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火朝天的辽口工地上,堆满了杨应麒留下给萧铁奴却没用上的石料,挤满了从辽河流域、燕云地区、海外诸岛涌来的大量人员。材料足,人手够,加上原先的地基还在,所以工程的进度出乎意料的快。折彦冲上表接受汉部勃极烈封号的时候,辽口的新城墙已经基本成型。这是一座依河傍海的新城,城池规模比旧城更显野心,而城市的风格也更加倾向军事化。当然,此时城内的设施都还只是胚子,由于贯彻军事优先的原则,民用的房屋暂时没有多少,即便是辽口原来的居民也大多还住在帐篷之中。

这一次辽口重建,在政治意义上是完颜部对汉部第一次准军事攻势宣告失败,而在商业意义上则是大量宋籍商家的逐步北侵!其中最明显的莫过于浙东商人的介入。

由于和汉部接触较早,所以福建籍商人在汉部内部势力极为强大。初期尚有赵、刘等燕云家族与之抗衡,但生意做大以后,燕云商人便显得后劲不足,反而是两浙的商人渐有迎头赶上的趋势,但由于他们进入较晚,许多领域早已被其它家族瓜分一空,尽管杨应麒有意平衡各方面的商业力量避免垄断,但各个主要的商业领域却已经不可避免地为先来者所占领,所以这时辽口重建,有远见的商家大族无不出钱出力,其中尤以浙江陈、王、张等九大家族最为热心。原来在辽口势力雄大的赵、刘、张等世族由于害怕女真人再次南下又把辽口烧了,反而把资金都投往他们认为更加安全的津门、琉球和塘沽去——哪怕这些个地方远没有辽口那么多的空白领域。

宣和五年的最后三个月是浙江商人登陆辽东的重要岁月,在这三个月中他们几乎是承担了半座辽口城的重建资金,而得到的报酬就是这个军港一半的商业经营。赵履民等见这些温州人和明州人竟然“毫无远见”地把钱投进这个兵家所争之地,认为他们是想钱想疯了!而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这批浙东人也确实经营得举步维艰。可是在更远的将来,历史将证明谁更有远见!

宣和六年春,为了报答浙东商人的慷慨,汉部元部民会议通过破格提案,缩短了对浙东九大家族的考核期,允许他们的子弟成为汉部元部民会议的一员。这个时候,浙东商人在汉部元部民会议中的势力还很弱,弱得只能依附于福建商人,不过,这毕竟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第一五七章 新城(下)

宣和六年的东北平原很平静,但貌似无风无浪的水面下其实隐藏着大危机!

阿骨打的南巡,对辽南的经济造成了很大的负面影响。在“南巡”前后的一个多月里,津门的北部通路几乎完全隔断!直接的经济损失就占了津门当年一半的税收!虽然辽口城的重建让整个东海的经济都活跃了起来,但汉部的财政却又再一次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一年的财政结算让杨应麒很头疼:一向宽裕的汉部竟然出现了亏空!幸好有历年存下的积蓄在顶着,但看着点滴积累起来的国库存资每天像黄河决口般倾泻出去,杨应麒的心啊,就像被人捏起来锯一般疼痛!而就在这个时候,萧铁奴还在叫嚣着要扩军!

“扩军扩军,扩个鸟军!”

从某个角度来讲,以民生为导向的社会结构,在战争面前是比较脆弱的。辽南还算不上是完全以商为本,农业人口依然是汉部人口的基石,所以它的抗打击能力也还十分强劲,但毕竟没有女真社会那样适应战争!

如果真的把军队扩展到萧铁奴希望的那种水平,那对杨应麒这个守财奴来说简直就是一场恶梦!萧铁奴的意思,是让汉部全体勒紧裤袋,将生活维持在最低的水平线上,全力以赴把外敌平了再说!但杨应麒却知道汉部发展到现在这个程度,已经没法走回头路了。

“没好处的战争,打来干什么!”杨应麒想。其实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杨应麒干脆就不想扩张了。现在汉部的民众其实都过得很不错了,大家有饭吃有钱赚,为什么还要打打杀杀呢?

可惜他这个想法在部内几乎找不到知音人!现在不但萧铁奴整天想着“打打杀杀”,连那些商人也都很希望汉部的军队能带着他们把商路扩张到任何他们还没法进入的地方去!商人也就算了,甚至连管宁学舍也开始有儒生暗中做文章要来证明折彦冲应该积极进取的种种“合法性”了!

儒家是一个极为复杂的流派,原始儒家本是文武兼备、阴阳并蓄。当时局不利的时候,儒生们或许会被迫偏安于内圣,以学术上的传承来保护这个民族不至于在恶劣的政治环境中沦为夷狄。而一旦这个民族的发展呈现上升趋势,儒生们的外王理念爆发出来也是极为可怕的思想力量。

而我们的杨小七,这时却很不讨人喜欢地扮演着一个拖后腿的角色。在汉部的总人口超过一百万人以后,杨应麒就常常居于保守派的阵营!这时汉部的经济、政治、社会结构已经建立起来,就算没有杨应麒也会不可避免地走上扩张的道路,但由于刚刚兴起,所以它在某方面强大的同时在另外一些方面也显得十分脆弱,而杨应麒最怕的就是汉部因为行差踏错而走入覆灭的歧途。在杨应麒看来,现在对汉部最怕的不是走得不够快,而是因走得太快留下致命的隐患!

“现在部内要扩张的声音,真是挡也挡不住啊!”杨应麒说。

“既然挡不住,又何必挡?”陈正汇正变得越来越积极:“拔苗助长固然不好,但压住不让它生长也不行啊!”

“我知道。”杨应麒说:“但问题是,我们没法扩张啊!”

向北,是军事力量胜过汉部的金国;向东,是已经臣服于金国的高丽;而向西南则是大宋!金国汉部暂时不想动,高丽出于战略考虑暂时不能动,所以这些年来汉部扩张的方向一直是向南——沿着大海在南洋扩张!可是由于汉部的中枢设在津门,在眼前的技术条件下,汉部的直辖力在囊括麻逸之后便达到极限了!如果想要取得更大的海洋幅图,除非汉部能得到福建和岭南!否则眼前这种头重脚轻的海岛统治迟早要出现分裂的危机。

“七将军!我们不能继续呆在辽南了!”陈正汇说道:“这里对汉部来说,已经太过狭隘了。”

“嗯,我知道。可是你希望怎么样呢?真的听从吴乞买的意思作为他们女真人的前锋么?”

“那当然也不行!”陈正汇道:“现在还不到时候!而且我们进入中原也万万不能以这种形式进入!”

陈正汇在“想通了”以后,对赵宋政权抛弃得比杨应麒还彻底,但他也知道,中原的士子绝大部分都不可能有他这么“高”的思想觉悟。当然,思想觉悟这个东西可以慢慢教育,但他更怕的是这场侵宋打仗打下来,得到中原的不是汉部而是尾随汉部而来的女真!那样汉部除了在外部白白得一个汉奸的恶名之外,只怕内部也要因此而分崩离析!

可是,宗望已经透露了消息,要汉部准备南下。他选择在那种情况下透露的消息,绝不会是空穴来风!眼下金国的局势还不稳,所以吴乞买还没有明诏,可等会宁安定下来,吴乞买把宗望、宗翰两派势力统合起来后,那时折彦冲就难以抗命了!

“七将军,不如我们就出击吧!”

“出击?击哪里?”

“北!”北,那就是会宁了:“现在金国新主之所以不敢动我们而要用册封的手段来安抚大将军,就是因为女真内部正不稳,如果我们主动出击,未必没有胜算!”

杨应麒却摇了摇头说:“不错,女真内部不稳!因为他们猪肉还没分完!可是他们现在的虚弱却仅仅是进攻力量不足,却不是连自保都不成!如果我们现在反戈,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促使宗望、宗翰和吴乞买团结起来对付我们!那是我最不想看到的事情!难道你还没有发现宗翰这次在对付我们这件事情上并不积极?那是女真内部分裂的隐病!但如果现在我们进攻会宁,只怕反而会把女真这分裂的隐患给医好了。”

陈正汇听得暗暗点头。

杨应麒又叹了一口气,说道:“正汇兄,还有一件事你想过没有?驱我汉部南侵的策略,本来是该秘藏等到会宁有足够的力量迫使我们不得不服从时才抛出来的,可宗望却偏偏先泄露了——这是为什么?”

陈正汇眉头皱了一下:“难道…难道这根本就是一个幌子?”

“不!”杨应麒道:“这绝不是一个幌子!我觉得这是会宁深思熟虑后的步骤!他们根本就不怕我们有时间来应对这件事情!因为我们根本就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这件事情讨论得越久,事情只怕就会越糟糕!”

“七将军的意思是…”

“会宁要分化我们!”杨应麒道:“而最要命的就是,我们明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陈正汇沉默了。就在这时,下属来报:“启禀七将军!二将军回来了。”

“啊!二哥回来了!这么快!”

和曹广弼同时到达津门的,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消息:平州陷落了。

第一五八章 故国(上)

当初张觉在燕京士人的引诱下叛金附宋,赵良嗣怕金国以此为借口生事南侵,上表反对。但道君皇帝建功立业之心大炽,名利熏心,在王黼的劝诱下决意纳款,劝谏的赵良嗣则坐削五阶。

大宋朝廷正式接纳张觉的消息传到津门时,阿骨打的南巡事件刚刚结束,金汉关系极为紧张,部分文官、商人向杨应麒私献密谋,希望汉部附宋,他们本来以为七将军多半会很赞同,谁知道一向亲宋的杨应麒对这件事情竟毫无兴趣!于是又有人铤而走险,绕开杨应麒直接向折彦冲进言。

折彦冲听完他们的计策后召陈正汇问利害关系,陈正汇道:“大宋胜于女真者,财多人广;大宋不如女真者,兵将不能战;我汉部胜于女真者,亦是财多人广;不如女真者,兵力不足。若我汉部与女真龌龊,急切所需者乃兵将之援,非财货之通。我所需者大宋无之,大宋所有者非我所求。如此,叛金通宋又何益?且当今大宋天子沉迷逸乐,既无人君之范,信义又不及常人!我为他将心腹暴露于女真刃下,而他又未必能以心腹待我。一旦有事,若他如弃燕京士民般将我等弃若敝履,届时我们当何去何从!七将军所以无意附宋,正在于此。”

折彦冲道:“又有人劝我以广弼军截断辽西走廊,与张觉左右为犄角共同抗金,你觉得如何?”

陈正汇反问:“我汉部尽集津门闲散壮丁,当可得劲者三千人。以此三千人归二将军统领与张觉一战,大将军以为胜负如何?”

折彦冲笑道:“自然是二弟会赢。”

陈正汇道:“既然如此,若我等有意抗金,只须直接给二将军增益兵马,令他突入平州据地为犄角便可,何须去依靠一个未必可以信赖的外人!张觉之援,于我等可有可无。结一可有可无之援得罪无法战胜之女真,于我何益!”

折彦冲一笑道:“好!我知道了。”

不久张觉派使者来通问,折彦冲将之拒之门外,毫不理睬。张觉内不能得到大宋有效的兵力相助,外不能结折彦冲犄角为援,不久就被宗望以精兵千人袭破平州。张觉孤身逃往燕京,得郭药师怀狐兔之念收留。宗望在平州搜得大宋所颁御笔诏书,心头大怒,命使者前往燕京索取张觉。大宋既不敢义正词严地拒绝宗望,又不愿将张觉明白交出,竟然搞出拿替身冒充的下作手段!结果那假冒首级又被宗望认出,惹得他火起,便扬言要兴兵来伐。

守臣王安中这些日子呆在燕京都是白吃米的,竟看不出大金内患正紧张,急急忙忙奏秉朝廷说:若不将张觉交出,恐怕会惹起兵祸。道君皇帝不得以,只好命王安中将张觉缢杀,割了首级去求宗望不要入侵。但宗望见大宋如此软弱,侵宋之心反而更炽!

曹广弼和张觉本无交情,但在来州听到这个消息后却抱头痛哭,汉部士人听说了亦自黯然。燕京降将与常胜军听说张觉如此死法更是人人自危,郭药师叹道:“若金人要郭药师首级,天子也是这般给了他么?”从此中外离心,不但常胜军有不稳之迹象,连同两河旧边的军士也多不肯为大宋卖命了。

宗望在平州筑城积粮,折彦冲见平州之事已无可为,便令曹广弼班师回辽南,商议今后之事。

曹广弼到辽口时这座新城已颇具规模,正在监督重建工程的杨开远听说他回来,抛下杂务来见他,见面就说:“女真人有意要我们作伐宋前锋,这事你知道了不?”

曹广弼点头道:“老大和老七都有给我来信说知。如今辽南民众对此事如何反应?”

杨开远顿足道:“这件事情尚未公开!在没拿出个主意之前,我们如何敢泄漏出去!”

曹广弼又问:“有没有跟大宋通过声气?”

杨开远道:“不知道,但应麒说,就算我们去跟汴梁说了也未必有用!”

曹广弼叹了一口气道:“不错。大宋君昏相庸,满朝都是饭桶!如何能指望他们!这事可难办得紧!应麒可有什么主意没有?”

“他好像也还没什么好主意。”杨开远问:“你说,我们到头来是不是得被迫作为金人的前锋南侵?”

曹广弼断然道:“当然不能!”

杨开远道:“但如今的局势,我们要么奉命南侵,要么就得在辽南独抗金兵!眼下大金内部尚未统一,所以一时无力来伐,但等新主统合了女真各部,只怕便由不得我们不答应了。”

曹广弼道:“汉部绝不能作为女真前锋南侵!这是根本的底线所在!至于如何做,那只是手段上的变化。等我到津门与应麒商量过后再说吧。”

他的鞍马才到永宁,便有人迎头将他拦住,却是邓肃。原来他回津门述职,从杨应麒处得知女真“驱汉部伐宋”之议,着实吓了一跳,去见过杨应麒后觉得他立场也很不坚定,便请了个假,北上来见曹广弼,谁知却在路上遇见。

两人见面,邓肃还没开口,曹广弼一见他的神色便知他来意,牵了马来到一处高岗,说道:“伐宋之事,你听说了?”

“是!”邓肃道:“二将军!如今汉部上下,知道此事的人里面,六将军天天都在叫嚷着南下,而七将军的言语也甚是模棱。大将军之意非我所能回,如今只能看二将军你的了!”

曹广弼沉默半晌,忽而问道:“伐宋不好么?”

邓肃听他这样说吃了一惊,叫道:“二将军!别说你也是赞成伐宋的!”

曹广弼摇头道:“我不赞成。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伐宋于我汉部有何坏处?”

邓肃一时语塞,许久才道:“这件事情,断断做不得!”

曹广弼叹道:“志宏你也是聪明人,在这件事情上怎么如此糊涂!你这样子说话,如何能令部民心服?如何能让老大回心转意?”

邓肃心中又喜又愧,喜的是曹广弼看来终究是不赞成伐宋的,愧的却是自己骤遇变故便乱了手脚,忙道:“二将军,你可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曹广弼摇头道:“还没有。不过伐宋的好处和坏处一样明显,所以这件事情还有得一争。老六那边你别太担心,应麒不会被他左右的。”

邓肃问道:“为什么?”

曹广弼道:“应麒是主张文官治国的,我们对此也不反对,所以从长远来说,我们才是应麒最坚实的同盟。而汉部里面,最有可能以武乱政的就是老六,所以应麒最防的也是他。这次解决‘南巡’一事已让老六威望大增,如果从金伐宋之事一成,部内最有可能因此事而坐大的就是老六!这是应麒不愿意看到的局面。因此就算老六的主意没有错,应麒考虑到部内的政治平衡也会想办法牵制他,所以老六的意见,你不用太过担心。”

这几句话把邓肃听得怔了,自闻伐宋之意以来,他时刻想的都是外部的局势,却一时没想到这件事情会牵涉到汉部内部的立场纠纷!这时听曹广弼点破,许多一开始不明白的事情也都豁然开朗,当下道:“这么说来,七将军应该会支持我们了?”

“如果我能想出好办法的话,应该没问题。可是我怕…”

“二将军怕什么。”

“没什么。”

曹广弼口中说没什么,但他的眼睛却仿佛是在叹息。有些话,即使是对邓肃也还不能出口,因为他刚才想说的,是他在担心折彦冲的态度。

第一五八章 故国(下)

大宋宣和五年,金国东京道普遍歉收。这场歉收无论对津门来说还是对会宁来说都十分“及时”。因为让双方都多了一个暂时停火的理由。吴乞买在汉官的建议下宣布了他上位后的第一项德政:减免东京道田租、市租一半的税赋。

而辽南这边杨应麒也有相应的赈济措施,尽管如此,津门的经济仍然显得有些疲软,汉部境内,反而是塘沽显现出较为强劲的发展力度,之所以出现这种形势,一方面是由于外城的逐步开拓为这座港城提供了更为广阔的发展空间,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辽口的部分产业由于战争而迁入塘沽,两下里一凑和,便让汉部的这个新据点呈现出非凡的生命力。

“七将军,二将军到了。”

杨应麒赶紧放下塘沽方面的奏报,出门迎接。曹广弼已经三十岁了,依然未婚。这如果放在大宋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现在他人在北国,地位又有些特殊,汉部的人不好去管他,女真人里面他也没几个朋友,有资格来管他这闲事又愿意来管他这闲事的人竟然一个也没有!虽然大皇后对这件事也问过几次,还给他介绍了几个好人家的女儿,但终究都不了了之。

“二哥!”

“七弟。”

非常没有意义的开场白,然后是应麒亲自泡茶,请曹广弼品茗。茶是老君眉,水是管宁学舍的学生去冬收集的峰顶雪,曹广弼喝了三盏,便不再动,杨应麒命人撤了茶具,说道:“二哥到过辽口吧?”见曹广弼点头,又问:“不知城防进展如何?”

曹广弼道:“城墙已经围起来了,码头也已成型。唉,数载经营,毁于一旦!这战火真是害人!”

杨应麒道:“战争能花钱,有时也能赚钱。”

曹广弼道:“这样的钱不赚也罢。”

杨应麒点了点头道:“二哥的意思我懂,不过除非万国一统,否则也难以杜绝战争。”

曹广弼摆了摆手,说道:“闲话少提,我待会就要去见大哥,商量女真逼我们侵宋之事。但我想先问问你的想法。”

杨应麒道:“华夏宗统,可禅可替,可灭可立,唯独不能亡于夷狄之手。”

曹广弼道:“眼下还有可能不让大宋卷入北国的战乱么?”

杨应麒想了想道:“那要看是什么样的情况!”

“比如?”

杨应麒道:“比如我们从了会宁的伐宋之议,作为先锋南侵,那大宋自然非卷入不可。”

曹广弼点头道:“不错。”

杨应麒又道:“再比如,我们拒绝伐宋,结果女真人以此为名义倾尽全力攻击辽南,而我们又敌不过女真、被迫割舍辽南扬帆入海,那么金人在北国再无敌手,只要他还有扩张之力,也势必南侵。”

曹广弼叹了一口气道:“这么说来,无论我们怎么选择大宋都非卷入不可了。”

“那也未必。”杨应麒道:“如果我们现在就发动攻势,又侥幸赢了的话,大宋也许就能暂时保有旧疆。”

曹广弼摇头道:“不可能!我们现在的状况,只怕打不赢。再说,真要打起来,汉部的代价太大!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杨应麒道:“我们在燕云的作为实际上已是完全失败。如果这第三条路行不通的话,那我实在想不出大宋如何在这场大乱中能置身事外。”

曹广弼道:“如果大宋卷入,你觉得会卷入得多深?”

杨应麒想起了梦中的场景,叹道:“大河两岸,只怕会体无完肤。”

曹广弼似乎也料到了这个可能,脸上竟无震惊,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女真吃不下大宋了?”从这句话可以看出在曹广弼的预料中情况会更加严重。

“应该吃不下。”杨应麒道:“大宋君昏相庸,但大宋的百姓却不见得很弱。若得一二良才凭江河而守,当能把金兵限制在江淮以北。”

“江淮…”曹广弼喃喃念叨了一会,说道:“大宋百姓与我们血脉相连,但现在对他们负责的毕竟是赵家朝廷,不得已时,汉部只能全身远害了。”

“全身远害?”杨应麒苦笑道:“现在我们就想袖手旁观也不能了啊!”

曹广弼道:“无论如何,我的底线就在这里了。当初我反出雄州,与你们同行,是因为我认为你们不应无辜受害。之后我加入汉部,在大家走出大鲜卑山的那个晚上,大哥站在高处说的那一番话我至今铭记!我希望他也没有忘记他说过的话!我现在要去告诉他:我是为了他那一番话而成为汉部一员的,是为了那一番话而追随他的。我更希望汉部是一个有所为有所不为的汉部,一个能保国安民的汉部,而不是一个为了征服而征服的汉部!”

杨应麒有些黯然道:“如今我们已走到这一步了,只怕得向现实低头。”

曹广弼道:“低头?怎么低头?领着金人去打大宋?应麒!如果是那样,我没法接受!”他顿了顿,又道:“如果战争的主导权控制在汉部手中,那我可以对自己说:你领兵南下,是为了推翻那个腐朽的赵家皇朝,为了让受其荼毒的百姓过上好日子。可是我却没法找到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去做女真人的走狗!铁奴也许会说:我们可以在侵宋的过程中建立自己的地盘!可是我知道那走不通!一旦作为女真人的先锋侵宋,在中原士子心目中我们就和女真人没有区别了,所有有骨气的宋人都会唾弃我们,到时候我们能招揽到的便只有一群惟利是图的小人!这样的人当然会向我们投诚,可同样的他们也会向女真投诚!而且我不相信这帮人的加入对于我们汉部来说会有什么好处!也许我们会更强大,但我们当初从大鲜卑山走出来的时候,追求的难道就仅仅是强大么?如果在强大的同时却背着我们当初发誓要建立的国度越走越远,那这种强大还有意义吗?我的力量与你的才智只能是作为仁义的辅佐,而不能成为强权的俘虏!”

杨应麒道:“二哥,你的意思我知道,可是那走不通啊!我们的力量,还没法去到那一步,至少在过程上不可能那么理想化。”

曹广弼道:“如果不能完全得到,那么就部分放弃!”

“放弃?”

“放弃!放弃一些让我们左右为难的利益!”

杨应麒低下头道:“可是,那不是我们几个人的利益,那是汉部的利益,是所有组成了汉部的人的利益。二哥你不能为了你的理想而让别人放弃他们的利益!”

“我的理想?”曹广弼道:“难道那不是我们汉部的理想么?”

杨应麒道:“汉部大了以后,部民们理想也就变了。如今仍然像二哥你这么想的人,其实已经不多了——实际上我一直以为,二哥你也早就不这么想了。我以为这些年的战争会让你有所改变。”

“嘿!改变?”曹广弼道:“我确实是有所改变,可那不代表我可以接受没有底线的退让。无论如何,我会坚持我的看法,至于大哥怎么处理,那就看他的了。”

曹广弼走了以后,陈正汇从隔壁走了过来。说道:“正汇简直不能想象二将军竟然会这样迂腐!在我心中,一直以为他虽然有些执着,但处分大事并不缺乏变通。”他一直在隔壁旁听,但不是窃听。曹杨两人的话本来不需要避他,只不过他觉得自己不在场的情况下他们两人会相处得更加从容而已。

杨应麒听了陈正汇的这两句话却连连冷笑。

陈正汇奇道:“七将军笑什么?”

杨应麒道:“我笑你根本就还不理解二哥!”

陈正汇道:“正汇哪里错了么?”

“你也没错,只是没弄明白一件事情而已。”杨应麒道:“二哥并不是不知利害,他刚才那样说话,只因为对象是我!其实他也知道大哥的难处,知道我的难处,知道汉部的难处。”

陈正汇道:“既然如此,他为何却还说得如此…如此不留余地?”

“因为汉部现在已经有人站在赤裸裸的利害立场上了,所以他要站在另外一个立场上来说话。”杨应麒道:“而且,有些话,他已不必说,至少不必对我说!”

第一五九章 针锋(上)

杨应麒喜欢钓鱼,折彦冲喜欢打猎。

可惜津门附近已经没有打猎的地方了,所以折彦冲自己发明了一项新的玩意儿:猎鱼。用穿着金丝的弓箭在海上射杀浮近水面的大鱼。这种方法收获不可能很多,但折彦冲要的并不是鱼,而是猎——他只不过是把鱼当成野兽罢了。这天他意外地射杀了一头靠近海边的鲸鱼,这头鲸鱼的块头在鲸类中算不得大,但已足以令麾下兵将惊叹不已,而随从的文人也纷纷献诗庆贺。

为了这条鲸鱼,这一天折彦冲累得够呛,但心头却充满惬意。萧铁奴在旁边道:“大哥,这头鲸鱼只怕比龙还大,你怎么射得死它!”

折彦冲哈哈笑道:“那也是凑巧!”

“不然。”萧铁奴道:“要是换了别人,就是有那样的机会也不见得能得手!”

折彦冲笑道:“六奴儿,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拍马屁了?”

萧铁奴嘻嘻笑道:“我说的是实话,哪里是马屁来着?”

折彦冲笑骂道:“马屁就是马屁!就算是用实话来拍,那也是马屁!”说着挽了萧铁奴的手正要回府,忽然望见前面立着一骑,折彦冲呆了呆,随即大喜道:“二弟!你来了!”

萧铁奴招呼曹广弼道:“二哥!今天大哥猎到了一条比龙还大的鱼!你要不要和我们到海边看看?”

曹广弼咳嗽了一声,说道:“我有点正事,要和大哥谈谈。”

萧铁奴道:“什么正事那么要紧!先看看那鱼再说。我敢说这么大的鱼你也从来没见过!”

折彦冲见曹广弼脸色阴郁,止住萧铁奴道;“老六,猎鱼只是调剂身心,可不能玩物丧志,广弼有正事,你不要捣乱。”

萧铁奴笑了笑,便不再提。折彦冲向曹广弼招了招手道:“走吧。”

三人一齐回府,折彦冲和萧铁奴换下一身满是鱼腥的衣服,再出来时已是黄昏。兄弟三人坐定,曹广弼开门见山道:“大哥,你在信中说女真新主有意要我们作为侵宋的前锋!这事确切么?”

折彦冲也早已猜出他的来意,点头道:“不错。”

曹广弼道:“不知大哥如何打算。”

折彦冲道:“这等大事,我自然要等你回来商议。”

萧铁奴插口道:“二哥,你怎么看呢?”

曹广弼道:“从金侵宋,断不可行!”

萧铁奴道:“为何?”

曹广弼道:“大宋可伐,但战争的主导权不能操控在金人手里。为何?若由我汉部伐宋,则是一个朝廷替代另一个朝廷,对民众的伤害可以尽我辈所能控制到最低。但若女真尾随而来,我们可限制不了他们的作为!届时山河破碎,黎民涂炭,我们兄弟七人都得背上千古骂名。所以从金伐宋,乃是不义之战,断断不可行!此其一!”

折彦冲听得暗暗点头。曹广弼这几句话已点出了两个要点:一是把大宋政权和大宋百姓区别开来,汉部可以不理大宋政权的存灭,却不能完全不顾及中原同胞的生死!二是点明战争主导权的问题——这一点,却是许多急功近利者所未看到的“战略之眼”!

曹广弼又道:“如今宗翰驻在云中,对两河、陕西窥伺已久,宗望天纵英才,随我入中原,则攻坚之战在我,而征服后之好处却未必归我!如此为他人做嫁衣,于我汉部何益?此其二。”

折彦冲叹了一口气,作为金人先锋伐宋,汉部未必能保有战争的成果,这也正是他一直踌躇的原因之一。

萧铁奴见折彦冲被曹广弼说得心动,暗想对策,却听曹广弼继续道:“无故伐宋,已招大宋士民嫉恨,而我部以汉人自居,却去作胡人的先锋引狼入室,则不但招人痛恨,而且招人鄙视!自古以来,叛国内奸最让人看不起!一旦从金侵宋,非但遗千古骂名,还会结宋人之怨!此其三。”

说到这里,曹广弼站了起来,挥手道:“我汉部自立部以来,行事向来堂堂正正,从金伐辽,乃是扶弱锄强,但从金侵宋,则是济恶杀亲!干了这样一件事情,我们如何向部民交代?就算能通过宣传让部民觉得这是局势所限、诚不得已,但这终究是自欺欺人!我们的部民以后走出去,面对宋人,面对倭人,面对高丽,面对还没有纳入汉部的渤海、契丹,又如何抬起头来说我们是堂堂正正的国族?我们又再凭什么去吸引新的英雄好汉归附我们汉部?此其四。因此从金侵宋,不但伤害我汉部立部之精神,而且于我汉部长远之发展有害无利!所以我说,从金侵宋,断不可行!”

折彦冲尚未表态,萧铁奴抢着道:“但眼下他们女真人可是逼上门来了!上次国主‘南巡’时,他还找不到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这次若我们为了保住那个与我们没什么关系的大宋而自己陷身水火,嘿!只怕到时候我们帮了宋人的大忙,他们却不见得会来感激我们!”

曹广弼道:“我刚才说过,我们考虑的是大宋同胞的生死,不是大宋朝廷的存灭!而且从金侵宋于我汉部本身便有大害,宋人感激不感激我们不必考虑!至于女真,只要我们的意志够坚定,总能挺过去的。”

“挺?怎么挺?靠什么挺!”萧铁奴道:“上次国主南巡,如果他动手,那便是无故加罪!汉部上下,只要还想活命便都得使劲上!但这次不同了!他们女真人已经给我们指明了一条道路:要么叛金,要么伐宋!你认为部民会为了一个邻居而冒这天大的危险么?”

曹广弼道:“部民中目光短浅的人,总是有的。但我们既然知道此事于汉部大有妨害,便不能放任不管!”

萧铁奴道:“打住!从金伐宋对我汉部有无妨害,这事还没说清楚呢。”

“哦?”

萧铁奴道:“刚才二哥你说伐宋有大害,我却不这么看。我觉得伐宋于我汉部实有大利!好,我就学你的口气其一其二地跟你辩个明白!我们汉部人多财广,但一直以来却总觉得施展不开,特别是遇到女真便束手束脚,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们在大陆的腹地太浅!如果伐宋,我们便能取下一片能攻能守、可进可退的地盘来!无论是山东也好,江南也好,随便打下一片州县来都比坐困辽南好多了!二哥你别告诉我你连打大宋这种软脚虾也没把握!这就是其一!”

曹广弼哼了一声,并不打断他。

萧铁奴又道:“虽然女真人会跟随我们入关,但他们毕竟是胡人!统治汉人的手段,老七可比他们精通百倍!一旦入关,我敢说我们一定会比他们更早站稳脚跟!所以我敢说到最后得到大宋的将不是他们女真,而是我们汉部!这就是其二!”

曹广弼也知道萧铁奴所说也有可能,然而那也只是可能而已!至少这个理由并不能说服他曹广弼。

萧铁奴继续道:“至于那些大宋的士人,自古成者王侯败者寇!只要我们把大宋打趴下了,他们自然而然会来认新主子!而在女真与汉部之间,二哥你觉得他们会选择谁?我敢说他们一定会选择汉部!为什么?因为我们毕竟是他们的同族!没错,如果我们打了败仗,确实会成为他们眼中的汉奸,但如果我们打赢了,那我们就会变成他们眼中的英雄!而我,从来不认为我们最后会输!这就是其三!”

曹广弼叹了一口气,只听萧铁奴道:“最后,还有什么倭人、高丽什么的怎么看我们,二哥我告诉你们,那些都是贱骨头!只要我们够强,他们自然会摇着尾巴跟在我们后面歌功颂德!但相反如果我们打败了,哪怕我们再正义,再仁义!你也别想这些贱骨头会正眼看我们!二哥,我知道你是身直影正的人,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只有成败,没有对错!”

曹广弼道:“那大宋的百姓呢?你敢保证金兵入关后能善待中原百姓么?”

“百姓?”萧铁奴淡淡道:“战争总要死人的。反正他们现在在赵家天子手下也不好过,早死早超生…”一瞥眼见折彦冲的脸色有些难看,忙改口道:“但为了解救中原更多的百姓,牺牲一小部分人,也是迫不得已,迫不得已。”

第一五九章 针锋(下)

曹广弼和萧铁奴在折彦冲面前一场激辩,结果还是谁也说服不了谁。时间在一点一点地过去,眼见吴乞买的江山是越坐越稳,随时都有可能公开命汉部南侵!而汉部内部因为“伐宋”之议而产生的矛盾,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日益加深。

杨应麒在北国的地图上,用红笔将大金的区域分成四块。第一块,是以会宁为核心的女真固有领土,向外延伸到东京道和中京道的一部分,这里是吴乞买一系直接控制的区域,是大金国的心脏。去年冬天,在即位之后不久,吴乞买便依照女真兄终地及的传统,册封他的五弟斜也为谙班勃极烈,这也是确立了斜也下任继承人的地位。同时晋升宗干为国论勃极烈,接替了斜也空出来的位置。在会宁直接控制的地区,吴乞买逐步地加强中央集权,并力图抵制汉俗的潜移默化,虽然这种抵制的实际效果不大,但由于汉部和高丽在近期内都显得很老实,所以东京道和混同江流域的民众便得以安享这短暂的太平。

接着,杨应麒在西京云中府一带画了一个圆圈,把西京道、中京道一部分和敕勒川都圈了进去,写了一个翰字。被杨应麒圈进去的这片广阔的土地,现在是宗翰在当家作主。本来按照《海上之盟》的约定,西京道是要归还大宋的。但宗翰此时也已有了据地为王之心,得了这么一块好地方哪里肯吐出来?因此上书吴乞买,要求他拒绝大宋对西京的要求。这时吴乞买正需要宗翰的大力支持,不得不卖他面子,再说不割西京道对金国来说也是一件好事,便派遣使者前往汴梁,只答应归还最南端的武、朔二州。于是东南起太行山、西北达阴山的大片地盘便成了宗翰的势力范围,吴乞买又给了他一百个名额的空名宣头,那意思就是说允许在这里自主任命官僚了。

再接着,杨应麒又将笔重重点在刚刚失陷的平州上面——这里是宗望所统帅的女真嫡系大军的所在。吴乞买刚刚给了宗望五十个名额的空名宣头和十面银牌,权力与宗翰相类,所以宗望可以说是中京道南部、东京道西部和平州这片地方的实际统治者。

宗翰所带领的部队,被称为女真西路军。相应的宗望的军队便被称为东路军。而宗望、宗翰的所在,由于自治色彩极浓,所以也被国人私下称为“东朝廷”和“西朝廷”。这两个“朝廷”不仅仅空有军事力量而已,由于在征辽期间各自吸纳了大量的汉官,宗翰和宗望都形成了各自的文官参谋和智囊团队,都有完整的赋税征收体系和军事枢密体系,这两个集团面对于会宁的吴乞买,着实有些“听调不听宣”的味道。

而除了东朝廷和西朝廷之外,在辽南的南端还存在着一个与会宁关系更为疏远的“汉部朝廷”!

单就军事力量而言,东路军和西路军都与汉部不相上下。但如果加上经济、政治、文化等综合起来考量,汉部的国力自然更为突出。不过吴乞买要是能成功统合东路军和西路军的力量,加上会宁本部的兵马,那汉部眼前的陆上军事力量便绝难抵敌!

“幸好,宗翰似乎还不希望我们现在就被灭了。”杨应麒想。

宗翰和折彦冲交情不错,虽然在他父亲撒改死后对汉部的态度便显得冷漠了许多。但即便如此,出于利害关系的考虑,宗翰并不希望会宁的集权完全压倒地方上的势力。尽管他也忌惮汉部的发展后劲,但仍然以不甚积极的态度来对待会宁方面削弱汉部的行动。和宗望希望彻底解决汉部不同,宗翰只希望汉部受到削弱而不是被彻底消灭,所以他的态度实际上是在削弱汉部和支持汉部之间游移。在他看来,辽口城的焚毁已足以警戒折彦冲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了,所以在阿骨打死后,宗翰便立即上表,希望吴乞买以大局为重安抚折彦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