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父皇能撑到打完胜仗回去,那情况或许还好些,但现在…”

阿骨打有统合女真各部各房的绝对权威与能力,所以他才能站在全女真的立场上决断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继承人也可以这样。宗望可以听从阿骨打的嘱咐拥护吴乞买上位(形势所拘他也必须如此),但那也不妨碍他要为自己这一房作私下的考虑。

宗望估量了很久,觉得女真与汉部之间还有转圜的余地。汉部至今还不敢公开和完颜部决裂,因为汉部的军事力量毕竟还有所不如!

“五叔。”宗望说:“先回去吧。”

“回去?”

“对,班师,回黄龙府。”

“那汉部这边怎么办?”

宗望淡淡道:“父皇身体忽然不适,这次南巡,便先取消了。”

“南巡?”斜也瞪着眼睛,他也是一员大将,但此刻脑筋却转得不如宗望快,过一会才反应过来:“你是说要安抚折彦冲么?”

“不错!”宗望道:“如今父皇忽然病倒,我们的士气大受打击!现在就下津门恐怕没有胜算。不如先班师,另做打算!”

斜也道:“我怕的是班师之后,二哥他…他挨不到下次南征啊!”

“万一父皇不在了,还有四叔在!”宗望断然道:“虽然父皇是女真最重要的顶梁柱,但女真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倒下便倒下的!”

大金的军马终于往回走了,他们这一动,不知有多少暗中窥伺着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大军才抵鞍坡,杨朴就到了!他是奉了“病榻中的大将军”的令旨,来问“国主南巡车驾为何迟迟不到”?因为“津门军民早已准备了迎接的盛典,翘首以望国主天威”呢!

宗望不喜欢废话,冷冷道:“彦冲的病还没好么?”

杨朴答道:“已有起色,汉部的医官说国主到津门时大将军应该可以起身迎候,谁知道却出了这事!”

宗望脸颊的肌肉抽了两抽!虽然阿骨打病根早萌,但这次忽然倒下从直接原因来讲可以说是被汉部逼出来的!但他终究也是器量甚宏之人,话到口边就成了淡淡的一句话:“那也是大家都想不到的事情!”

杨朴道:“无论如何,大皇后、大将军、虎公主都会在津门遥祝国主早日安康。”

“好了!”宗望摆了摆手道:“这次车驾到了辽口,城中居民竟无一人出迎,我问你,是怎么回事!”

杨朴大感惶恐道:“竟有此事!”听宗望哼了一声,杨朴道:“朴之回津门后定然如实禀告大将军,若六将军说不出个理由来,大将军定会重重处罚他!”

宗望道:“父皇因见辽口无人出迎,一时怒起,把辽口一把火给烧了。这件事情,说来可有些对不起你们汉部了。”

杨朴听他提起此事眼中几乎冒出火来,勉强克制了笑道:“小小一座城池,烧了便烧了,等火熄了重建便是。”

宗望点了点头道:“很好,很好。回去告诉彦冲,这次我父皇到津门去本来是要给他加官进爵,可惜南巡中途而断,这事看来要押后一些了。”

杨朴满脸大喜状道:“国主隆恩,天高海深!朴之位卑,不敢代大将军辞让,惟有代大将军谢恩了。”

宗望点了点头道:“很好。告诉彦冲,好好整治兵马,等他病好了,我大金有一番大事业要交给他做。”

杨朴愕然问:“什么大事业?”

宗望哈哈大笑道:“挥军南下,平定大宋!这件大事业,除了折驸马还有谁担得起!哈哈哈哈哈…”

杨朴只听到一半便脸色大变,宗望却已挥手道:“行了!回去吧!伐宋之事,别忘了告诉彦冲!”

杨朴几乎是无意识地行礼告退,等到出得帐来,才蓦然省起:“糟糕!我怎么把接回七将军的事情给忘了?”但这时已经出来,再要进去,已是不妥。

第一五五章 榻前嘱(下)

东京道,辽阳府。

到达辽阳府时,虽然金军的总体秩序还能保持完好,但内部的一些脉络其实有些忙乱。阿骨打的病吸引了金军高层大部分的注意力,而吴乞买等要人的来临也让辽阳凭添了许多疑忌——在这种易代的重要时刻,纵然之前已有安排,但新老领导人的交替终究可能会产生难言的变数。

所以,在阿骨打病逝的那个晚上,宁静的夜光下其实暗藏着种种骚动的情绪,还被拘押着的杨应麒似乎也感应到了这种情绪!宗望已经整整两天没来视察他了,门外的士兵情绪也有些不对路,大家似乎都在观望一些比看管杨应麒更重要的事情。

“看来,国主快了。”月光透过窗棂间的缝隙投射进来,让杨应麒忽然起了某种幽思。不知怎么的,他居然张开了口,唱起了他不曾学过的歌来。

而就在杨应麒开口之前的不久,身子沉重的阿骨打终于等到了吴乞买的到来。病榻前,只有吴乞买、斜也、宗干、宗望等寥寥数人。

月光从窗口透了进来,像照拂杨应麒一样照拂着阿骨打。刚刚醒转的阿骨打,只有眼神还算清澈,其它的身体机能却都已恶化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榻前众人都知道:他的大限快到了。

“四弟,我死以后,你便是都勃极烈。”

在这片刻,他用的不是皇帝这个从汉人那里学来的衔头,而是遵从了女真的政治传统。

吴乞买知道在这关头,推辞已属无聊,在榻前磕头道:“定不负皇兄重托!”

“斡本,小四。”阿骨打对宗干宗望说:“好好辅佐你们四叔,女真人自己要一条心,才能对付外人。”

宗干和宗望一起跪下道:“是!”

“五弟…”接下来的话,却是要对斜也等兄弟说了:“粘罕、小四他们小一辈的虽然出息,但女真的天下,还要靠你们帮忙撑着!”

斜也等均誓道:“不敢有负皇兄重托!”

阿骨打常常叹了口气道:“张觉,蒙古,这些都交给你们自己解决吧。但折彦冲…”

吴乞买道:“皇兄放心,有我在一日,绝不容他猖狂!”

“有你在,我还是放心的。”阿骨打眼皮垂了垂说:“只是国相逝世时曾千万叮咛于我,要我莫把这件大难事留给子孙!所以这次,我才这么着急。但到最后,还是撑不到看见津门的灰烬!如今汉部还不敢公开背叛我们,甚至辽口被我烧了也不敢出头,这说明他们怕我们!只要他们对我们还心存畏惧,粘罕的计策便大有可为!这件事情,四弟你要记在心头!”

吴乞买道:“是!”

阿骨打一口气交代了这么话,大感疲倦,但他却不肯闭上眼睛——他现在的状态,一旦闭上眼睛也许就再也睁不开了!

忽然,窗外有歌声传来,歌是胡调,唱的却是汉词,阿骨打等人都不知他在唱什么。歌声并不悦耳,但在静静的夜色中顺风传播,飘得甚远。

“是杨应麒。”宗望听出了音调,低声说。

阿骨打呆呆听了一会,问道:“他在唱什么?”

宗望想了想,出门把等候在外边的完颜希尹叫了进来,让他解歌。完颜希尹仔细聆听,听那歌声唱道:“…溪水连天霜草平,野驰寻水矶中鸣,陇头风急雁不下,沙场苦战多流星,可怜万国关山道,年年战骨多秋草。”词尚未了,但接下去的完颜希尹便听不大懂了,当下把听懂了的歌词大意跟阿骨打说了,阿骨打听完冷笑一声,并不说话。

又听那歌声唱道:“八月木阴薄,十叶三堕枝,人生过五十,亦已同此时,朝出东郭门,嘉树鬰参差,暮出西郭门,原草已离皮,南邻好台榭,北邻好歌吹,荣华忽消歇,四顾令人悲,生死荣辱乃常期,但耻没世无人知!”

阿骨打听了完颜希尹的翻译,哈哈笑道:“但耻没世无人知,这句还算不错。”

忽听歌声一转,转为宋调,唱的却是胡语,那词又是唐词。此唱回环三转,听得阿骨打竟支起身来。因是胡语,所以也不需要完颜希尹翻译。那词却也甚短,道的是:“前不见古人兮,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歌声歇,阿骨打尤在梦幻之中。

过了好久,阿骨打忽然道:“去!把应麒给我唤来!”

宗望就要出门,忽有呼喝厮杀之声,宗望大惊,忙吩咐严加守卫,这才提刀朝乱处奔去。过了一会回来道:“不好!应麒被人劫走了!”

吴乞买怒道:“什么人这么大胆!”

宗望道:“是护送应麒来的那群人!他们一直老实,没想到竟然如此大胆!”

斜也道:“我去把他捉回来!”

榻上阿骨打忽道:“算了,由他去吧。”

斜也道:“可是…”

阿骨打摇头道:“这人素来是谋定而动,辽阳府他比我们还熟,既已脱身而去,多半已有接应。这一带处处都有重兵把守,若他能逃出去,你现在再去追,也未必追得上。”挥手道:“都下去吧,我想静一静。”

众人将退,忽然门外喧嚣,宗望出去一下回来道:“应麒回来了。”

众将均感愕然,只有阿骨打甚是平静,说道:“让他进来。”

杨应麒一身便装,进门后也不磕头,只是到阿骨打床边跪下道:“国主。”

阿骨打凝视他半晌,问道:“为何要逃?”

杨应麒道:“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趁着夜色,杀了看守,要劫我出去。”

阿骨打又问:“那又为何回来?”

杨应麒道:“我知国主不至于杀我,所以回来。”

阿骨打哼了一声道:“那可未必!”

杨应麒道:“我这次到燕京见国主,是自己来的,不是给国主哄来掳来,国主如此杀我,死后如何去见往昔英雄!”

“往昔英雄…”阿骨打仰天道:“我十岁擅射,二十建功,三十辅政,四十立国,十年间横扫天下,所向无敌!在我之前,有可以与我比肩的英雄么?”

杨应麒道:“国主,若说你的愿望是建功立业,那你生对了年代,因为辽疲宋弱,你生平大小百战,也不见曾遇到过一个震古烁金的好对手!所以你才能天下无敌!但要说国主是想要和古今豪雄决一胜负,那你生错了年代!古往今来,大有胜过国主的英雄在。”

此言一出,自吴乞买等无不变色。

但阿骨打未开口,他们也不敢出声。阿骨打听了杨应麒的话却只是沉默,过了好久才长叹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拍了杨应麒一掌道:“小麒麟!你真的不怕我杀你么?”

“自然是怕的。”杨应麒道:“不过国主要了我这条命,也没法因此而收服大哥啊!更无法用小麒麟的这条性命,让国主压过古往今来的英雄!”

阿骨打哈哈大笑道:“好!好!我放你回去!不过不是为了你刚才的这番话,而是为了你的勇气!”

“勇气?”

“不错!”阿骨打道:“我知道你聪明,但武勇向来缺乏。今夜你敢去而复归,便是勇气。这很不容易。去吧!别等我改变了主意。”

杨应麒沉默半晌,终于磕头告辞,临出门忽然泣道:“叔叔,应麒走了。”这句话,算是永诀!说完便掉头而去。

阿骨打见了他落在门边的眼泪,笑道:“这小麒麟,从第一次见我就跟我装孙子。他这两滴眼泪,算是真的了吧。”

吴乞买忍不住道:“大哥!你为何要放他走?”

阿骨打有些黯然道:“我死之后,恐怕你会有一阵苦日子。今夜放他回去,也是让你与折彦冲之间留点余地!再说,小四既已露了口风逼汉部伐宋,不放小麒麟回去,他们内部怕也吵不起来。”

众人听得心头一震,忽又听阿骨打喃喃叹道:“他说的也没错…这些年我有如此战功,靠的也不全是武力…”

感叹良久,忽然支住上半身的手一软,大金的开国栋梁终于轰然倒塌,瞑目之际,口中尤念叨着那汉意胡歌。

第一五六章 带月归(上)

杨应麒在阿骨打面前扯了个大谎!当时所有人包括阿骨打在内竟然都没看破!

那天晚上,杨应麒因一种忽然到来的悸动而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唱这种歌曲,只是忽然张口就唱,仿佛冥冥中有股力量在指引他一般。歌唱完坐在月光照不到的墙角边上,看着床前的“地上霜”默然。但这种宁静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便听门外几声很不对头的闷哼,似乎是人被割断喉咙后发出的低促声响。杨应麒警觉地站了起来,来到门边窃听动静。

门外一个低低的声音问:“七将军在么?”

杨应麒惊喜道:“去病!是你么?”

门外种去病道:“七将军,快开门!”

宗望总算是保留了对杨应麒一种起码的礼貌,这道门是从内闩的。当然,门外有女真亲兵在给杨应麒“站岗”,所以门虽然由他控制,但却没有走出去的权力。这时他听出是种去病,慌忙把门打开,只见地上果然匍匐着几具尸体。

种去病道:“幸亏有七将军的歌声,否则我们都找不到这里!快走吧。”

种去病一行约有百人,是萧铁奴军中的精锐。他们护送杨应麒到燕京后便被宗翰和宗望前后没收了兵器马匹隔离开来,只让种去病每三五天来见杨应麒一次。进了辽阳府以后,汉部的一些密子用尽各种手段暗中给他们送了一些兵器。这天他凭着一种近乎天才的直觉意识到入夜后可能是动手的良机,设下计谋,在赔上几条性命的情况下格杀了几个看守他们的护卫,夺了兵器,花了极大的功夫才找到杨应麒!此刻能跟种去病活着站在杨应麒面前的只剩下五个人,他们至今的行动尚未被金人发现,除了计划周密和有夜色掩护之外,运气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这些事情说来话长,但此刻却不是废话的时候!种去病一句“快走吧”才落地,杨应麒便抓起床头一件外衣披了就跨出门槛。

软禁杨应麒的这个屋子离阿骨打所在的房间不是很远,而阿骨打此刻住的则是大辽留下的一座行宫。种去病等人原本被金人安置在西北方废弃的马厩附近,那是这次阿骨打行在的边缘,所以这次杨应麒一出门也是翻墙向西北方向而来。

一翻过墙,他们的好运就终结了。一队巡逻的卫兵发现了他们的踪迹,高声喝问,种去病见瞒不住,欺近前去就动手,杀声骤起,种去病手下一动手就都是拼命的招数,片刻间尸体横了一地,其中三人都是种去病的手下!剩下几个金人被种去病这种气势压制住,稍稍退却,种去病推着杨应麒踏着预备好的石头又翻过一道墙,墙外已有数十个部下在接应,燕青也在其中。

种去病低喝道:“冲!”大部分人便朝着东北方冲去,小部分人却拥簇着杨应麒闪入另一条小道。不久杀伐之声大起,杨应麒躲在暗处,心中大感不安!他知道,刚才冲向东北方向的人是抱着必死的意志来为他换取逃跑的机会!如果站在伦理道德的立场上,杨应麒是不应该独自躲在这里的,任何人也没有特权让别人为自己死,因为生命的价值在伦理上是无法衡量的,杨应麒的命并不比其他任何一个人更重要。但是,生命在道德面前不能衡量,但在政治面前却可以衡量!对汉部来说,甚至对汉部的敌人——金人来说,杨应麒的性命显然都比那些“炮灰”要重要得多!

躲在黑暗中的杨应麒又忽然想到,自己此刻不该考虑这些问题。在这个战争的夜晚里,他就应该想着怎么逃出去——必须是这么简单!否则就无法因应眼前随时会发生的变故!在动乱四起的年代,一切必须以残酷而有效的功利法则去处理才能生存下来,那些伦理与人性的思考有时候会给人带来哲思,但有时候也会给人带来软弱。

“走吧!”金兵为了对付那群死士而进行的调动,让西北这一块的兵力布置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破绽,种去病就带着杨应麒要从一个兵力布置的破绽中逃出去!

这时有些恍惚的杨应麒几乎是本能地跟着种去病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走的是什么路,只知道这段短短的路程里自己有时候像老鼠,有时候像猫,有时候像蛇!忽然,杨应麒发现种去病抓住自己的手在颤抖,这颤抖透露着一种恐惧,一种下了极大的决心与努力后却发现功亏一篑的恐惧!

宗望的布置果然严密!这个行宫的外围忽然多了一个本来没有的包围圈,想必这是宗望为了因应突然变化而布置的棋子!这时候金兵还没有发现他们,但那只是迟早的事情罢了!

“七将军!”种去病歉然道:“我害了你。”

“为什么这么说?”杨应麒这时候已经完全回过神来了。

“留在那里,你未必会出事,但现在…”

“不!如果我事前知道了你的计划,也会赞成的。”杨应麒说:“虽然国主按理不会杀我,但那只是按理,而且也只是暂时的。有逃跑的机会,我还是会逃的。”

作为人质的这段期间,其实杨应麒也曾怀疑过自己是否该来。不过他最后还是认为当初的决定没错。他知道,自己来与不来对金汉关系的影响还是很大的。他的来到,是汉部依旧臣服于阿骨打的象征,是完颜部和汉部公开破裂的一个脆弱的缓冲。如果折彦冲装病,杨应麒也不来,那完颜部和汉部之间那种主从关系就会彻底破裂,除了一方完全压倒另一方之外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这一点无论是折彦冲还是阿骨打都很清楚,所以阿骨打才会打算在捉到折彦冲之后再一起解决杨应麒,而折彦冲也清楚只要自己不死、汉部不灭,活着的杨应麒价值会比死了的杨应麒大得多——这也是杨应麒能在阿骨打跟前保住性命的原因。

但现在,形势已经和杨应麒主动来见阿骨打的时候完全不同了。金人一旦班师北归,在短时间内便难以组织起足够的信心和力量二次南下,如果阿骨打病死,那完颜部更会因为换代而出现一段疲弱期!完颜部和汉部之间的缓冲已然形成,杨应麒就算此刻逃回了汉部,完颜部的首脑人物考虑到种种因素也不会马上让事态升级,种去病正是察觉到这一点,这才在这个月夜发起变乱。

但这时,种去病忽然很后悔——因为他发现自己失败了!用了几十条勇士的性命!不但只让七将军跨过两道围墙!甚至还把他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在那一瞬间,他甚至就想自刎谢罪!

“是宗望的声音!”杨应麒忽然站了起来。

“七将军!”种去病低呼着,不知杨应麒要干什么。

过了一会,宗望的声音消失了,但杨应麒却从宗望声音出现和消失的位置中猜测到了阿骨打所在的方向!

“既然往外没法走,那便往内吧。”

种去病闻言骇然道:“往内?”

“置之死地而后生!没办法了。你们在这里等我…罢了,和我一起去吧。如果我死了,估计你们也活不成。”

就这样,本来已经“消失了”的小麒麟忽然又“自己回来”了!他大大方方地出现在金兵的包围圈中,要求求见阿骨打。

杨应麒在赌博,赌阿骨打还没死,赌他不会杀自己。

他赌对了。

第一五六章 带月归(下)

当杨应麒在宗弼的护送下从阿骨打所在的院落里走出来时,汉部残存的兵将简直是用一种崇拜的眼光在仰望他——有些人比杨应麒还高,但那一瞬间他们看杨应麒的方式就是仰望!

杨应麒对宗弼道:“能给我们一些马么?”他的话显得很从容,似乎心里一点也不着急。

宗弼点了点头,命人牵了十五匹马来——除了杨应麒以外,种去病带来的部下连同他自己算上只剩下十四个人了。

杨应麒又道:“兀术,今晚丧生的人,希望你能帮我个忙。”

宗弼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放心吧,这些人虽然干的是叛逆之事,但总算都是勇士!他们的尸体我会让人搁放起来,等你派人来接。”

“多谢。”说完这句话后,杨应麒便领着种去病等人策马离去了。

在马蹄声即将消失的时候,宗弼忽然有一种追上去的冲动!父皇临终前的决定,会不会错了呢?多年以后,他很后悔这个晚上没有追上去。

而杨应麒此刻却没有想那么多,虽然是阿骨打亲口答应放杨应麒的,但在这种变化莫测的夜晚,只要还没逃离金人的控制范围,自己的性命便不算完全保住!所以出城以后,十五人的马越跑越快,其中一个士兵因为受伤无法忍受急速奔驰跌下马鞍,种去病只让两个自愿照顾同袍的部下留下,便领着其他人继续南行。又走了十数里,这才遇上汉部来接应的密子。

他们下马化了装,辗转向南,到了辽口附近,部下来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放出信号,便有一个山丘侧面的植皮忽然掀开,走出一小队人马来向杨应麒行礼!

萧铁奴闻讯赶来,见到杨应麒高兴得从马背上翻了下来抱住他,叫道:“应麒!你回来了!太好了!这次我们是大获全胜!大获全胜啊!哈哈!”

见到了萧铁奴,那就意味着他已经安全了!

“大获全胜?”杨应麒苦笑道:“我们到底付出了多少代价,六哥你应该很清楚!”他望了望辽阳府的方向,那里有几十个为了救他而死的勇士;又望了望已经消失了的辽口城,那里还有残烟在飘荡。

“哈哈,不要紧的!只要你回来,一座小小的辽口城还怕没法重建么?”萧铁奴也很重视勇士的价值,但几十条已经失去了的性命萧铁奴是不会放在心上的,甚至失去了整座辽口城也不能让他感到懊丧。“你知道不?折老大在南边后悔得要死!他口里虽然没说什么,但那怎么也掩盖不住的担心别说老四这种鬼机灵,就是傻瓜也看得出来!”提到欧阳适,萧铁奴才想起这个地方并不十分安全:“快走吧,等上了船再说!”

他们在辽河一个偏僻的河段上了江船,顺流入海,再转海船,还没到达这次暂时驻扎着辽口军民的那几个小岛,便见一艘大船迎面而来!船头立着一个男人,曙光中看出正是折彦冲!

“应麒!”两船才接舷折彦冲便跳了过来,呆呆看了他半晌,这才松了口气道:“好,好!”

他没说什么,杨应麒眼睛却有些湿了,说道:“大哥,我没事。咱们成功了。”

“成功?”折彦冲摇头道:“你还没去见国主之前,我们都觉得事情很有把握,但越到后来就越没有信心!总怕国主一个暴躁就…总之我们以后再不能干这种事情了。”

杨应麒能活着,取决于两个条件:一是汉部不败,二是阿骨打还有理性。前者是汉部诸将能争取的,但后者却是一个变数!折彦冲等人在局势紧张的时候后悔让杨应麒去冒险,怕的就是阿骨打失去了理性!

杨应麒事后想想也觉得危险,但毕竟他已经活着回来了,所以又感到欣慰,叹道:“其实大家都知道是在冒险,但没办法,我们现在的军力还比他们弱。如果能冒一冒险来换取一点时间,也是值得的。”

折彦冲沉吟道:“扩军的事情,得赶紧了!刀不握在自己手上,性命就是别人的!”

杨应麒想了想道:“国主大行想必就在这几日了。他一死我们就扩军,似乎不太好吧。”

萧铁奴冷笑道:“老七!去了一趟龙潭虎穴你居然还没改掉你的迂腐脾气!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忌这个!”

杨应麒道:“我不是守什么礼法啦,只是觉得这个时候匆匆行动,一来贻人借口,二来也会刺激新国主,对我们刚刚争取到的缓冲很不利。再说,扩军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总得一步步来。眼前最重要的,是辽口的重建和津门经济的恢复!还有,现在辽南的常规兵力其实已接近极限了。”

阿骨打“南巡”的这段期间,津门对北方的商路联系几乎完全被切断,对津门的经济造成了极大的损害!幸好这次“南巡”维系的时间不长,如果再持续几个月的话,津门的一些产业非伤筋动骨不可。

萧铁奴听了杨应麒的话皱眉道:“我在草原上,如果旗下有三十万人丁,便能有十万战士!如今辽南人口不止三十万,而常规兵力却还不到三万,你居然说已经接近极限!”

杨应麒苦笑道:“六哥啊,这账不能这么算!草原和津门的社会经济结构不同,士兵占人口的比例也大大不同。唉,这事我一时也不知怎么跟你说。但总之我们的常规兵力以及附属于军务的人口其实已经不少了,并不完全是因为忌惮着名份才不扩军。”

萧铁奴道:“你说的那些我不完全懂,但我只知道一件事:在现在的局势下,只有扩充兵力才能生存!如果你的那种什么结构限制了我们扩军,那就是你那种什么结构不对!”

杨应麒默然半晌,说道:“六哥说的对,现在辽南确实得改变了。不过那也需要时间。社会结构改变得太过剧烈的话,会动摇民本的。”

萧铁奴冷笑道:“时间!时间!不是我不给你时间,是他们——”他手向北一指:“不给我们时间!”

杨应麒凛然道:“又出什么新状况了么?”

萧铁奴冷笑连连,折彦冲则叹道:“宗望对杨朴露了口风,要我们汉部做大金的先锋…”他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这才说完最后两个字:“伐宋!”

杨应麒呆了半晌,忽然整个人跳了起来,叫道:“伐宋!”

“没错,伐宋!”

“这…这…这…”杨应麒惊叫道:“这是谁的主意!谁的主意!他们既然懂得用这一招,为什么还要南巡呢?那是比南巡毒辣百倍的招数啊!”

折彦冲道:“逼我们伐宋,自然是很好的主意,不过这一招施展开来会很费时间,我估计是国主等不得了,想要在生前解决我们,所以才会在没有完全准备好的情况下匆匆‘南巡’。”

杨应麒坐倒在甲板上,喃喃道:“对,应该是这样。可是…可是大哥!如果他们真的逼我们伐宋,那我们该怎么办啊?现在就起兵反了么?”

“反?”萧铁奴瞪眼道:“为什么要反?”

杨应麒道:“不反?难道六哥你真要做伐宋的先锋不成?”

萧铁奴笑道:“只要能确保我们的部队入宋境后女真人不会抄我们的老家,伐宋又有什么不好的?反正大宋这块肥肉,我是想了很久了。”他望了折彦冲一眼道:“大哥,你说呢?”

杨应麒也想折彦冲望来,极怕折彦冲说一个“是”字!

海风海浪,拍了海船数十回,折彦冲才挥了挥手道:“这事,等回津门之后再说吧!”

听了这句话,杨应麒忍不住向萧铁奴看去,而萧铁奴也向杨应麒这边望来,两人目光一接,杨应麒便低下了头,而萧铁奴也随即把目光投向大海。

一个部族内部的局势,有时候比它所处的外部环境更加复杂!外部的局势就算说不出对错,至少能理清楚利害。但内部的事情,有时候真不知怎么处理才对这个团体更加有利。

在外人眼里,汉部的事业是越做越大,但在杨应麒这里,却觉得路越走越难。

※※※

《千钧一发》完,请关注第十一卷《锋鞘难衡》

锋鞘难衡

第一五七章 新城(上)

大宋宣和五年秋末,一代枭雄阿骨打终于死了。

尽管金国内外对此事都有准备,但他的死仍然造成很大的震荡!北国上下,或者如张觉般干脆行动,或者如耶律余赌般仍在观望!张觉等刚刚造反的人觉得自己反对了时机,而耶律余赌则很奇怪的没有任何不稳的迹象——是阿骨打对萧庆的那几十杖把他们打怕了吗?不!不是!他们是在等待。

相对于张觉,耶律余赌由于投降女真较早,因此更加了解汉部的实力!辽口城一烧,所有明眼人便都知道完颜部与汉部之间的裂缝再也难以缝合了。所以耶律余赌知道对他来说,最大的契机不是阿骨打的死,而是汉部的反!他就在那里等着!等着看汉部什么时候反!

怀着这样心思的人,怀着这样心思的部落,在大金境内不知有多少!所以吴乞买即位后,第一件事就是册封诸将列侯,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金国多了一个新的勃极烈:折彦冲!

折彦冲会不会接受册封呢?

诏书到达辽南后,几乎就在当天,杨应麒马上安排张玄素率领一个隆重的文官队伍前往会宁,一来是吊丧,二来是婉拒大金新主的美意。

一些直心肠的人见折彦冲竟然拒绝不禁有些紧张,认为汉部是决意要反了!但宗翰在会宁的文官代表韩昉见了心中好笑,赶紧上书金主,告诉吴乞买:折彦冲的这种举措不是有意拒绝,而仅仅是在履行汉人“应有”的受封程序而已。于是吴乞买便第二次下诏,不许折彦冲拒绝。折彦冲再次上书请辞,吴乞买第三次下诏册封,折彦冲才在津门“扶病望北而拜”,接受了“汉部勃极烈”的封号,位在已有诸勃极烈之末。

总之,向来不迂腐的折彦冲和向来直接野蛮的会宁王侯都假惺惺地将这场政治秀表演完。接到折彦冲谢恩表的吴乞买知道汉部暂时会老实了,他可以安心地去料理那些公开反叛的部族、安抚那些蠢蠢欲动的兵将了。而拿到册封诏书的折彦冲也知道汉部又赢得了宝贵的时间,趁着这个空隙,杨应麒赶紧动手要把辽口城重建起来,他知道下一次如果是由吴乞买来发动攻势,只怕就不能再像这次这样有惊无险了!

这一场持续数月的政治作秀让北国的百姓都松了一口气——不但汉部的民众放下了一块心头石,连女真的兵将也都暂时安心。汉部不比他们已经征服过的其它国族,折驸马麾下的那帮人硬得让女真人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而折彦冲的威望在金国又如此之高,以至于中层以下将领其实都不赞成讨伐汉部——他们通过交换也能从汉部商人手中得到财富,为何要动刀动枪去抢呢?就算要动刀动枪,去动其它国族显然也比去动汉部划算得多!比如大宋!由于通婚的缘故,许多女真人其实都与汉部的民众沾亲带故,阿骨打和折彦冲的矛盾他们未必看不出来,但在他们心中那只是勃极烈们的权力斗争而已,与女真的对辽战争在性质完全不一样!

正是在这种民情底下,女真大军一旦班师,辽南的商路马上又活跃了起来。甚至有这样的情况:“南巡”的会宁兵将还没解甲,他们的家人已经开始和汉部的商人做生意了。吴乞买要册封折彦冲为汉部勃极烈的消息传开以后,原先还在踯躅的部分人也都放下了心,人手与物产源源不断地向正在重建的辽口涌去,这种自发的流动人口比阿骨打憋得半死憋出来的三万精兵在数量上至少要多出好几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