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你说什么!”

“嘘——小声点!”

随着许多对汉部没有信心的商人从海上撤离,随着越来越多的战船和运输船开进津门和辽口,这种恐慌变得越来越厉害!

津门在发展起来以后从来就没有遭受过大的威胁,这是这个港城的经济迅猛发展的原因之一,但如今却暴露了它的脆弱性!如果阿骨打真的是来收拾汉部的,那这座没有城墙的城市抵挡住他麾下铁军的机会有多大?想想黄龙府,想想上京,想想燕京——一切的战例似乎都表明,没有任何坚城能够扛得住国主的攻击,何况这座没有城墙的港城。

“当初真该修筑城墙才对!越厚越好,越结实越好!”

“是啊,现在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要是来得及,要我捐多少钱都没问题!”

可是津门的官衙却没有这个意思。这时津门的民间组织已经颇为发达,许多组织的领袖通过各种渠道向津门的政府官员打听消息,但回复永远是那句话:“一切如常!”

“如常!怎么会如常!”

各种小道消息在大街小巷乱窜,东海擂台培养出来的武斗士阶层成为津门最受欢迎的阶层,许多市民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期盼着他们能在最糟糕的时刻成为保卫津门的力量。但偏偏武术界的领袖人物如悟明和尚等,传达出来的竟也是和官府一模一样的话:“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这四个字一开始让市民们感到很不满意,但慢慢地这种不满减轻了,取而代之的是安心——不管怎么样,他们还有最后也是最可靠的希望——大将军!

“不错!大将军!我们还有大将军!”

汉部的领袖折彦冲眼下就在津门!在汉部部民的心里,折彦冲的力量绝不在阿骨打之下,津门众多说书人不自觉流露出来的话语甚至认为:阿骨打之所以能够那么强大就是因为有折彦冲!

“是啊!大将军还在!只要大将军还在津门,我们又怕什么呢?”

“可是,听说大将军病了。”

“胡说!大将军的身体好得很呢!那天明明有人看见他和悟明和尚过招。”

“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还有人看见他在管宁学舍和山长下棋——很多学生都看见的,哪里有假。”

消息其实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但想想大将军年纪这么轻,武功又那么高,就算有个什么小病也早好了吧。

既然大将军在津门,而且身体康健(能够和悟明和尚过招),精神旺盛(能够和管宁学舍的山长下棋),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就算国主真的是来找汉部麻烦,也会有大将军顶着吧!

“是啊!就算天塌下来,也有大将军顶着啊!”

汉部政府并没有主动地将折彦冲塑造成一个神,但民间却自发地这样做了!虽然折彦冲仍然身为人臣,但在汉部部民心中,他的品德和武功都完全是一种开国君主的气象!对汉部认同感甚强的汉部部民,很难接受世界上有比他们的领袖更加强大的英雄!而折彦冲传奇的身世、强大的武功和英武的形象完全具备让津门市民进行再创作、再拔高的基础!更何况大将军还有六个那么优秀甚至神奇的兄弟!想当年刘关张桃源三结义都能打下三分天下,而我们的大将军有六位兄弟在辅佐着呢!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阿骨打的大军越来越近了,但津门还是没有乱。虽然城市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郁,但这座不脱尚武风气的港城终于展现了它的勇气,在有一位英雄坐镇的情况下,“一切如常”!

第一五一章 夕下论(上)

战争打的是后勤,但现在阿骨打的三万五千精兵几乎不需要后勤,因为这数万大军正行走在大金的境内——而且还是大金最重要的产粮区。东京道经过数年开发,中型粮仓几乎每个州都有,大型的粮仓也有三个——这里是供应金军远征最重要的粮草押运起点,如果将来辽西走廊能完全打通,那大金对燕云地区的补给线将会缩短一半。当然,更加便捷的补给是通过海运,但对于汉部强大的海上力量,阿骨打的估计远远落后于现实。

“曹广弼怎么样?有动静没有?”阿骨打问。

“没有。”负责监视辽西走廊的官员说:“他仍然驻扎在来州附近,并没有违抗皇上严命的迹象。”

“嗯。算他识相!”目前阿骨打还没有公开宣称要讨伐汉部,只是以视察辽南为名拥军南下。他以这个名义南下,汉部受命在外的兵将都不能妄动!如果曹广弼敢违抗军令从来州赶回来,那阿骨打大可当着汉部其他兵将的面,在辽口城下以平叛的名义把曹广弼所部围歼——如果城内的军马敢出来援救,那背叛的就不只是曹广弼,而是整个汉部!阿鲁蛮那边也一样!

眼下,不服从命令的似乎只有萧铁奴一个人!但是萧铁奴是无法完全代表汉部的,他只是折彦冲手底下的一个部将,甚至是一个在几年来与汉部中枢显得有些疏远的部将!而且萧铁奴不服从命令的形式也只是回避,并没有更为过激的行为。

如果是折彦冲和杨应麒敢不留情面地反抗阿骨打,那阿骨打可以马上宣布汉部背叛大金。但现在由萧铁奴站在这个风头浪尖上,会宁和津门之间便存在着几分转圜的余地。

“汉部如果公开背叛的话,那会怎么样呢?”完颜希尹忍不住说道。

“那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讨伐他们!整个北国也将没有他们立足之地!他们除了跑到海上去,没有其它出路了!”宗望也是一个非凡的将才,但就算是他也不大清楚汉部此时在海外的地盘足够作为他们的后路了。折彦冲极力要保住辽南,为的已不仅仅是生存!

兵马已经越过了辽阳府,萧铁奴还是没有动静。难道他在安排什么陷阱?

阿骨打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有些太谨慎了,如果换了自己还年轻的时候,也许早就领着千来个骑兵冲进去了。如今手下有三万五千骄兵悍将,为何反而会担心?是因为自己老了,还是因为自己病了?还是因为汉部已经强大到足以让他这样谨慎了?

“父皇,明日我们的前锋就能抵达辽口城下,是否从那里就开始进攻?”问的是宗弼。

“不!”阿骨打道:“我们的刀,要到津门再开始舔血。”

“津门?那辽口怎么办?”

“喝令辽口主帅出城,就地解除武装!”

“如果他们拒绝呢?”

“如果拒绝,那就是叛乱!”阿骨打并不只是一个莽撞的武夫,他懂得如何把名份用到极致:“如果他们敢反抗,那就从辽口开始拔刀,一步步推过去,我倒要看看这个半岛有多大,挡得住我三万五千女真精兵的冲击!”

宗望道:“我军虽然无敌,但还是谨慎些好。反正我们的意图汉部早已知道,行军便不用着急,前军中军后军步步为营,步步推进,定要让他们找不到半点破绽才好!”

阿骨打颔首道:“小四的话,总是最称我心。”说到这里忽道:“应麒呢?没逃走吧?”

“没,他这一路倒是老实得很。”离开燕岭之后,杨应麒便从宗翰的军营中被提了出来,转归宗望看管。小麒麟在宗望军中竟然半点没有被软禁的自觉,每天吃的都是山珍海味,极尽奢华,宗望也不在这些事情上太过限制他。但宗望却不知道,杨应麒每天所点的菜式,其实都是在向外界传递一些消息!只是除了汉部特派的密子谁也无法解开杨应麒的暗号罢了。

“把他提出来!”阿骨打道:“明天就要到达辽口了…如果汉部敢动手,那明天就是他的死期。”说到这里阿骨打不禁有些唏嘘,他其实也有些舍不得杀小麒麟的,毕竟这小子是这样乖巧,这样聪明!如果他是女真人,或者说他就是自己的儿子,那该多好。

日已将沉,杨应麒踩着夕照入帐。虎座上,阿骨打的精神状态竟比在燕京时好得多。杨应麒看得出那不是装的,可他也不因此而对阿骨打的建康状态抱怀乐观,因为他怀疑这只是阿骨打的回光返照。

“国主。”杨应麒依礼磕头,然后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等阿骨打开口,和往日没什么两样。

阿骨打命人掀开大帐帷门,指着落日道:“看见没有,就快沉了!这烈日虽然高照,但还是要遵循天命!天要它沉下去,它就得沉下去!”

杨应麒知道阿骨打的意思,天比喻的正是阿骨打自己,而落日比喻的则是汉部。但杨应麒却并不顺着阿骨打的思路去想,而是叹道:“日出日落,日落日出,没有今天的日落,哪有明天的日出?眼下我虽然还年轻,但想想小虎他们一天比一天高就觉得光阴荏苒,韶华难留。总有一天我也会老去,到时候天下将是他们的天下!”

他仿佛只是在感慨,但感慨的绝不是自己即将老去——其实那离他还远呢!他真正的意思是:那落日不是我们汉部,而是你阿骨打!等你落下去以后,天下便将是年轻人的天下!只是杨应麒终究不敢说得太白去触怒阿骨打,所以才换了个说法,用小虎崽们来替代自己,而用自己去替代阿骨打!但帐内都是绝顶聪明的人,谁会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阿骨打的脸色沉了下去:“你到现在还不肯认输!”

“认输?”杨应麒眨了眨眼道:“我不知道国主指的是什么,但我们从来就没有和国主争锋的意思——连争锋都没有,何来输赢?”

阿骨打冷笑道:“杨小七,你知道你最惹人讨厌的是什么么?”

杨应麒见阿骨打这样叫自己,知道他心情不好,也不敢刺激他,躬身问道:“请国主点拨。”

但他越是这样,阿骨打就越是不悦:“你最令人厌烦的,就是口不对心!所以你不管怎么算尽机关,到头来也只能是彦冲的影子!”

“我不是大哥的影子。”杨应麒道:“大哥是大哥,我是我。汉部是一个需要一群人的地方,而不是一个只需要一个人的地方!大哥是领袖,但他不是一切!他有他的光芒,但我也有我的神采!”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国主,我们追求的,其实和你完全不同。不过我相信将来大多数女真人也都会认同我们的。”

阿骨打怒道:“住口!女真就是女真!谁会认同你们!”

杨应麒问道:“国主是怕女真变成汉人么?”

阿骨打闻言大笑道:“变成汉人?哈哈,哈哈!过不了多久,汉部就得全变成女真!不变成女真,就得变成死人!”

杨应麒却摇了摇头道:“十日之内,我们或许会败。但十年之内…”

阿骨打喝道:“十年之内又如何?”

杨应麒道:“十年之内,就不会再有胜败了。”

“哦?”

杨应麒道:“到时候大家都变成一家人了,又何须什么胜败?”

“一家人?”

“嗯。”杨应麒道:“其实现在很多年轻的女真兄弟也都很适应汉部的语言、生活和习俗了,难道国主你没发现么?”

阿骨打的脸忍不住一阵扭曲,然而他终究没有说话,只是哼了一声道:“明天这个时候,等我们踏上辽口的城墙,再一起看日落吧!”

第一五一章 夕下论(下)

千里之外的太行山。

开进这个地区以后,种彦崧按照军事会议议出来的策略,先在靠近灵丘山麓地区安营,派遣探子和侯骑把周围的地形、环境和盗贼形势摸了个清楚,然后步步为营,先吞掉最靠近他驻地的一部盗贼,占据了河北、河东、燕京、大同四路交界点的一处谷地,将从汉部带来的钱粮器械都搬了进去,站稳脚跟之后,才继续有步骤地对付流窜在四路边境上的盗贼。

种彦崧推进的速度其实显得有些缓慢,就算是以谨慎著称的曹广弼如果和他易地而处,进军也不至于如此迟钝。但对杨应麒来说只要他能站稳脚跟就好,慢点也没关系,所以种彦崧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做法倒也十分适应当前杨应麒的期望。再说眼下天下各大势力都忙着自己的事情,谁也不来管他,这便让种彦崧拥有了最大的自由来处理这片山地的事情。

这段期间种彦崧也曾尝试着向童贯索要粮食军资,而如林翼所料,童贯及其下属果然一再推诿,如果不是林翼早有准备,忠武军就算不被盗贼打败,也非活活饿死不可!童贯致士以后,新来的宣抚对忠武军的态度也没什么两样。

“幸好听从了林兄的忠告!”

眼下燕云晋冀边界的建设已经开始进行,忠武军的正规军虽然只有一千人,但随军而来的农夫、工匠、和尚等却多达两千人,倚靠着有战略意义的山谷屯田放牧。贼窝盗窟被击破以后的降附人口也被打散了安排到各个据点进行生产——这些人逃入山林大多也是迫不得已,现在能重新被纳入一个有吃有住又有名份的旗帜下,正是他们最好的选择,所以对身份的转变接受得很快。

忠武军这种且安抚且打击的策略很适合这片边界山地的政治形势,不但许多汉儿盗贼闻风归降,就连一些契丹和奚人也愿意接受他的统治。只几个月间,种彦崧所控制的地方便成为一片拥有六千人口的小军区。由于准备工作做得充足,所以短期之内工具农具都不缺,而太行山锻造屋开炉以后,可以预见将来忠武军的铁器不但不会匮乏,甚至可能因为盈余而成为商品。

忠武军就这样慢慢地成长着,这数百里山地的盗贼总体人数虽多,但没有形成一个巩固的联盟,因此轻易地便被种彦崧各个击破。直到自立为帝的萧干出现,才让种彦崧感受到压力。

原来当初萧干前往漠北去与辽主耶律延禧会合,耶律延禧怒他拥立耶律淳,就想杀了他。萧干得到消息后先一步逃走,沿途收罗奚族人马,竟然在流亡中就自立为神圣皇帝,国号大奚,改元天嗣。

“这些人,想做皇帝想疯了么?”如果杨应麒这时听说,多半会如此想。

但对北方胡人深怀恐惧的宋人却不这样认为。萧干的数千兵马从漠北南窜,竟然越过了混乱的燕云北界,企图进入河北地区,进犯汴梁!

消息传到汴梁,满座文臣都有些坐不住了,几天前还沉浸在“开边圣主、文武成德”幻梦中的赵佶竟然被这几千胡马吓得有些坐不住!甚至有文官上书干脆不要燕云了,赶紧把大军都退回白沟以南防守吧!

幸好大宋的边兵虽然疲弱,总算比朝中文臣要坚强些。这时已致士的童贯出于东山再起的目的,果断得移书责备燕京守臣王安中、常胜军首领郭药师等人,大义凛然地训斥他们不为朝廷出力!在这种内外交逼的情况下,王安中命郭药师出战,又忽然想到边地尚有种师道的孙子或者可用,也宣令种彦崧进兵。当下忠武军为左,常胜军为右,击破萧干这群乌合之众,常胜军得其财,忠武军抚其众,萧干率十数骑从战场逃脱,不久被部下所杀,献到燕京领赏。

这场其实甚小却被边臣夸为大捷的胜利为几方面都带来了好处:常胜军因为这次胜利而更为朝廷所重;童贯因为这次胜利而再次取得道君皇帝的欢心;忠武军则因为这次胜利而稍稍缓解了它在大宋军队体系中尴尬的地位。赵佶下令嘉奖,升了他的官,还写下“忠武之师”四个大字赐给他(他真的很喜欢写字)。又命他整饬军务,等宗翰交出大同府以后就准备进入西京路。

老实说,这次嘉奖对种彦崧来说虽然荣耀,但升了一级以后他仍然是大宋军事体系里面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将。不过林翼看到赵佶那笔极为漂亮的字以后却高兴得跳了起来,命巧匠把原来就很典雅的这幅嘉奖短幅装裱得富丽堂皇,又专门弄了一个厅堂供了起来,此后但凡有晋冀两路的大商人来,林翼便会引他们来这里叩拜,以表示忠武军乃是大有来历的军队!而这四个字在以后的日子里也长期成为忠武军支持下的商人进行平输转运的护身符。

林翼的这些举动种彦崧并不是很赞成,他觉得林翼把自己捧得有些太高了——现在晋北、冀西的人在林翼的宣传下几乎都要认为种彦崧是个名将了!但林翼现在是掌控忠武军经济的要员,两人也已积累了相当的互相信任,既然林翼认为这样做对忠武军有利,种彦崧便不十分反对。何况能蒙皇上亲笔赐与“忠武之师”四字,传到家里爷爷听了应该也会高兴吧。

想到这里种彦崧忽然省起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自己已经好久没给爷爷写信了!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只是因为军务繁忙么?还是说他内心深处其实有些担心爷爷不赞成他接掌这支由汉部过继给他的军队?

种彦崧没有继续想下去,似乎不想面对这个问题,但现在既然想起,给爷爷的信还是要写的。当晚他就提起笔来,写了一封很长的家书,诉说别来的种种事由。种家在西北军中人脉极广,在种福的料理下这封信很快就到了种师道手上,不久种师道便回信了。

种彦崧担心的事情——比如爷爷责备他太久没来信等事情——种师道在信中无一提及,反而自称如今已经致士,按规矩不当与闻军中要务,教育种彦崧:除非自己复职,否则此后不得私自将军情写入家书之中!

信的最后才是几句老人家的关怀话:“崧儿病愈,我心甚慰,而此番能为国家出力,蒙圣上亲笔嘉奖,亦为种氏添一殊荣。惟北国贼我难辨,行事之际,需得小心。”

之后便是一句祖父对孙儿的祝福以及种师道的落款。信写到这里本该结束了,但后面竟然还有一张纸,想必是种师道写完此信后又临时加上去的,上面只有聊聊几句话,是叮嘱种彦崧注意北国时事,若探得金国消息要即时报告朝廷。再下面则罗列了若干需要着重注意的问题,似乎是怕孙儿无法理解自己的意思,其中列在第一项的便是:“金主与汉部,是否有隙?”

种彦崧看到这里已经吃了一惊,接下去再看:

“云中金兵,兵力几何?是否有东调西调之事?”

“闻金人已入阴山之南,与西夏接壤,其对夏人,是攻是守?是战是和?”

“闻金主已病,须密切关心,若其发丧,赶紧报知朝廷。”

“将继金主者,是其子耶?其弟耶?其将耶?性情如何?才能如何?德望如何?”等等。

竟然整整罗列了二十八个问题,没一个是种彦崧能回答的。这二十八个问题读完,种彦崧但觉汗水涔涔而下,心中暗叫惭愧:“这些事情,我之前竟然全没去想过!我究竟是在干什么啊!”

种彦崧因为少不更事而未留意到金国内部的种种变数,而醉生梦死的大宋朝廷竟然也对完颜部和汉部之间一触即发的生死之战毫不知情!反而是刚刚亡国的那些燕人士子、大辽旧将,在金主不同寻常的动态中看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汉部和完颜部,只怕是要火拼了吧!”萧庆说。

耶律余睹没有答话,韩福奴抢着道:“那我们是否就此起事?”

“不行!”萧庆说:“经过上次的事情,女真人对我们的防范已经严密了很多。而且这里有宗翰这个煞星坐镇,只怕我们未必能够成功!再说,现在完颜部和汉部之间毕竟还没完全撕破面皮,如果我们现在就揭竿而起,只怕阿骨打会先稳住汉部,转过头来全力解决我们——那时便大势去矣!”

“那你的意思是…”

“等!”萧庆道:“汉部的实力非同小可,这次阿骨打就算能平定辽南,只怕女真人也要元气大伤,到时候我们再起事,把握便大多了。”

“但万一女真吞并了汉部之后反而变得更加强大呢?”

“如果这样,那我们便没办法了。”萧庆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现在怕的却不是这个——我最怕的,是他们打不起来。”

“打不起来?那怎么会!女真人在中京搞出那么大的动静,大得连我们都瞒不住,总不会真是到辽南‘巡视’一番便回来了吧?”

“事情到了这份上,按理是非打不可的了。可是…可是别忘了汉部还有那头把我们逼上绝路的小麒麟!我总觉得,他也许会做出一些让我们也吃惊的事情来。”

第一五二章 舟中议(上)

关心北国军政的人并不止种师道一个,察觉到金汉起了争端的势力也并不止耶律余睹一方。比如平州城内,就存在着密切留意辽南动态的有心人!

出于集中兵力的考虑,阿骨打并没有分出女真骨干人马去督促东迁的燕民,而是采用以燕治燕的办法,让燕人官员部勒燕民东迁。阿骨打没有料错左企弓等汉儿官员的胆量——这些人在无刀无马的情况下确实不敢造反;但他高估了这些人忍受艰辛的耐力——只走了不到一百里路,平素养尊处优的燕人公卿们就受不了了!而这个时候,他们刚好到达平州。

左企弓与虞仲文、康公弼等商量道:“若过了这榆关我们可就回不了头了!关外苦寒,各位不是不知道!而且我们以后至之客民,去到那里必遭本地人排挤歧视,何时是个了期!”

虞仲文苦笑道:“我们也不是不知道离开燕土于我们大是不利,但大宋已把我们卖了,大金皇帝又勒令东迁,我们又哪里能够反抗?”

左企弓指着平州方向道:“不如我们便不过去了。”

虞仲文等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左企弓道:“如今燕京诸州,除了平州以外都已经并入大宋。而这平州之重要,想来我不说各位也都知道——大宋朝廷更是望之如甘霖宝货!若我们能策得张觉也归宋,使平州成为大宋边镇、燕京东藩,那我们于大宋便是功臣,届时请旨回燕,料来大宋皇帝不会不允,再以计谋笼络燕京守臣,制约常胜军,则燕京又是我等之天下!”

虞仲文康公弼等均喜道:“不错!左公之言有理!”

只有韩昉拂袖道:“此谋万万不可!”

左企弓愕道:“为何不可?”

韩昉道:“燕云之战各位又不是没看明白!大宋绝非可以托付的朝廷!若大宋朝廷有胆量庇护我们,韩昉此时早在汴梁逍遥了,还哪里会南北播迁,受这无妄之苦?再说张觉之才也不足为大宋捍边!诸位此谋,以得罪恩仇必报之大金,托身软弱可欺之大宋,投靠志大才疏之张觉,将来怕没什么好下场。”

左企弓虞仲文等闻言无不变色。其实他们也觉得韩昉的话未必没有道理,只是这段路程走下来实在是受不了了。正如人口渴难受,虽然知眼前甘泉有毒也要喝下去——何况这甘泉还未必有毒呢!因此大部分人都倾向于左企弓的建议。

韩昉见众议不可扭转,只好叹道:“事已至此,昉也只有和诸公同进退了。”

当下由左企弓亲自起草,要韩昉去下书。韩昉道:“张觉究竟作何打算我等都不得而知,此次入城,韩昉的生死成败都难以预料,若诸公怜我,请驻足一夜,待我先去和妻儿相守一宵,以作永诀。”

众人都道应该。谁知道第二日左企弓派人去催韩昉时,才发现韩昉竟然携家逃了!原来韩昉从一开始就没有附议左企弓等的意思,只是怕反对得太过激烈会被他们谋害,这才虚与委蛇,表面上说回家诀别,其实是连夜离开大队逃跑!

左企弓等闻讯无不破口咒骂,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另外推选人进城下书。

那边韩昉携带妻小连夜逃窜,心道:“眼下局势,宋人已把我卖了一次,汴梁去不得了。否则大金皇帝一瞪眼,赵家官人还是会把我乖乖献上。但若回大金,道路又走不通!莫如去投汉部…”转念又想:“久闻汉部已是礼仪之邦,而且武力也甚是可观,只是它毕竟是大金的附庸。若我逃去汉部被金人知晓,下旨来拿,只怕他们也庇护不得我。但现在东、西、北三条路都被塞死,除了去塘沽也没其它办法了。”思来想去,终于决定南下:“先到了塘沽,再想办法。”

他曾奔南走北做使者,所以知道渤海沿岸常有走私商船出没,既然决定了先去塘沽,便望南而来,不久来到海边,循海岸线而向西南,一路走得十分艰辛。走到第三日上粮绝水断,举家哀嚎,甚至连韩昉也有些后悔了。忽然他儿子大叫道:“船!船!”

全家人闻言大喜,都跳了起来,忘记了饥饿疲累,向船帆所在的地方跑去。那果然是一艘走私商船,一些来自平州的走私商人正搬运货物上甲板,韩昉一家走近,打听得这船是去塘沽,便拿出些金银首饰来,希望能搭船跟去。

那船老大见他来得蹊跷,还在犹豫,船舱中有人探头出来,望见韩昉,跑了出来叫道:“韩大人!怎么是你!”

韩昉一怔,见眼前这人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人笑道:“在下赵观,韩大人便忘了么?”

韩昉啊了一声道:“赵…赵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赵观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来,咱们先进舱里谈。”瞥眼看见他一家饥肠辘辘,吩咐下人拿些面食款待。

韩昉为何认得赵观?原来韩昉在北辽时主要负责对外事务,两次使宋都是他做主使,当初赵观被俘虏,因为其身份涉及外部势力,所以韩昉也成为主审官之一。后来曹广弼下书要求赎回赵观,北辽朝廷对这件事的意见分为两派,韩昉是极力赞成的人之一。

这时两人进了舱,赵观拿了糕点茶水让韩昉先填填肚子,一边道:“当初在燕京时,若无韩大人力争,我这条小命就算保住,只怕也得落得个残废。”

韩昉忙道:“那是萧妃他们不敢不卖折大将军的面子,与昉却无多大关系。”他是受过儒学训练的人,虽在落难期间,吃相仍十分斯文。

赵观道:“无论如何,韩大人总是为我说了话,免去了我许多皮肉之苦。这份情谊,赵某人永铭于心。只是韩大人不是随燕民东迁么?怎么一个人携家带口跑这里来了?”

韩昉知道赵观身份非比寻常,从他被俘后汉部拼着暴露意图也要把他赎回便可知道,心想:“这人的官品或不甚高,但多半是能直通汉部高层的人物!左企弓那件事情若是要卖,他正是一个最好的买家!”犹豫片刻后,便把左企弓等人要策反张觉、自己不肯附议的事情一一说了。

赵观大惊道:“竟然有这等事情!此事非同小可!若那左企弓干成了这事,北国又要大起事端了!”

韩昉道:“这个自然。”又问:“却不知赵大人来到这里,为的却又是什么事情?”

赵观笑道:“韩大人既然连左企弓谋反这等机密要事也跟在下说了,那我也就不隐瞒了。韩大人,其实我这次来,就是准备去找你的。只是你混在东迁燕民中我一时难以联络上,没想到却在这里遇上。巧了,巧了。”

韩昉奇道:“赵大人要找我?这是为何?”

赵观笑道:“赵观不是个能作主的人,要找韩大人的,自然是赵观背后的东家!”

韩昉一震道:“汉部?”

“自然是汉部。”赵观道:“不过更确切点说,是七将军。韩大人,在燕京的时候,你和七将军有过私谈的,对吧?”

第一五二章 舟中议(下)

韩昉听了赵观的话心中惊骇:“那杨应麒身为阶下囚,竟然还能传出消息来!看来他的能耐比我料想的还要大得多!”

赵观仿佛看出韩昉在想什么,说道:“其实在燕京时,宗翰将军把七将军看管得并不严,所以那时候七将军的指示常能出来。现在就难多了。”

韩昉道:“昉也看得出宗翰将军和七将军交情非比一般。”

赵观哈哈笑道:“什么非比一般,其实也没韩大人想的那么好。不过宗翰将军不愿我们大将军被无故降罪罢了,所以连带着对七将军也就宽容几分了。”

韩昉心头剧震,心想:“原来完颜氏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

赵观道:“这等机密,在下本来是不敢胡乱泄漏的,不过七将军有意要和韩大人交个朋友,所以在下才要和韩大人交一交底。”

韩昉听杨应麒要和他“交个朋友”,心头惊疑不已,一时却不敢接口,便听赵观道:“韩大人,你可知道国主眼下正在中京调兵遣将,准备对我汉部不利么?”

韩昉惊道:“有这种事?”

赵观愤然道:“我汉部多年来忠勇无双,不知为大金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国主现在也不知是不是老糊涂了,竟然听信了什么人的谗言,要来对汉部不利!”

韩昉心道:“要对汉部不利想必不假,至于说是因为听信谗言,只怕没那么简单!”口中却道:“是,是。”

赵观又道:“大将军与国主有君臣之份,汉部与大金有宗属之情。但国主若无故降罪,我们却也不能逆来顺受!”

韩昉道:“那汉部是要…”

赵观道:“我们自然是要尽量容忍,同时希望都中有人能对国主晓以大义,早日回头!”

韩昉听到这里已有些明白了,试探着问道:“那国主身边,可有这样的义臣在?”

赵观叹道:“没有。一些女真贵族艳羡我们辽南的财富,都恨不得纵马下辽南烧杀抢掠!而国主身边的那些汉臣更一个两个都是孬种!一见国主瞪眼就吓得跪下大叫奴才该死的孬种!我们如何能指望他们!”

韩昉问:“那眼前的事情,却该如何了?”

赵观道:“眼前这件大事何去何从,非赵观这等身份所能与闻,但大将军乃天下英雄,七将军智计无双。有他们两个在,汉部定能安然度过这个难关!”说到这里见韩昉都忘了吃糕喝茶,忙道:“看我,光顾着说我们汉部的事情,却把七将军的嘱托给忘了。”

韩昉便问:“七将军有什么嘱托?”

赵观说道:“七将军说,韩大人志趣与我汉部甚近,是个有大志的人物,可惜大宋竟把韩大人给出卖了,甚是令人惋惜。眼下韩大人看来是归不了宋了,却不知您是否准备去会宁,还是准备去西京?”

韩昉沉吟道:“会宁如何?西京又如何?”

赵观道:“去会宁,那便是到国主手下做事。之前国主尚未如何看重韩大人,但韩大人若不推却,七将军却能安排安排,让国主知道韩大人的才能。若是去西京,便是到宗翰将军手下做事。宗翰将军虽不是国主亲子,但身为大金国相,位高权重,韩大人到了宗翰将军那里,想来也可做一番事业。”

韩昉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过来,知道汉部是要“栽培”自己在金国内部做大官。只是这事十分危险,一个不小心就得抄家灭门!当下摇头道:“韩昉只是一介书生,惟望耕读传家足矣。七将军的美意,韩昉心领了。”

赵观竟然也不相强,也不失望,只是道:“既然如此,那便算了。只是可惜了韩大人的大才。”

韩昉听了这话大感不安,心想自己听了这么多秘闻,汉部能这样轻易放过自己?小心翼翼试探着问:“赵大人,您打算怎么处置下官?”

赵观奇道:“处置?”

韩昉沉吟片刻,心想事已至此,与其打哑谜,不如挑明了:“韩昉刚才听了许多不该听的话,如今却又谢绝了七将军的盛情,所以…”

赵观哈哈笑道:“韩大人,你把我们汉部看作什么了?拿着刀逼韩大人就范的蛮人?还是售恩图报的小人?好,既然韩大人挑明了,那我们也就挑明了说吧。七将军的意思,并不是要韩大人去干卧底之类的危险事宜,只是希望大金朝廷内部,多一个亲汉部的要员而已。若韩大人愿意与我们交个朋友,那么在适当的时候,说两句对汉部有利些的话便可——却不是要韩大人为我们刺探军情机密。除此之外,韩大人便与大金其他汉儿官员没有两样。如果哪天韩大人不乐与我汉部为友,那我们便好合好散,汉部绝不相强,更不会胁迫。”顿了顿又道:“会宁上下和我们汉部没有牵连的官员几乎一个也没有,所以韩大人不用担心与我们交往会有危险。再说韩大人又没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里,只要奉公守法,也不用怕被人要挟。七将军的意思,就是这么简单,所以赵观一开始才会说是要和韩大人做朋友,而非其他。当然,韩大人若是有意避嫌,那我们也很理解。”

韩昉左思右想,觉得自己的确没有把柄落在汉部手里,心中舒坦了许多,说道:“然则眼前之事…”

赵观问:“韩大人是说左企弓的事情么?”

韩昉道:“是。”

赵观道:“这事只怕瞒不住,我回塘沽后便发书告知津门,让津门诸公筹谋处理。”

韩昉道:“左企弓此际想必已经入城,但我料张觉无论反与不反,都要犹豫数日。再加上筹谋准备,又要迁延些许时候。由津门辗转传出消息,想来是来得及的。不过若由韩某人把消息直接传到大金皇帝处,或许作用更大。”

赵观问道:“作用?”

韩昉道:“张觉若反,国主必然会密切留意,汉部目前所受的压力就小了许多。张觉控制的平州是榆关所在,大宋得燕京而不得榆关,燕京有等于无——若得榆关,形势便大大不同。我想国主非重视不可。”

赵观听了韩昉这句话,不奇怪他的见解,而关注他的立场,过了一会问道:“韩大人,听你说这几句话,却是为我汉部着想。”

韩昉笑了笑道:“我与七将军本来就是朋友,也希望完颜部与汉部能和平相处,这样北国便少了许多杀戮,天下便多了几分安宁。”

赵观大喜道:“韩大人说得好!七将军也常说:但望我辈有令天下太平之能耐!却不是和韩大人刚才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