在我肩上,我竟还是舍不得动,生怕她醒。巴望着就这样一直坐下去多好。

走的时候她又坚持要回宿舍去住。她回去时宿舍一个人都没有,长久的空床都被宿舍其它人用来堆东西。她犯困,烦躁地抓起床上别人的衣物扔到一边,倒头便想睡,未想到被窝那一股潮霉混合着灰尘的味道叫人呛鼻,睡不下去,又打电话给我,只说她想要干净床单。声音有泪意,极无助。

我急急忙忙抱了一叠干净的床单被套跑过去,又打了一壶开水,眼巴巴地在她宿舍门口等着给她。

她邋邋遢遢地走出来,拿过床单被套,放下水壶,在我面前捧起棉布,把整张脸都埋进去深深地吸气,末了,轻声说,晒得挺香的嘛。她又笑了。身上还穿着我给她买的衣。

我说,好好睡觉,好好睡觉,一切都会好的。

她还是笑,答我说,谁说我不好了?

她道了再见,就脚步轻轻地回了宿舍。

她住学校那段日子变得收了心,每天按时来学校上学。我见面就叫她姐姐,她也乐呵呵称应,嬉笑打闹几句,甚得开心。

也不知是否她身边人多繁杂叫她厌烦,但凡她在学校,我们便过初中生般两小无猜的俏皮日子,上课无聊的时候溜出教室来一起去小卖部买茶叶蛋吃;中午下课了嫌食堂拥挤便在水果摊上买西瓜和煮红薯来当午饭;也一起租老电影的录影带偷偷拿到学校的广播间去放着看,她总说很闷人;考试要抱佛脚,她便破天荒和我到 图书馆自习,很偶尔地在操场走几圈,或者上街窜窜,在小巷里找餐厅吃她的家乡菜。偶尔会到我的公寓来彻夜看电影,喝点酒。

那时她甚是喜欢唱歌,被一家电台看中,经常去录音,有时也做广告,我便陪着她去,有次在路上的时候她兴致很好,给我讲一些她见闻过的噱头,说上次在排练厅见到的一个看上去挺有来头的惊艳美女,娴静地坐在那儿;结果果真“挺有来头”,坐下不久便不停有演艺公司的男人们按职位高低先后过去调情。子君一边讲一边模仿着当时情景,伸手搭我肩膀上,脸也凑过来作调戏状,她脸上的细细汗毛都触到我皮肤,我心里竟陡然狠狠地咯噔一下,表情都僵硬。自然,这点噱头她是不知道的。

那夜散步,倒影在江岸的万家灯火似翡翠琉璃,在夜色水波中轻轻摇荡,景色甚美。一个阿姨摆了摊子拍照,快速成像的照片。她兴致很好,要拍照。我笑,说她俗,把相机拿过来,拍了我们两人在路灯灯光下的影子。

两只影子靠在一起的,斜斜长长地映在地上,看上去极有深意可细细品味。是若即若离的两个人,却在彼此生命里有倒影。不言朝夕。

她把这张相片放进手提包里,说,我喜欢这张照片,我会记得这个晚上。

半个月之后,她跟男友又复合,回到了他家去住。

我的公寓还是那幽暗模样,陷在一片嘈杂的市井中像一块渐渐下沉的安静荒岛。

夜里有时候心事沉沉睡不着,起来听大提琴,伏在书桌上蒙着字帖练钢笔字。写着写着困了,才能倒上床去入睡。白日里常头疼欲裂。

在学校又不怎么能碰见她了。陆续地还是会在一堆朋友们吃饭聚会的时候碰见她,她亦习惯与我坐一起,总对我说,还是和你开心啊,还是和你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