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芙见他表情仿似微微激动,头低了下去:“当初祖母临终之前,曾屏退旁人,对罪臣妇言及家夫身世。家夫名为卫国公府长子,实则公爹当年从外抱养而来,家夫之亲父,乃公爹一异性兄弟,当年因事出有因,无法抚养于他,母又于生下他两日后,便不幸血崩而去,身世极其可怜。祖母说,她将家夫视为亲孙,知他体弱多病,她去后,唯一放心不下,便是他了,命罪臣妇无论如何,须代她照顾好家夫。罪臣妇当时应允了,如今不敢弃他不顾。求万岁再度开恩,容罪臣妇同去,既尽妻子本分,也全当初对祖母的诺言。”

殿内一片沉默,皇帝未曾开口。

嘉芙等待之时,悄悄抬眼,望了眼皇帝,见他目光凝滞,一动不动,料自己方才那话,必戳出了当日他去探望祖母一幕时的回忆,便再次低下了头。

“朕问你,此物你何来?你可知此物来历?”

半晌,皇帝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

嘉芙抬眼,见那面兰纹玉佩,被皇帝不知从哪里取出,攥在了手里,他的两道视线投向自己,目光幽暗、晦涩。

这面玉佩,在当初裴右安来泉州,递出之时,说是其父临终前所遗。

但在知道了裴右安的真正身世之后,嘉芙却觉得没这么简单。

她从前便暗中从裴家的老人那里打听过来,说裴文璟自幼喜爱兰花,早年她待字闺中,所居院中,植满兰花。她亦善画,裴老夫人那里,还留有一副她早年所画的画,落款印章为芜兰秋君,愈发确定,这面雕有兰纹的玉佩,必定是裴文璟的遗物。此次入京,她急着想见皇帝,皇帝却迟迟不见,心焦如焚,忽然想到了裴文璟的这件遗物,便拿了出来。

以皇帝和裴文璟当年的亲近,嘉芙料他必定认得这面玉佩,只是和这玉佩到底有没关系,却不大确定,此刻见到皇帝的神色,凭了一种直觉,立刻断定,皇帝非但认得这东西,而且极有可能,应当还和玉佩,有着莫大的关系。

她便道:“禀万岁,此玉佩乃是当初家夫所赠之婚约信物。”

“既如此,你何以将它递到朕的面前?你此举何意?”皇帝又问,神色紧绷,语气略带咄咄。

嘉芙道:“禀万岁,此亦是祖母临终吩咐。祖母曾言,倘若万一日后,家夫有难,便叫罪臣妇持此佩面圣,道万岁看在故人情分,必会解家夫之难。罪臣妇前些时日急于求见万岁,万岁迟迟不见,想到祖母当日叮嘱,这才大胆,呈上玉佩。罪臣妇不知家夫所犯何罪,不敢问,但料必是罪不可赦,否则以万岁之英明,断不会如此激怒,故不敢为家夫求饶,只求万岁,容罪臣妇与他同行,照料于他,免得万一有失。”

皇帝凝坐了片刻,神色渐渐放缓,半晌,忽又问:“裴太夫人可有对你提及过有关这玉佩的别事?”

家夫抬眼,见皇帝双目紧紧盯着自己,神色间似又略带紧张,垂眸道:“只听祖母说,家夫生母去世前两日,手心一直握着此佩,临终之前,方将此佩郑重放于家夫襁褓之中……”

她停了下来。

“她可有对你提及,右安生母临终之前,可有怨恨?”

皇帝倾身朝前,声音有些不稳。

嘉芙摇头:“祖母那时体极弱,说了几句,便止住了。罪臣妇亦未再敢多问。只是……”

她低头,轻声道:“只是以罪臣妇所想,但凡女子,倘若临终之前,握着一物不放,必是心存挂念,挂念与那物的有关之人,岂会有恨意。何况还将它郑重留给孩儿。必是盼着此物能保佑孩儿,一生无灾无痛,喜乐无忧。”

皇帝一动不动,神色似喜似悲,眼底隐有泪光,良久,从座上起身,捏着那面玉佩,撇下嘉芙,转身朝外,慢慢而去,脚步声渐渐远去。

嘉芙不敢起身,依旧那样,独自一人,跪在空旷的殿中。

片刻后,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李元贵疾步而入,见嘉芙还那样跪着,亲自来扶,面上露出笑容,道:“甄氏,好事,万岁准了你的所求,允你同去。”

方才那些话,其实不过都是嘉芙根据自己猜测,顺着皇帝心意胡诌而已,便是说错了,料裴文璟天上有知,也当理解她此刻苦心,不会怪罪于她。此刻听到皇帝终于松口,喜极,忍住便要夺眶而出的泪,向李元贵道谢。

李元贵道:“我不过一奴,何敢要你的道谢。万岁方才说了,你比裴大人知理,万岁颇感欣慰。毕竟君臣一场,裴大人从前有功,万岁待裴大人如何,你心里当也有数。万岁说,裴大人这回是存了异心,这才罪不可赦,你这趟过去,也和裴大人讲明白道理,忠君如父,万岁便可赦他,你夫妇也能早些回来。”

李元贵说一句,嘉芙便点头一句,心里只恨不得立刻动身才好。李元贵大约也是瞧了出来,微笑道:“如此也不耽搁了,你收拾好物什,咱家便派人,尽快送你去吧。”

第89章

玉佩没见李元贵拿回来,嘉芙自也不好开口相问,出宫便回了国公府。

辛夫人和二房那边早都知道她被一辆宫车给接走了,无不暗中留意,见她这会儿回了,便有那两地方的丫头和婆子挨挨擦擦地过来,向院里的粗使婆子打听消息,很快,国公府的人便都知道了,大奶奶也要要动身,出京去北边儿了。

这回的事儿,虽人人都在传,裴右安获罪于皇帝,被发配出了关,但到底,无论是刑部或是大理寺都未就此下过任何的文书,所有传闻的来源,也不过起始于那日清早被人看到的几个背影,故先前也不好完全确定这事是真的,毕竟,以皇帝和裴右安从前君臣关系之密切,一夜之间发生这样的事,实在匪夷所思。但这下坐实消息了,国公府暗地里少不了又是一番骚动,没片刻,二房那边孟氏来了,向嘉芙确证了消息,面露同情之色,安慰了几句,又说,二老爷方才也叫她带个话,说事既出了,难过也是无用,叫她放宽心,路上多加看顾身体,到了那边,过些时日,万岁赦免也是指日可俟,留了片刻,说何时动身,自己来送她。嘉芙道谢,将她送了出去。

嘉芙先前已从李元贵那里得知,裴右安是被发去了甘州素叶城。竟然如此的巧,恰就是前世他最后离世的地方,也顾不得感慨,只愈发地心急,恨不得今晚立刻动身才好,等孟氏一走,立刻便收拾行装。

裴右安此次出关,不是上任去做官,两人现成的那些华裘丽服,自是不好带的,一番翻箱倒柜,捡了些厚实的寻常冬日衣裳,怕不够,又立刻动手裁衣,用的是普通衣料,夹里填塞最好的保暖丝绵,院里但凡针线好的丫头婆子都来了,团团围坐,你缝衣袖,我做面襟,连夜飞针走线,才不过一夜,便做出来了数件新的御寒衣裳,一一打包入箱。

次日早,行装便差不多收拾好。李元贵没说皇帝不准她带仆从,那便是能带了。檀香木香两人年龄合适,服侍了嘉芙多年,自己开口便要同行,刘嬷嬷也是真心疼爱嘉芙,亦要过去,却被嘉芙劝退,让她回泉州,帮自己带信给母亲,叫她往后在泉州安老。

刘嬷嬷攥着嘉芙的手,絮絮叨叨,又叮嘱檀香木香服侍好大奶奶,说到伤心处,眼圈泛红,众人也无不眼中含泪。

一屋子人正伤感着,辛夫人身边一个婆子过来了。

嘉芙拭了泪,叫那婆子进来。

婆子进来,看了眼地上的箱子包袱,脸上堆笑,躬了躬身:“大奶奶,前些时日你不在时,咱们府里原先的库屋起了场火,当时扑的虽及时,但房子损了点,如今不好再用了。夫人想着,若是翻建,又是一笔银子的花费,那个连桥边的大院子,已是空了这么多年,放着也怪可惜的,夫人的意思,大爷日后便是回来了,想也不会再搬到那边的,故想把里头那些旧物给腾出来,稍加整饬,改成库屋,便可省下一笔钱。趁大奶奶还在家,打发我来说一声,里头的那些旧物,哪些还有用,叫人给搬来这里,若没用的,便一并给收掉了。”

那个连桥南院,便是裴右安少年时住过的地方。先前成婚,老夫人拨了这个靠自己北屋的小院子给小夫妇两个住,那边虽没住回去,但里头依旧存了裴右安小时起收集的许多藏书和别的杂物。真要搬,没个几天,是清不空的。

嘉芙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改做仓房也好。我去瞧瞧,书不要弄坏了,全给搬到这边来。”带了几个下人去了那院,还没到门口,就见外面路上堆了一堆从里头搬出来的桌椅,院门敞开,院里也堆满了从屋里清出来的桌椅、书柜,一堆书就摊散在地上,丫头婆子进进出出,忙着在搬东西,辛夫人身边那个姓叶的婆子站在台阶上,正高声指挥婆子们往外抬书架,书架沉重,一时没抬好,往一侧歪去,上头还没拿下的一撩书,稀里哗啦全落在了地上。

“死沉死沉!快来帮着撑——”

抬书架的婆子高声嚷嚷,一旁的蜂拥而上,七八只脚,踩着掉在地上的书,终于将大书架抬到了空地上。

嘉芙走了过去,蹲下,捡起地上一本被踩了个黑脚印的书。

书很旧了,书页泛黄,上面有嘉芙熟悉的字,句子或长或短。是裴右安少年读书时留下的札记。

嘉芙仔细地掸掉上面沾着的泥巴,将地上的书,一本一本地捡了起来。

那叶婆子见状,过来帮着捡书,笑道:“大奶奶你来啦?你看看,这些东西,哪些还要,我叫人打包了,送去你的院子里。”

嘉芙将手中的几本书叠好,放在一旁桌上,直起了身,冷冷地道:“全部都要!连这院子,我也还要!把东西全都给我搬回去,物归其位。怎么搬出来的,就给我怎么搬回去!”

众人停了下来,面面相觑。

叶婆子一愣,陪笑道:“大奶奶,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也是照夫人的意思做事。”

嘉芙环顾了一圈周围的丫头婆子,冷笑道:“你们是打谅着大爷就这么走了,往后再回不来,这才可劲地糟蹋是吧?我告诉你们,今天大爷是失了势,可往后的事,谁也看不到!劝你们看长远点,别一个个偷油的耗子,随了主子,只瞧的见眼前的两寸丁点地方!这辈子还长着呢!谁今天敢要是再踩一脚这院里的东西,给我等着,今天你踩一脚,往后我就叫你知道,我可不是什么佛心佛性的泥巴人!”

院子里变得鸦雀无声,片刻后,方才那几个婆子急忙上来,七手八脚将地上的书都给捡了起来,口里道:“大奶奶莫怪罪,方才只是一时不小心。”

嘉芙转向叶婆子:“你搬不搬?你不搬,我自己叫人搬。”说着转头,命刘嬷嬷去把院里的下人都叫来。刘嬷嬷应了一声,转身飞快去了。嘉芙也不再理会叶婆子,继续收拾着狼藉的满地书籍。

叶婆子脸上带着讪笑,靠旁悄悄地往外挪,到了门口,飞快而去。

嘉芙指挥着人,把已经搬出来的书籍先整理到一起,桌椅书柜,抹了灰尘,也一一再搬回去,正忙碌着,辛夫人被叶婆子等人伴着走了进来,见状皱眉,不悦地道:“这是怎么说的?我是见这里空了这么多年,老大从前在家也是不用,如今家里今非昔比,想着能省几分是几分,便叫人腾出来。不也去问了你的意思了?”

一院子的下人停下了手里的活,嘉芙走了过去,淡淡道:“我正想去禀婆母一声,这院子,日后夫君回来,即便不用,也要先问过他的意思。里头都是多年积攒的藏书,杂物也多,搬来搬去,万一损毁。婆母要开辟仓房,家里空屋子也不是没有,烦请婆母另寻个合适的地方。”

辛夫人盯着嘉芙:“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婆婆?便是右安在此,不过腾座空院罢了,想来他也不会如你这般和我说话!”

“婆母既也记得夫君的好,如今他人都不在家,便请婆母也不要动他的东西。婆母若对我不满,日后等他回来,叫他休了我便是!”

嘉芙说完,转头命刘嬷嬷领着带来的人继续搬东西。刘嬷嬷高声应了一句,横了辛夫人一眼,指挥人继续,院子里又忙碌了起来。

辛夫人气的一时说不出话,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却也无可奈何。

嘉芙冷眼看着跟前这妇人,心里忽然涌出了一种当年在孟木部和人打架时的那种痛快之感,心里的那口恶气,似乎稍稍纾解了些,便不再理会于她,自己继续整理着书籍,正忙碌着,一个丫头飞快跑了进来,嘴里喊道:“宫里来了人,万岁爷下了赏赐!”

辛夫人惊讶,也顾不上这里了,急忙转头问赏赐给谁。丫头茫然摇头。

想来想去,应该也就只有自己儿子了。辛夫人盯了嘉芙一眼,撇下这里,急忙转身而去。

嘉芙听的是赏赐,和自己自然八竿子打不到,反正和皇帝撕破了脸,明日就要走了,也不去跪迎了,留下继续整理杂物。没想到片刻之后,那丫头又飞快地跑了回来,嚷道:“大奶奶,是给大奶奶你的赏赐,大奶奶快去!”

刘嬷嬷等人惊喜不已,纷纷看向嘉芙。

嘉芙匆忙赶到前堂,见来的还是崔银水,边上几个小太监,抬着一溜蒙了黄帛的描金螺钿箱子。辛夫人和那叶婆子等人也都在,脸色比起方才,又是另一番景象。

崔银水拉长声调:“甄氏听赏。”

嘉芙跪了下去,其余人也跟着陪跪听赏。

皇帝赏了嘉芙白银五百两,苎丝罗、纱、锦各若干。崔银水念完了单子,又从一个小太监手里接过一只匣子,托了过来,笑吟吟道:“甄氏,此乃今岁青海刚刚上贡的一盒上品玉树虫草,一年间也就集了这么一些,万岁也赏了你。谢恩吧。”

嘉芙谢恩,收了赏赐,送走太监,再回来,辛夫人已推脱身子不适,不见了人,一路遇到的婆子丫头,见了嘉芙,无不恭敬,个个争着喊大奶奶,俨然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光。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短短不过半日,在这国公府里便上演了一处好戏。嘉芙也顾不得感慨,回到那院里,见里头已来了许多的下人,全在争着做事,连二房那边也来了人。等一切都恢复原样,嘉芙环视了一圈四周,亲手关闭门窗,锁了门,转身离去。

经过那株据说当年吊死过人的大树之前,嘉芙停了一停,转头吩咐:“把树砍了,连根挖掉!”

……

第二天,嘉芙随了一支人数近百的发往关外的辎重军队,坐着一辆马车,离开京城,踏上了去往北方的路。

杨云也护她同行。

她是在十一月上旬离的京,这一天,距离裴右安出京,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

这支军队,运送的是一批发往甘州边城的急需的药材,速度不慢。按照计划,十二月中旬前就能到了。起先一路也算顺利,跋涉了一个月后,嘉芙随了军队抵达肃州,领队百夫长告诉她,过了肃州,再往西北去数百里,越过天山的一段山岭,大约十天的路程,就能抵达甘州的素叶城了。

这一路跋涉,不可谓不艰,嘉芙的双脚,因为久困马车,加上天气严寒,已经生出了冻疮,但她却丝毫不觉得苦,得知很快就能抵达,满心期待。没想到就在这时,天气骤然恶劣,在经过天山岭道之时,一场大雪,铺天盖地而来,没两天就掩盖了那条千百年来被兵马慢慢踏出的古道,也淹没了群山峻岭之间的高塬和沟壑。寻不到路,一个不慎,掉下去就是悬崖深渊,队伍被迫停在了一处避风的山坳,停了七八天后,大雪终于停了,前锋士兵探寻着路,走走停停,整整又费了好些天,才终于走出了这段山岭古道,最后终于抵达素叶城时,已是这一年的岁末,天上下着大雪,狂风怒吼,没几天,就是除夕了。

素叶是个千年古地,但从前只是西域通商路上的一个停留点,因位置折冲,附近又有丰美水草和天山泉水流下的湖泊,后来,不知哪个朝代开始,朝廷筑土为城,这里渐渐便聚居起了大量人口。如今,这里已经成了甘州驻兵用以抵御胡人的重要城池之一,军民达十数万之众,城中有统管军民的都司府,都司胡良才,在得知嘉芙从京城到来后,并未见她,也没派人接待。嘉芙站在都司府外的雪地里,冻的手脚麻木,等了良久,才从一个看不过眼的都司府老守兵那里得了消息,说裴右安到此差不多两个月了,但人不在城里,去了城外的料场。

老守兵说自己在此几十年了,所以知道些事。这个胡良才的父亲,早年曾也是卫国公的部下,因触犯军纪,受了军刑,胡良才耿耿于怀,如今自己做了素叶都司,裴右安以戴罪之身被发来此地,他表面很是客气,将他派去了料场做看管。

这职位看似空闲,实则是个苦差。地方远离城池,周围荒凉无人,料场里,除了管着供应此地大军全部军马的草料进出,还收治被送来的病弱战马,手下又只有几个老弱病卒,事情繁重不说,要是遇到有意刁难的上司,以马匹瘦弱或病死为由,随时都能问责发难。

嘉芙向这老卒道谢,回来,让杨云去找那个一路同行而来的百夫长,请他再派人引路,送自己去城外的马场,不想那个百夫长以为她已被胡良才接待,人去交接药材去了,要傍晚才归。

也就是说,要是等着那百夫长回来,她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动身。

嘉芙只觉一刻也没法等下去了,恨不得立刻插翅飞过去才好,赶回去再寻了那老卒,请求他替自己引路,立刻便要过去。那老卒恰交接完毕,答应了,杨云便赶着马车,老卒坐于身旁,嘉芙和两个丫头带着行李,坐在车厢中,数人一车,在这个西北孤城外的漫天大雪之中,朝着旷野深处踽踽而去。

嘉芙想象着见到裴右安,将那封信狠狠拍在他脸上的一幕,纵手脚已经僵硬,竟也丝毫不觉难熬。如此一路往前,行了半天的路,到了傍晚,突然马车一顿,马匹嘶鸣,停了下来。

嘉芙探出头,发现马匹身体倾歪,前蹄深深陷入雪窝之中。杨云下去,检查了一遍,说马蹄踩入了一个被雪深埋的坑洞,前蹄折伤,不能走了。

老卒说天快黑了,要么只能回头,附近有一处可供歇脚的地方,先去落个脚。

嘉芙问抵达马场的路程,老卒说,还有八九里的路。

嘉芙望着前方的大雪茫茫,说道:“就这么点路,走路过去吧!”

杨云劝不住,无奈,只能将受伤的马匹和车先引到路边,嘉芙和两个丫头带了轻便包袱,在老卒的带领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没到小腿的积雪,顶着风雪,一步步地朝前而去。

嘉芙最后终于站在料场那扇栅栏门前时,已是深夜的亥时。

天穹漆黑,大雪纷飞,这一路走来,她不知道滑摔了多少次,全身沾满了冰雪。

一个老卒打着哈欠,开了大门,得知竟是裴右安的夫人过来了,盯着雪人似的嘉芙,嘴巴张的老大,半晌才有了反应,提了盏马灯,急忙引她进去,穿过一排排用作仓廒的库场,最后停下,指着一排屋子的尽头,道:“裴大人就住那里。”

那是一排破旧的屋子,黑漆漆的,只在老卒所指的方向之处,窗里隐约透出一点昏黄色的灯火。

“裴大人对马匹是真好,来了后,这里头的病马都好了不少。就是自己都病了,这几日,咳嗽的越发厉害。”

老卒在旁,低声嘀咕道。

嘉芙整个人都在战栗,定了定神,转头让杨云寻个地方先安顿下冻的脸庞已经发青的檀香和木香,自己朝着那点灯火的方向,快步而去。

她踩着地上积雪,疾步而去,越走越快,越走越近。

快要走到那扇门前,却又慢了下来,最后停住了脚步。

大雪飘飘洒洒,从无尽夜穹的深处无声地飘落,四周漆黑一片,唯有面前的那扇门窗里,还零星映出几点昏黄的灯火。

门窗很旧了,木头的缝隙之间,到处都是裂痕。嘉芙屏住呼吸,压住跳的就要跃出喉咙的心,慢慢地来到那扇破旧的窗口之前,从木头的裂缝里,看了进去。

屋角一床,一桌,一凳,一炉,除此,再别无多物。炉里的火,暗淡无力,看着已是快要熄灭。

才半年多没见,他竟消瘦的厉害,面色苍白,身上披了件旧袍,坐在桌前,就着桌角那盏昏暗的豆油灯,低头似乎在誊写着手边的那叠账册。

他写了片刻,忽然咳了起来,面露微微的痛楚之色,随即停笔,起了身,弯腰去提水壶,似想倒水。

忽然,仿佛觉察到了什么,他停了动作,慢慢地直起身体,转头,两道目光投向嘉芙所在的窗口的方向。

“何人在外?”

他问,声音略微嘶哑,却极是平静。

第90章

门外没了声音,也没了任何的动静。

他到此后,白日忙碌,夜间常彻夜难以入眠,调息也是无用,身体有些坏了下去,前些时日又咳了起来,但听力却敏锐如昔。

就在方才,他转身倒水之时,听到门窗之外,起了一声积雪被踏发出的咯吱之声。

虽然这声音很轻,也极短促,但清清楚楚,传入了他的耳。

裴右安想不出来,这个岁末,这塞外孤城的荒野里,这大雪纷飞的深夜,会有什么人来这个料场寻他。

他想起前些日潜进来偷食,被丁老卒设陷阱打伤脚捉住了的那只小白狼。后来自己治好了它的脚伤,拿食物喂了它,随后将它放了。但如此天寒地冻,无处觅食,这小东西,不知死活,不定又闯了回来。

方才那踏雪之声,或许便是它所发的。

裴右安咳着,走到门边,打开了门。一阵狂风夹着雪片,迎面扑了进来。

他往左右,看了一眼。

一个娇小的女子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她浑身冰雪,靠站在窗边,一动不动,仿佛一个刚堆出来的精致的雪人儿。

雪片在她头顶飞舞,片片沾于发顶。她凝视着他,颗颗泪珠,无声地从已冻的发红的面颊之上滚落。

裴右安视线在那女子面上停了一息。

“芙儿!”

他竟惊叫了一声。

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过去的这二十多年,他从没有像这一刻,会如此震惊,以致于到了失态的地步。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身影僵住了。

“大表哥,我来找你了。”

嘉芙哽咽着,颤声说道。

她再也忍不住了。这半年多,从他那日离开泉州之后,日复一日,所有堆积在心头的担忧、思念、期盼、委屈、气愤,在见到了他的一刻,全部都化为了泪水和这一声大表哥,跟着便哭出了声,眼泪如珍珠般地掉落。

裴右安跨到了她的面前,伸臂将她抱住,收紧了臂膀,力道大的几乎要将她的一段身子捏断。

“芙儿!芙儿!”

他完全不会说别的了,只紧紧地抱着她,不断地重复着她的名字。

一阵狂风吹来,木门被吹的打在了门墙之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怀中身子冰冷,瑟瑟颤抖。裴右安摸了下她的手,一凛,脑子立刻清醒了,打横将她抱了进去,放到自己的床上,脱下她身上已被冰雪浸润的半湿的外氅和靴袜,扯过被衾,将她身子包裹住,命她躺着,随即关门,先往炉中添炭。

他忙碌时,一双手臂忽从他后腰两侧插入,紧紧地收在了他的腹前。

嘉芙从床上滑了下来,从后抱住了他,将脸贴在了他的后背之上。

“大表哥……”

她低低地唤他,声音还带着哭后的一点娇软鼻音,几多眷恋,几多满足。

裴右安停了一停,转身,将她再次抱住送回床边,自己这回也一并,和她躺了下去。

那张老的快要掉牙的木床,忽然承受了两个人的体重,床腿发出轻微的咯吱一声。

他用掌心抚她还沾着残余泪痕的冰冷面颊,搓暖她冰冷的手,随即摸到了她的双足,再用自己的体温为她暖脚。

“芙儿你这傻子,你怎突然来了这种地方……”

他语气带了点责备,望向她,见她睁大泪光朦胧的双眼看着自己,停了下来,两人便四目凝视着,半晌,谁都没有再说话了。

屋里安静极了。豆油灯的黯淡灯火微微晃动。耳畔只有旷野里刮过的呜呜北风之声。炉火也旺了起来,屋里慢慢回暖,如同她的体温。

裴右安的脸,朝她渐渐压了下去。

嘉芙眼睫微颤,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他唇快碰到她唇的一刻,却又忍住了。

“大表哥,你就不想亲芙儿吗?”

嘉芙睁开了眼睛,喃喃地问,微微含泪的眸光,带着失落。

裴右安苍白面庞之上,泛出一层淡淡红晕,摇头,低声道:“我想亲你。只是前些天咳嗽了。你再等等,过两天我病好了,我便亲你……”

嘉芙一臂勾住了他的脖颈,一臂压住了他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