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三日,皇帝没有露面。

这三日里,没有朝会,没有议事,没有哪个大臣见到皇帝的面,那些送上去的奏折,更是迟迟不见批复。

朝臣只记皇帝勤政不辍,便是生病,平日也从无辍朝,如此情况,从登基至今,前所未见。向李元贵打听,李元贵只说万岁前夜不慎染恙,体感不适,故辍朝养体。第一日还好,第二日,群臣开始私下议论,至第三日,众说纷纭,便有份位高深、平日时常出入御书房的,被推举出来探病,在外等候许久,李元贵终于出来,和焦心的大臣们应对了一番,最后传了皇帝的口谕,说明早便恢复早朝,众人这才放下了心。

李元贵目送大臣们离去的背影,转身入了寝宫。

寝宫里空无一人,宫人都被清了出去,层层帐幕低垂,大白天的,里面光线也很昏暗。

李元贵轻手轻脚走到寝宫深处,来到那张垂着床帐的龙床之前,躬身,隔着帐子,小心地道:“万岁,人都走啦!”

帐子里没有声音。

李元贵等了片刻,终于伸手,轻轻撩开帐子。

才十月初的天气,白天正午,穿个夹袍,在太阳下走几步,有时还会有出汗的热感,但此刻,皇帝却从头到身地裹了条大被,人坐在床上,只露出了一张脸,两只眼睛盯着前方,一动不动,犹如入定。

帐内光线昏暗,眼睛看起来便黑洞洞的,神色有些骇人。

李元贵又道:“万岁,大臣们都走了。万岁明日还要早朝,奴婢去叫个太医,给开个调气的方子……”

“朕没病,几十年都过来了,这么点事,死不了——你告诉朕,这几日,他都在牢里做什么?”

“裴大人什么都没做——”李元贵小声道。

皇帝嗬嗬两声:“朕懂了!他油盐不进,朕那晚上的一番苦心,全都白费了!”

他慢慢地转头,瓮声瓮气:“朕掏心掏肺,盼他忠心于朕,父子同心,他却如此对朕,丝毫不顾朕的脸面!朕是皇帝,朕要脸的!李元贵,你说,朕当如何治他的罪?”

李元贵眼泪一下便掉了出来,袖角飞快擦了擦,跪了下去:“万岁,龙体要紧,千万不要想坏了身子,至于裴大人那里,万岁再给他些时日,父子天性,骨血使然,慢慢他会想明白万岁的一番苦心。”

皇帝恍若未闻,半晌,冷笑道:“朕的苦心,他恐怕都看成驴肝肺了。罢了,看着她的面上,朕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若还是执迷不悟,拼着被她责备,也是认不了这个儿子了!”

李元贵一愣:“万岁是想……”

“朕先去批奏折!”

皇帝一下将已经披了一天的大被甩开,翻身便下了榻,披头散发,只着身上的一件白色中衣,鞋也未穿,赤脚踩着冰凉平滑的宫殿地面,朝前便大步而去,衣袂拂风,大袖飘飘。

他少年时性格飞扬,仪容英美,如今老了,虽性情大变,性格阴鸷,此刻未着龙袍也不修边幅,但双肩依旧架山,背影看去,反倒多了几分宛若化外人般的飘洒不羁之味。

李元贵一愣,随即哎了一声,提起地上那双鞋,急忙追了上去:“万岁,当心脚凉,奴婢给你穿鞋……”

……

子夜,月黑风高,羁着裴右安的那所西苑秘监之内,灯火沉沉。裴右安向隅,侧卧于监房地上铺着的一张草席之上。

渐渐地,监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监门之前,伴随着一阵开锁之声,有人跨入牢门,站在了地上。

裴右安睁眼,慢慢回头,看了一眼,起身,抚平衣摆而跪,朝着前方那个身影,行了一礼。

萧列的半张脸映了昏黯烛火,仿佛镀了一层浅浅灯色,另半张脸,却匿在烛火照不到的阴面里,双目一明一暗,目光幽幽。

“右安,从你十六岁至今,你在朕的身边,将近十年。这十年里,你为朕分忧解难,你和朕朝夕相对,如今你知朕为你父,你对朕,难道真就没有半分孺慕之情?”

萧列发问,声音沉沉。

裴右安道:“回万岁,罪臣的命,当年是万岁所救。这些年,罪臣为万岁所办的每一件事,既是报恩,亦是出于人臣本分。万岁乃天下人的皇帝,更是天下人的父母,令天下人孺慕,方为君王之道,更不负当初龙潜武定二十年间的梯山航海、削衽袭带。”

萧列眼角跳动,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很好,既然你以君臣相譬,朕便以君之身份,再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朕问你,少帝之事,你还是无话可讲?”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道:“回万岁,罪臣无话可讲。”

萧列呼吸再次粗浊,手掌捏紧,手背几道青筋,慢慢鼓胀,宛若肤下暴走青蚓。

“你当真不畏惧死?”

“臣畏惧。但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萧列双目暴突,直直地抬着手臂,一指指着跪于地的裴右安,拖长已然变调的嗓音:“无君无父,不忠不孝!朕这里,再容不下你这般大逆不道之人!朕当年从素叶城将你带来,如今你给朕回去那里!从此两清,各不相欠!”

他说完,猛地转身,袍角摆动,朝外疾步而去,橐橐步伐声中,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走道的尽头。

裴右安依旧直直跪着,脸色变的苍白,腰背慢慢地蜷曲了下去,额头触着冰冷的泥地,身体一动不动。

他忽然感到喉咙似甜,又慢慢地直起身,咽回了那口涌出的积闷在胸已然多日的暗红淤血,随即坐回了那顶草席之上,闭上了眼睛。

……

数日之后,整个大魏朝堂,被一个在私下疯狂蔓延的突然消息给搅的彻底翻了个天,人人无心政务,连上朝之时,也都在暗中观察皇帝的脸色,想从中寻出点蛛丝马迹出来。

那三天令人费解的罢朝过后,这几日的皇帝,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样子,躬勤朝会,散后召问,事无巨细,了如指掌。但凡臣工有应对不当,便发难责成矫枉,一如皇帝的作风。大臣无不如履薄冰,全神应对。

没有人敢相信,那个暗中流传的消息是真的。

数日之前,黎明时分,有人看到一人被两个老卒押着,出了皇城的北门。

这京城里的许多人都认得裴右安。据说那个人的样貌,和裴右安极其相似,只是那日不复朱紫,一身青衣,出了城门,便向北而去。

接着,有人确证,荆襄至今为止,确实不见裴右安到任一日。于是消息,就此蔓延了开来。

据说,裴右安去往西南赴任之时,不知何故,擅离职守,抗命不遵,触怒了皇帝,皇帝龙颜大怒,遂革他官职,发往北方,以示惩戒。

至于内情如何,皇帝为何又没有公开示众,一时众说纷纭。这日,刘九韶和安远侯一道面圣,以裴右安为朝廷重臣,若真有罪,也当三司会审的理由,向皇帝求证消息。不想皇帝勃然大怒,当场将二人申饬一番,罚了三月俸禄。自此,满朝噤声,再无人敢多议论一句,裴右安三字,成了不可说。

这个秋日的清晨,东方刚刚泛出一缕鱼肚白的晨曦,道旁残柳垂丝,寒芦飘絮。裴右安和老卒为伍,继续上路。

倘若运气够好,再这样走上几日,或许就能遇到朝廷发往北方的军辎队伍了。

渐渐行至前头那座桥亭时,身后忽然传来马车上来的辚辚之声,追到了近前,是辆青毡小车,停下后,一个女子从车里爬了下来,一身朴素,胳膊挽了只包袱,喊他留步。

“大人,有小娘子追你哩!”

一个老卒说。

裴右安身影一定,慢慢转头。

迟含真追了上来,停下,紧紧地攥着手中包袱,双眸凝视着他,微微地喘息。

老卒对望一眼,便让到了一旁。

“你可还好?”裴右安朝她微微点头,一如从前,温和有礼。

迟含真喘息渐定,望着他消瘦的面容,眼中渐渐蕴了泪光。

“裴大人,我听闻了你的消息,我已安顿好了弟弟。关外苦寒,请裴大人允我同行,我无别念,只想留在裴大人的身边伺候,哪怕为奴为婢,这辈子也是无憾。”

裴右安展眉,微微一笑:“你的好意,裴某心领。我是戴罪之身,此为发配,万岁有命,家人亦不允同行,如私下同行,罪加一等。你回去吧。”

他转过了身。

“裴大人——”

迟含真又追了几步。

“佛经云,弱水有三千,只需取一瓢饮。我这一生,有内子伴了我两载,为我之幸,已然无憾。你回吧!”

裴右安头也未回,大步朝前而去。

迟含真停在了原地,定定地望着前方那道青色背影。

那背影笔直,如竹,如松,晨风拂着衣角,他阔步向前,渐渐消失在了行道尽头。

第87章

“芙儿吾妻。向来书信,提笔必是见字如晤,吾却但愿此信不用展于汝面。非吾不念汝,不愿晤面,乃是倘若汝见此信,便是吾之无能,负与汝当初之约,亦负吾曾对汝所许之诺。

记仲夏离别,汝悒悒不乐,吾不忍,遂低语告汝,不久必接汝同归。彼时吾尚存几分侥幸,惟愿冥冥予以成全。至今夜,时已秋,独处西南偏隅,陋室烛残,听夜阑漏声,声声催晓,知再不可自欺,遂提笔落字。

吾每逢下笔,千言往往一笔而就,然今夜此刻,竟墨凝思涩,心中言语,纵然万千,却不知如何付诸笔端。

犹记两年前于澂江府,那夜吾如今夜,孑然宿于驿舍,深夜难眠,起身灯下执卷,忽闻汝唤吾之声,疑似梦来,待开门而出,汝竟衣衫不整,赤足蓬发,状若惊兔,扑至吾前,投吾怀抱,良久不放。彼时,吾震惊莫名,以为怪诞,然如今想来,那夜当是吾此生欢愉之始,历历在目,鼻息留香。

吾自幼起,读诸子百家,熟先贤教诲,毋不敬,思无邪。然,纵使博我以文,约我以礼,乱我之者,却始于卿卿一人。

忆武定数月,同居屋瓦,汝百般狡黠,吾不喜,常训斥于你,安敢云,吾彼时亦非乐在其中而不自知?及至婚成,云屏香暖,锦帐低语,细看,无不俱好。

汉书载,梁鸿每归,妻为其具食,不敢于鸿前仰视,每每举案齐眉,传为千古佳话。然吾不羡梁鸿,吾独爱汝之恣肆娇憨,纵当时不悦,如今想来,已是求而不得。料此生再难见汝娇态,更不得听汝以大表哥唤吾,方知遗憾,深入心髓。

吾父曾教导吾幼时兄弟数人,曰君子不易,行正道,循礼义,吾曾深以为然,然时至今日,吾方知,天下最难者,并非如何行君子之事,乃是汝与正道礼义,吾当如何取舍。

吾终是食言,未秉当日许诺,南归接汝,负汝翘首之待。明日吾须上路,做一当做之事,此事恐致杀身,而吾涉险前行,并非曲求物誉,更非爱汝不及旁人,乃是人立于穹壤之间,有必行之事。

今日此事,便为吾之必行,无可推却,然吾终究辜负于你。

卿卿,汝当初奔吾,乃是寻吾之庇佑,今日无双全之法,吾负汝若此,倘有朝一日,汝得知吾之凶讯,万万不可自伤,更不必徒劳奔走,吾之罪,于君王,罪不可赦。

此一生,吾虽身居庙堂之高,实不过一副残躯,揣阴鄙身世,母不祥,少时又声名狼藉,为一不祥之人,得汝不弃,相伴双载,生,余岁足够咀嚼欢趣,死,亦是命数使然。唯一遗憾,便是往后再不能护汝之安乐,所幸已作安排,虽不能亲自护汝余生,料汝应当也可安然度日,不必再栗栗危惧,恐遭鱼肉。此亦吾为汝做之最后一事。

附页乃放妻书。吾今日既舍汝,从今往后,汝亦不必再挂念于我。汝蕙质动人,若逢良人,可自续姻缘。吾得知,必也含笑欣慰,遥祝嘉好。墨尽于此,卿卿保重。

右安于八月廿七夜四鼓手书。”

裴右安的这信,共有两爿,一爿便是这内容,另爿放妻书,已被嘉芙在那日撕碎丢弃。

这几页纸,她不必再看了,字字句句,早刻入脑海。

也是在收到这信之后,嘉芙才明白了过来,原来那夜,他临走之时,就已有了和自己诀别的准备。只是当时,自己沉溺于和他即将离别的伤感不舍,后又被他那般抚慰,神魂颠倒,完全没有觉察到他的异样。后来,从哥哥那里得知他临走前的吩咐和安排,再后来,玉珠也来了,种种堆积在了一起,她终于嗅到不祥的气息。

但是,所有的忐忑和猜疑,在没有看到那封信的时候,还只是预感,还能够心存侥幸。

直到信至的一刻,嘉芙的担忧和焦虑有多深,随之而来的怒气和伤心也就有多大。

她要好好留着这东西,等见到了他人,把他自己写的东西拍回在他脸上,要他一字一字,全部都给吃了回去!

嘉芙便是怀着如此的焦虑、担忧,以及现在还不能发泄,也无处发泄的怒气和伤心,披星戴月,风尘仆仆,终于在这日赶到了京城,到了裴家。

裴家还是原来的裴家,但不过短短半年多,这趟她回来,裴家仿佛却又已经成了另个样子。门房前堂,下人零零落落,一路进去,躲懒的躲懒,闲话的闲话,忽然看到嘉芙一行人入内,这才慌忙来迎,只是神色间却隐约带了几分异样,和从前大不相同,嘉芙径直入了自己住的院,打发人去知会了声辛夫人那边,说换好衣裳去拜,随即便叫刘嬷嬷去打听消息。没片刻,刘嬷嬷回来,脸色惊惶,说不知怎的,大爷从泉州离开后,竟似没去西南,人似在京城,却又没有露脸,然后半个月前,传言因触怒皇帝,被免职夺位了,有人看见有日清早,他被两个老卒解着出了城门,发往北边去了。

嘉芙心突突地乱跳。

虽然裴右安在那封书信里,根本没提他做的那“恐致杀身”的“当做之事”是什么,但她有种感觉,必定是和萧彧有关。

也唯有沾上了这种事,“于君王,”才“罪不可赦”。

她一阵腿软,但很快,定住了心神。

他的书信,字里行间,处处可见,裴右安是抱着最坏的打算去做那事的。而现在,皇帝并没有杀他。

或许这在他自己的意料之外,但嘉芙却心知肚明,这到底出于何种缘故。

罢官就罢官,她毫不在意。发去北边儿,她也无惧相随。唯一的担心,只是他的身体。

上辈子的他,就是去了塞外,后来旧病复发,又极有可能被萧胤棠暗害,最后死在了素叶城中。这辈子,就算萧胤棠不能再加害于他了,但塞外苦寒,他独自一人,她怎么能放的下心?

她终于赶了回来,他人却已被发去了北方!

嘉芙压下了立刻就想动身追上去的强烈冲动。

他已经走了半个多月了。北边那么大,他到底被发去了哪里,走的什么道,事情经过到底如何,她都不清楚。

她写了封拜帖,叫人火速送往刘九韶的府邸,投给刘夫人,自己这边,虽满心不愿,却也只能强打起精神,换了身衣裳,叫下人拿了自己从泉州带来的伴礼,去了辛夫人那边。

周娇娥上月生产了,生了个女儿,刚出月子还没几天,辛夫人如今对她极是冷淡。裴修祉却凭了那面铁券,已恢复了国公爵衔,平日也不大看她。

嘉芙进去的时候,恰看到全哥儿站在院里,朝周娇娥屋子窗户的方向砸了一把石头子过去,伴着一阵炒豆子般的噼里啪啦声,几颗石子儿投了进去,里头传出一阵婴儿的啼哭之声,夹杂着周娇娥的尖叫叱骂,一个婆子开窗探头出来,那全哥儿转身便跑,却不提防,一头撞到了正过来的刘嬷嬷的身上,刘嬷嬷哎呦一声,险些被撞的仰倒,幸好檀香眼疾手快,扶了一把,那全哥儿自己身量小,反被弹了出去,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顿时哇哇大哭,乳母丫头慌忙出来,看见嘉芙,一愣,叫了声大奶奶回了,便去哄那全哥儿,辛夫人听到哭声,很快也出来了,骂道:“叫你们好生看着哥儿的,又叫他哭了!”

乳母丫头看了眼嘉芙,张了张嘴,不敢应,全哥儿却指着刘嬷嬷嚷道:“是这臭婆子,故意撞了我!”

辛夫人抬头,看到嘉芙,一顿,停了下来,似笑非笑。

嘉芙忍住心中对那小孩的厌恶,道:“婆母,我方才到家,过来拜见,嬷嬷随我同行,才进来,瞧见全哥往那屋的窗里丢石头子儿,丢完就跑,一头扎在了嬷嬷身上,嬷嬷年老,不经撞,险些摔倒,还好被扶了一下,不想全哥儿自己也摔了。罪过!”

辛夫人没有出声。她身后跟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脸生俏丽女子,看打扮不像下人,盯着嘉芙一行之人。

“是这臭婆子撞的!她故意撞我的!祖母你要替我出气!”全哥儿倒在地上,撒泼打滚。

“起来!”

身后起了一声吼叫,嘉芙回头,见裴修祉匆匆而来,到了近前,厉声叱着地上的全哥儿。

“分明是你撞人在先,竟还撒泼耍赖!你给我起来,去跪祠堂,面壁思过!”

全哥儿立刻止了哭闹,哧溜一下钻到辛夫人身后。

辛夫人皱眉道:“罢了罢了,进屋我好生教他。”说着叫人先带全哥儿回房,这时只见周娇娥抱着啼哭的孩子,从屋里跑了出来,哭道:“打谅我家里没人了,个个欺负我,一把石头就往我屋里砸!逼的急了,我可什么都做的出来!哎呦,我苦命的女儿啊……”

“……老太太孝期还没过呢!”周娇娥继续朝这边嘶喊,“打谅我不知道,如今就往屋里放人了——”

数月之前,辛夫人以周娇娥怀孕不能伺候儿子为由,给裴修祉新纳了个名叫芸娘的妾,自然了,老太太一年孝期未满,这妾还没过明面儿。

听周娇娥叫嚷,辛夫人脸色一沉,厉声喝道:“都还看着干什么?还不把二奶奶请回屋里去!”

她话音落下,众人便呼啦啦地跑了过去,身后丫头婆子劝的劝,拉的拉,推着周娇娥进去,乱成一团。

嘉芙压下心中厌恶,朝辛夫人见了一礼,叫人放下伴手礼,便告辞,辛夫人态度冷淡,只点了点头,嘉芙才出院,听见身后隐隐传来婆子的低声议论:“……落毛的凤凰不如鸡,瞧她,还当自己什么似的……”

刘嬷嬷也听到了,面露怒气,停下脚步,转身就要过去理论,被嘉芙拦了,继续朝前而去,快行至自己院门前,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裴修祉追了上来:“嫂子,长兄之事,你莫难过。往后你只管安心住在家里,有事和我说一声便是。”

嘉芙淡淡一笑:“费心。”说完便转身入内,又打发人将东西送到了二房那里,自己人却没过去,只等着刘夫人的回信。至傍晚,那刘夫人竟亲自坐了马车过来,嘉芙将她迎了进来,下人奉上茶点,嘉芙目含泪光道:“我今日才一回京,便听到了那些事情,晴天霹雳,更是无计可施,因刘大人与夫君一向交好,故想到了夫人,原本只想向夫人打听点消息,想知那北去之人是否确实便是夫君,没想到夫人不避忌讳,竟自己来了,请受我一拜。”

刘夫人急忙扶住她,道:“妹妹何必和我见外,当初要不是裴大人,哪里还有我刘家今日。我实话告诉你,那人确是裴大人。只是到底为何获罪于万岁,便是我家夫君也不知晓。前些时日,他和安远侯一道去见万岁,问的便是这个,非但没问出来,反被万岁申饬了一番。”

刘夫人叹了口气:“我家夫君实在想不明白。后来再打听,说万岁还特特发了话,道不许人随裴大人一道去,连下人也不允随同,否则便罪加一等。妹妹,你如今打算如何?”

嘉芙拭去泪,道:“凡事总要讲个道理,夫君便是真的犯了逆天大罪,罪有应得,也当公之于众,好叫人心里明白。如今这样不明不白就被发去了北边儿,我怎能安心?我想求见万岁,能否劳烦刘大人,明日代我向万岁陈情?”

刘夫人一口答应下来,又劝慰嘉芙,再坐了片刻,便匆匆走了,嘉芙一夜无眠,次日午后,刘夫人再次登门,说刘九韶已经传话上去了,只是皇帝当时没有吭声,他亦不敢催问,叫她再等等。

这一等,就是七八天,一直没有消息,嘉芙焦急不已,自己再去寻刘夫人,请刘大人再帮着转话给李元贵,想改见李元贵。转眼,又数日过去,依旧没有动静。

就在嘉芙焦心如焚之时,这日,李元贵身边的那个崔银水来了,传话道:“干爹叫我转告夫人,万岁如今还在气头上,一时还不好得见,叫夫人再耐心等等,过些时日,待万岁慢慢消了气,干爹自会代夫人求情。”

如今已是十月底,她回京,也半个月了,这半个月耽搁下来,裴右安人都不知到了哪里,这边天气便已转寒,北边儿更是不用说了,十一月大雪纷飞也是常事。想他孑然一身,也不知带了寒衣否,且平常就不是个会照顾自己的人,如今更不知成了如何模样,眼泪一下便涌了出来。

崔银水见她坠泪,慌忙躬身:“夫人莫哭……”

嘉芙转脸,默默拭泪。崔银水看的发呆,又一阵心疼,一咬牙,转头见近旁无人,靠过去小声道:“夫人不必过于担忧。干爹也怕裴大人经不住北边天气,瞒着万岁,先前偷偷叮嘱过老卒,多加照顾大人的。实在是大人这回,把万岁气的太过,否则万岁也不至于如此。夫人再等等。”

嘉芙这才稍稍放了点心。只是这样等着皇帝消气,谁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她定定出神,突然,脑海中想起了一样东西,急忙起身,叫崔银水等等,自己过去,将那面从前裴右安拿来作为婚约信物的玉佩递了过去,道:“劳烦崔公公,回去代我向李公公道声谢,再将此物转给李公公,请李公公代我转交万岁。”

崔银水往香囊口里瞧了一瞧,见是一枚玉佩,也不知是什么来历,迟疑了下。

嘉芙道:“崔公公放心,绝不会有事。请崔公公帮忙。”说着,向他行礼,崔银水哎呦了一声,忙往边上闪避,将东西收了,道:“罢了,我先代你转给干爹吧。至于干爹转不转万岁,我便不知道了。你等消息吧。”

嘉芙送他出去,忐忑里又过了一夜,到了次日晚间,一辆宫车停在了裴家门前,崔银水再次过来,说皇帝有命,召嘉芙入宫觐见。

第88章

车停于宫门之外,崔银水亲自拿了脚凳放在车旁。嘉芙下车,被引入宫中,七拐八折,最后行到当日大婚次早被裴右安领来谢恩过的那座殿前,入内,停于外殿。崔银水嘱她稍候,匆匆进去,片刻后便出来了,再引嘉芙入内,行至内殿口,轻声道:“禀万岁,甄氏到了。”

李元贵走了出来,示意崔银水退下,嘉芙感激他对裴右安的暗中安排,只是这里也不好道谢,便向他福了一福,李元贵忙退让,轻声道:“随我来吧。”旋即转身朝里而去。

嘉芙定了定神,跟上步伐,走了进去,皇帝一身龙袍,还是坐于当日那张黄花梨螭龙纹椅上,人看着消瘦了些,但神情森严,全无当日的慈和模样,见他两道目光投向自己,低头,朝地上铺的一张垫上跪了下去,行叩拜之礼。

李元贵也出去了,殿里只剩嘉芙和皇帝二人。皇帝道了句平身,又道:“李元贵说你要见朕,何事?”语气淡淡。

嘉芙谢恩,却依旧跪着,道:“禀万岁,罪臣妇求见万岁,乃是恳求万岁开恩,容罪臣妇亦去往北地。家夫获罪于万岁,若已伏诛,罪臣妇当为他收尸,如今有幸得万岁宽宥,留他性命,自古夫妻一体,罪臣妇亦甘同罪,随他同行。”

她说着,暗暗留意着皇帝神色,见他神态虽依旧冷淡,但看起来并无怒气,又叩头,再道:“除同罪之心,不敢欺瞒万岁,亦是出于担忧。北地苦寒,风沙暴烈,罪臣妇又听闻,那些地方,十一月便雪窖冰天,家夫自幼体弱,这些年,先是戎马倥偬,继又东奔西走,罪臣妇嫁他两年,他留在家中时日,屈指可数,本就劳身焦思,如今又去往那地,无人知他冷暖,罪臣妇忧他衣衾不暖,旧病复发,倘若万一有个不好,便辜负了万岁的留命之恩。”

她说的这话,虽是在提醒皇帝,但却又何尝不是心中所想,双目泛红。

“他这是咎由自取!朕给了他数次机会,他弃之不顾!”

皇帝终于开口,语气不复片刻前和自己说话时的冷淡,语调微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