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没有了。

那里朝霞初举,晴空轩朗,两扇山门大开。

她定定地望着那个方向,犹如魂魄也被方才那种突然而至,又突然而去的感觉给带走了,一时无法归位。

“翁主,到了呢。”

侍女并未觉察她的异样,爬下了马车,见她还那样坐在车里望着山门,背影一动不动,出声提醒。

不远之外,谢长庚正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下来时,转头瞥了这方向一眼。

茫然间,慕扶兰手指一松,暖帘落下。

她定了定神,慢慢地转过头,起身下了马车。

刘后被下山来的僧人们迎接入寺。一众随从,包括慕扶兰在内,也全都入了山门。

一时之间,寺中钟磬齐鸣,梵音四起。

僧人对刘后毕恭毕敬。为迎接她今日的到来,也应谢长庚的要求,于三日前便不许其余香客上山烧香了。除此,一应接待的准备,也无不妥当。

唯独寺中长老慧寂大师不曾露面。

慧寂大师是得道高僧,精通佛理,本是寺中住持方丈,数年前,将主持方丈的位子让出后,便不再过问凡俗之事。

刘后原本希望慧寂大师能亲自为自己诵经,但听住持说,长老入了后山塔林参禅,不见俗客,也不知何日方能出关,知刘后今日来礼佛,只叫代为转话,道心诚,佛陀便灵。

刘后虽感失望,却也不敢勉强,只能作罢。

一个上午,刘后都在虔诚礼佛,诵了半部的消孽地藏经。中午用过素斋后,略作歇息,待午后诵完另外半部,今日方算功德圆满。

刘后在佛堂虔诚诵经,随驾的命妇自然也一同陪诵。念了半天的经,个个口干舌燥,加上早上起的又早,到了中午,无不疲倦,恭送刘后到了歇息的地方,也就各自散了。

慕扶兰正要离开,忽然听到近旁有人叫了一声自己,转头,见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带着几个仆妇站在一旁,含笑望着自己,认出是齐王妃,脚步一顿,脸上也露出了微笑,朝她走了过去,见礼道:“早上多谢王妃的好意。本该那会儿就亲自向王妃道谢的,只是当时有些不便,王妃莫怪我失礼。”

齐王妃笑容慈蔼,上前几步,伸手托住了慕扶兰的手,笑道:“我是前几日才到的上京,一到,便听说你也来了,很是欢喜。想起你小时候那会儿,常在宫里见你,知你怕冷。小事而已,何必客气。”

慕扶兰再次向她道谢。

这里是刘后歇息的地方,不便久留,两人一边低声说着话,一边离去。

慕扶兰吩咐侍女去将裘盖取来还了。齐王妃推辞,说只是小物件罢了,叫她留着便是。

“东西虽小,却是王妃好意借我御寒的,怎能不还?本就想着等下亲自送还给王妃的。”

齐王妃客气了几句,笑道:“翁主若不累,顺道去我那里坐坐如何,咱们叙叙话也好。”

慕扶兰点头。齐王妃便挽住慕扶兰的胳膊,领她去往自己歇息的地方。很快到了,进去后,叙了几句话,齐王妃忽然问:“我听说,当世有个有名的郎中,姓李,人称药翁,各地游医,这些年仿佛落脚到了你们那里。不知道翁主有没有听说过李神医的名字?”

慕扶兰便猜到了齐王妃和自己示好的目的。

是想为她的儿子,齐王府的世子赵羲泰打听寻医之事。

赵羲泰比她大了几岁。慕扶兰小时候住在宫中时,齐王妃入宫常带儿子。那时的齐王世子,虽然从小体弱,但那会儿,记得他情况也还好,就是平日被禁像普通孩童那样奔走跳跃而已。

时间虽然过去很久了,但慕扶兰对这个幼年在宫中的玩伴,还是留有印象。

大约是从小被限制太过的缘故,他不大爱说话,十分安静。

慕扶兰记得他对自己很好,入宫的时候,经常会带一些来自外头的有趣的小玩意儿给她。

她原本也很愿意和他一起玩。但后来有一次,看到他在御花园里,拿石头把地上的一条蚯蚓切成一段一段。蚯蚓挣扎扭动,他显得很是高兴。

这一幕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有些害怕。后来便不大跟着他了。

再后来,姑姑死去,她回了长沙国,就此再无往来。

最后得知的他的消息,是他被谢长庚抓为了人质,比自己先死去了。

见齐王妃望着自己,慕扶兰点头:“药翁这些年,确实在洞庭落脚了下来,但也时常外出。我来上京之时,他人便出去了,不知何日才会归来。”

齐王妃双眼一亮,忙道:“消息确切就好。翁主,我听说这个李药翁有神医之名,无论何种病症,药到病除,是真是假?”

慕扶兰对上齐王妃投向自己的两道期盼目光,摇了摇头。

“不瞒王妃,我从小也随药翁学过些药理,他是我的师傅。师傅常说,世上没有包治百病的神医,他更不是神医,不过一寻常郎中而已,得此虚名,受之有愧。”

齐王妃既不提她儿子,慕扶兰就不问。只是想起赵熙泰这个幼年玩伴,前世最后的下场比自己也是好不了多少,颇有一种命运反复无常之感,便又道:“王妃若有求医之人,日后等师傅回了,不妨寻师傅看看。不管能否除病,师傅医者仁心,必会尽力。”

前几年,眼见儿子渐大,身体却一直不好,齐王妃急着想替儿子娶妻成家,误信一所谓的“神医”,用了虎狼之药。病症起先确实有所起色,不想没好多久,突然复发,且比从前愈发厉害,那个“神医”见闯了祸,也连夜逃走。齐王妃又悔又恨,这几年,只能请太医慢慢再替儿子调理身体。

前些时日,她又听说了神医李药翁之名,有些心动,入京后,正好得知长沙王女慕扶兰在京,今早便特意示好,想向她打听消息。

她原本满怀希望,现在听慕扶兰这么一说,顿感失望。

太医治不好儿子的病症。这些年,她也见识过了不知道多少的“神医”,最后非但没用,反倒让儿子的病症愈发见坏。十有八九,应该又是个徒有虚名的江湖游医,替些穷苦人治了头疼脑热的病症,名声便被吹捧了出来。

既失望了,齐王妃也就不愿在慕扶兰面前提自己儿子病弱,含含糊糊地道:“不过是突然想起来,顺道向你打听几句而已。我晓得了。日后若是有需,便去寻他。”

齐王妃的态度变化,慕扶兰又怎看不出来?

但她说的,却是实话。

药翁从不自诩神医,对慕扶兰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医道精奥,越是浸淫其中,越觉自己技拙。穷毕生之力,解疑难杂症而已。

她也不点破,又坐了片刻,等侍女取了裘盖送来,还了,再次向齐王妃道谢,便起身告辞。

齐王妃怎会不知刘后对长沙国慕氏的敌意。虽然慕扶兰嫁了谢长庚,如今看起来也得了刘后的垂爱,但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今天找她本意不过就是为了打听神医的消息,现在打听完了,感到失望,见她告辞,自然也不再强留。

于是笑着起身,亲自送她出来。慕扶兰请齐王妃留步,带着侍女,回往自己歇息的地方。

今天随刘后来礼佛的命妇人数不少,寺里虽有一片专门供香客休息的普通云房,但也容不下那么多人,另外腾了片空的禅房出来。

慕扶兰歇息的所在,与齐王妃那里隔了一道横墙,要穿过一扇洞门。

她沿着通道而行,正要穿门而过,忽然远远看见横墙的尽头,一道拐角处,曹金站在那里,脸上带笑,正躬身和谢长庚在说话。

两人身后各自带着几个随从,应是方才偶遇于此,有事停下说话。

慕扶兰心中一动,叫侍女等在后头,自己悄悄拐到那扇洞门之后,借着一丛种在墙边的竹丛的遮掩,盯着那两个人。

之前几次入宫,她常碰见曹金,但却没机会见到这两人碰头。

距离不算很近,她听不清楚两人在说什么——自然了,即便真有事,以谢长庚的谨慎,也不可能会在这种场合传递消息。她也没想听这两人在说什么。

她想观察两人说话之时的眼神和表情。

虽然谢长庚背对着这边,但太监曹金却朝着自己。他的脸,她能看得清清楚楚。

倘若自己猜测是真,对着一个有不可告人关系的人,曹金的表情或眼神,说不定会有蛛丝马迹表露。

慕扶兰屏住呼吸,睁大眼睛,正仔细地盯着曹金那张带着笑的脸,身后冷不防传来一道声音:“翁主!”

慕扶兰一惊,倏然回头,看见身后站了一个华服青年,十八九岁,容貌周正,惜面无血色,看起来一副长久病弱的模样。

虽然已是多年不见,但慕扶兰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眼前的这人,便是齐王世子赵羲泰。

她一时顿住了。

赵羲泰却显得很是欢喜,叫跟着的两个仆从停步,自己朝她疾步走来,口中说道:“是我,赵熙泰!我母亲求了太后的许可,今日也带我来了,请大师替我祈福消灾。早上在山门外,我就看见你了,当时便一眼认出了你!我们从前在宫里经常见面,翁主你可还记得我……”

他的视线落在了慕扶兰的脸上,双眸一眨不眨,目光微微闪亮。

大约是情绪有些激动,他原本不见血色的面颊之上,忽然浮上一层红晕,大声咳了起来。

慕扶兰心知不妙,回过头,便见谢长庚倏然转头,两道目光,朝着这边射了过来,急忙离开原来的位置,朝着赵熙泰走去,假装自己路过,方和赵羲泰偶遇于此。

第 19 章

赵羲泰咳个不停,面庞涨得通红。

跟着他的随从见状,慌忙上前,取出了随身携带的一只药瓶,拔掉塞子,送到他的面前。

赵羲泰就着药瓶,呼吸了几口气,终于止住咳喘,恢复了过来。

他的目光里露出一缕羞惭之色,低低地道:“我真是没用,一见面,就叫你笑话了……”

“我平日并非一直如此!方才只是没想到会在此遇到你,想起了小时候的事,一时激动,不小心岔住了一口气。”

他又急忙解释了起来。

慕扶兰笑了笑。

“世子是要去见王妃的吧?”

“方才我就从王妃那里出来的。你快去吧!”

她故意提高了音量,说完,向赵羲泰点了点头,唤来侍女,迈步继续朝前而去。

赵羲泰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随着她慢慢地转过脸,目送着她的背影,忽然追了上来,再次叫住了她。

“翁主!”

慕扶兰转头。

他望着这张和自己小时的记忆仿佛有所重合,却又变得叫他乍眼几乎不敢相认的绝色丽容,面庞之上,又浮出了一层犹如方才咳嗽未曾退去的淡淡红晕。

“早上看到你的时候,有件事,我就想向你解释了。从前你离开上京,不是我故意不去送你的。我知道你要走,我想去送,只是……”

只是那时候,他的母妃不准他去送昔日的宫中玩伴,那个笑起来双眸弯若月牙儿的小女孩儿。

因为身体不好,母妃对他看管极严。这个不许做,那个不许动。从小他就没有伴。所有的人对他毕恭毕敬,但却没有人和他玩,看见他过去,还要躲开些,唯恐万一他又哪里不好,就要连累到了他们。

只有她不躲他,和他玩。

他喜欢和她在一起,无论她做什么。她安静地习字,或者在御花园里荡秋千,他都可以躲在一旁偷偷地看上好久,从来不会感到厌烦。

赵羲泰顿了一下。

“……当时正好我又病了。后来等我病好,你人已经走了。”

“你不会怪我吧?”他小心地问。

那么久远前的小时候的事,小到根本不值一提,倘若不是他提及,她早没了印象。

她可以不去怨恨从前与自己一样,被卷入了残酷的权力争夺战而丧了命的齐王之子,甚至,现在倘若他开口求医,她也可以将他带至药翁面前。但确实无意和他叙这些没有任何意义的陈年旧事。

“多年前的小事,我早忘记,世子更不必挂怀。”她淡淡地道。

赵羲泰凝视着她。

“翁主,这些年你都过得怎样?几年前,我听说你的父王,将你许给了那个姓谢的巨寇……”

近旁忽然传来一声微咳。

“是赵世子啊?方才在那边遇到了谢节度使,听到这边有动静,怕惊扰了太后,就过来瞧瞧。原来是世子在这里。听说您前几日方到的京,真巧,今日居然在此遇到!”

“曹金见过世子了!”

那个曹太监脸上带笑,走了过来,给赵羲泰行礼,随后又转向慕扶兰,恭声唤她“翁主”。

慕扶兰装作刚看到他的样子,瞥了眼曹太监的身后。

谢长庚没过来,依旧站在那里。

赵羲泰忽然听到谢长庚也在,一怔,抬起视线望了一眼,脸上不禁露出微微尬色。

但很快,他的神色便转为鄙夷,双眼冷冷地盯着谢长庚,没有挪开视线。

谢长庚迈步,走了过来,并未入门,停在那扇门洞之外。

他的两道视线,落到了对面赵羲泰的脸上。

“赵世子来此何事?我知齐王妃在太后跟前求过,允世子今日随同入寺。但倘若没记错,行动只限佛堂而已。世子也非稚儿,当知后禅院非你能久留之地。若无要紧之事,还是速去为好。”

他的神色如常,语气也很平静,但却隐隐透着一种执掌生杀般的命令口吻。

赵羲泰脸色变得有点难看,道:“我来见我母妃,你也阻拦?”

谢长庚一笑。

“不敢。世子既是去见王妃,我叫人送你吧。太后歇在此处不远,万一世子误闯,叫太后受了惊扰,便是我的失职了。”

他转向曹金。

“劳烦曹公公,引世子去见齐王妃。”

曹金应了一声,笑吟吟地上来。

“赵世子,这边随我来吧。”

赵羲泰苍白的面庞,又迅速浮出一缕羞愤的红晕。

他定了片刻,咬着牙,转头向着慕扶兰柔声道:“翁主,我先去我母亲那里了。”说完转头,恨恨地盯了一眼谢长庚,疾步而去。

他的两个随从急忙跟上。曹金也去了。

人一下就走了,只剩慕扶兰和谢长庚两人,一个站在墙门里,一个站在墙门外。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诡异。

谢长庚的目光有点阴沉,对着站在一旁显得有点不知所措的侍女说:“送翁主去歇息。”

他说完,转身便要离开,脚步却又顿了一下,临走前,回过视线,扫了慕扶兰一眼,冷冷地道:“这里不是自家,无事不要乱走!”

慕扶兰目送他带着随从离去的背影,料他应该没有觉察刚才自己曾偷窥他和曹金的举动,慢慢地舒了一口气。

……

晌午歇息过后,刘后诵完了下半本经,近申时,今日礼佛终于完毕,再略略休息一阵,便预备动身归城。

护国寺里撞响晚钟。伞盖、仪仗、御林军各就各位,从山门直到山脚,分列在山阶两侧,僧人也在住持方丈的带领下,恭送刘后下山。

折腾了一天,人人疲倦,队列里的命妇们都巴不得早些下山坐上马车归城,无人发声,山阶之上,只有富贵衣料随了行动摩擦发出的轻微的窸窸窣窣之声。

从山脚到山门,台阶筑有一百零八级,寓凡尘一百零八法门。步一级台阶,便如跨一个法门,解脱一种业障。

慕扶兰随众,沿着山门外的石阶,一级一级下往山脚,走完最后一级山阶,踩在了平地之上。

管事过来接她,慕扶兰行到自己乘坐的那辆马车旁,正要上去,突然,心底深处,又涌出了一种类同于今早刚到之时的那种玄妙之感。

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力量,在吸引着她回头。

她转过了头,望向那座已被撇在自己身后的山门。

夕阳西下,层林尽染,远处,一百零八山阶尽头的那座山门,如镀一层红金。

一群日暮归巢的山鸟,被晚钟之声惊动,正振翅在山门的正脊上方来回盘旋。

就在回头的那一刹那,慕扶兰的视线凝住了。

夕阳光中,她看到那扇大开着的山门之后,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名男童,三两岁的样子,仿佛被山门外的动静给吸引了出来,安静地站在门槛后的一个角落里。

就在那个小小身影映入眼帘的一刹那,慕扶兰的心,仿佛被什么给狠狠地撞了一下,猛地爆裂了开来。

她竟然仿佛看到了她的熙儿!那个小时候陪伴她在谢县那座阴冷的老宅里,渡过了一个又一个晨昏的熙儿!

一定是她看花了眼!

她极力睁大眼睛,想看得再清楚一点。

一个僧人却出来,牵住了男童的手,带着他往里去。

那孩子便被带了进去,但却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似的,转身的时候,回头,张望了一眼慕扶兰的方向。

很快,那个小小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山门之后,看不见了。

慕扶兰的瞳睛放大到了极致,整个人无法动弹,就连呼吸,也停住了。

她有一种感觉。

山脚之下,那么多的人,那个酷似熙儿的男童,他临走前的回眸张望,是在寻望自己。

他在寻望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