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昉听了这句“但望我辈有令天下太平之能耐”心中大震,忖道:“汉部之志,果然不小。只是不知器量究竟如何?待我且观望观望。”便道:“平州之事,宜速不宜迟,我想便去国主处告知,只是我孤身一人,只怕去不了中京。”

赵观道:“这个不难,赵观可令人暗中护送。”顿了顿道:“不过七将军曾说,韩大人与国主关系较疏,与宗翰将军关系较近,若有事情,与其直接奔国主,不如先行奔国相。不知这事是否也能如此行?”

韩昉沉吟半晌道:“七将军所言甚是!只是从这里到宗翰将军驻军所在隔着一个燕京城,只怕绕不过去。”

赵观笑道:“这个不难!从这里到居庸关本来就有一条走私商路在,这条路大队人马虽没法走,但几个人过去还是没问题的。韩大人休息休息,便可上路。至于韩大人的家属,待时势缓下来,赵观再安排去与韩大人团聚。若宗翰将军问起,便说途中失散。韩大人以为如何?”

韩昉点头称善。

当下韩昉扮成商人,在两个扮作商旅护卫的汉部精兵的护送下,穿过新仓、香河、怀柔、昌平,从小路偷过关隘,来到宗翰驻军所在的归化州,一路竟顺利得出奇。

宗翰听说韩昉来,心知有异,亲自召见,韩昉将左企弓等意图谋反的事情说了,宗翰惊道:“这些反复无常的小人!竟在这节骨眼上闹事!”

韩昉道:“左企弓作如此打算,只是不知张觉如何反应。这一路来韩昉还未听说张觉已反,不知国相可曾得到消息。”

宗翰道:“没有。”顿了顿道:“你马上持我信物前往中京,把事情原委禀告皇上,让皇上有个准备。张觉他不反最好,张觉若反,哼!那我们便再打一次硬仗!”

便派一队亲卫护送他走关外道路前往中京。临走前韩昉向宗翰乞求道:“此次昉为怕被左企弓等人谋害,仓惶逃离东迁大队,途中妻儿老小都失散了。若他们找到国相这里,还请国相收留安置。”

宗翰挥手道:“我会派人去寻访他们。你放心去吧。”

韩昉持了宗翰的文书信物,一路兼程,取道北安州,到大定府时阿骨打的大军已经南下。他又连夜驰入东京道,见到阿骨打的时候,辽口已成为一片火海。

第一五三章 空城计(上)

鞍坡,有宗雄的坟墓在。

阿骨打并未去祭奠凭吊,他现在没有这份心思和时间。大军经过鞍坡,很快就抵达辽口城下。

辽口,是汉部最重要的军镇。汉部的行政中心和经济中心自然是在津门,但折彦冲却经常驻在辽口。这座城市人口不到十万,远不及津门,但对汉部来说,这座城市的地位绝不在津门之下!就连阿骨打等也都认为,只要攻陷了辽口,辽南便再没有能够阻挡女真铁骑的屏藩了。

“仗,一定会在辽口打起!”

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包括杨应麒。如果把战火蔓延到津门的话,那汉部还没打就已经输了一半——因为在津门开战会对汉部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失!

可是,杨应麒又很怕开打!汉部与完颜部之间一动了兵器,北国的烽烟从此就再没有停息的可能——直到其中一方被另一方打得趴下,或者双方两败俱伤由第三方渔翁得利!

然而,女真的大军已经开到城下,这仗,还怎么可能不打?

“辽口的城墙到底筑成什么样子了?”杨应麒暗暗着急。他准备了许多的石料和水泥,辽口的地基也很好。由于辽口的定位与津门不同:津门自由而宽松,辽口却全城上下都很具备组织性,这座城市的市民色彩不如津门重,整座城市采用的是半军事化的管理,城内居民在秋冬两季都会被组织起来,配合辽口驻军进行一些军备活动。如果在津门发起同样的动员市民一定会怨声载道,但辽口人却都已经习以为常。所以只要萧铁奴发动全城人手,快的话几天之内就能把辽口的变成一座不是很大却硬得令人不敢小视的坚城!杨应麒希望,萧铁奴能展现出辽南的易守难攻以及汉部上下的抗战决心,来令阿骨打知难而退。

可是杨应麒也知道,辽口毕竟太小。要想震慑住阿骨打这样的人物,除非是辽口军民这样的精神面貌加上汴梁那样的城市规模:“但那是不可能的!”

汴梁的人口超过百万,在这个时代这是一个极为恐怖的数字!女真全族的人口加起来也没这么多人!更何况,如果有汴梁这样的人口基数加上辽口这样的人口素质,以汉部的组织能力,完全可以在短时间内组织起一支十万人以上的纯战斗军队和三十万人以上的后勤队伍以应付短期战争!

那样的话,萧铁奴还会不打么?

“唉!想这些干什么!”杨应麒知道空想是没有意义的,眼下汉部没有汴梁,能依赖的只有这座几万人口的小城。

“如果是二哥的话,应该可以守得住。但六哥…”

萧铁奴从来就没有展现过防守方面的天赋,这让杨应麒有些担心,甚至对自己当初没有反对折彦冲起用萧铁奴产生了些许怀疑与懊悔。但现在他已经没法回到过去去改变这个既成的事实,只能选择相信萧铁奴。

“七将军!皇上召见。”

杨应麒忍不住有些黯然,阿骨打召见他能是什么好事!还不是要自己坐在他旁边看他怎么攻城!不过他此刻却不能不去。

如果说在中京道的时候杨还有一定的自由空间,那到东京道后,他的人身自由便被限制到极其低下的地步,连种去病都被隔离起来不大见得到他——可以说他现在被看管得比普通囚犯还要严密。

又是夕阳。

残余的日光下,阿骨打脸上带着些渴望。这是一个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枭雄所特有的神采——当面临一场他认为有价值的战争时!当然,如果此刻呆在辽口城内的是折彦冲,或许阿骨打还会更加兴奋,毕竟萧铁奴对他来说级别似乎还不够。

“一只小狼,敢来挡老虎的路!”

阿骨打嘴边带着一丝冷笑,杨应麒看见了也有些害怕,走近了叫道:“国主。”

阿骨打瞥了他一眼:“你在害怕?”

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被看破!杨应麒心中不禁一阵紧张,但很快就平复下来,坦然回答说:“是。”

阿骨打指着远处的城池说:“是不是怕我把这座城给屠了?”

听到屠字杨应麒心跳忍不住猛撞,他忽然想起从帐中出来后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因,竟然一直没有望过辽口一眼,这时顺着阿骨打的手望去,赫然发现辽口城一点变化都没有:依旧那么低矮、依旧那么单薄!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如果不是在阿骨打跟前,杨应麒几乎就要跳了起来:“六哥!六哥!你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快些增筑城防?为什么我留给你的东西都没用?就算辽口的军民再悍勇,但靠着这样的城池,怎么挡得住完颜部的大军?”

不但如此,城墙上也看不见攻城器械和卫兵,城内也未曾传来任何声音,似乎在夕阳下与女真大军对峙的,就是一座空城!

大军集结完毕以后,宗望领着一部精兵已经冲了上去,没有战斗,没有抵抗,女真的兵马轻而易举地就撞开了城门!看到城门被撞破时杨应麒呆住了,而周围的一些完颜部年轻兵将则欢呼起来!

“难道…”杨应麒喃喃自语:“难道城内没人?”

在年轻小将们的欢呼声中,阿骨打的脸色却转归凝重。

宗望攻破城门后并没有马上进城,而是派了一队骑兵进取探视,过了好一会才派宗弼快马来报说:“空城!空城!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杨应麒完全怔住了,而阿骨打的脸色则更加阴沉。一个汉臣上前贺道:“皇上天威所及,乱臣贼子闻风丧胆,弃城而逃,真是…”还没说完,便给阿骨打一脚踢了个跟头,跌得头破血流,其他人看见,哪里还敢说话?

弃城而逃,那怎么可能?虽然这几年来面对女真骑兵“闻风丧胆、弃城而逃”的战例至少有十几次,但阿骨打却绝不信汉部也会如此软弱——无论统兵的是萧铁奴,还是折彦冲!

“一定有什么诡计!”宗弼大声道:“以往那些弃城而逃的契丹人,逃走时常常把全城搞得一团糟,但现在辽口城内,除了军马器械搬运一空外,民居什么的都整整齐齐的!就像那些人忽然消失了一般。诡计!这一定是什么诡计!”

杨应麒听到这里心反而放了下来,他并不是很清楚萧铁奴到底要干什么,但已经知道六哥一定另有打算——也许是一个连他杨应麒也想不通的计谋!

听完宗弼的话,阿骨打闭上了眼睛!从中京起兵以来他一直都成竹在胸,汉部无论是从辽口就开始抵抗还是到津门才开始抵抗他都有应对之策,但现在,他原先想好的算盘全落空了!他积蓄了多少能量、多少决心才砍出的这一刀,本以为要么砍中对方的脖子,要么砍中对方的兵器,谁知道却一刀劈了个空!这种让人捉摸不透的虚幻感让阿骨打忽然感到疲倦——没错,是疲倦!他的身体其实已经很虚弱了,只是靠着最后一股冲劲,鼓起生命的余力要把大金往前推,希望就此把汉部的祸患消灭在自己死去之前!可是现在,一切都变得难以预测!

第一五三章 空城计(下)

“你们究竟在打什么主意!”阿骨打目视杨应麒,冷冷问道。

“我也不知道。”杨应麒恭恭敬敬地说。其实他已经看出阿骨打平静底下的烦躁了,这让他万分高兴!无论萧铁奴的计策是什么,光是能一出手就令阿骨打的信心出现破绽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六哥,大哥果然没看错你!

杨应麒心中这么想,口中却说道:“国主你也知道,我从来只管钱,不管兵。不过…我是这么想的。其实汉部从来不敢违抗您的意思,只是这次国主您带了这么多兵马来,六哥他吓了一跳,既不敢留在这里,怕给国主你骂;当然更不敢大逆不道地把国主拒之门外。所以就选择了这样一个很无奈的做法。”

胡扯!阿骨打差点就骂了出来。你们不敢大逆不道?说出来鬼才信!但他这次竟然没有出口厉责。

看到阿骨打神色不善,杨应麒又小心翼翼地说:“国主南巡,这对辽南来说乃是百年难逢的盛事!六哥得大哥委任暂领辽口军政,本该亲自出城来迎接才是,现在这样做实在是荒唐!实在是胡闹!国主!等咱们见了大哥,一定要大哥重重罚他!要让他萧铁奴知道:他只是汉部一介偏将,不应该背着大哥胡作非为!”

阿骨打的眼睛就像刀一样直逼杨应麒:“你的意思是说辽口的事情,彦冲一点都不知情了?”

“当然不知情!大哥对国主忠心耿耿,哪里会在国主南巡之际做出这样煞风景的事情!”杨应麒的脸上很诚恳,诚恳得太过份,过份得不介意阿骨打看出他在演戏!

周围的汉官看到阿骨打越来越阴冷的眼神无不为杨应麒暗中捏了一把汗!这个七将军怎么这样大胆!在这种时候还敢这样跟皇上扯皮条!

他们却不知道杨应麒忽然大起胆子来,是因为汉部已在第一个回合中占了上风!

就在这时,又有两个骑士走近——他们来得很慢,先前一个人手上还托着一个木盘一样的东西,似乎是怕晃动了手中的东西所以不敢疾急驰。他们走近前来,杨应麒才看清那是一盘象棋,似乎还是未曾下完的一个棋局!

“启禀皇上,城楼上发现了这样一个东西,二太子说可能与此次战事有些关系,命我等呈上来给皇上过目。”

阿骨打喝道:“拿上来!”

棋盘近前,杨应麒才看清那是一个才走了几步的棋局,局势有些怪异:红子失了双车,黑子失了双马,而其它棋子却多未动!

“难道…”杨应麒心中掠过一丝惊骇:“六哥打算…”

“这是什么东西!”阿骨打问那些汉官。

“启禀皇上,这是象棋。”

象棋?阿骨打隐约记得会宁也有人在弄这个东西,也是汉人传进来的无聊东西!不过他自己却从来不碰。他此刻也没心思来心情理会这象棋的规矩,只是问:“这棋局可有什么古怪没有?”

几个汉官看了一下,其中一个小心地说:“这棋局,显然刚刚开始。只是有些奇怪。”

“奇怪?”阿骨打问:“有什么奇怪?”

那汉官说:“看这棋局,是红方直接移动了车吃了黑方的马,然后马上被黑方的车给扑杀了。红方这人显然不会下棋。”

阿骨打问:“为什么?”

那汉官说道:“车比马好用,就算是一上来就换子,这样做也太吃亏了。”

阿骨打皱了皱眉头问:“换子?”

杨应麒知道阿骨打不会下棋,但能这样在一句话里迅速捕捉到最关键的词眼,心中不禁暗暗佩服。

那汉官又道:“这种走法,简直就是拿车去换马嘛。所以就叫换子。本来…”

他还没说完就被阿骨打打断:“换子,是不是就是让敌我双方的棋子同归于尽?”

“是。”那汉官说:“本来换子这种走法也经常有的,不过一般都是棋子多的一方主动和棋子少的一方换,很少像现在这样…”

阿骨打忽然吼道:“你说什么!”

那汉官吓得两腿发颤:“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但主子既然发怒,那肯定是有什么不对劲!既然事情有不对劲,那错的肯定是奴才!

阿骨打喝道:“把你刚才最后一句话重复一遍!”

那汉官颤声道:“一般都是…棋子多…的一方…主动去和棋子少的…一方…换…”忽然看见阿骨打眼中精光暴闪,吓得伏在地上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阿骨打目视杨应麒道:“是这样么?”

“我不知道。”杨应麒见阿骨打神色不善,怕他发狂,连忙道:“这次我是真的不知道。国主你知道,我见不得死人的,就算是见到和我没关系的人死了也要伤感半天。但六哥…他是个疯子!疯子!我实在不知道他会干什么…”

“换子…换子…”阿骨打冷笑道:“你汉部的棋子比我多么?”

杨应麒垂头道:“汉部的棋子,也都是国主的棋子啊。不过…”

阿骨打厉声道:“不过什么!”

“不过说到汉部的人,确实不少。”杨应麒道:“眼下汉部兵民比例远比女真为低,所以辽南的人口其实是不少的。不过,那也未必就多过大金其它地方多少。但是,汉部的人,大多来自大宋。”

阿骨打哼了一声道:“那又如何?”

杨应麒道:“汉部的人来自大宋,而大宋的人口,估计有五千万到一万万,所以…”说到这里他鼓起了勇气:“所以只要天底下的宋人能认同汉部,那么可以说,汉部的人,是死不绝的!”

阿骨打的眼神忽然黯淡了下去,这局棋的含意他已经完全明白,可是一万万这个数字实在太也吓人。如果是第一次听说,那他也许会怀疑这个数字的真假,但这个数字他其实以前听过不少人说过。只是当时没将之和汉部的事情联系起来而已!

忽然之间,他有些明白折彦冲和杨应麒为什么要坚持汉统了!因为他们知道汉民族人口的可怕力量!他们要依靠这股力量!

“一万万…换子…”

他心里低语着。如果汉部真的能狠下决心,用同归于尽的打法拼一个算一个,那大金有多少人马可以跟汉部“换子”呢?眼下这三万精兵冲进辽南,将这个半岛烧成一片焦土应该没问题。可问题是,毁了汉部以后,这三万精兵还能剩下多少呢?

汉部死了一百万人,背后还有九千九百万大宋的人口等着他们去吸纳;女真死了一百万人,世上还有女真么?

换子…这真是只有疯子才能想出来的办法!

而萧铁奴,连阿骨打也不怀疑他是一个疯子!

第一五四章 蒙古谣(上)

阿骨打始终没有把大军开进辽口去,因为怕里面有陷阱。

斜也建议留兵三千驻守,但阿骨打想了想却否定了这个建议,而是放了一把火把要把辽口烧为平地!

望着那冲天烟火,杨应麒的心在滴血!数年之功,百万之费,就这样一把火完了!而那些消失了的辽口兵民却还是没有出现,萧铁奴到底躲到哪里去了呢?他的心真的是铁打的么?这样一座辽口城他也说丢就丢,那天下还有什么他是不忍心舍弃的?

忽然杨应麒想到了津门,想到了如果津门也落得辽口这般下场…

“不!”杨应麒的心颤了两颤,害怕起来:“他一定干得出来的,为了达到目的,他一定干得出来的!”

他原本也以为萧铁奴的所作所为只是一种威吓,但现在这种看法已经动摇了!“六哥,难道你真想用我们这些年来积下的老本和女真拼个两败俱伤么?”

连杨应麒都这样担心,阿骨打就更不用说了!

女真大军第二日继续启程,一路仍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原来为了开通商路,从辽口到津门之间修有一条宽阔的大道,这条商道是从沿海的平陆上向南延伸,东边不远就是大海,西边则是辽东半岛的腹地。大道的两旁种满了树木——有一些是这几年才补种的,而更多的是开路时就有意保留了的参天古树!

从辽口到津门之间表面上看没有任何能阻拦金兵马蹄的关隘,但女真人离开辽口后却走得心里发毛:大道两旁看似宁静的树林里处处暗藏杀机!路很顺,但大军却走得并不快!阿骨打甚至动了这样的心思:停下来,把两旁的树木一把火烧个干净,然后再步步为营向津门逼去。但如果真的这样做,行军的速度会变得更慢!牵绊着他们脚步的不是看得见的偷袭与埋伏,而是看不见的心理阴影——辽口的那场大火,金军其实没占多少便宜,因为萧铁奴眉头也不皱一下就任他们烧辽口的那种绝决给他们留下的震慑比十万大军万箭齐发还要利害!

“看!船!大海船!”

这条商道的一些地方是可以望见大海的,阿骨打登高远眺,果然看见海面上游弋着几艘大船!他从来就没有到过海边,以前见过杨应麒在会宁督造的楼船以为已经够大了,此刻看见海面上那庞然大物才知道自己错了!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大的船!

那船似乎故意开近了些,一些眼尖的金兵惊呼道:“马!船上居然有马在跑!”

阿骨打心中一凛,那船却已经开得远了些,但仍然在金人的视线内徘徊不去!

“这船就像一座能动的寨子!”士兵中不知谁说。

阿骨打的脸色更难看了。这时全军已经停下了前进的步伐,而阿骨打的信心也沉到了有生以来的最低点。这海船是一种弓马无法对付的武器,一到海边,就是再强劲的骑兵也无用武之地!

忽然,他有些明白萧铁奴是怎么把辽口搬空的了——他一定也是用了这种船!跟着阿骨打想到了津门!既然萧铁奴能把辽口搬空,那也一定能把津门搬空!原来津门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没有退路啊!

如果到了津门才发现眼前是一座空城,那他的第二刀也将落了个空,而这个时候如果萧铁奴的人马从辽口那边登陆…

阿骨打还没出口,宗望已经低声说了出来:“我们把辽口烧了以后没有留重兵把守,万一折彦冲在我们走了以后从辽口登陆,扼守半岛出路,那便是关门打…打虎之势!”他本来要说打狗,但话到嘴边却换了一个虎字。

阿骨打点了点头,斜也道:“既然如此,待我分兵把守辽口。”

宗望道:“兵力分散,也不是上策。我估计汉部兵马至少有一万到两万人!他们既然有这等海上来回的大船,便多了一条我们走不了也看不见的快路!如果我们留在辽口的兵力太少,却怕折彦冲会集中兵力攻打辽口;如果我们留在辽口的兵力太多,又怕折彦冲会在津门与我们决战!”

斜也道:“进也不行,退也不行,总不能就在这路上呆着吧!”

宗望道:“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进或者退,而是我们不知道折彦冲下一步要干什么!”他从看到海船开始就不再把萧铁奴作为假想对手,而是直接定为折彦冲——显然他已经认定要实施这么大的策略非是折彦冲在背后主持不可!

辽口到津门之间不过短短二百里,但在这种情况下却让金国首脑感到可望不可及。阿骨打纵横北国三千里,但在这三百里不到的辽东半岛上却觉得举步维艰!

“难道我真的老了么?”这个念头才在心中闪过,随即被迅速压下!他不肯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实际上,阿骨打最大的敌人也许并不是折彦冲,不是杨应麒,不是萧铁奴,而是任何人也无法避免的衰老与死亡!

进行过高强度脑力活动的人都知道,决策其实也是一件很需要体力的事情!一个人体力不济的时候,大脑通常便没法保持最大限度的清明,而一个人一旦发现自己的大脑处于非清明状态,便会对自己所决定的事情产生犹豫!

“难道…平灭汉部的时机还没到么?”阿骨打动摇了。其实他也知道在当前的形势下进攻汉部并不是最好的时机,也不是最好的选择。宗翰曾提过更为牢靠的建议,阿骨打自己也认为那个建议可以把汉部逼上进退两难的境地——可是要执行那个计策需要时间!而他知道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忽然想起了国相撒改临终前的咛咛叮嘱:“汉部之事,一定要小心,小心。皇上,我是看不见了,但在你有生之年,一定要解决,不要将这么难办的事情留给子孙…”

有生之年!有生之年!如果自己的健康状况可以维持多三年——不!只需要一年,就一定可以把汉部的问题彻底解决!可是现在,现在没选择了!

“干吧!”他几乎就想下令,可就在这时,韩昉来了。与韩昉同时到达的,是平州张觉谋反附宋的消息!

大金的兵马终于完全停住了脚步。

“终于来了。”杨应麒舒了一口气。一直不受他左右的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第一五四章 蒙古谣(下)

“什么!张觉!”阿骨打几乎是咆哮了起来!这个张觉,怎么就在这节骨眼上造反呢!如果是在两个月前,或者是在半年之后,便是十个张觉造反阿骨打也不放在心上!可是现在…

忽然,阿骨打想起了另一个人:耶律余睹!那个掌握着契丹遗民部分人心的名将!见到张觉造反,他会不会响应呢?除了耶律余睹之外,还有其它许许多多被阿骨打征服了膝盖却还没有被征服了心灵的部族!谁知道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此时会宁颇为空虚,而宗翰手底下的女真直系兵将也不多。如果东方各部相继造反,一旦宗翰弹压不住,那辛辛苦苦打下的中京、西京就是在一夕之间丢得干干净净也不奇怪!而北国民族一旦在战场上大败过一次,之后的失败经常就会源源而至——不管它之前有过多么煊赫的战绩!草原上、山林里,有多少部族在窥伺着大辽遗留下来的这块肥肉呢!

“父皇!这件事情,只怕要慎重些了!”说话的是宗望,他对汉部一直持强硬立场,惟有在这次上显得稳重,但他也知道病重中的阿骨打的心意,所以一直没有强烈反对。而且他之前也认为集结女真精锐,顺利铲平汉部的机会至少有八成以上。但辽口的事情发生以后他的这种信心动摇了,现在在他心里已经认为双方在半岛决战,胜负只有五五之数!如果是这样,那这场仗就不值得打了!

阿骨打还是不肯就此罢手。现在几乎集结了女真绝大部分的骄兵悍将,连汉部的辽口城也烧了,难道他们还能后退么?不!没有退路了!

就在他要拒绝的时候,又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草原上的蒙古部,在一个叫合不勒的首领的带领下打败了从斡难到土兀喇河一带的各个部族,建立起一个相对统一的草原联盟,如今连临潢府一带竟也出现了蒙古人的兵马!

“什么!”

如果说张觉的造反只是让阿骨打感到愤怒,那蒙古东侵这个消息就是令他感到忧惧了!作为大鲜卑山东西两边的两大蛮族,阿骨打深知他这些草原邻居的可怕!张觉造反,那是一个巴掌就能摆平的事情!但如果让蒙古统一了草原各部,代辽而兴,那就难以压制了!想到这里阿骨打终于忍耐不住,哇的一声,似乎要吐出什么东西,但吐了几次没吐出来,他的人却晃了几晃,摔倒在地。

※※※

“好酒,好酒…”萧铁奴叫了两声,忽然哇的吐个干净!他晕船。

欧阳适笑道:“你还是上岸吧。”他的船队停在辽河入海口不远处的几个小岛间,辽口的几万军民都藏在岛上,但萧铁奴明明晕船,却偏偏要呆在欧阳适的座船上喝酒!

“我就是怕这船,所以才要呆着!”萧铁奴说着又往嘴里灌酒:“我就不信我赢不了我自己!”

欧阳适笑道:“你要怎么样,随你便!咦,你看,老三!”

不远处的小岛上,杨开远望着辽口的冲天烈焰呆呆出神。部署所有军民撤出辽口是由他亲自组织的,这次完美的人员转移行动本身就是一件杰作!但身为总指挥的杨开远这时却一定高兴的样子都没有。

“看老三的样子,似乎想哭。”欧阳适说:“当初你下令撤离的时候,他大概没想到国主会把辽口给烧了吧。”

“他没想到,我却想到了!”萧铁奴冷笑。

“你想到了?那你还能决定得这样毫不犹豫?”

“别说辽口,就算是津门——”萧铁奴往南边一指:“我也不会犹豫!”

欧阳适听了笑道:“这话可别让老七他们听见,要不小心他找你拼命!”

萧铁奴嘻嘻笑道:“我要的就是胜利!只要能赢得了阿骨打,其它事情都可以放在一边!”

“包括津门?”

“包括整个辽南!”萧铁奴说,他心中还有一句没有说出来的:“甚至整个汉部!”

欧阳适心头一震道:“要是国主不理会蒙古东侵的谣言、不理会张觉造反的消息,也不理会我们展现的随时会切断他后路的威胁,还是把军队开到津门去,那怎么办?”

萧铁奴冷笑道:“那就让他把津门也付之一炬!然后我们把大本营转移到塘沽去!当然,在此之前要让完颜部至少多五千个寡妇!让女真死上一万个男人!到那时,就算蒙古东侵的消息是假的,室韦、渤海、奚族、契丹也非起来造反不可!甚至那些胆小的高丽人也会来占占便宜!咱们再怂恿大宋攻击西京,到时候看他怎么顶!”

欧阳适听到这里点头道:“这样的解决倒也不错,不过辽南百里沃野就此成为焦炭,未免可惜。唉,流求现在也算开发得不错了,但要和辽南一比仍然远远不如!辽口一开始就有准备用来打仗的,所以我们留在辽口搬不动的家当其实不多。但津门就不同了。如果津门被毁,我们汉部至少得倒退十年!”

萧铁奴奇道:“怎么是十年?我们汉部从开始营建辽南到现在也没十年!重新起步,需要的时间反而更长么?”

“只怕要。这主要是时势不同所致。”欧阳适叹道:“别忘了我们当初营建辽南的时候,北面是作为我们靠山的大金,白山黑水的资源任我们取。东面是臣服了大金的高丽,西面是正要巴结大金的大宋,所以我们才能进行得这么顺利。但要是这次津门毁了,那时我们和完颜部的关系就非破裂不可!从津门到黄龙府只怕时时都会成为战场,而大宋、高丽的态度也难说得很。可以说这次这仗要是真打起来,汉部和完颜部只能是两败俱伤!”

萧铁奴道:“这番话我怎么听着这么像老七的口气!”

欧阳适笑道:“当然是老七的口气!这话本来就是他说的。”

“怪不得!”萧铁奴笑道:“所以这次的这件事情不能由他来主持——他对辽南爱惜得太过份,这也不舍得放手,那也不舍得放手,简直把辽南当成他儿子了!就算他再通晓‘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的道理,也万万下不了决心冒险的!而面对阿骨打这样的人,你只要有一丝的犹豫,马上就会被他看出破绽!”

欧阳适道:“所以老大才会选择了你来干这件事!”

萧铁奴听得洋洋得意,笑道:“老大知道选我,那是他的眼光!”

第一五五章 榻前嘱(上)

大宋宣和五年,金天辅七年,秋。

张觉在这个时候造反,对大金来说不啻是一支来得太过不巧的暗箭!比张觉造反还严重的,是蒙古人的东侵——虽然仅仅是通过临潢府官员传来的信息加上大鲜卑山一带出现了可疑的人马,但这仍令女真的头脑人物感到不安。不过眼下又出现了另一件比蒙古东侵更严重的变故——阿骨打的身体垮了!

这个绝世枭雄本来就是在苦苦支撑,但现在终于倒下了!他倒下后军中高层分为两派,一派主张盖住消息,继续攻打津门,另一派则主张暂时北归,安抚汉部,等完颜部的事情稳定下来再做打算!

宗望心里好生矛盾!他知道这次攻伐汉部是女真人下来壮士断臂的决心才发起的,一旦中途而废,女真未必有再来一次的勇气!但是眼前变幻莫测的局势又令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感到迷惘甚至忧惧!对汉部一战,全胜只怕已经不可能了,从目前的形势看两败俱伤几乎是不可避免的结局,他宗望能争取的也仅仅是让完颜部的损失降到最小,将对汉部的打击提到最大而已。但即使是这样,打败汉部之后女真人仍然要面对更为严峻的考验!外部的蒙古,残余的契丹,还有内部不稳的人心!甚至那软脚的大宋在得了张觉之后也可能会来分一杯羹!在一片混乱的情况下,大金还能四面出击保持不败么?

进,还是退——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特别考虑到完颜部刚刚把辽口焚毁,让双方结下了难以解开的深仇。

“我们还能回头么?”当宗望这么想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有了班师的打算,只是怕没法善后。毕竟这次“南巡”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打压汉部而打压汉部,而是为了女真有更好的未来。如果打下了辽南反而让女真陷入更加恶化的局势当中,那继续冒险向南推进便丧失了战略意义!

“等等!”宗望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杨应麒还留在我们军中!他本来不需要来的!为什么却来了?”

如果汉部从一开始就打算完全决裂,那杨应麒根本就不用来!甚是说不能来!既然杨应麒来了,那就表示汉部希望这件事情能善了!

接着宗望又想到了这次汉部的布置:出面和金军对抗的,不是能完全代表汉部的折彦冲,而是作为偏将的萧铁奴!直到现在为止,折彦冲都没有出面公开号召汉部对抗女真,杨应麒在与阿骨打对答的时候也仍然恭敬地抱怀臣子的礼节,甚至萧铁奴也一直在回避女真大军,双方到现在还没有发生一起直接冲突,那就是说双方还留下了一点和好的余地。

“难道,这一切都是他们从一开始就安排好了的?”

宗望忽然感到有些恐怖:张觉谋反,据说是有汉人官员在捣鬼,而汉部就是汉人!蒙古东侵又让宗望想起汉部和蒙古是有交情的,折彦冲大婚的时候蒙古还曾派人来贺呢!还有大金境内的契丹人,那个耶律余睹,和汉部之间的关系只怕也有些扯不清楚!宗望忽然发现汉部的力量也许比自己想象中要大得多,他甚至就想不顾一切挥军南下,和汉部拼完算了!

但他毕竟还是没有到达丧心病狂的地步,和阿骨打体力支持不了大脑的高速运转不同,宗望却正处于盛年,他还能压制住内心不理智的一面!

“这次‘南巡’,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好选择!”宗望想。确实,如果从准备上来讲,这次确实发动得太过仓促了!尽管平汉之心阿骨打早就有了,但真正全力准备也是在吞并大辽西京以后。而宗望一开始之所以赞成这次行动,主要也是考虑到阿骨打的病情!宗望忽地又想起了当初宗翰的另一个建议,心道:“如果现在再回头,粘罕的那条计谋还行得通么?”

想到了宗翰,宗望心中又浮现出另外一个问题:阿骨打死后金国的权力分配!虽然“南巡”之前阿骨打在中京已经作了交代,但如果他的嫡系在辽南打得损兵折将,那战后形势也将对他这一房大大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