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不同

王晞收到香方集还是很高兴的。

谁都希望自己的善意能被人领会。

她仔细地看了看,就把香方集交给了白术保管,还对白术道:“白芷最是手巧,你最是聪明,这里面有个叫‘寸金’的香方,据说香燃尽后能凝而不散,香味清雅淡然,还能安神清脑。有了空闲,我们不妨试着来照着方子做一做,看它是不是如书中所言。如果真的很好,还可以用来送给亲戚朋友什么的。”

那香方集里仅这种定神清脑的香方就有二十多样,每样据说香味都不一样,白术喜欢读书,见海涛派人送来香方集的时候就迫不及待的想看看,王晞这么一说,正中她下怀,她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等王嬷嬷和太夫人那边说定,常珂的母亲也同意了,她们准备启程去云居寺小住几日消暑的时候,众人都在收拾箱笼,白术却躲在一边研究那香方集。好在是众人都知道她的脾性,王晞也纵容她,大家一边笑,一边任着白术偷着懒,待她们在云居寺落定,白术已准备好了制香的配料,只等王晞一句话,就可以开始制香了。

王晞原本是瞧中了云居寺树木成林,荫凉静谧,可这样的地方通常都蚊虫很多。王晞又是个最怕蚊虫的,王嬷嬷带着人烧艾香的时候,她就和白术研究还有些什么香比较方便又有意思,她想趁着在云居寺这段时间找点事做。

常珂对制香也很感兴趣,三个人常常坐在一起讨论。

王晞喜欢稀奇古怪的香,白术则喜欢配料很多的香,常珂却对能熏衣服的香方情有独钟。

几个人买了一大堆的香料。

大掌柜的来给王晞送香料的时候还告诉她一个消息,襄阳侯府没能从庆云侯府借到百年的人参,辗转求到了济民堂。冯大夫去给襄阳侯府的二太太诊了一次脉,发现她不过是因为年轻的时候产后没有好好的护理,落下了月子病,党参、沙参都能调理,不知道是谁给她开了百年人参的方子,怕是这其中有什么蹊跷,不愿意搅和进去,借口手中也没有百年的人参,溜之大吉。

王晞听了直笑。晚上和常珂沿着庙中客房周围的小路散步的时候还说起这件事,甚至不无促狭地道:“不知道常妍会不会假借我的名义求到大掌柜那里去。”

要是她真敢这样,王晞倒佩服她是个巾帼英雄,愿意想办法帮她弄支百年的人参完成心愿。

常珂听着愣了半晌,居然不敢肯定地道:“你别说,别看她平时安静温婉没什么话的样子,她还真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人来。”

王晞听了大惊,见旁边小树林边有长条石凳,干脆拉了常珂坐下,催常珂讲常妍的故事。

“那时候我们还小,祖父还在世。”常珂把王嬷嬷给她们准备的点了艾香的鎏金缕空菊花玲珑球放脚下驱蚊,这才徐徐地道,“十三叔的生母是祖父最喜欢的妾室。他虽然是长辈,却只比大姐姐大三岁,又是男孩子,仗着生母受宠,常常欺负我们这些女孩子。有一次,他把两条毛毛虫丢到了大姐姐的身上,把大姐姐吓得哇哇乱哭。”

说到这里,她可能是想到了当时的情景,还忍不住叹了口气。

“大伯父告到祖母那里,祖母做不了主,只好把那妾室叫来教训了一番。没多久,这件事就传到了祖父的耳朵里。也不知道那传话的人都说了些什么,祖父突然下令,不让我们姐妹再去花园里闲逛了,说女孩子当娴贞静姝,不应该到处乱跑,还找了个宫里出来的嬷嬷教我们规矩。

“我们虽然无奈,却也不敢说什么。

“谁知道三姐姐却一个人跑去找到了祖父,说了半天嫡庶长幼,居然说动了祖父。祖父不仅收回成命,还约束起家中的男孩子来,不允许他们去后花园玩耍。”

王晞听得双眼亮晶晶的。

常珂却感慨:“我们听说她去找祖父理论的时候,都吓得两腿打颤,连告诉二伯母时话都说不大清楚了,没想到三姐姐竟然成功了,说服了祖父,毫发无损地回到了兰园,我们都太佩服她了。

“这也是为什么她不怎么说话,我们却都不敢小瞧她的缘故。”

王晞听完摸着下巴,寻思着要不要帮常珂一把,眼角的余光却突然间看见不远处合抱粗的大树后面探出个小脑袋出来。

是个白白软软,穿着小小的靓蓝色细布道袍,看样子不过四、五岁的小男孩。

显然正躲在树后面瞧她们。

这个时候的小孩子特别有意思。

王晞看着就心里发软,笑盈盈地朝着着他招手,还摸了摸荷包,看看今天带了些什么零食出门。

谁知道那小男孩见她招手,吓得脑袋“嗖”地一下缩了回去。

这样乖巧腼腆的小孩子,有谁能招架得住?!

王晞立刻打开荷包,看着里面还有两块雪白的梨糕,忙高声道:“哎哟,好好吃的梨糕,是用梨子汁加糯米粉做的,又香又甜,可惜我牙齿不好,不能吃。不知道能送给谁?”

那小孩子果如王晞所想的那样伸出头来。

不过,和王晞认识的那些性子活泼可爱的小男孩不一样,他是怯生生地,慢慢地伸出头来的,伸出头后,还嘴馋地咬了咬食指,那可爱的模样儿,让王晞的心都酥了。

常珂发现了王晞的异样,顺势看到了那小孩子,也喜欢得不得了,明明知道王晞在哄诱那小孩子,她也做帮凶,也摸出自己的荷包,拿了两块窝丝糖来,道:“我这里还有好吃的糖。这糖可不是普通的糖,里面还加了松子、榛子、核桃、杏仁……很多的坚果。平时我都不拿出来的。”

小孩子没能忍住诱、惑,慢吞吞地从树后走了出来,歪着个大大的脑袋站在她们面前不说话地看着她们。

王晞这才发现,这孩子长得出奇的精致。

头发乌黑,皮肤雪白,一双眼睛居然是棕黑色的,还有那远比一般的孩子都要深刻的轮廓。

这,是夷族的孩子?

可这附近哪里有夷族?

王晞不动声色。

她虽然见过夷族的孩子,这些孩子因为长得和他们不一样,常常被当成异类被嘲笑、讽刺和恐惧。

可她们家也和夷族做生意,红头发,绿眼睛,蓝眼睛,她都见过。

她把这孩子当成普通的孩子,笑眯眯地拿了块梨糕递给他,道:“吃了我的梨糕,就要和我当好朋友哦!”

那孩子不好意思地笑,没有接她的梨糕,转身跑了。

王晞哭笑不得。

常珂却道:“这孩子真有意思,长得也好,就是有点奇怪,好像与一般的孩子有些不一样。是不是生了什么病在这里休养。我从前就见过有人全身的皮肤都像被油漆染了似的,东一块西一块的死白死白,非常的吓人。”

这孩子虽然不至于如此,可总让她感觉和她不一样。

王晞想着说不定以后她们还会遇到这孩子,与其到时候常珂知道了害怕的失态,伤了那孩子的自尊心,还不如早告诉她,由她决定要不要和这孩子接触,就和她讲讲这孩子的与众不同。

常珂非常的意外,但也没有感觉特别不好,还心疼地道:“说不定是谁家纨绔子弟猎奇,纳了个夷族女子生下了这孩子,却被家里视为不祥,丢到云居寺里自生自灭呢。真是大人作孽,孩子遭殃。”

她很气愤。

王晞失笑,觉得这样的常珂很可爱。

常珂还道:“我们要不要打听打听是谁家的孩子,若是以后再遇到,能搭把手就搭把手吧?好歹也让他能平平安安地长大才好。”

王晞也是这个意思,回去就请了王嬷嬷帮着打听。

王嬷嬷倒是费了一番功夫,也没有打听到寺里有这样一个孩子。

正当王晞和常珂要放弃的时候,她们在散步的小路上又遇到了那个孩子。

那孩子抱着个匣子,匣子里装了几块桂顺斋的桃酥,他软软糯糯地对她们道:“姐姐,我,我和你换梨糕吃。”

哎哟!哎哟!

把王晞和常珂萌得一头血,连声音都轻了几分,蹲下身来接了那孩子的桃酥,温声细语地道:“弟弟叫什么名字啊?今天我们没有带梨糕。你要不要和我们去住的地方?我们那里除了梨糕还有茯苓糕、玫瑰糕、五福糕……你想吃什么都有?”

不曾想那小孩听了却连连后退了几步,警惕地望着她们,道:“我,我不换了!”说完又要跑。

常珂一把抱住了那小孩子,笑道:“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我们也住在这里,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先带我们去见你们家的长辈……”

只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那小孩子就惊恐地尖叫起来。

王晞虽然有些诧异,却没有惊讶。

这孩子一看就遇到过很多的事,要不是她们的梨糕太吸引他,又是两个小姑娘,看上去没有什么恶意,这个孩子就算是再馋,也不可能和她们换糕点的。

“你快放下他!”王晞怕吓着孩子,急急地对常珂道,“看有什么东西都给这孩子。他怕是从前受过别人的欺负。”

她就算反应的再快,还是慢了一步。她的话音未落,旁边突然蹿出个高个子男子来,一把就抢过孩子不说,还狠狠地朝着常珂就是一脚。

第一百一十七章 叔侄

,本能的顺势倒在了地上。

“四姐姐。”王晞厉声高喊,心口像被刺了一刀似的疼得冷汗直流。

“我没事。”常珂忙道,“他没有踢到我。”

如果不是王晞帮她挡了那么一下,她肯定不会只是跌倒在地这么简单了。

她感激地望了王晞一眼,这才感觉到手掌心火辣辣的痛。

应该是刚才跌倒的时候蹭伤了。

但她不想王晞担心。

大难来时各自飞,就是夫妻都不能免俗,何况是她们这样不过是比较玩得好的姊妹,王晞却冒着生命的危险救了她。

若说常珂从前只是觉得王晞性格讨喜,相貌好,是个可结交的闺蜜,那现在,她就视王晞为比手足还要亲近的,可托付生死的好友了。

对方是什么人她们根本不知道,她此刻最怕的还是王晞会继续为她出头,得罪了人,连累到王晞的性命。

常珂悄悄地地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安慰王晞:“我只是被吓倒了。”

王晞松了口气,有些狼狈地放开了那人的大腿,连连后腿了几步,这才看清楚来人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穿了身粗布褐色道袍,皮肤黧黑,五官周正,平常普通的像个常年暴晒在太阳下面讨生活的市井之人。可仔细一看却发现,他一双眼睛明如寒星,犀利冷峻,眉宇间不时透露出强大的自信,不是个普通人。

他虽满脸怒容,却强压怒火,语气温柔地安抚着那个小孩子:“阿黎不害怕,九叔在这里呢?谁要是敢欺负你,九叔帮你报仇。”

他一副无暇顾及王晞等人的样子。

而红绸和青绸听到王晞的叫声也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挡在了王晞和常珂的身前,警戒地问着王晞:“小姐,您没事吧?”又愧疚地道,“我们看着这周围没有什么人,就跟得远了些……”

谁知道偏偏这个时候就出了事。

“没事!”王晞拉了常珂起身,道,“可能是一场误会。”

就算是误会,那也是由自己而起。

常珂悔恨不已。

逗个孩子,却不曾想遇到这样的一场祸事。

她把王晞拉在了自己的身后,觉得不管出了什么事,都应该由自己承担才是。

只是那孩子已经在那个九叔的安抚下慢慢地平静下来,伏在九叔的肩头小声啜泣着,就算是道歉,此刻也不是好时候,大家只好先等那九叔把孩子哄好再说。

那孩子倒也有趣,等到情绪安定下来不哭了,他九叔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想要再安慰他几句的时候,他却揪着他九叔的衣领,两眼含泪,巴巴地望着王晞,小声地嘀咕着“梨糕”。

敢情这还是个吃货!

王晞啼笑皆非,觉得像是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因为想吃上新麦做的饼子非要跟着厨房婆子去采荷叶,结果掉到了河里呛了水,还惦记着吃荷叶麦饼。

她忍俊不禁,不由道:“你叫阿黎吗?姐姐……”想到他那九叔如此的恶劣,虽说是担心孩子,可也不应该不问青红皂白地踢人,差点让她和常珂都受了伤,她要是自称“姐姐”,岂不是白白矮了那人一个辈份,她立刻改了口,“姨姨也住在庙里。你住在哪里?我等会让人送几块梨糕给你尝尝。你要是觉得好吃,可以让家里的人来找姨姨要方子,以后让家里的人做给你吃。”

王晞原本也不是这样一个热情的人,可架不住阿黎这孩子长得太好看了。那白皙的皮肤,真的像雪一样,被阳光这么一晒,像要融化了似的,她看着心里就一片酸软,想抱在怀里揉一揉才好。

“九叔”一愣,阿黎却两眼发亮,加上他眼眶里还闪着水光,把人心都要照化了。别说王晞了,就是常珂也招架不住,哄着阿黎道:“你不要害怕,姨姨们不是坏人。是看你可爱,才想抱你的。”又歉意地道,“姨姨们是不是吓着你了?是姨姨们不对,以后不会这样了。”

阿黎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在了他九叔的怀里。

他九叔沉默了片刻,看着眼前两个目光清正,容颜出众,最重要的是看阿黎的眼神中满满都是欢喜和喜欢,没有半点猎奇和异样,他这才对王晞和常珂道:“对不住!刚才误会你们了。实在是因为阿黎小的时候,差点被人用吃食给拐走了。”

说到这里,他用既痛恨又羞愧的神色,低落地道:“这件事全是我的错,还请两位小姐允许我先行告辞,等我安慰好了阿黎,我再来给你们赔不是。”

王晞是很能理解的,她家和西北、西南做生意,她遇到过这样的事。还有些把人家小孩子掳了去挑了断了手筋脚筋,当稀奇东西关在笼子里收钱围观的……

还好这孩子还是黑色的头发深棕色的眼睛,长得不算太出格。要是红头发绿眼睛可就麻烦了。

这件事说来说去也算是阴差阳错了。

可若遇到不是她和常珂,换一个人,这一脚也就挨上了。

道歉还是有必要的。

何况有些事,还是该避开些小孩子为好。

不过真正受伤害的是常珂,王晞不应该替常珂拿主意。

她看了常珂一眼。

常珂会意,朝着王晞点了点头,还退后一步,站在了王晞的身后。

这就是一切都由王晞做主的意思了。

王晞也没有推辞,皮笑肉不笑地朝那位九叔笑了笑,道:“先把孩子安顿好了再说。”至于其他的,她没有说怎么办。

那位九叔估计也明白她的意思,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抱着孩子走了。

孩子伏在九叔的肩上,走远了还在朝着王晞和常珂小小地招着手。

常珂叹息:“这孩子是个可爱的,孩子的叔父却是个鲁莽的。”

王晞也不了解别人,不予评价,只是吩咐红绸和青绸:“让白术给我们看看,刚才还是挺凶险的,万一有哪里伤着就不好了。”

常珂听了手朝身后藏了藏。

白术还略通些医理。常珂自然藏不过她,被王晞抱怨了一通不说,还和她商量着得让阿黎的九叔赔偿:“我看他们家境也不是很宽裕,罚他找个草药或者是抄几页佛经好了。”

常珂一面由白术给她上药,一面笑道:“要是那人不识字呢?”

“看他那样子,他不可能不识字。”王晞斩钉截铁地道,发现常珂包好了手,她们重新梳洗一番,庙里各院都要锁门了阿黎的九叔也没有来道歉,王晞不由皱眉。

道歉不是要趁早吗?晚了还有什么诚意?

常珂道:“也许是太晚了,他不方便过来。明天再说吧。”

也有可能。

王晞只好把这件事先放下,去睡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们等到第二天用了午膳,阿黎的九叔也没有出现。

难道她们被忽悠了?!

看阿黎九叔的样子,不太像啊!

可这世间不是最不靠谱的就是以貌取人吗?

王晞又有点不敢肯定了。

她吩咐白果:“你打听打听,这阿黎叔侄是什么人?住哪里?和云居寺是什么关系?”

说了道歉还不及时来道歉,王晞很生气。

常珂还劝她:“也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王晞当时还觉得挺有道理的。可等到白果去转了一圈,却什么消息也没有打听到,甚至庙里的众人像是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的时候,王晞的愤怒达到了顶点。

她原来也没有把这件事太当回事,但阿黎的这位九叔说话不算话,也就别怪她犯了倔强,非要把这件事理个清楚明白不可。

她竖着眉毛对常珂道:“我们当时就不应该那么好心的。我就不相信了,云居寺阖寺院不过十来亩,飞个苍蝇进来也许找不到,活生生这么大的一个人,居然找不到了。”

王晞拿了两百两银票给白果,让她无论如何也要把人给揪出来。

白果和王嬷嬷一起折腾两、三天,硬是没有找到人。

不要说王晞了,就是常珂也傻了眼,道:“这个人还不至于因为不想向我们道歉,就避着不见我们吧?”

“这倒不至于。”王晞说着,反而有种越遇大事越冷静的心态,沉静下来。

她脑子飞快地转着。

首先云居寺是个庵堂,虽说也会有男香客在此借居,但都住得很远很偏,且都是和云居寺有些渊源,门风正派的人家,不然出了什么事,云居寺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其次,云居寺这么多的人,有人进出,特别在傍晚,年轻叔侄,不可能瞒得过全寺的人,让寺里的人都一个说法。

那阿黎叔侄的身份就很值得推敲了。

要不阿黎叔侄和云居寺关系非同一般,让云居寺的人都愿意帮着他们说话,打掩护。要不阿黎叔侄出身非同寻常,能让云居寺的人全都心甘情愿帮他们掩饰行踪。

可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阿黎叔侄的身份恐怕都不简单。

那他们又为何出现在云居寺呢?

第一百一十八章 落难

王晞突然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个非同一般的人。

可惜这里是京城,若是在蜀中,她七七八八地总能找到一条线索,摸清楚他们的底细。

她的胜负心被吊了起来。

王晞想到了陈珞。

能用上的时候不用,还留着过年不成?

王晞让王喜带了个信给陈珞,借陈裕一用。然后她和常珂继续等着阿黎的叔父上门道歉。白果和王嬷嬷那边也没有停下来,继续打听着阿黎叔侄的消息。

她没有等到阿黎叔父的道歉,也没有等到王嬷嬷和白果的消息,却等到了陈珞。

陈珞穿了身湖蓝色的素面杭绸白绢圆领大袖衫,乌黑的头发用根青竹竹簪绾着,一副轻快随意的打扮,眉宇却流露着几分寂寥,身边不见一个服侍的人。

王晞大吃一惊,一面朝他身后望云,一面连声道:“你怎么亲自来了?陈裕呢?可是出了什么事?”

陈珞见她满心关切,心里觉得好过了不少,说话的声音倒很是平静温和:“我让陈裕去办点事,他一时不得闲。又怕你等得着急,我正巧这几日都不当值,就过来了。你且别急,我母亲和云居寺的住持有几分香火情,我这就去和她打声招呼。等会再和你细说。”

却没有说发生了什么事。

王晞的心一子下悬了起来,可当着常珂几个的面又不好多问,只得先送了他去见云居寺的住持。

常珂不由拉了王晞到旁边说话:“你怎么把这煞神请了来?就算阿黎的叔父有什么不妥当的,也不过是与我们萍水相逢,到底不碍什么大事。可陈珞插手就不一样了。我怕他伤了阿黎的叔父,伤心的却是阿黎。那孩子,多可爱啊!”

王晞忍不住为陈珞说话:“你不也说有几年没有和陈珞接触了吗?他如今也长大了,你不能总拿老眼光看人。你应该更相信我一些。”

常珂讪讪然,道:“我主要是觉得陈珞这人看人的目光慑人,让人觉得害怕,面对他的时候,总不如面对陈大公子的时候温和无害。”

那是陈珞还年轻,不懂得收敛,等他再大一些,哪还能让人看出喜怒来。

王晞抿了嘴笑,两人去了屋里继续画扇面。

马上就要到七月半了,她们准备给几位好友,比如吴二小姐,陆小姐送几把扇子做礼物,至于扇格和扇袋,就交给白芷几个了。

她们还没有画完一幅图陈珞就打了回转。

三个人坐在院子里的香樟树下喝茶说话。

“这人身份只怕真的很不简单。”陈珞道,“我问了半天,住持就是承认有这样一个人。还委婉地求我不要追问。我怀疑他是当年刘子庸家的后代。”

“刘子庸?!”王晞还有点迷糊,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常珂已经跳了起来,急急地道,“是我们平时所说的那个刘子庸吗?就是原来住在我们家隔壁的刘子庸吗?”

住在永城侯府隔壁的不是长公主吗?

王晞突然明白过来。他们说的刘子庸就是那个因为家道中落被内务府买了宅子,在宝庆长公主再嫁的时候作为新的长公主府的刘家。

那陈珞现在住的岂不是原来刘家的宅子?

王晞望着陈珞。

陈珞点了点头,道:“应该是他。刘大人在世的时候做过很多的好事。就说永康八年冬的大雪,要不是刘大人据理力争,先帝也不会同意让顺天府尹带人在四个城门口设立粥棚,让慈幼局收养了很多十岁以下的孤儿。就这一桩,就足够京城的百姓给他立长生祠了。何况他任礼部尚书之后,多次支持各地书院为寒门学子提供助学帮忙,造福了很多学子。不说远的,工部刘侍郎就曾经是受益人。”‘

工部刘侍郎,不就是潘小姐的夫家吗?

这兜兜转转的,人都聚一会了。

不过,陈珞眼高于顶,能让他称一声“大人”,这位刘子庸大人应该是个人品、才能都非常厉害的人。

难道云居寺的人也是为此而心甘情愿地庇护阿黎叔侄?

王晞顿时很感兴趣,道:“刘大人不是因为科举案被抄家流放的吗?刘大人不会是个冤假错案吧?”

虽说皇帝肯定不会有错,但大家心里自有一杆秤。

陈珞吞吞吐吐地道:“年代久远,谁也说不清楚。不过,刘大人为官是出了名的能干,他应该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才是。”

只说刘大人能干,却没有说他清廉,或者是正直之类的。

王晞莞尔,并没有过多的追究,这毕竟是从前的旧事了,与她没有太大的关系,她道:“那我们要不要从这方面着手,仔细地查查阿黎叔侄。”

就算他是刘大人的后辈,该道歉也应该道歉,这是两件事,不可混为一谈。

陈珞笑道:“我已经派人去查了。”

这还是王晞在云居寺见到陈珞之后,第一次见到他笑。可见他对这件事也挺感兴趣的。

王晞就不愿意看着他愁眉苦脸的,干脆顺着他来,道:“也不知道他突然来京城做什么?当年刘大人被抄家流放,他们是跟着一道流放了?还是被贬回老家了?”

陈珞道:“只有刘大人一个人被流放了,他们被送回了老家,三代之内不允许科举。”说到这里,他恍然道,“我要是没有记错,刘家的第三代也应该都成人了。皇上自继承大统,只在登基的时候大赦过天下,也不知道刘家的人赶上了没有?”

如果没赶上,阿黎叔侄到京城就值得推敲了。

云居寺为何不愿意透露阿黎叔侄的行踪也就有了缘由。

三个人说了半天刘家的事,白果重新给她们端了茶点过来。

陈珞和王晞都是白牡丹,常珂是碧螺春。

点心是茶盅大小的一个个白莲花,淋了焦糖色枫糖,吃在嘴里有枫糖的焦脆,也有莲藕的清甜。

陈珞端着粉彩的小碟子看了半天,道:“这点心叫什么名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又是你们家的私房点心吗?”

常珂也是第一次见到,不由竖了耳朵听。

王晞笑道:“就叫荷塘三宝。是用藕切成薄薄的蓑衣,卷上剁成蓉的莲子和菱角,做成莲花装,放到锅里小火煎熟,再淋上炒好的枫糖就行了。做起来比较麻烦,是个应季的点心,算是我们家的私房点心。”

陈珞又吃了一个,觉得味道不错,特别是配着茶吃,解腻又开胃。

他夸了几句。

常珂也觉得好吃,甚至动了有机会和王家的厨娘学几个点心的心思。

等他们点心吃得差不多了,茶也喝好了,陈珞的人来回话了。

“那位阿黎叔侄就是刘大人家的后人。”来回话的人对王晞来说是个生面孔,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材高大,神色稳重,神色间隐隐带着几分倨傲,不像是仆从,反而像官差,“路引上大的叫刘众,小的叫刘黎,登记的是叔侄两个人。我查了当年的档案,刘众应该是刘大人最小的那个孙子,当年刘大人犯事的时候,他还在襁褓中。那个刘黎应该是刘众大堂兄的儿子。

“他们是今年五月进的京,来京后先去拜访了工部侍郎刘大人,还在刘家住了几日。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搬去了城南旮旯胡同住了半个多月,前几天借居在了云居寺。

“据云居寺的人说,是因为城中太热,刘黎年纪太小,受不住了,浑身长满了痱子,刘众没有办法,才带着刘黎住进了云居寺。”

陈珞点头,对王晞解释:“云居寺的尼姑擅长儿科,尤其擅长小儿啼哭和拉肚子,怕是那刘众也是冲着这个来的。”

王晞颔首,发现来报信的那个看似眼观鼻,鼻观心,可陈珞和她说话的时候,他却十分大胆地瞥了她好几眼。

早知道这样她就不急切地凑过来听热闹了。

王晞觉得来报信的人有点油滑,朝着陈珞使了个眼色,先回了院子里。

陈珞又和那人说了几句话,这才打发了他,告诉王晞道:“我这几天有些忙,这种事又不是谁都能打听到的,就托了卫所的下属帮忙。”

难怪这人敢这么看她!

王晞暗暗皱眉,对陈珞道:“你要是信得过我们家的大掌柜,一些不要紧的事,也可以交给他去办。”

陈珞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看着天色不早了,对她道:“那刘众今天恐怕又不能来给你们道歉了,刘黎病了,据说是受了惊吓,刘众这几天正衣不解带地照顾刘黎呢!你们多半还得再等几天。”

只要不是有意的就行了。

可刘众不能来,竟然没有让人给她们带个信,王晞在心里对他的评价还是不怎么高。

她撇了撇嘴,但还是道:“你可知道他们住在哪里?我让人给那小孩子送点吃的、玩的过去好了。但愿他不是被我们吓着了。”

陈珞一眼就看穿了王晞的想法,他哈哈直笑,道:“我猜测不是他不想给你们送个信,是寺里的人不愿意给我们送信——她们总不好出尔反尔,前脚刚刚说了不知道有这个人,后脚就告诉你们人住在哪里吧?”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机缘

王晞勉强接受了这样的理由。

陈珞的人却比她想的更厉害,很快就查出了阿黎叔侄住在哪里。

常珂不由道:“难怪王嬷嬷和白果打听不到,原来云居寺在山脚下还有个专门给男香客住的院落,离这里快一里地了。也不知道阿黎是怎么跑到寺里来的?”

王晞却惦记着怎么给刘众一个教训。她不仅让厨娘做了梨糕,还做了五福糕、茯苓糕等,还做了之前陈珞也很喜欢的荷塘三宝,扎了个特别漂亮的篮子装了点心,还带了几件小孩子喜欢玩的玩具,让白果送去了山脚下的云居寺的客房,颇有些炫耀我知道你住哪的味道。

常珂知道了忍俊不禁,跟着王晞起哄,还给阿黎做了几根发带让白果带去。

刘众满头是包。

他既然准备去给王晞和常珂道歉,怎么会不打听她们的来历?除了知道她们是永城侯府的姑娘,他还打听到陈珞和她们的关系不错,她们来云居寺避暑,陈珞居然曾经亲自来拜访过。

若是小的时候,还可以说一句“通家之好”,可如今大家都到了说亲的年纪,陈珞专程跑了一趟云居寺,就有点意思了?

只是不知道他是对哪位小姐有意?

宝庆长公主对儿媳妇肯定有自己的一套要求,两位小姐的出身都有点低,不知道陈珞的心意是否能够坚决?

刘众在心里琢磨了几天,阿黎的病终于好了,活蹦乱跳的,一刻也停不下来,塞得满嘴的点心,像是从来没有吃过似的。

他看着心酸。

祖父时的辉煌他没有见过,也没有享受过,家道中落的苦他却吃了个够。大堂兄对个夷族女子情根深种,无媒苟合,生下了阿黎,祖母虽然震怒,但大堂兄到底是自家孩子,还是把阿黎接了回来。要是大堂兄能和那夷族女子好好过日子也好,偏偏大堂兄带着那女子出去游历的时候遇到了山洪暴发,双双殒命,只留下了阿黎这一个孩子。

接着家乡大旱过后又是水涝,四年颗粒无收,家中的佃户纷纷逃荒去了,空留几亩薄田无以为继,阿黎又因长相与众不同常常被乡里顽童欺负,有一次还差点被有心人告诉了居心不良的人贩子,阿黎差点被拐走。

家中长辈去世后,他干脆带着阿黎来了京城,想为阿黎,也为自己谋个出身。

没想到当初叫嚣的最大声的刘侍郎得了他祖父的好却翻脸不认账,不仅对他们家的事搪塞推诿,还看着他不可能参加科举,阿黎长相异样的,没有什么前途,话里话外当初祖父给他的恩情他早已还清了,让他们不要赖在他家不走。

刘众气得吐血,带着阿黎就在城南租了个小院子,后来又因城中太热,托了祖父的福,住进了云居寺。

只是可怜了阿黎,家中长辈在的时候对他多有忽视,连吃个饭都战战兢兢的不敢伸筷子,如今却落了个看见吃食就起执念的毛病,也不知道等他大些了,知道羞耻了会不会改?

可说来说去,都是他没有本事。能带着阿黎却没办法让他心里觉得踏实,他这才没办法忍受美食的诱、惑的。

他不由摸了摸阿黎的头,道:“阿黎喜欢那两个姨姨吗?”

阿黎连连点头,仰着嘴角还残留着糕点渣子的包子脸,奶声奶气地道:“姨姨们长得好看,香香的,像花一样漂亮。”

刘众失笑,道:“你还知道像花一样漂亮!”

阿黎从小没了母亲,请了几个奶娘都害怕他的长相,他从此跟着祖母身边年迈的嬷嬷长大,没见过像永城侯府两位小姐这样鲜活又对他充满善意的小姑娘,自然喜欢。

他笑道:“姨姨抱你的时候你吓得尖叫,把叔父也吓着了,做了对不起两位姨姨的事,等过几天,叔父拿了抄经书的银子,买几盆花去给两位姨姨赔不是,你记得要帮叔父说好几句好话,知道了吗?”

阿黎不住地点头,还道:“我把三宝留着,给姨姨吃。”

可能是从来没有吃过莲藕,他最喜欢的点心居然是那道荷塘三宝。

刘众点头,视线又开始有点模糊。

如果祖父没有被卷入科举舞弊案,如果没有三代不允许科举的责罚,阿黎又怎么会连莲藕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

刘众有限的银子不能乱花,过了两天,亲自去花市挑了两盆素兰作为赔礼,带着阿黎去了王晞和常珂的住处。

正巧那天陈珞也来了,而且一来就拉了王晞去了厨房,说是想让王家的厨娘帮他研究一道素菜,皇后娘娘病好后,他要做给皇后娘娘吃。

常珂听了压根不相信。

如果有心,不管是长公主府还是镇国公府都不可能缺一道新式的素菜,怎么可能求到王晞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