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骨打问道:“他在塘沽的作为,你看应该如何处置?”

宗翰沉吟道:“这还得看他如何解释了。”

“解释,解释!”阿骨打道:“若非心里有鬼,何必千里迢迢跑来解释?”斜了宗翰一眼道:“刚才那几句话,怎么听起来像在替他说话一般?他贿赂你什么好东西了?可别忘了你是姓完颜的!”

宗翰忙道:“皇上这是说哪里去了!我怎么会帮着他呢!不过眼下他既肯主动来解释,可见心中还有敬畏。我们是听他的解释,又不是信他的解释,不过是让他刚好有个下台阶,同时杀杀他的骄气罢了。再说,眼下彦冲还没到呢,就有什么事情,不如先等彦冲来了再一并处置。”

“等彦冲来了再一并处置”——宗翰最后一句话甚得阿骨打之心,调了一会呼吸,颔首道:“好吧,叫他进来!我看他怎么说!”

第一四八章 地之失(下)

“又要见国主了…”

帐篷外边,和阿骨打相见的几个重要场面在杨应麒脑中一一掠过。杨应麒和阿骨打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很微妙。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大宋政和三年,那时候大金还没有建国,自然也就没有年号。当时阿骨打对杨应麒来说还是一个梦幻般的人物,在城寨外面见面时杨应麒一听到这个名字还差点跌了一跤,但那时候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个细节。

跟着两人进了村落,初见的当晚便在篝火夜宴中开始了第一次交锋!对阿骨打来说,他并不是很清楚这个叫汉部的小部族的底细,只知道他们能造铁、懂文字、会造纸而已,因此便把他们看作一个像乌春那样的部族,希望能像同化乌春那样将他们同化,让汉部的长处转化为女真的长处,所以他提出了混居以便融合。而杨应麒则马上提出另外一个建议:要在完颜部的边缘地带自建村落。在当时这对阿骨打来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因为汉部方来,彼此保留一点距离也可以避免两族发生冲突。但阿骨打心中仍然有一个逐渐同化汉部的打算。

这就是两人的第一次交锋,杨应麒巧妙地在不触犯阿骨打底线的情况下,保住了汉部风俗、文化和经济上的独立性。那时候在阿骨打眼中杨应麒还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汉部也只是一个和乌春、曷苏馆等无甚区别的部族——可惜,他在那一刻就错了!

“国主现在在想什么呢?是否在为汉部的事情生气?”杨应麒想。一直以来,他都避免触怒这个强横的部落酋长,但他的立场从来就没有软化过!特别是当汉部的根本利益有可能受到损害的时候他的反抗便十分激烈——当然,立场是坚定的,而手段则是婉转的!

当金国疆域渐广以后,杨应麒知道汉部迫切需要迁移到阿骨打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去!他从很早以前就已经相中了辽南,却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泄漏半点他对这个半岛近乎狂热的向往!在他的暗中操控下,宗雄、宗干、吴乞买等人在会宁这个舞台陆续登场,当然,女主角是憨厚的完颜虎。完颜部和汉部矛盾中不是很尖锐的一部分被暴露了出来,而阿骨打这时也还没洞察到杨应麒正准备让汉部进一步脱离其羁縻的心思,不知不觉中让杨应麒完成了他最没把握的一步棋。那时候阿骨打虽然已经觉得杨应麒和普通的小孩子不同,但仍然没有将他视为一个和自己同等级的对手来看待,甚至也还没察觉到杨应麒正在一铲一铲地挖着大金的墙角!而那一次,也是杨应麒最后一次在“以有心算无心”的情况下和阿骨打交锋!

“之后的日子,就很难过了。”杨应麒叹了一口气。

对谋略家来说最爽的事情莫过于当你在算计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却还不知道你才是他最大敌人!汉部南迁之前杨应麒就处于这种状态中,所以那时候汉部虽然根基浅薄、实力微弱,但杨应麒在阿骨打面前却进退自如,毫无惊险。相反,南迁之后汉部的发展前景海阔天空,但杨应麒本人所受的压力却变得空前巨大!尤其是阿骨打的赐婚突袭让杨应麒恍然大悟:阿骨打终于把他当作一个对手了!这令他很惶恐,惶恐到有些忙乱。不过还好,对阿骨打来说,大辽这个庞然大物依旧是他最大的敌人,为了消灭这个敌人,阿骨打必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当然包括折彦冲所领导的汉部!因此阿骨打以赐婚为名的这次逆袭并没有坚持到最后,这说明当时阿骨打的决心还不够彻底!

“可是…那次之后他就没机会了。”

当杨应麒整合了流求的力量以后,汉部便拥有了一个大后方!一个马蹄跨不过去的大后方!那之后杨应麒对会宁的整个方略就开始调整了:如果说之前他都是在守,那此后他便开始谋划着攻!如果说之前他求的只是保证汉部得以生存,那此后他便开始追求汉部对金国各方面的控制权!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折彦冲开始展现出被会宁视为“跋扈”的不妥协,在民族矛盾中折彦冲撑起了各族平等的大旗,在阶层矛盾中树立起为中下层民众说话的形象,而杨应麒则为了缓和双方的关系而继续装孙子!可是在装孙子的同时,七将军再没有出让哪怕一点一滴的实质性利益!汉部的隐形力量逐渐蔓延到大金的各个层面,阿骨打征服了数千里的土地,但这些土地的财富的大部分却最终流入津门!萧铁奴为什么没有背叛汉部?仅仅因为兄弟之情?那种看不见的东西或许也是有的!但更让功利主义者信服的也许却是因为杨应麒一次又一次地向他展示了汉部的力量!那个时候的汉部已经有力量独立了,不过代价却很高昂——那就是很可能会丧失杨应麒割舍不下的辽南!辽南的地理位置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它是不可能独立的——也正是因为有这个原因阿骨打才允许折彦冲到这里来!所以,要保住辽南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解除辽南的威胁——换言之,就是要反过来把大金给吞了!

想到这里杨应麒忍不住敲了敲脑袋,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把大金给吞了?”杨应麒很烦恼地摇了摇头。汉部现在的军事力量和大金相比,防守有余,进取不足!“所以我们还需要时间!得拖!”阿骨打的继承人也许能做得不比阿骨打差,但汉部和完颜部之间业已形成的那种消长关系却不是一个人、一群人的智慧所能改变!所以眼下这种关系维持得越久对汉部就越有利!

这个道理不但杨应麒懂得,连阿骨打也隐隐约约想到了!当萧铁奴从燕京传来鸽书时杨应麒就知道:阿骨打在平定大辽五京之后,终于把汉部视为最大的对手了!虽然现在大金各地还不是很稳定,虽然耶律余睹等新降附的部族也都还不是很听话,但他的身体终于等不起了。汉部这颗毒瘤,已经大到用肉眼也能看到了!所以一定要割除——哪怕大金会因此而流血!

“可是大金如果要割除这颗毒瘤,到底要流多少血,这一点国主是否清楚?”杨应麒觉得阿骨打在刚刚平定燕京之后马上就发动对汉部的攻势,准备势必不充分,不过如今自己作为人质,事情还是尽量小心些好。

“杨应麒觐见…”帐内传来了呼传声。

杨应麒慢慢地走了进去,很小心、很小心地走着每一步:“国主对于汉部的实力应该也没有完全把握,所以如果我们能让他觉得割除毒瘤的结果是让大金这个根基尚浅的国家一齐丧命,那他就会犹豫,他如果犹豫,我们便有机会维持目前的和平!我也会有机会活着回去!”

入帐,抬头,然后才挺直了身子跪下。杨应麒的眼神依然恭谨,但他的脊梁却直得有些刺眼!

“这小子终于长大了。”阿骨打心想。

不单是杨应麒长大了,汉部也已经长大了!大金面对汉部,正如阿骨打面对杨应麒:他今天依然可以压制住这个后起之秀,但明天呢?

“国主。应麒给您请安了。”杨应麒脸上绽开了微笑。

阿骨打对他这虚伪的微笑忽然有种从心里冒出来的厌恶!他也像杨应麒刚才在帐外一样,脑中掠过两人见面的几个重要场景,在那几个场景里面,杨应麒似乎每次都是这种貌似天真的微笑!

“可恶!可恶!其心可诛!”

这几句话他当然没有说出来,但他的眼睛却泄漏了他的心意!他盯着杨应麒,忽然发现这小子竟然不害怕!

“他不害怕?他为什么不害怕?他恃着什么?以为我不敢杀他么?”他几乎就像拔刀,但手才动了动忽然就想起来:“对了!彦冲还没来!”

折彦冲还没来,杨应麒便不能杀!这想法在他心中早就成熟了,但此刻却让他感到有些懊丧!

阿骨打抬起手,不知是想赐座,还是要责骂他。话还没出口,一口恶气涌了上来,竟然从虎皮上摔了下来!

“皇上!”

“国主!”

“快——快传萨满上师!”

帐内一片混乱,而杨应麒和阿骨打的会面才刚刚开始便告中断。在混乱中宗翰拍了拍杨应麒的肩膀道:“皇上忽然如此,你的事情便先寄下。但也不用急着回去,先到我营中住下,有什么事情,等皇上身体大好了再说。”

第一四九章 民之弃(上)

大宋宣和五年,夏。

杨应麒到了燕京的当天便被软禁在宗翰营中。由于要维持表面上的礼遇,宗翰并没有完全断绝杨应麒与外界的联系,不过为了避免杨应麒“在军中太过寂寞”,他又特地派了几个得力的文官来作陪,当然,这个举措的真正目的是监视杨应麒的行动。杨应麒对会受到这种礼遇早就心中有数,反正辽南大体的方略已经布置妥当,所以他便保持着一种颇为洒脱的心情,每日与那帮文官饮酒下棋。那帮文官是被女真杀怕了的,平时被宗翰一瞪都要吓得两腿发抖。如今眼见杨应麒身陷虎穴居然还能谈笑自若无不佩服。

在和这批文官交往了一段时间以后,杨应麒慢慢地发现他们这些人也不是无法分化!

原来阿骨打克燕前后,燕京的文官有一部分不愿接受比契丹更为野蛮的女真的统治,纷纷越境南逃到大宋。大宋起初也善加礼待,把他们接到汴梁听调。后来金人施加压力,向大宋索要这批北辽士子,这批士子听到消息大为惶恐,而大宋内部对此事也分为两派:以童贯、赵良嗣为代表的一派认为眼下向金人乞求燕京的事情正在紧要关头,不能为这些“旁枝末节”坏了大事;而马扩等人则认为若把这批人交给金国,以后大宋在境外势必人心尽失,而且这批人已经到过汴梁,若将沿途虚实告知大金也是一件对大宋极为不利的事情!但最后马扩等人终究没法挽回童贯、赵良嗣的决心,一条绳子把这些人全绑了送到燕京!

金人向大宋要人的时候,借口是索要“逃人”,但这些文官一到燕京,宗翰马上来接,就在马前释其绳索,擢为高官——这哪里是索要逃人,分明是抢夺人才!

杨应麒知道这些人的来历后暗暗哀叹,这批燕京的士子的文化水平和聪明才智都是相当好的,比如眼前陪在自己跟前的韩昉便绝不在杨朴之下!而且他们都是燕云地区土生土长的士子,无论谁要统治这个区域,都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而大宋就这样亲手把这批亲宋的士子绑送女真,这不但是断臂饲虎,而且还寒了天下士人的心!

“若我等他日不得意时去汴梁寻求庇护,赵官人是否也会被国主说两句硬话就把我们绑送回来?”杨应麒心中黯然,知道这种可能性极大。

正当杨应麒为韩昉等人的事情而感慨时,完颜希尹回来了,而宗翰等一发现折彦冲没有跟来,心中便隐隐感到不妙。阿骨打扶病召对,见面便责问他:“怎么去了这么久?彦冲呢?”

完颜希尹自己也知道事态非常,神色凝重道:“臣奉命前往中京,到中京时才发现折都统正在各处巡视,臣闻言后马上前往折都统巡视的地方相请,谁知道我走到哪里他都先一步离开,直到宜州地面,折都统忽然消失了。”

阿骨打脸色一沉:“消失?”

“是!”完颜希尹道:“臣本以为折都统已回中京,因此折回,在回中京途中遇到杨开远将军才知道原来折都统已经回津门去了!”

阿骨打惊道:“什么!”

完颜希尹继续道:“折都统回津门,据说是大皇后病重…”听到大皇后三字,阿骨打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完颜希尹不敢停顿,继续道:“臣当机立断,也回头向津门赶去,希望把折都统请回来!结果一路追到了津门,才入城,便见来接臣的张浩愁眉苦脸,一问之下,才知道大皇后的病已经好转,但折都统却又病了。”

“病?”阿骨打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哼道:“哪有这么巧的病!”

完颜希尹道:“是!臣也不敢轻信,因此极力要求见折都统一面,促他来行在见驾。张浩推诿了好久才让臣进了将军府,虎公主满脸泪痕接了臣进去,臣见折都统双目凹陷、眼圈尽黑、面无血色,竟像真的病得极重。”

阿骨打沉吟道:“他究竟得了什么病!来势会如此凶猛?”

完颜希尹道:“据汉部的医生说,折都统是操劳过度,又连日赶路,以至风寒内侵,伤了肺腑,形势十分危险。”

阿骨打问:“依你看来,他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显然他仍不太相信折彦冲是真病。

完颜希尹道:“看样子不像是假的,只是如皇上所言,他这病未免太巧了!”

宗望在旁一直没说话,这时忽然问:“你在津门的时候,可听说过辽南军务有什么变化没有?”

完颜希尹道:“辽南军务,也没多少变化,就是听说杨应麒将军已到燕京来向皇上请安,而辽口的防务则交给了萧铁奴将军。”

宗望厉声道:“萧铁奴!他是以什么名义接掌辽口的?是以辽南都统的名义去向折彦冲要来的,还是折彦冲交给他的?”

完颜希尹心中一凛,想了想回程经过辽口的情景,说道:“辽口城头,挂的是阳面有‘汉’字的萧字旗,不见有皇上所赐‘辽南都统萧’的旗帜!”

啪的一声阿骨打座前的翡翠琉璃灯被摔成粉碎。

宗望道:“显然,风声就是从萧铁奴这里走漏的!杨应麒未宣先到,折彦冲不请而回,都是计划好的!”

阿骨打阴着脸哼道:“这个马贼儿,不识抬举!”

宗翰在旁道:“如今彦冲已有防范,辽南之事,还是缓些时候再处理吧。”

宗望道:“缓?为何要缓?辽南无天险坚城,挡得住我们万马一冲么?”

宗翰道:“我们若无缘无故就把辽南夷平了,只怕诸部会不服!”

宗望冷笑道:“无故?他敢抗旨不来,便是有不臣之心。”

宗翰道:“单单是这一条,还不足以构成铲除汉部的大罪。再说,他尚有病重的托词。”

宗望道:“托词,托词!那等我们平了他们,再寻托词好了!”

宗翰道:“若能如平定燕云二京一样顺利那是最好,但要是汉部抵抗激烈呢?别忘了汉部的兵马可不弱!何况这件事情我们本来就准备得不够,否则何须要动用萧铁奴这颗不太可靠的棋子作内应?辽南虽无天险,但若折彦冲能使其万众一心,到时候我们就算胜了,只怕也是惨胜!”

宗望听到这里才低头凝思。如果大金兵马能够将汉部迅速平定,到时候各部便有什么不满也不敢出声,但要是战事迁延日久,或者完颜部的主力队伍在平汉的过程中受到重创,北国形势的变数可就多了!

完颜希尹忽然道:“杨应麒是否已经在燕京?”

宗翰点头道:“在我营里。”

完颜希尹道:“既然如此,能否利用他来做一些事情?”

宗翰沉吟片刻道:“只怕不行。他既敢来,哪能没有准备。”

几个首脑议论未定,帐外亲卫来报:“宋使又来了。”

宗望不耐烦问:“他们来干什么?”

“来议交接燕京之事。”

阿骨打闻言大怒道:“这些蝼蚁!真会挑时候!”

第一四九章 民之弃(下)

宗望见阿骨打大怒,谏道:“父皇!眼下当以大事为重!辽、宋、西夏与汉部的事情没法同时解决的!”

阿骨打毕竟是当世枭雄,心中虽怒,神志不乱,何况他的怒火其实也不是针对大宋,只是因在汉部的事情上屡屡受挫,而大宋的使者偏偏又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撞上来这才引得他怒火勃发。这时听了宗望的劝告,沉住气问道:“这个宋使我便不见了。希尹代我去见见便罢。”

完颜希尹问:“燕京真的还给他们么?”

阿骨打道:“此事我与粘罕等早已议定,便给他们吧。”

这次大宋来商议交割事宜的却是宣抚司统制官姚平仲,要来说的却是人口问题。在这个时代,人口就是生产力,所以阿骨打也将人口视为重要的财产之一。按照海上之盟的约定,以人属其地的原则,两国不得收留从对方国界逃过来的“逃人”。常胜军八千户本是辽东渤海人,如今辽东属金,所以常胜军也应该交给金国。

但这时常胜军是以有功臣民归附大宋,军中将领也多受朝廷封赏,而且童贯也正要留着常胜军来“捍边”呢,只是与两国约定颇有违碍。幸好有个幕僚献上“妙计”,那就是以燕民来换常胜军!这样不但不用交出常胜军,而且这些被迫东迁的燕民留下的土地田宅都能作为常胜军的营生产业,以他们留下来的田宅供养常胜军,不需花费朝廷额外钱银,真是一举两得啊!

童贯觉得此计大妙,而完颜希尹盘算了一番也觉得有利可图,便奏请阿骨打准了。

消息传出,燕京满城无不惊惶。金兵盘踞燕京时日已经不短,部曲剽掠之事在所难免,不过和杨可世还没站住脚跟就开始报仇不同,金人是在完全控制住局势之后才放纵自己的欲望,所以这其中颇有高下智愚之别。在这种扰乱纷纷的情况下,有点远见的商人早已把家迁到塘沽,害怕遭到金人残杀的契丹则窜入山林之中逃生,燕京城内许多地方已是狸栖草长,但汉儿士民仍有不少,听说要东迁到关外无不骇然,惶惶不知何以自处。

涿州、易州此时已在大宋治下,所以民众不受干扰,武清、香河五千余户听到消息纷纷迁入塘沽外城避难,金国汉臣计算燕京人口,凡家产一百五十贯以上者共得三万户——这三万户乃是燕京人口中的中坚,若一旦迁去,燕京势必成为一座荒城!

燕京士子在本地经营已久,谁愿意背井离乡跑到荒芜的东北平原去?为了避免被迫迁徙的灾难,一些原本亲宋的士子也马上变节愿做金人了,纷纷劝阿骨打不要舍弃燕京。左企弓更献诗说:“君王莫听捐燕议,一寸山河一寸金。”

不少女真将领也有心赖在燕京不走,甚至斜也等人也觉得燕京割与不割在两可之间,只有宗望坚持不能多线作战,认为眼下既有心要对付折彦冲,则应先把大宋和西夏稳住,等内部的事情解决掉以后再重新调整对宋、夏的方略。因此阿骨打此时的外交方略,是许割天德与夏,割燕京与宋,以偏师追捕围堵惶惶不可终日的辽主,而把最大的精力放在解决汉部上面。

左企弓等见说不动阿骨打和宗翰,回头又另想办法。韩昉道:“不如去跟那个七将军商量商量。”

左企弓冷笑道:“他名为将军,实为阶下之囚,能有什么办法!”

韩昉道:“不然。我看他虽被软禁,但日常行止却与没事人一般。再说国相(宗翰)对他也不敢无礼,可见他背后定有非凡势力。”

左企弓问:“你是说汉部?”

韩昉道:“不错!之前塘沽一战想必各位都曾听闻,据说塘沽内部几位将军在金国都很有势力。”

左企弓道:“我们于大金内部政局虽然所知不甚明白,但这七将军和大金皇帝的关系恐怕有些紧张。连诸将都改变不了大金皇帝的主意,这个年轻人会有办法让皇帝回心转意?”

韩昉道:“我的意思,并不是要让他挽回皇帝的心意!”

众士人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让他想办法。”韩昉道:“我觉得,他多半会有办法的。”

左企弓等面面相觑,均觉得希望渺茫,但韩昉决定去和杨应麒先谈谈他们也不反对。

当晚韩昉来陪杨应麒下棋时,忽然问:“近日皇上要将燕京中等人家以上三万户迁往黄龙府,不知此事七将军知道否。”

这些日子来韩昉等和杨应麒谈话从来没涉及政事,这时听韩昉忽然提起,杨应麒便知他说这话必有所图,笑了笑道:“自然听说了。我虽然坐困此地,但外面的事情其实了如指掌。怎么,你们不乐意么?”

韩昉叹道:“燕京乃我等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基业,如今迫于时势,说弃就弃,叫我们如何甘心!”

杨应麒颔首道:“那你们准备如何呢?”

韩昉道:“我们这些书生,无拳无勇,又能如何?”

杨应麒心道:“他说这话,是有意来向我求教了。”笑了笑道:“燕云大势,你看如何?”

韩昉见他忽然提起这个,便知道对方也有心了,说道:“不知七将军所说是什么大势?”

杨应麒道:“便是这燕京路诸州的归属。”

韩昉沉吟道:“依据海上之盟,眼下自然归宋,但依我看,这盟约未必保得过三年!”

杨应麒心中一喜:“这人有些见识。”便问:“为何这样说?”

韩昉道:“女真性贪…啊!不,胸怀广大!如今已知大宋羸弱,日久必起欺侮…嗯,攻略之心!若他…嗯,我大金真有意与大宋结为睦邻,何必死死咬住平州地界不放?这分明是为了将来南进埋下的伏笔!如今弃燕,必是力有不及处。”

“力有不及?你是说金军保不住燕京么?”

“不。”韩昉道:“大宋胜不得耶律大石,而耶律大石在金人面前又不堪一击!只要金人留下二三千兵马在此,宋人如何敢来?下官说的力又不及,当在大金内部而言。”

杨应麒暗中吃了一惊:“难道他连这个也知道?”便问:“大金内部又有什么事情?”

韩昉道:“这个我便不得而知了,只是看其外事的举动,揣摩他的或许内部有事。”

杨应麒心道:“原来他也没知道多少事情。不过能靠燕京之景况推测到这个地步,也极为不易了!”口中问道:“按你刚才所论,则燕京之地,最后会归金,还是归宋?”

韩昉道:“宋防御得法,则归宋,防御不得法,则归金。”

杨应麒便问防御之法,韩昉苦笑道:“这个我哪里有主意!要是我有主意,大辽还至于陷落么?唉,其实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想法,只是女真兵马天下无敌,我的那些办法遇上了他们的骑兵,根本就不堪一击!”

杨应麒心道:“他们是被打怕了!燕地汉人尚且如此,只怕宋人更加不堪了。”

韩昉又道:“七将军,东迁的事情,不知你能否想想办法,使我等燕人不至背井离乡。”

杨应麒道:“若是你们将来人归金国,而土地入宋,那我也没什么办法了。但你们若同在一国,想来主事者为了安抚人心,必会将祖业还给你们,也用不上我来操心。”

韩昉叹道:“一来怕土地入宋而我们人众入金,二来则怕虽在一国而主事者不恤民情,所以燕京上下才人心惶惶啊!”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既然你来问我,那便是看得起我,我也不能什么都不给你解决。这样吧,你们要是信得过我,我便许你们一个好处。”

韩昉大喜,忙问端的。

杨应麒问:“你们这祖业,可有房产地契?”

韩昉道:“这个自然有!燕人虽在契丹治下两百年,但这燕京境内民约守的是大唐旧制,又不真是蛮夷,如何没有地契!”

杨应麒道:“那你们便把地契好好收藏,将来若是人、地均在一国,我会帮你们交涉让主政者把土地归还你们。若将来人、地各归一国,你们便拿了这地契到津门或者塘沽去,那里会有人按照市值七成价赎买,那样你们就算是到了黄龙府,至少也多了一笔安身立命的本钱。”

韩昉大喜道:“若如此,我代燕京三万户良民谢过七将军了。”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不用谢。”顿了顿又道:“以后出什么事情尽管来与我说,若是力所能及,我总会帮你们想想办法的。”

韩昉称谢不已,两人交情就此定下。

不过,对左企弓等人而言,韩昉带回的却仅仅是杨应麒的一个空头许诺,许多燕民听说后都摇头不信,但心里存着个侥幸,家家保好地契却是常情。而东迁之事终于不可避免。

当月上旬,阿骨打拔营向北,朝中京方向进发。三万户燕民举家向东,这些都是习惯了定居生活的务农富户,是燕京一带的“中产阶级”,对于这种被迫迁徙极不适应,途中扶老牵幼,哭声满路。而燕民对于大宋最后一点幻想也破灭了。

第一五零章 国之梁(上)

大宋宣和五年四月,童贯、蔡攸领兵进入燕山府。这时候燕京的金帛、子女、职官、民户,都已经被席卷一空,留在燕京城内的只剩下一些躲在断壁残垣中的贫民羸卒。大宋折损岁币数百万,赵官人锦囊安天下,童太师妙计七八作,到头来却只换了这样一座空城。

入城之初童贯蔡攸也忍不住感到郁闷,但想起自己毕竟是建立了不世奇功,对自己安慰着安慰着又得意起来。不久宗望押了燕京一路的地图来交接,两拨人马在城外相见。宗望此时已极看不起宋人,也不管童贯在大宋权倾朝野,更不管两人的地位约略对等,见面便要童贯对自己行叩拜之礼。童贯从翻译口中知道宗望的意思后一张脸憋得通红,但看看宗望背后那些如狼似虎的兵将又不敢发作,和赵良嗣耳语片刻,让他无论如何想办法让自己避免出丑。

赵良嗣靠近宗望,委婉请二太子给童太师留点面子,并答应事后必有重谢。宗望听得哈哈大笑,心道:“这便是大宋的统领三军的将帅!”

就这样,举世闻名的童太师以贿赂的先进手段,在这个重要的外交场合中保住了自己的面子。金兵退出燕京以后,童贯马上向汴梁告捷,而朝臣在王黼的带领下也纷纷上表称贺。不久童贯、蔡攸班师,大宋道君皇帝大摆宴席为他们洗尘,又以收复燕、云(大同府其实还没接收),赐王黼宝带进太傅,总治三省事,赐童贯节钺,进封徐豫国公,以蔡攸为少师,以赵良嗣为延康殿学士。所有主战臣工,也不管之前有何败绩失误,纷纷加官进爵,一时间中外交誉,朝野同庆。

不过童贯在这件事情上毕竟拖延得太久,许多事情都很不称道君皇帝的心。王黼见状,便荐另外一个大臣谭稹为宣抚。当天道君皇帝便掷下旨意,以谭稹为河东、燕山府路兼河北路宣抚使,令驻河东,负责与宗翰交涉还没归还的西京道。不久,又诏童贯依前太师、神霄宫使,致仕。

童贯虽罢,但大宋朝廷对北国的方略其实并没有大改变。赵良嗣、马扩等其实都是明白人,他们见金人如此横恶,而朝廷又如此示弱,均知海上之盟危如累卵,但在这种形势下又有谁敢说?便是说了,又有谁会听?

因此大宋在燕京一带的边防建设就这样搁下了,既没有练兵进取之志,也没有从一开始就准备好防御的方略。

幸好这时金国没有多余的精神力量来收拾大宋,阿骨打命宗翰为都统,闇母、斡鲁为副,驻兵云中以备边,又召吴乞买赴行在相见。

杨应麒虽然在软禁中,对周围发生的变化却洞若观火。那次没来得及对话的会面以后阿骨打便再没有召见他,杨应麒也乐得不去撞阿骨打的刀口。大军北行,有一些部队慢慢离开队伍,而另外一些部队则加入进来,杨应麒通过一些蛛丝马迹,判断新来的可能大多数是完颜部的嫡系或者关系较近的部族,而那些关系较为疏远的部族则被逐步支开——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变化,杨应麒知道阿骨打是在挑选能够对付汉部的精锐军队!由于折彦冲在金国内部威望很高,而杨应麒的外交手腕又十分了得,加上汉部的能用来收买的钱实在太多了,所以那些不能保证忠心的部队这次是不能用的!比如像耶律余睹等人,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在汉部的收买下临阵倒戈?

“这是一种利害各半的双刃剑部署!”杨应麒心想:“把女真最忠诚、最精锐的部族集结起来,确实可以造就一支战斗力极为可怕的部队!”

北国素来有“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说法。一万女真精兵集结起来,那种战斗力简直会令整个东北平原都颤抖!而阿骨打即将召集的女真兵马,也许还不止一万!

“也许会达到三万!甚至五万!”

这两年室韦和女真接壤的部族都显得很老实,阿骨打就算将女真精锐倾巢调到东京道想来一时间也不至于动摇国本,因为东北平原地势开阔,而道路这几年在商人的努力下也已经延伸到混同江的各个主要地区,一旦会宁有警,女真的主力仍有能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师粉碎任何叛乱或者入侵。

“可是,这种部署也是很危险的!”杨应麒想到了淝水之战,在那场著名的战役中,苻秦就是因为作为国家维系力量的根本——氐族的军队——受到重创,从而导致了前秦在战败以后便迅速地分崩离析。“国主现在也是在冒险!按照眼下的部署,一旦完颜部战败——不!不需要完全战败,只要是打不下辽南,或者这支军队丧失三分之一以上的兵力,金国的根基就会松垮!如果丧失一半以上的兵力,整个金国就会崩溃!”

西边的蒙古、东边的东海女真、北边的山地室韦还有南边暂时降附的契丹可都不是省油的灯!才取得统治地位的女真只有持续地保持胜利,维持不败的战绩,其它部族才会慑于其威望而继续接受其统治,但一旦女真打了败仗,它马上就会受到觊觎、受到攻击!如果女真不能保持压倒其它部族的绝对军事优势,那么之前那些老老实实跟在它后面打仗的少数部族就会趁机反噬!北国几千年来的各个部族就是在这种形势下此起彼灭!从来就没有一棵像汉人那样的常青树!因为这些野蛮民族的根是破坏性的而不是建设性的,他们可以用几十万的人口数量就爆发出威胁甚至打败汉民族的军事力量,但在杨应麒心中,这种破坏性的力量虽然强大,但仅有破坏性力量的民族并不值得尊敬!

“建设比破坏难上百倍!”杨应麒觉得,文明的发展常常会走入软弱的歧途,但那并不能作为一个民族回归野蛮的理由。“必须坚持下去,虽然这样的威胁很可怕,但我们必须坚持下去!从春秋至今已经坚持了一千多年了,只要再迈过这道坎,之前的苦难也会成为我汉部变得更加坚强的新因子!”

这一瞬间杨应麒仿佛完全融入了这段历史,仿佛完全忘记了他有一个千年之后的梦。在他的这个时空里,世界上除了汴梁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令人沉醉的地方,那就是嫁接了大宋文明基因的津门。那个地方是杨应麒梦醒后的心血结晶,他希望津门只是这个梦幻文明的起点,而不是终结。

“能守住吧…”杨应麒望着东南方喃喃自语。虽然汉部的兵甲比女真更加精良,器械也更加先进,但眼下双方的技术水平差距还不足以成为影响战争胜负的决定性力量。一想到阿骨打可能会出动三到五万女真精锐,杨应麒心里就害怕得发颤。

就在杨应麒为汉部的未来既憧憬又担忧的时候,折彦冲正拿着一卷书漫步于大将军府的后花园;曹广弼则刚刚接到阿骨打“严密监视张觉”的命令被限制在来州;杨开远正在回辽口的路上;欧阳适的舰队已经扬帆;阿鲁蛮又被派去安抚东海女真;而几兄弟里面最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近几年来和阿骨打关系显得最为密切的萧铁奴——他竟然也学折彦冲称病,把阿骨打的使者拒之门外!这种大逆不道的举动,竟似有意要激怒阿骨打一般!

这个大胆的马贼,难道他不知道害怕为何物么?还是说他根本就渴望着这场战争?哪怕辽南会因此而变成一片焦土?

辽南对杨应麒来说很重要,杨应麒对折彦冲来说很重要,但这两者对萧铁奴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吃!”

正在教萧铁奴下象棋的杨朴呆住了,一开战就换子,这是什么战法?杨朴看不懂,因为他不知道,这就是萧铁奴的战法。

第一五零章 国之梁(下)

“听说了么?国主要南巡了!”

“什么?南巡?是到东京道来吗?”

“什么东京道!是要到津门来。”

“什么!要到津门来?那我们该怎么迎接?要举办天底下最盛大的宴会吗?”

“还宴会?你这个蠢蛋!难道你就完全嗅不出这里面可怕的味道么?赶紧准备刀枪吧!”

“可怕?为什么可怕?为什么要准备刀枪?”

“不跟你说了!和傻冒没法交流!”

阿骨打要到津门“巡视”——这是一个轰动汉部的消息!一开始是惊讶,接着有人兴奋,认为会是另外一个盛大的庆典,但一些大商人特异的举动慢慢地就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联想起最近会宁和津门的关系越来越糟糕,很多人开始往坏处想。

“难道…国主这次来是不怀好意?”

这一点让大多数人感到害怕!

阿骨打这次南下,还没到达汉部就已经启用了他相对于汉部最具优势的武器——名份!

名份!这是汉部目前所不具备却又相当重要的东西!作为一个附庸,汉部几乎没有理由拒绝阿骨打的大军开进辽南最脆弱的地方!由于没有名份,汉部也无法主动出击——在阿骨打还没有显露敌意之前,汉部如果有异动,马上会为阿骨打提供惩罚汉部的口实!一旦戴上背叛的大帽子,汉部的一切军事行动都会变成理亏的行动,军民士气也将大受打击!

所以,汉部只能等。就算首领们明知道阿骨打要动他们,也只能等着阿骨打把刀抽出来架在自己脖子上,然后才能奋起反抗!只有这样,汉部才能在道义上占据上风,才能博得其他部族的同情。

当然,这也是万分危险的!如果阿骨打那一刀砍中了要害,那么汉部还没来得及出招就已经倒下了。

这个道理,几乎连一些聪明点的小市民都有些明白。正是受到名份的牵绊,现在汉部的官员和兵将甚至连公开的防范都不能进行!可是越是这样,市民们的担忧就越是加重。他们发现,一些悄悄的戒备其实已经展开了,可是辽南的城镇都是没有城墙的,那点戒备能挡得住天下无敌的女真骑兵?

辽南唯一有完整城墙的地方就是辽口,可是辽口的城墙也无法让汉部的人感到安全——尽管地基打得很不错,但实在太矮了。此外,如果国主不在辽口动手那怎么办?如果他把队伍直接开到津门再动手,那怎么办?津门根本就没有抵御骑兵的防御措施!

于是,恐慌开始了,市井也前所未有地出现了萧条。偏偏在这个时候,精通经济的七将军又不在!

“听说了么?七将军被国主软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