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太监恍然。

“太后所言极是。这几日,奴婢也听到了些议论,想是那些人平日嫉妒谢节度使,有些话,传得简直没法听。太后您这是一举两得。既警告了长沙国,也是成全了谢节度使的颜面。他知道了,必会感激太后。”

刘后出神了片刻,又道:“不止如此。本宫听说慕氏王女容貌出众,有长沙国第一美人之称。谢卿方才虽对本宫表了忠心,但所谓美人乡,英雄冢,古往今来,不知多少英雄好汉,就是栽在了女子的手里。你别看慕宣卿如今是这态度,只要谢卿与慕氏女还是夫妇,日后,万一她听人教唆,或是包藏祸心,离间谢卿与本宫,也不无可能。本宫须亲眼看过才能放心。老老实实,也就罢了,料也拿捏不住谢卿这等人物。但若是个不妥之人……”

她的眼底,闪过一缕阴沉之色。

“那就及早想个法子,替谢卿解决了,免得日后留下祸患。”

杨太监低声道:“太后考虑果然周详!虽暂时放过长沙国,但确实要防。奴婢这就去拟旨!”

作者有话要说:更啦。明天见。

第 15 章

诏书抵达岳城的那日,慕扶兰人在君山,正和阿大一道,在药翁的药圃里采收草药。

药翁下山外出已经大半年了,天气一日冷过一日。须得赶在下雪之前,收完这最后一批草药。

一年之中,最为凛冽的严寒,很快就要降临了。

虽是王女,但在这里,一切事情都是慕扶兰自己亲自动手,和阿大没有区别。

小时候起,她就喜欢待在药圃里,跟着师傅辨认不同的草药,忙忙碌碌,是件快乐的事情。

收完了最后的一畦草药,她端起竹篓的时候,手指不小心被竹篓侧旁的蔑刺给刮了一下。

细细的竹刺,深深地扎进了她娇嫩的手指里。

一颗鲜红的血珠子,慢慢地从指尖上渗了出来。

“翁主!城里来了口信!王后让翁主回去,说上京宫里来了使者,要找您!”

这时,阿大从柴门外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口中高声嚷道。

慕扶兰的手微微一顿,拔出那枚伤了自己的篾刺,洗了洗手,把剩下的活交代给阿大,便下了山,登船上岸。

已经一个多月了,先前议定的各项事务,正在有条不紊推进着。

张班的路子走对了。王兄的“莽撞”和谢长庚过来时,慕扶兰特意没有阻止的他的“意气行事”,成了长沙国的护身符。就在前些天,传来密报,张班游说成功,刘后应当不会立刻发难于长沙国了。

袁汉鼎那里也来了好消息。勘了一辈子矿脉的老矿丁进入汝地的深山,在勘过地貌之后,激动万分,说山中的矿脉不但储量殷实,且浅埋地表,掘采容易。山外零星分布的几个村落里,人口本就不多,袁汉鼎已迁空人,数千士兵和工匠,开始暗中分批进入山中。

朝廷派驻在长沙国的那个监正官问题不大,他能得到的消息,不外乎是一些公开的事。而在此之前,也发现了谢长庚于离去时留下的那个名叫朱六虎的随从。他混入城中,以货郎的身份,在距离王府不远的一条巷子里落了脚,每天挑着担子,游走在岳城的街头巷尾。过了几天,一个名叫阿娇的小寡妇搬到了近旁,和货郎做起了邻居。

而王兄这些天,借着巡逻水域的名义,也正忙着在洞庭湖上寻找一个合适的岛屿,建造兵坞。

建成之后,那里四面环水,远离人群,便是有再多的人,发出再大的动静,外人也无法察觉,更不可能得以靠近窥察。

长沙国将会拥有一个天然的绝佳练兵之地。

这些事情,全都是在极其保密的情况下悄悄进行的,被外人察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个时候,上京怎会突然派来宫中的使者?目的又是什么?

慕扶兰揣着疑虑入城,回到王府,很快便明白了过来。

宫使带来了刘后的诏书,也带来了赏赐,还有一个太医。

宣读完刘后的传诏,那人笑吟吟地说:“慕氏,太后先前听谢节度使说,你的身子有些不妥。倘若真的不妥,太后自然不会勉强。太医留下,替你好生把把脉,吃几副药,等日后身子养好了,也是不迟。”

慕扶兰跪在地上,叩首谢恩。

“多谢太后顾惜。我的身子已经养好了,蒙太后的记挂,随时都可入京。”

片刻后,她慢慢地直起身,说道。

宫使笑容满面:“好,这样就好。既然能去,咱们也不好叫太后等得太久,明日一早便动身,如何?”

“一切听凭公公安排。”

陆氏使人安排宫使歇息。闻讯赶了回来的慕宣卿急匆匆回到王府,一见到妹妹,立刻说道:“阿妹你不能去!明早我去回话,说你晚上身子又不适了,去不了!”

慕扶兰没有回应,只问他寻找兵坞所在地的进展。

慕宣卿说,今日他已选定地方,位于湖东方向的赭山岛,四面环水,君山为蔽,来回船程大约一个时辰,岛上半是山地,半是平原,非常适合修作兵坞。

慕扶兰说:“这样就好。王兄你尽快把兵坞建起。王兄你是长沙国的王,切记戒骄戒躁,不立危墙,多听阿嫂的劝。袁阿兄是个值得信靠的人,也极有能力,往后练兵之事,王兄可尽管放心交给袁阿兄,其余事情,也多和陆丞相商量。”

慕宣卿咬牙:“你不能去!奸后这是拿你去做人质!你去了,和落入虎穴狼巢有什么区别!”

“倘若如此,我更要过去。我要是寻藉口不去,奸后就会怀疑我们心虚,即便表面不发作,背地里,必定会牢牢盯着我们。那样的话,之前的一切安排都将无法顺利施展。”

“阿妹!”

“王兄,我知道你从小就对我好,但你不要忘了,你先是一个王,然后才是我的兄长!我们慕氏,倘若连自保都成问题,永远要仰人鼻息,谈什么为姑姑复仇?现在就是我们唯一的一次机会,无论如何,也不能冒险失去!”

慕宣卿双手紧紧捏拳,额头青筋跳动。

陆氏眼眶泛红,上前,握住了慕扶兰的手。

“阿妹,你过去之后,务必加倍小心。你孤身一人,那里不比自己家。奸后本就对你心怀叵测,先前我们和谢节度使又交恶,这回你见到了他,牢记忍让,切莫再得罪于他。”

慕扶兰笑着点头。

“王兄,阿嫂,你们不必过于担忧。我走之后,只要长沙国能向好,这就是我最大的支持。我会没事的。一定想办法,尽快回来。”

当夜,陆氏忙着打点送宫使的礼,给慕扶兰收拾入京的行装。慕宣卿也连夜准备贡品,挑选使官,安排明日护送王妹入京的事宜。

兄嫂在为她忙忙碌碌,慕扶兰更是心潮起伏,辗转难眠。

在她以为一切都开始慢慢向好的时候,没有想到,事情突然又发生了这样的变数。

这是她先前没有料到的一个意外。

刘后这样将她传入京城,自是不怀好意。

而谢长庚在这里头,又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再没有任何先机可凭,要面对的人,又一个比一个狠毒。

她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应对,步步为营。

第二天的清早,慕扶兰和同行的慕妈妈以及侍女登上暖车,随宫使离开长沙国,踏上了北上之路。在路上走了大半个月后,终于,在这一年的腊月,抵达了上京。

她到达的时候,天空里飘着雪,乌沉沉的,云霾低得犹如就要压在远处皇城的头顶之上。马车碾着城外被路人和车马踩踏得一片泥泞的积雪道,穿过高大的京城南大门,进入了天子的都城。

谢长庚前天出城,去了京畿办差,人还没回来。慕扶兰被送到他那座位于城北、距离皇宫不过只隔了两条街的宅邸后,同行的长沙国使者便带着贡品,马不停蹄地去往皇宫参拜皇帝和刘后。

宅子里的管事并不知道夫人要来的消息,之前也没见过慕扶兰的面,愣神了片刻,弄清原委,才慌忙领着宅子里的仆从来拜见她,又将慕扶兰引到了谢长庚住的正房里。

屋子很大,但器具摆设不多,除了必要的床榻几桌,还有一个书架。靠床,架子上挂了件半新不旧的男子冬天外袍,边上悬了柄剑鞘镂刻云纹的长剑,此外再无长物,显得有些空旷。

屋里也没起火炉,冷冰冰的。

说起来也是可笑。

慕扶兰前世十六岁嫁给谢长庚,二十岁死去,四五年的时间,几乎全是在夔州谢县的谢家祖宅里度过的。

这还是第一次,她踏入他在京城的这座房子。

她扫了眼四周,视线突然间定住了。

管事知她是长沙国的王女,容貌美丽就不必说了,连同行的几个侍女,也是服饰精致。以为她嫌地方寒碜,赶紧一边叫人起火,一边解释:“夫人莫怪。节度使先前一年到头,也难得在京里住上几回,他也从不叫添置物什,地方简陋了些。这回太后接夫人来,事先也没个消息,怠慢夫人了。”

管事在说什么,慕扶兰完全没有听到。

她的视线落在那柄挂在床头的长剑上,几乎是一瞬间,整个人僵硬了,连气也透不出来。

便是烧成灰,化为齑粉,碾作了尘土,她也能认出来。

这把此刻静静悬在床头的云纹长剑,便是从前谢长庚赠给熙儿的那一把。

也是握着这把长剑,熙儿自刎在了她的长生牌位之前。

慕扶兰死死地盯着宝剑,感到心口犹如又一阵绞痛袭来,人几乎站立不住。

慕妈妈见她脸色突然发白,急忙一把扶住了她,让她坐到近旁的榻上。

“翁主,你怎的了?”

慕扶兰闭了闭目,低低地说:“我没事。只是有些累吧,歇歇就好了。”

慕妈妈忙叫管事带侍女去认烧水做饭的地方,自己扶慕扶兰,让她靠着榻,觉她手心冰冷,往她身上盖了张带过来的毛衾,叮嘱她先歇着,自己便和剩下的人一道开箱取物,忙着归置东西。

没一会儿,宫里来了个太监,向慕扶兰传达刘后的话。

慕扶兰打起精神去迎。

那太监还很年轻,二十不到,容长脸,长挑身材,穿身紫衣,看起来十分和气,笑道:“我叫曹金,奉太后的命,来给夫人您传话。太后说,路上想必辛苦了,京里又下雪,翁主先好生休息,等养好了精神,再入宫不迟。”

慕扶兰垂眸谢恩,慕妈妈递上辛苦钱。那太监却不要,摆了摆手,笑道:“不过是给夫人传句话而已,怎敢要夫人的赏。谢节度使今日便是不回,想必最晚明日也能回。夫人先休息,我先走了。”说完拱了拱手,退了出去。

慕妈妈忙去送。

慕扶兰走到窗边,慢慢地推开窗,盯着年轻太监在院子的雪地里渐渐远去的背影。

这个年轻的太监,就是从前,那个奉了谢长庚的命,勒死了戚灵凤的大太监。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屋里掌了灯,火炉子也烧得暖洋洋的。

草草吃了饭,沐浴更衣过后,知众人行路疲乏,慕扶兰打发慕妈妈和侍女们都早早去歇了。

雪色映窗,万籁俱寂。屋里一盏烛火无声跳跃。她一个人坐在床边上,眼睛盯着挂在床头上的那把宝剑,终于站了起来,朝着它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她停在了剑前,仰着脸,又看了许久,伸出手,将它摘了下来。

剑分量沉重,有些坠手。

她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抓着剑鞘,将宝剑从鞘中慢慢地拔.出.来,一寸一寸。

剑芒冰冷而锋利,反射身后烛火的光,仿佛毒蛇的眼,青白里泛着赤。

盯得久了,这剑芒就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一团一团流动的血。

血仿佛越聚越多,从剑上,从屋子的四面角落里,慢慢地朝她涌来,将她整个人吞没。

她闭上了眼睛,握着剑的那只手,越捏越紧,到了最后,几乎颤抖了起来。

身后忽然伸来了一只手,将剑从她掌中取走了。

慕扶兰一凛,猛地睁开眼睛,转过了头。

谢长庚不知何时竟进来了,就站在她的身后,她亦未曾察觉。

他将剑鞘也从她的另只手中收了回来。“锵”的一声,长剑入鞘。

“剑是凶器,非你玩物,无事少碰。”

他把长剑挂回在了原来的位置上,说道。

第 16 章

剑已从她手里被取走了,她人却还是那样立着,身子僵硬,连头发丝都不曾颤动一下。

谢长庚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烛火的光,也盖不住她苍白得不见半分血色的面颜。

就连唇色,亦是惨淡无比。

方才他推门而入,见她背对着门站在这里,竟拔出了自己的剑,还以为她在玩,便走了过来,取走了剑。

现在看她这模样,情况仿佛并非如同自己方才所想的那样。

他不禁疑心这妇人还在怨先前的和离未遂,加上慕氏之人应当也知道刘后对他们一向怀有不善,这回她却被迫入了京城,又和自己同居一屋,只怕心里万分不甘,乃至生怨,这才弄剑于室。

他心里亦随之涌出不快,面上却也没有表露,只道:“你这趟入京,并不是我的意思。我也是方才回来,才知你被太后召来这里了。”

他顿了一顿,又瞥了眼刚被自己挂回去的那柄宝剑。

“还是歇了吧!”

“明日朝会散了,带你入宫!”

他冷冷地说。说完便转身,脱了身上那件半湿的大氅,走到门边,抖去上头沾着的积雪。

慕扶兰勉强止住自己那双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慢慢地挪着沉重无比的步,终于坐回到了床沿上。

慕妈妈早就听到了动静,知谢长庚回了,忙从近旁歇着的那间耳房里出来,和本就伺候日常起居的两个粗使妇人一道送水进来,随后掩门而出。

谢长庚沐浴完毕,穿着整齐的白色中衣,走了出来。

慕扶兰已经上床,盖了被,面朝里地躺了下去。

他神色淡漠,吹了灯,径直走到床前,也躺了下去。两人身体中间,隔了一臂多的距离。随后拉过被子盖上,便闭上了眼睛。

慕扶兰彻夜地醒着,在压来的无边的黑暗和身畔那个男人所发出的均匀的呼吸声中,睁着眼睛,等到了天亮。

他早早起了身,洗漱过后,换上朝服便走了。到了快巳时的时分,管事来请慕扶兰,说马车备在了大门之外,请夫人出门,去往皇宫。

慕扶兰已经梳妆完毕,换了衣裳。

谢长庚的全职官名是河西镇守经略节度大使,镇凉州,兼凉州都督,按品级,是二品大员。

前世,在谢县的慕扶兰后来也曾获封诰命,得过朝廷赐下的诰命夫人赐服。

现在自然还没有,她便穿了预先备好的一套较常服要隆重许多的品月色缎底衣裙。花色是全身纳纱刺绣金银线的百花蝴蝶图案,衣边也饰以金银线纹绦。精美富贵有余,未免也带几分老俗。

她最后看了眼镜里的自己,迈步走了出去,来到门口,上了等在那里的马车。

马车载着她到了皇宫之外。昨日那个曾来谢府传话的曹金就等在那里,见慕扶兰到了,引她入内,一边走,一边笑道:“太后在望仙殿。谢节度使在外头等着翁主了。”

望仙殿是刘后平日下朝后的起居之所。

慕扶兰向这这个曹太监含笑点头,跟了进去,穿堂过殿,来到望仙殿外,看见谢长庚就站在那里。

“谢节度使,翁主来了。”

曹太监撇下了慕扶兰,疾步上前,到了谢长庚的面前。

谢长庚点头,视线投向了慕扶兰。

一道阳光正从琉璃殿顶斜射而下,照在她的身上。从头到脚,金丝银线,一身富贵,正合身份。

谢长庚扫了一眼,也没什么表情,收回了目光,说:“随我来吧。”

慕扶兰的视线从他和那个曹太监的身上收了回来,垂眸跟了进去,步入殿内,远远看见大太监杨广树出来了。

“见太后,我劝你放老实些为好。”

耳畔忽然传来一道低语。

慕扶兰抬眸,飞快看了他一眼。

谢长庚的双目平视着前方,面无表情,朝着正往这边走来的杨广树迈步而去。

杨太监很快到了近前,目光在慕扶兰的身上停留了一眼,便和她寒暄,随后笑说:“太后本就念旧,后来知你二人又有夫妇之缘,早就想将翁主召入宫里叙话了。这回得知翁主身体有些不妥,放心不下,特意派人带着太医去看。好在无事,那是最好,知谢节度使事忙,无暇分身,索性把翁主接了过来。你二人本就新婚燕尔,想必是难舍难分。何况谢节度使又因平叛,新婚之夜便离了家。太后一直过意不去,这回,也算是成人之美。”

慕扶兰作含羞之状,没有说话。

谢长庚笑道:“杨公公所言极是,太后关爱,谢某万分感激。”

叙话间,人便行至内殿。

慕扶兰低眉垂目,跟着谢长庚到了刘后的面前,两人下拜。

谢长庚向刘后表谢。刘后看着两人笑道:“谢卿,本宫这里,你就不必多礼了。你夫妇能聚首,本宫欣慰不已。扶兰小时曾在宫里住过大半年,当年本宫对她就很是喜欢。知你还有事,你先去吧,莫记挂,把人放心交给本宫便是。待本宫和她叙完旧,便替你把美娇娘给送回去。。”

她的话里,带了点长辈口吻似的调侃。说完,两道目光落在了谢长庚的脸上。

谢长庚并无多大的反应,应景似的微笑,恭敬叩谢过后,便起了身,退了出去。

殿里只剩下了刘后、慕扶兰,还有那个杨太监。

慕扶兰立刻便感觉到了刘后的态度变化。

她的脸上依旧带笑,和自己叙着话,身上并不见身为一国太后该有的威仪或是威慑,她的神情也是温和的。但慕扶兰却看得清清楚楚,从谢长庚离去后,她的两道眼神便再也没有离开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