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雪颜顺势靠在他肩头,阖眸微笑:“我睡不着,又不想吵了你,所以出来透透气。”她环住他的腰,依恋地说:“你还记不记得我和你在此避雨?当日我只恼你孟浪,却未想过有一日居然真的嫁给你。”

“呵呵,”孟之豫轻笑,忆及那天的情景犹如往事在目,他发出一声喟叹:“我也没想到你居然敢把我推下水,而且,我果真抱得了美人归。”

“由此可见,世事总是难以预料。”她的语气带着与年纪不符的沧桑凄凉,“浮生一场,谁也不知道何处是终点。”

孟之豫揽着她,手掌爱抚过她凝雪般的脸颊,心间浮起疼惜。他花眸含着几丝解不开的疑惑,小心翼翼地问:“我有些事想问问你…我知道不该问的,可我就是想知道…如果你不愿意说就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华雪颜没有睁眼,却窥见了他的想法。.她微微扬起唇角,轻声道:“孟郎是想问我的过去罢?其实也没什么,你想知道,我便说与你听。”

她娓娓道来:“我虽是官家小姐,却在其他地方呆过几年。那里比上京瓦巷里最下等的妓院还不如,我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就生活在那里,看着妓女们迎来送往,卖笑弹唱…其实她们也只是一群被生活所迫的可怜人罢了,赌上青春貌美的几年,运气好碰见合适的男人就从良,运气不好便混到人老珠黄,下半辈子也无依无靠,孤独老死。我曾经一度以为,那便是我的将来。”

孟之豫一听,顿时紧张问道:“岳父大人怎么没和你一起?”

“那时他还没有找到我呀,我们失散了很多年才重逢。”华雪颜回忆着往事的点点滴滴,幽幽道:“再后来就打仗了。西越人攻破城,男人被杀死,女人全部抓走,我也被他们捉住过,不过后来运气好,又被人救了回来。很多运气不好的,直接死在了关外的荒漠里,尸骨无存。”

孟之豫听得阵阵心痛,他抑着满腔酸涩,低唇吻上她的额头,喃喃道:“不说了不说了,我不问了…”

华雪颜置若罔闻,陷入魔障般持续呢喃:“后来的后来,我就在军营里了。陪着将士们一同训练、餐风饮露,看过了太多的沙场厮杀,也见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一开始还觉得可怕难过,久而久之便麻木了,再也激不起波澜。不止外人,就连铃铛也说我性子冷,其实只是没什么东西能让我震撼罢了,生生死死对我来说,常见得犹如吃饭饮水。”

雨势渐大,水汽缭绕的亭子更显寒凉。孟之豫解开外衫把华雪颜裹起来,紧紧抱进怀里:“我们不提了,那些事不好,我们就把它们忘了。”

“还有,关于我的第一个男人…”华雪颜微微抬头,准备交待清楚。

孟之豫赶紧伸手捂住她的嘴,桃花眼闪烁着懊悔害怕,使劲摇头说:“不用说这个。我说过不介意的,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我不在乎。”

华雪颜眼眸带笑,轻轻拉下他的掌,道:“我知道你不在乎,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孟郎,当日我绝非自愿,我绝对不是心甘情愿把自己交付给他。”她重新靠入他怀中,无奈怅惘,“我的心甘情愿,只给了你。”

杨柳绿齐三尺雨。他们在此相拥坐到天明。

辰时雨停了,二人结伴回去,竟然发现湖边樱桃树上有几颗果子熟了,泛起微微的红黄色。孟之豫踮脚拽下树枝,把熟樱桃摘给华雪颜吃,入口酸中带甜,别有一番滋味。

华雪颜含笑吐掉樱桃核,却发现树下的一对脚印,深深印在泥地上,痕迹颇新。好像是有人在此躲雨,站了整整一夜。

“阿嚏——”

刚回含清斋孟之豫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华雪颜急忙给他披上衣裳,道:“着凉了么?头痛不痛?要不叫个大夫过来瞧瞧。”

孟之豫揉揉鼻头,摆手道:“不用,你都没事我怎么会着凉?男人身体底子自然比女子要好…阿嚏!”

话没说完他又是一个喷嚏,华雪颜见状笑了,给他捋捋背:“吹了一夜风我头也有点晕,待会儿我去熬碗姜糖水喝,你也陪我喝一碗罢?”

“好啊。”孟之豫这下不闹别扭了,笑呵呵答应。华雪颜便也不拆穿他的死要面子,只是催道:“现在还早,你再去睡一会儿。我去小厨房。”

孟之豫不依,拉住她的手往床边拽:“一起睡嘛!来来,一起一起,被子捂一会儿就没事了。”华雪颜没好气搡他:“别闹了,我要做正事,别闹!”

两人拉拉扯扯一番,华雪颜还是败下阵来,半推半就上了床。孟之豫把她抱在臂弯里,拉过被子把人裹得严严实实,硬是扳过她的头靠在自己胸膛处,这才心满意足地安分下来。

可是没过多久,含清斋就来了不速之客。铃铛刚刚起身出门,恰好看到四五个打扮得鲜鲜艳艳的大丫鬟端着洗漱物什还有换洗衣裳,去敲主人寝房的门。

铃铛急急忙忙跑过去拦住:“你们什么人?小姐和姑爷还歇着,不许打扰。”

为首的大丫鬟十七八岁年纪,穿件桂花色对襟袄子,腕子上两个银镯,头上还插着两朵沾了露水的紫兰,妖妖娆娆的不说,眉眼还隐含几分凌厉架势。她瞥了铃铛一眼,就像瞧只小猫小狗那般,轻蔑道:“我是少爷院里的烟霞,平素少爷在家都是我负责伺候。少爷卯时起身辰时用膳,现在都卯时三刻了,我自然是来请少爷起的。你让开。”

铃铛见她说话高高在上的样子很是不喜,站在房门口把手张开,昂着脖子道:“姑爷又没叫你们,你们眼巴巴贴过来干嘛?这是我家小姐住的地方,有我伺候就行了,东西放在这里,你们可以走了。”

“你家小姐住又怎么样?哼,这是孟府的宅子。”烟霞哧鼻,一把推开铃铛,“土里土气的黄毛丫头,让开!”

铃铛年纪小,一下就被搡着摔倒在地,手心都擦破了皮。她顿时火了,蹭起来就要去拉烟霞。这时却见烟霞收敛起刚才不可一世的模样,换上一副温婉口气,敲门小声道:“公子,公子?您起了么?老爷说今早要同您一起用朝食。”

片刻后房内传来孟之豫懒懒的声音:“唔…进来。”

烟霞抿嘴一笑,点头示意其余丫鬟进去,自己则居高临下对铃铛翻了个白眼,继而扭着腰跨进房门,“嘭”一下把铃铛关在外面。

孟之豫还坐在床头,有些没睡醒的样子。烟霞装作没有瞥见床榻内侧雪肤红唇的美艳女子,而是端着杯青竹盐水过去奉给孟之豫,然后跪着双手捧起蔓草青纹瓷盂,接住他吐掉的水。

“噗…”孟之豫吐掉盐水,嘴巴里有些竹子青涩的味道,他看了看后面几个丫鬟手中的东西,不悦皱皱眉头,“怎么只送了这些过来?你不晓得这儿两个人?”

烟霞面不改色,把瓷盂放好又呈上净水,温柔道:“是奴婢一时疏忽,待会儿奴婢就另叫人过来伺候。请公子先行洗漱,老爷还等着您呢。”

看她认错这么爽利,孟之豫也不好说什么,挥挥手:“罢了罢了,将就一早上得了。”他亲自拧了绒巾,转身去给华雪颜净脸,擦过她的眉眼脸颊,笑嘻嘻道:“那就让为夫伺候娘子。”

华雪颜垂眸看了眼床边半跪的烟霞,随即大大方方仰起脸让他揩,笑着道谢:“有劳孟郎了。”

看着二人如此柔情蜜意,烟霞低低埋头,咬了咬嘴唇。

孟之豫自己胡乱擦了擦脸把绒巾一扔,烟霞见状赶紧为他穿鞋,然后又要帮他穿戴。这时一只白玉素手搭上来,烟霞顺着皓白手腕过去一看,见到华雪颜唇眼带笑,用更胜春水的语气道:“让我来。”

分明只是小家碧玉,容貌虽然出众可也不见得处处比她美。烟霞不明白,为何华雪颜总是无形中给她一种可望不可及的气势。一如明月一如陋石,天壤之别。

华雪颜给孟之豫扣好领上的盘扣,又帮他理了理肩头衣袖,拍拍手道:“好了。”

从起床孟之豫就一直笑着,他忽然一弯腰,在她嘴巴上啄了一口,故意学她刚才的口气:“有劳娘子了。礼尚往来,现在让为夫伺候你更衣如何?”

华雪颜佯怒打他一下,嗔道:“没正经!谁稀罕你毛手毛脚的,我自己来。”

正说着话,铃铛另外端了水盆和衣裳过来,放下的时候盆沿硌到手心,不觉闷哼了两声。

“小姐,嘶…”

华雪颜见小丫头一张圆脸皱起,都成了带着褶皱的大包子。于是问道:“铃铛你怎么了?”

铃铛瞟了眼烟霞,忍下那口恶气,摇摇头道:“没什么,不小心摔着了。”

华雪颜心中了然,“哦”了一声转而道:“那过来替我梳头吧。”

换好衣裳梳好发髻,孟之豫牵着华雪颜兴冲冲出了含清斋,去往大宅花厅。

“老头子大约是想见一见你,所以才喊人来叫我。也好,横竖是要见的,早早见了也省心。雪颜你听我说,如果老头子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就装没听见,他刁难你的话你就别理他,有我呢,我会和他说的…”

华雪颜一路默默听着,微笑着一一应允。不过没走多远,她忽然停下脚步,道:“孟郎我有东西落房里了,我去去就来,你在此等我。”

孟之豫点头:“嗯,你快一些。”

华雪颜莞尔一笑,转身招呼:“铃铛,跟我走罢。”

第五十章 初显锋芒

含清斋里丫鬟们正在收拾,烟霞抄手坐着,横眉斜眼满脸不悦。.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叫蓉儿的过来,捧着几件华雪颜换下的衣裳过来问她:“姑娘,少夫人的这些是我们拿去拾掇了,还是留在这儿?”

烟霞一怒,伸手就去掐这不懂眼色的小丫头,骂道:“呸!少夫人少夫人,吃里扒外的哈巴狗,连剩汤剩饭都没喂你一口就喊得亲热了!小蹄子,算什么东西…”

蓉儿被掐得狠了却不敢躲,哭着求饶:“姑娘我知道错了,你饶了我吧,饶了我…”

烟霞使劲在她身上发着气,下手越来越重,恶狠狠道:“叫你猖狂叫你猖狂…哪儿来的贱人,竟敢骑到本姑娘头上!”

其他丫鬟见蓉儿被打得厉害也不敢吭声,躲得远远的,装作没有看见。烟霞是李青秋定了给孟之豫的人,是房里的大丫鬟、日后要做姨娘的人,比起她们这些使唤丫头自然高了不少,谁也惹不起。

蓉儿胳膊都被掐紫了,于是一弯腰钻到了桌子底下,烟霞气鼓鼓去抓她:“小蹄子滚出来!”

蓉儿受不住打,抱着手臂一个劲儿缩脖子:“我错了我错了…姑娘发发慈悲,饶了我这次…”

烟霞气还没出完,自然不肯放过蓉儿,不依不饶的:“少废话!再不出来我今儿就去给夫人说一声,叫牙婆子来把你领走,你出不出来!”

两人拉扯纠缠之际撞到桌子,桌上天青釉的瓶子滚下来,摔在地上裂成碎片。

烟霞一见更火,冷冷笑了两声,正要趁机再收拾蓉儿一顿,这时华雪颜带着铃铛回来了。

“什么事?”

华雪颜一进门看见地上的狼藉,出言问道。蓉儿吓得魂飞魄散,见了她赶紧连滚带爬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手脚并用爬到她跟前,抓住她裙角哭道:“奴婢不是故意的,少夫人饶了奴婢这一回!奴婢给您磕头…”

蓉儿说着就砰砰磕起头来,额头被撞得铁青。华雪颜拉她一把:“先起来,有话慢慢说,你犯了什么错?”

蓉儿脸颊挂着泪珠儿,哭哭啼啼说话,总算是大概说了个来龙去脉。烟霞在旁凶巴巴瞪她,暗地里咬牙切齿。

“你说…”华雪颜春面含笑,听完后似乎随意抬眼睨了烟霞一回,“是她要打你,然后撞到桌子,花瓶才掉下来的?”

蓉儿怯怯地回道:“…是。[].”

烟霞脱口怒骂:“小贱蹄子胡说八道!明明是你自个儿的错,还赖我头上,好个颠倒是非的惹事精,看我不好好教训你一回!”

华雪颜抬手一拦,慢条斯理说道:“慢着。她尚且年幼,入府时间又短,做事做得不好自然是没学好,是教她的人没有用心教。依我之见,单罚她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不如叫平时教导她的嬷嬷过来一并受罚,也好让其他人警醒警醒,如何?”

蓉儿进府便跟着烟霞,若是一同受罚烟霞也脱不了干系。烟霞闻言顿时语噎:“这…她的错凭什么要别人担。”

华雪颜微笑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可听过?自古国如此,家如此,就算师徒之间也是如此。东晋刑法亦有连坐一说,她做错了事,和她一院儿的人自当担责,谁叫她们平日不提点着她呢?姑娘你说是不是?”

讲道理烟霞当然讲不过,无奈被迫让步:“那、那就算了,下不为例,以后我再好好教这小蹄…丫头片子。”

华雪颜也不咄咄逼人,笑道:“如此甚好。你们快把碎渣子收拾了,当心留下什么不该留的东西伤到人。铃铛,去把我手绢拿来。”

说罢她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抬眼看着烟霞,噙着五分客气五分命令,意思是要她捡瓷片儿渣子。

烟霞憋着一口闷气,弯腰就拾了起来,掌心里摊着碎渣子。

“小姐,是不是这一块?”

铃铛拿了芙蓉花的手绢过来,递给华雪颜看。华雪颜接过的时候瞄到她的手心,惊得一下跳起来:“铃铛你的手怎么了!”

“哎呦喂——”

蹲在地上的烟霞忽然痛嚎起来。原来她捡碎片儿正捡到华雪颜脚边,谁知华雪颜却突然站了起来,还一脚踩上她的手背。那些锋利的小瓷片插进烟霞掌心,疼得她哭爹喊娘。

“对不住了,刚才没看见。”

华雪颜淡漠地道歉一回,语气里没什么愧疚的,姿态上已是纡尊降贵。她拿手绢擦擦脸颊,飘然转身往外走:“伤了手就养着,这两日不用过来伺候了,铃铛自会打点。”

“少夫人…”

她走到门口听见蓉儿唤她,回眸看见纤瘦的小丫头跪在那里祈盼地望着自己,泪眼汪汪,一对眼珠子黑漆漆的十分灵动。华雪颜一扫冷漠,指着蓉儿说:“你留下吧,给铃铛帮个手。”

蓉儿大喜:“是是!多谢少夫人!奴婢给您磕头!”

烟霞这番可是吃了大亏,手心又痛,再想起华雪颜临走时眼角的嘲讽,恨不得拿瓷片在她细腻的脸上划几道疤。

出了含清斋华雪颜心情大好,信步徐徐,并不忙着去花厅与孟之豫见面,而是一路看花赏露,闲情颇浓。

“小姐。”铃铛看四下无人,偷偷拉拉华雪颜衣角,小声问道:“你刚才是不是故意的?”

华雪颜掐着花儿漫不经心:“什么故意?”

“就是踩那丑八怪的手呀!”铃铛窃喜中有几分腼腆忐忑,低头拧着衣角说:“我知道你是想为我出气,可是才来就得罪人是不是不大好?我娘老说大户人家规矩多是非多,叫我要小心的…”

华雪颜手上一顿,忽然神色凝重,素手掩嘴对铃铛道:“我告诉你个秘密。”

铃铛睁大眼屏住呼吸:“小姐您说。”

“我刚才下脚的时候踩在了她筋骨上,还故意多用了三分力。这伤轻易好不了,就算好了,我想她也没什么力气打人了。到时候铃铛你可以想怎么报仇就怎么报仇,保证儿她只有哭的份。”

“小姐你好厉害!”铃铛喜不自禁大笑赞叹,很快又双手捂嘴,吐吐舌头,用细蚊般的声音说:“嘘嘘…我们要小声点,别让人听见。小姐你对我真好真好!”

“我也只能为你做这些了。”华雪颜没有显得多高兴,伸手摸摸铃铛头发,眼神幽幽:“大约别跟着我才好…”铃铛迷糊了:“不跟着你跟谁?我没地方去的…”

“没什么,走吧。”

华雪颜还没走到花厅,就见三两下人急急忙忙从那方退了出来,一脸惶恐好像大事不妙的样子。她猜测到花厅中可能有事,于是打发了铃铛独自过去。

花厅门口,她突然被由内而出的李青秋拦住脚步。

华雪颜福了福身:“夫人。”

李青秋笑得有几分勉强,欲言又止的口气:“雪颜来、来了啊,先别急,老爷在和之豫说事,咱们一会儿再进去啊。”

华雪颜打量着她,从她不安的神情中窥见了些许幸灾乐祸的舒畅。其实华雪颜对李青秋此人毫无印象,兴许幼时从孟之豫口中得知过这位貌美姨母的点滴,不过都已付诸脑后。只是如今看来,真正的孟夫人骤然横死,取而代之的却是其胞妹,此中的猫腻,可能不止一星半点。

一个大胆的念头划过她脑海。

当年严家当了替死鬼,案子“水落石出”,被劫银两也在严家后园挖出一部分,剩余的依旧无影无踪。随之而来的,是岳晋阳的暴富、肖延的平步青云,可孟世德呢?他出身望族不缺钱财,官位不低前途平坦,看起来根本没有冒险犯案的必要。他似乎没有改变,唯一的变故只是恰巧不巧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遭遇了丧妻之痛,按说伉俪情深断不会那么快续弦,一向重名声的孟世德却很快迎了李青秋过门。其中的缘故,引人深思。

也许,李青秋也跟此事有莫大的干系,至少,不能说完全无关。

须臾之间,华雪颜已经改了主意。这次她不要简简单单杀掉仇人或者仇人一家,他们死了一了百了倒痛快,严家人却要永远背负恶名,子孙万代颠沛流离。她想要的,是让他们回归到温暖富庶的地方,过上安稳的日子,不改名不换姓,堂堂正正回来,清清白白回来。

而始作俑者一家,必定被打上耻辱的烙印。

是故华雪颜说话都显得极温顺,颔首道:“等等也无碍。”

细碎的声音从花厅传出,开始还模模糊糊听不大清楚,只道是孟家父子二人在交谈,不过后来争吵声渐大,很清晰地听见孟之豫在怒吼。

“老家伙你别欺人太甚!我娶都娶了,难不成还要把人休了送回去!”

孟世德忍着火气,还有几分商量的余地:“留下可以,但绝不能当正妻,顶多给个姨娘名分。孟家怎么可能要那种出身的女人当正房,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你听话,为父已给你看好一户…”

“我呸!谁要娶你那马小姐牛小姐!反正我话撂这儿,管你同不同意!”

孟世德一拍桌子:“胡闹!你别忘了你答应过什么,有本事你护住她一辈子,出了事别回家来求!”

花厅外华雪颜听见砰砰几下砸东西的响声,继而孟之豫旋风般冲出来。他乍见她在此愣了一愣,随即抓住她的手往外带。

“我们走,离开这鬼地方!”

第五一章 委身为妾 ...

华雪颜脚步踉跄被拉下石阶,孟世德从花厅里追了出来。

“站住!”

孟之豫头也不回,华雪颜却真的停下脚步,拽住了他的袖子。孟之豫还在气头上,回头拉她又走,道:“别理老家伙,我们走!”

华雪颜扬眉问他:“去哪儿?”

“哪里都好,总之离开这儿,省得一天到晚看人脸色过活!”

孟之豫娇宠惯了,发起脾气来什么也不管不顾,只道要和她远走高飞。华雪颜却没这小性子,她有更深的打算。

“孟郎且听我一言。”她含笑握住他的手,“你说走也未尝不可,但你想过没有,你独自在外能否生活?不靠家里不靠朋友,自己赚钱养活自己,行不行?你以前虽然住在外面,吃喝穿戴却还是仰仗家世。如今你说不想看人脸色,那好,彻底断得干干净净,再也不向孟家要一分银子,做不做得到?”

孟之豫愣了一愣,很快道:“不要就不要,大不了我去谋份差事。”

华雪颜微笑摇头:“做什么差事呢?跑腿伙计还是教书先生?你可知普通账房月钱多少?”她伸出一只手比了比,“最多五两银子,约莫只够你一顿饭食,而且还不能喝酒。其实就算做了官,如我爹爹那般的官职,月俸也仅有百十来两,勉强维持一家开销,经不起挥霍。”

孟之豫赧然:“那…我以后改了便是,我不大手大脚了。”

“谈何容易?常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华雪颜语重心长劝道:“我也希望你以后不用仰仗家里,而是自个儿独当一面。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自己尚且不能自立,更别说还带着我了。你想要事事做主,首先就要当一家之主,而当一家之主要有底气,腰板儿要挺得直,可你没东西撑腰怎么行?孟郎,无论你是考取功名还是经商贸易,总要先做出点成绩来,别人才会对你刮目相看。贸贸然大呼小叫没什么好处的。去吧,跟你父亲好好说一说,万事有商有量,别坏了一家人和气。”

孟之豫急了,有些事又不好明说:“可是那老家伙说话那么难听,我、我…”

华雪颜微笑着安抚道:“没事的,妻也好妾也好,只要有你就行了。你对我好我知道,其他无所谓。”

“雪颜…”孟之豫眼眶一下就红了,他吸吸鼻子缓了一口气,信誓旦旦道:“你放心,我绝不让你受委屈!”

华雪颜帮他理理衣领,手掌抚过他胸口,鼓励似地按了按:“我不委屈,有你陪我怎会委屈?回去吧,别使小孩儿脾气了。”

孟世德眼睁睁看着孟之豫去而复返,惊讶之余更对华雪颜刮目相看。三言两语就劝服了犟脾气的孟之豫,还是温温柔柔知书达礼的模样,况且小小年纪便能做到荣辱不惊,很不简单。不得不说,除了家世一项是硬伤,华雪颜各方各面都完美极了,甚至可以说其实是孟之豫高攀了她。

可是,孟之豫被她迷住说得过去,她为什么又独独钟情孟之豫?不是孟世德小看亲生儿子,孟之豫有几斤几两他很清楚,平心而论,这样一个娇生惯养的风流公子哥儿,他若有女儿也是绝不让嫁他的。这般有主见识大体的华雪颜,又是为了什么甘愿委身于孟之豫,甚至连名分都不计较了…

孟世德思忖着,眼神略微深沉,直到孟之豫走过来说话才回过心神。

“我今天不想和你吵,其他事我都依你,但娶妻我定要娶自己喜欢的。”孟之豫举起华雪颜的手,示威般道:“她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现在你不认可她也罢,日久见人心,你等着瞧。”

孟之豫示了软,孟世德也不便多言再挑起事端。威严的一家之主微微叹气,不经意看了眼低眉顺眼的华雪颜,把头一转招呼道:“进来罢。”

这一声算是半句认可,华雪颜稍微松了一口气,含笑与孟之豫携手走进花厅,正式奉茶见礼,却是以一种含混模糊的尴尬身份,非妻非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