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无须知道!”话音刚落,华雪颜已把匕首横在他咽喉处,口气狠戾,“柴分木北,仲为二,两点加一个水字,正是柴冰。你是西越人,我今日必杀你解恨!”

木北,也就是柴冰并未反抗,他微微垂眼,口气似有无奈:“是你要解恨,还是那位姑娘要解恨?”华雪颜素来不喜啰嗦,本欲直截了当杀了他,可是一听这话便住了手,再次愕然。

“你…你记得她?”

柴冰岿然不动,双肩萧索有些悲凉:“何止记得,说是魂牵梦萦也不为过。毕竟她是被我…”华雪颜怒不可遏,喝道:“住口!她当年才几岁?禽兽不如的东西!畜牲!”

柴冰不否认自己所犯的罪恶,道:“想来任何解释都是入不了夫人耳朵的,你既不会听,那我不说也罢。不过我想请夫人三思,如今我乃使臣身份,我的性命关乎了晋越两国将来数年的祥和。还请您不要急于一时,要算账等我见过你们晋皇再说。”

华雪颜冷笑:“你身系使命干我何事?我今日是来取你性命的,其他废话少说!你毁了她一辈子,我就拿你人头来还这笔孽债!”说罢她举起匕首要刺,却在临下刀之际犹豫了片刻,最后匕首没有扎进柴冰心房,而是刺在了肩头。

柴冰闷哼一声,捂着伤处没有还手。华雪颜愈发看不明白他,生气之余亦有几分疑惑:“你怎么不躲?为何不出手!”

“若非如此,又怎能体现我的诚意?”柴冰忍痛微笑,“我从不是推卸逶迤之人,任凭是功是过,只要是我做下的,我都会认。”鲜血缓缓渗出,浸透了他肩头衣裳,他用手按住伤口,继续道:“关于那位姑娘…我很抱歉,我一直都在找她。其实不用你们动手,只消她一句话,我愿以死谢罪。只是当下时局所迫,我暂时还不能死。不过请夫人放心,待此事尘埃落定,我必亲自上门请罪!届时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华雪颜对他的爽朗和磊落大方震住,思忖后仍旧不肯松口,“我不信你。谁知这是不是缓兵之计?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你休想借机逃脱。”

“是不是有意拖延,夫人马上便知。”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柴炎忽然握住华雪颜手腕一拧,同时拔出肩头匕首。鲜血横飙时华雪颜下意识眨眼躲避,可就是弹指一瞬的迟疑,锋利的刀尖已经比在她喉咙了。

柴冰微微勾着唇角:“夫人确实身手不凡,但在下也并非泛泛之辈。若非我无心抵抗,你根本不可能得手。”华雪颜黛眉横竖,眸子冷凝道:“你想如何?”

柴冰把匕首一收:“我想请夫人给我时间。”他把匕首拱手归还,诚恳道:“等到两国议和事宜结束,我一定亲自上门谢罪,决不食言!”

华雪颜不急于回答,而是双目沉沉盯住他看,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敷衍侥幸的表情。可惜她失望了。

柴冰和柴炎不一样,柴炎是荒野中的恶狼,狡诈多疑阴狠毒辣,而柴冰却更像是一头雄狮,一举一动颇有王者风范,不屑隐藏自己的意图,光明磊落地让人无话可说。

良久,华雪颜紧绷的背脊松弛下来,她拿过了匕首收起,扭头就往外走。

“看在边关百姓的面子上,给你三个月。你若敢逃,天涯海角我也追着取你狗命,记住了!”

柴冰门外的随从看见华雪颜大摇大摆从房间里走出,顿时冲了上去,柴冰拖着受伤的身体出来,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他忽然又喊住了她:“夫人!”华雪颜脚下一顿,只听柴冰道:“我…能不能见见她?就见一面…”

华雪颜冷冷回眸:“你不配。”

君声的百日宴过后,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左世子生了好几月的病都不见好,后来上京来了个戏班子,里面有个会仙法的白鹤仙姑,在侯府老妇人寿诞的日子去献艺,不知怎的竟把世子给治好了,是故左世子把人收了进房。此事在上京传得沸沸扬扬,孟之豫耳闻之后亦觉十分新奇,便邀了世子出来喝酒。

雪颜自然也跟着去了宴会,她一见白鹤仙姑,首先觉得此女相貌过于妖娆,不太像那些大户人家养出的闺秀千金。可此女通身气派又含着几分缥缈出尘,说话也十分天真无邪,娇憨乖巧极了。雪颜心生怜惜,于是邀她及王成尔家的绿娆去湖边赏蜀葵,岂料却碰见当朝太子无故找茬,连带四皇子也来掺和。闹哄哄一番,众人所乘的千斤画舫翻了,雪颜落了水,还好及时被白鹤仙姑救了起来。

孟之豫惊骇赶到,用厚氅子把她裹了起来,吓得牙关打架语无伦次:“怎么才一会儿就出这么大岔子!你冷不冷,冷不冷…还是先把湿衣裳换了,肯定冷…”

幸运的是众女有惊无险,此夜孟之豫和雪颜就近在千影楼住下,没有回府。

“阿嚏阿嚏——”

在凉冰冰的湖水里泡了一会儿,华雪颜有些发寒,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孟之豫急急忙忙拿被子把她捂得严严实实,桃花眼紧紧绷着:“可别落下病根儿才好!不成,我还是喊个大夫来瞧瞧。”

华雪颜拉住他:“不用,懒得麻烦。你去叫小厨房给我熬碗姜汤,喝了发发汗。”孟之豫道:“早就熬上了,待会儿端来。”言毕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劫后余生般感慨道:“还好你没事,不然我跟君儿咋办?我在岸边看见你落水,吓得三魂七魄都飞了…明儿要好好谢谢阿虓家那妮子,她救了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要给她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说什么胡话。”华雪颜嗔怪着打了孟之豫一下,转眼又拉住他的手,眸儿低低垂着,神情不安,“当水淹过我头顶的一瞬,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那时我…竟然想到了你。”

上一次濒临死亡,她想的是大仇未报不能就死。而这一回,她却想的是她这一走,孟之豫如何是好?君声如何是好?

动情时华雪颜靠上孟之豫肩头,喃喃道:“其实我很怕死的,孟郎,我怕死。纵然知晓人生必有一死,我却还是怕得要命。我怕再也见不到你,还有君儿。”以前她口口声声说自己可以不要性命也要送仇人下地狱,如今她却惜命爱命,她忽然找到了生活在世间的意义,她有值得活下去的理由。

她想和他长相厮守,她想为他生儿育女,她希望过一种以前从未憧憬过、现在时时幻想着的恩爱生活。

“怕什么,有我陪着你呢,到死都陪着。”孟之豫用力揽住她,“我们还有长长久久的几十年,日日同宿同眠,你睁开眼首先看见的是我,闭上眼最后看见的也是我。几千几万的日子让你看,看个够,好不好?”

华雪颜闻言笑了,眼含泪花打趣道:“看腻味了怎么办?是不是可以换一个相公?”她顿了顿,低低地出声,音色在喉咙口徘徊,晕染出悲凉意味,“孟郎,如果将来我走在你前面,我是说如果。你一定不要亏待了自己,该吃饭便吃饭,该睡觉便睡觉,碰见合适的女子,就娶她回家…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没必要执着相守,曾经有过朝夕相处就够了,其实就算只有一朝一暮,情浓不忘,也够了。”

孟之豫被她说得伤感起来,却也不怎么往心里去,只道是她受惊了胡思乱想,遂道:“既是情浓不忘,又何来娶他人为妻?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快点睡,明早我们回府。”华雪颜在他的安抚中躺下,他拉过被子给她盖上,唇角柔情无限:“我有个好消息还没告诉你,去并州的调任文书下来了,我们想走随时都可以。”

华雪颜倦极了的样子,轻轻把眸子阖上:“好快…”

旁人知晓孟之豫要调去并州任职,都诧异不已。俗话说的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外面的人削尖了脑袋要往上京钻,他怎么还出去了!

不管旁人如何议论,孟之豫如今是满心欢喜地筹备事宜。他亲自督着孟四置办要带过去的东西,那架势连一针一线也不放过。

“诶诶,君儿的衣裳带的够不够?还有那床绣了百花的小被子,记得拿上,君儿没那被子就不睡觉…”

乱七八糟的家什装了两大马车,全部驮到码头去装船,东西太多又怕过于颠簸,所以孟之豫把原本十来日的陆路变作近一月的水路,想着晚点上任也无妨,最重要是妻儿一路舒坦。

前一日已经在家中吃了践行宴,孟世德倒很支持孟之豫去并州上任,他拍拍儿子的肩头,郑重道:“如今你已成家立业,为父也不好多管你。去偏远些的地方磨练磨练也好,做出点成绩再说。不过逢年过节还是回府看看,小孩儿长得快,一年一个样,我怕以后认不出君儿…”孟世德红了眼眶,声音也有些涩。

孟之豫心头就像被人一揪,有些别扭地说:“我都晓得,不用你说。你…少去些应酬,有空来并州,我做东。”

匆匆告别之后,华雪颜与孟之豫踏上旅程,行了半天的水路,傍晚时分在江边小镇歇脚。

兴许是奶娃坐不惯船,君声有些吐奶,于是众人晚上不住船上了,而是去岸边客栈住宿。留了几个家仆守船,孟之豫和华雪颜带着铃铛蓉儿,还有两个伺候的老嬷嬷上岸,找到店家安顿下来。

江边小店粗鄙简陋,众人只得将就了。出行半日倒也不觉得累,孟之豫草草吃了两口饭还不想睡,于是在房间里逗君声玩儿。

“儿子儿子,来笑一个,对爹爹笑一个…”

华雪颜自外间走来,手里端了碗浅褐色的药汤,道:“孟郎来把这个喝了。”孟之豫闻道淡淡药味皱皱眉:“什么东西?”华雪颜放下药碗,接过君声抱着,微微一笑:“我听掌柜说江河下游的村落闹了时疫,好些人都病了,又吐又拉的。你喝这个防疫的药,不然染上了病再传给君儿就坏了。我和铃铛他们都喝了。”

孟之豫一听,赶紧点头:“我马上就喝。叫下人们多采买些吃食酒水,接下来几日就不下船了,咱们径直穿过去。”

正说着话君声忽然哇哇哭了起来,好似是尿湿了襁褓。华雪颜想找块干爽的布垫给他垫上,发觉这个房间没有,便抱着君声去隔壁找铃铛,临走还不忘叮嘱孟之豫:“快喝药,不然待会儿凉了。”

她一走,孟之豫端起药碗,却摸到碗底一团软嗒嗒的东西,他把碗举起一看,只见一条蠕虫爬在指尖。

“咦!”

他嫌恶这些恶心的东西,赶紧甩甩手想丢掉虫子,却冷不丁把碗也扔了出去,药汁撒在了墙角,顺着地板上的缝隙慢慢渗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落水小插曲在《一不做二不修》里有详细讲——反正主角是左虓和咻咻,雪颜是去打酱油的,这里就不赘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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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七一章 铸成大错 ...

闷热的夏夜静谧无风,天空沉沉聚起团团黑云,夜半时分忽然惊雷降落,在平坦的地面上炸开。

睡在摇篮里的君儿被雷吓醒,哇哇大哭起来,也扰醒了孟之豫。孟之豫赶紧起身,靸着鞋去抱起君儿,轻轻拍抚小小的背脊哄他入眠。

“哦哦,不哭不哭,君儿乖…”

君儿趴在父亲温暖的肩头,很快就停止了嘤泣,小手挥舞嘴里哇哇,似乎又饿了。

“雪颜,米糊糊还有没有?是不是煨在隔壁屋里?”

虽不愿扰了华雪颜的好眠,孟之豫无奈下还是出声喊醒她。稀稀拉拉的青布帐子被钻进来的风吹扬而起,透过昏暗的油灯光芒,孟之豫惊觉床内无人。

他猛地一惊,正巧碰见窗外炸雷落地,咔嚓一声震得大地摇晃。孟之豫急急忙忙去敲隔壁铃铛蓉儿歇的屋子。

“小胖子!小胖子!你快起来,雪颜在不在你那里?”

此夜情景诡异得恍若阴间,漆黑不见五指的黑夜,瓢泼哗啦的大雨,阵阵嘶吼的惊雷,还有一群喊不醒的沉睡之人。

不止铃铛蓉儿,只要是从府里带来的下人,都无一例外昏睡着,无论孟之豫如何拍打喊叫,仍是不醒。简陋破旧的客店中,掌柜伙计也被下了药,一同沉沦在无边的梦中。

方圆十里鲜有人烟,这处客店是附近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孟之豫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而华雪颜又莫名失踪了,还有君儿在怀里哇哇大哭…这一切就像一张从天而降的巨网,罩得他无力还手。

焦急万分之下,孟之豫把君儿藏在怀里,顶着大雨匆匆冲向码头,希望能从船工口中获得一些消息。万幸的是尽管雨势颇大,几位守船人把船牢牢拴在岸边,所以并未被激流冲走。孟之豫老远听见船舶相互碰撞的砰砰声,也瞥见了点点昏暗火光。他不禁一喜,三两步便跨了过去。

“少爷?”因为雨大不安全,守船人并未入睡,而是三两聚在那里烤火取暖,身上披着蓑衣。见到孟之豫过来几人自然惊讶,惶恐问安。

孟之豫急得眼底通红,劈头就问:“雪颜有没有来过?”守船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没有,小的们未曾见过少夫人。”孟之豫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大骇失色:“没有?!人去哪里了!”

这时其中一位守船人站出来,迟疑着说:“虽没有见过少夫人,可小的遇见一件事儿。还未落雨的时候,小的去山路那边草丛里方便,听见了一阵马蹄声,跑得很急。小的当时就有些纳闷,天都黑了此人却还要赶路,要知道方圆十里能歇脚的店家就这一处,错过了可难找下家。况且马上就要下雨,山路泥泞可危险得很…”

孟之豫闻言赶紧问:“看清楚是什么人了没?”这人摇头:“天黑了看不清,大概是位男子罢。”孟之豫有些丧气:“不是她,她不可能不告而别…”

“少爷,会不会是遇上山匪了!”突然一人出言提醒,“听说这处山头常有匪患,所以才没什么人居住在此。也许是有人把少夫人绑走了呢?阿福看见的说不定就是山匪,马背上驮着少夫人!”

这种猜测马上得到了众人的首肯,大伙儿觉得合情合理极了。孟之豫吓得一身冷汗:“绑票!不行不行,得赶紧报官!”

他越想越觉得华雪颜是被人掳走了,于是当机立断,差了两个守船人去最近的县衙报官,然后吩咐其余人回客店想法弄醒一干人。而他自己,决意带着君儿骑马回上京找亲友帮忙。实在不行,喊孟世德出面说一声,说不定羽林卫都能借出来寻人。

说走就走,孟之豫用披风把君儿裹住拴在胸前,骑上客店马厩找来的老马,匆匆沿着山路冒雨而上。

不过相隔几十里,江岸边雨势瓢泼,而上京仅仅是被几朵乌云遮住了繁星朗月。孟世德站在空落落的含清斋里,对着一株香樟树自言自语。

“那年你以为自己怀的是个女儿,所以早早种下一株香樟树,说是等到女儿成人出嫁便给她做口箱子,呵…谁晓得生下来是个大胖小子,此树便用不着了。这么多年,我也舍不得伐,任它孤零零站在院子中央…毕竟是你种的,砍了可惜。”

沧桑的手抚上粗实树干,孟世德缓缓摩挲着粗粝的树皮,红了的樟叶落下一片,刚好粘在他鬓角。

“唉,你这是何苦呢?是何苦…”

他的声声叹息都透出懊悔无奈的情愫。孟世德把头抵在树干上,身影显得格外萧索,他的嗓音都颤抖起来:“婉贞,我到底哪里不好?你竟如此狠心对我…”

不远处的回廊底下,李青秋看着对树倾语的孟世德,把嘴唇咬得紧紧,几乎都快滴出血来。

已过十年,她还是不能得到他,甚至不能取代那个死人。

“老爷。”李青秋缓缓走近,眼眸低垂显露温顺。她三十出头尚年轻貌美,站在五十的孟世德身旁一点也不般配,可她还是义无反顾挨了上去,“回屋罢,晚风吹多了头疼。”

孟世德匆匆抬袖拭眼,回头又是不冷不热的口气:“你先歇息,我还想站会儿。”李青秋莞尔一笑,挽上他的手臂:“那我陪您。”孟世德张张口想说些什么,仿佛有意打发她走,最后却作罢了。

李青秋紧紧贴着他,轻轻道:“老爷是不是想之豫了?孩儿大了总是要离家的,我知道您舍不得,一下没了他不习惯。不如…我再给您添个孩子?以我现在的年纪,还是可以生育的。”

孟世德没有着急回话,沉默了片刻才婉转拒绝:“青秋,我如今都是抱孙子的人了,再有儿女的话…”李青秋心里一凉,面上笑容不改,娇嗔道:“怕什么嘛,人家唐太尉都花甲了还添丁呢!老爷您比他年轻,生多少个也不怕别人说。”

谁知这番撒娇并没入孟世德的耳朵,他依旧没有松口:“还是不要了,免得大伙儿辛苦。你若喜欢孩子就多带带君儿,也是一样的。”

李青秋一颗心冷到冰窟窿里,眼帘颤抖泪花已经从眼角溢了出来,她忽然把手抽开,嗫嚅道:“为什么…老爷为什么?为什么你和姐姐可以生儿育女,和我就不行,我也是您的妻子啊…”

一听她提起亡妻,孟世德神情微变,匆匆扭头:“青秋我们说好的,我娶你是因为我对不起你在先,况且你是婉贞的妹妹,所以我不能亏待你。但是在我心里,我的结发妻子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姐姐。”

“姐姐姐姐!你就知道她!”李青秋骤然提高音量嘶吼起来,一扫平日的端庄雍容,失态大吼,“她都死了十年了,你为什么还想着她!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在你身边照顾陪伴了整整十年的活人啊!老爷,我没有让你忘记姐姐,我只是求你分给我一点点位置,真的只要一点点…”

“青秋,莫哭了。”孟世德见她落泪亦觉不忍,伸手拂去她脸颊的泪痕,此时才发觉她的眼角已然悄悄钻出几条细纹。她早已不是当年稚幼的妻妹,不知不觉她在他身边成长,变作一名年华逝去的妇人。

李青秋怔怔的,任由他给自己擦去泪水,然后一头栽进他怀里,卑微乞求道:“你心里面只认姐姐当妻子也没关系,我不和她争不和她抢,可是我求你不要这样把我隔在外面,我是真心爱着你的…”她抬起哭花的脸,犹如小女孩般啜泣道:“你一定不记得了,我十二岁那年你陪姐姐回家探亲,我和其他兄妹躲在门背后悄悄地看,后来却被人挤得摔了出来,手心都磕烂了。我坐在地上哭得厉害,是你过来扶起我,然后给我擦干净脸,叫我莫哭了。姐夫,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决心要嫁给和你一样的男人。”

当年的他风华正茂,双眸灼灼好似桃花。他噙笑看着这位幼年妻妹,害怕她难堪刻意放柔了声音:“你叫青秋可对?莫哭了,你已经是大姑娘了。”

这一句无心之语,却足够让敏感脆弱的李青秋深陷情网,以至于此后都沉沦欲海,痴心错付。

孟世德头一次听她说起这件事,错愕一瞬,很快道:“我都不记得了。”说罢他有些迟疑:“你的意思是…从一开始你便钟情于我?”

李青秋狠狠点头:“从我十二岁到如今,整整二十年,我对你的心意从未改变,也从未倾心于其他男子。”她苦涩地笑,泪花盈盈,“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二十岁也不嫁人?因为那些人都不是你,我不想嫁给除你以外的任何男人。那一年我来这里,是因为家父不容我再留闺阁,把我定给了一户人家。我借口看姐姐入了府,实际上是想见你,最后和你见一面…我知道出嫁以后,我的梦就再也不能做下去了。”

当她以为可以斩断情丝,却发觉只是被绑得更紧了而已。她再次沦陷在那个宠爱妻子专情不移的男人身上,自此入了魔障。她看见他对姐姐的好,先是羡慕,然后是嫉妒,疯狂地嫉妒,最后她开始了恨…

如斯美梦为何要醒?她要把梦变作现实,然后延续下去。

“是我耽误了你,也害了婉贞。”孟世德怆然泪下,“我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如果我知道,一定早早避嫌。那一次,我不该同你饮酒。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们姐妹。”

李青秋摇头:“不是你错,千错万错都是我错。老爷,你不要怪自己,所有都是我一厢情愿,这样不伦的罪孽我一人承担,你千万不要内疚。”

此时此刻,孟世德心中不是没有感动,可是再感动也及不上他的懊悔。他潸然道:“那天我听你说婉贞常去严府,还时常逗留两三个时辰才回来。我起了疑,于是便偷偷跟着她前去一探究竟,谁知竟亲眼见到她与严友文在花园暧昧纠缠,当日我心中苦闷无处发泄,便喝了很多酒,然后遇上了你…我把你误认为婉贞,你们姐妹很像,都爱穿碧色的裙子,所以我便…铸成大错。”

酒醒后的孟世德慌了神,他看着身边落泪的妻妹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还是李青秋提议不要把此事说出去,两人把一切都当做没发生过一样。可是纸包不住火,最后此事还是被李婉贞知道了。

李婉贞纵使知道,也不哭不闹,装聋作哑充耳不闻。孟世德见状,心寒之余又是愤恨,她居然一点也不在乎他!

于是他主动纠缠上了李青秋,期望用此来刺激李婉贞。她越是装作毫不知情,他越要让她发现这样的偷情。还有,他要让那个夺走了朋友之妻的卑鄙小人付出代价…

现在回想起来,这样的报复太过幼稚,因为到了最后他们谁也没落下一点好处,皆是两败俱伤。

严友文冤死狱中,而李婉贞因为发觉这荒唐的真相,饮毒自尽。她没有忏悔之语,她甚至不屑于留下解释,她陪着严友文一起死了。

到了今天,孟世德还是解不开这多年的心结。他深爱亡妻的同时也恨着她,恨她的狠心,恨她的无情,恨她为了别的男人抛夫弃子。

这一场孽债纠缠,大概今生是无法说清了…

伤感的夜,忽然被一道冷冷的声音打破幽静。

“二位好兴致。”

衣衫尽湿的华雪颜骤然出现在含清斋门口,左手揪着一个人,拖拽在地上,仔细一看竟是管家孟四。孟四似乎已经气绝身亡,胸口一个大窟窿。而华雪颜那只纤弱的右手却拿着刀,刀上还有没抹散的血迹。

李青秋一惊,抬头诧异:“雪颜你怎么回来了!”

华雪颜冷冷勾唇,眼睛里噙着他们从未见过的憎恨疯狂,仿佛能毁天灭地。她扔开手里的尸体,凛然道:“你喊错了,我不叫华雪颜。”

她昂着头举起了刀,一字一句铿锵说道:“我叫严霜影。孟伯伯,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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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七二章 同归于尽 ...

暗夜中手持刀刃的女子脸色苍白似雪,嘴唇却红得胜血,湿漉漉的头发垂下来,一缕缕粘在她的脸颊,好比一条条黑色爬虫。

一双眼眸布满冰雪又充斥着烈烈恨火,让华雪颜看起来像极了从地狱爬出来的艳妖恶鬼。

“这一别就是十年。孟伯伯,你有没有想我?”

华雪颜冷冷地笑,一脚踢在孟四尸体之上,眉角飞扬,“这份重逢大礼送给你们,不要太惊喜,后面还有更好的。”

她的神情她的言语,像极了狂徒疯子。李青秋回过神赶紧站出来张臂一挡,喝道:“雪颜你胡说什么!失心疯了不成!之豫呢,怎么也不看住人?”

华雪颜这才缓缓把目光挪到李青秋脸上,冷静地说:“我即便失心疯又如何?总好过那些丧心病狂的货色,更好过你们狼狈为奸的夫妻二人。”说罢她微微抬起眉梢,眼波婉转勾人,只不过却是意在勾魂索命。雪颜道:“你当然不想我是严霜影了,因为你已经杀死一个严霜影了,不是么?”

李青秋呼吸一紧:“胡言乱语!当真是失心疯了,来人!快来人!”

“外面没有人,我回来的时候都把人遣走了,任你再喊再闹,都没人听得见。”华雪颜的指尖掠过刀锋,寒笑彻骨,“还有,我在这院子外面浇了火油,你若敢跑,我便一个火折子扔出去。大家同归于尽。”

言毕,她抽出火折子放到唇边吹了吹,暗夜之中一点猩红熠熠夺目。

李青秋脚步踉跄往后一退,孟世德抬手扶住她,终于蹙眉看向雪颜,问:“你为何会回来?之豫在哪里?”

华雪颜若无其事用袖子把刀上血迹揩去,轻飘飘道:“这话问得奇怪。当年若不是孟伯伯你害我严氏,如今我恐怕还住在上京,半步也不曾踏出。是你赶尽杀绝,我被迫流放边关,以至于今天有了重归故里的可能。你造的因结的果,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孟世德不否认她的控诉,只是一味担心孟之豫:“这些陈年旧账待会儿再说,你先告诉我之豫怎么样了?你是不是杀了他!”

“心疼儿子了?我父亲也是这般心疼儿女,却不见你曾几何时手下留情,饶我幼弟一条性命!”华雪颜突然凌空劈刀落下,把刀刃架在孟世德脖子上,恨极说道:“不妨告诉你,我不仅要取你狗命,连带着你的儿子、孙子,我都不会放过。你不是喜欢合家团圆?那就去阴间团圆,怎么样?”

孟世德闻言猛然一颤,以为孟之豫与君声已然遭了毒手,他耳边“嗡”的一声炸开,支撑躯体的脊梁骤然坍塌,整个人直直往后摔了下去。

“老爷!”李青秋惊慌失措扑过去抱住他,小心捧住他的头,哭泣唤道:“老爷,老爷您撑住,我去叫人来…”孟世德一时缓不过劲来,张口瞠舌欲说不得,只是使劲拿眼瞪华雪颜。

李青秋也抬头恨恨看向雪颜,喊道:“你到底想怎么样!老爷向来待你不薄,你怎么如此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的是他!我父亲与他数年好友,信任至极毫不设防,最终下场却是家破人亡!”华雪颜毫无怜悯,甚至厌恶之意愈发浓厚,她居高临下看着二人,对李青秋道:“他卑鄙也就罢了,连着你也为虎作伥。你为何忌惮那个严霜影?想来冤案也跟你脱不了干系。烟霞是你的人,自然会听你的话在她药里下砒霜,还有孟四,时常送来自己捉的河鱼给孟郎,可见水性极好。水性这么好,潜在河里溺死个把弱女子不是难事。李氏,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深爱这个男人?好啊,我遂你心愿,让你们同年同月同日死!”

李青秋看着雪颜,见平素温婉纤柔的她满面煞气,冷冰冰的声音尽显戾气恨意,绝无放过他们的可能。从前李青秋只道华雪颜此人城府颇深且工于心计,以为顶多就是大户人家后院里那个独占鳌头的佼佼者,千想万想她也没料到,华雪颜其实不是狠角色,而是亡命之徒。

“老爷你不要担心,你不会有事的。”李青秋缓缓放下气得不能动弹的孟世德,含情脉脉地看了他片刻,手指拂过霜色鬓角,叹道:“这十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我从未后悔。”说罢她诀别似的放开手,站起来笑了。

李青秋伸手握住刀尖,掌心鲜血淋漓:“你说对了也说错了,这一切是我心甘情愿,却非为虎作伥。因为,我根本是始作俑者。”

孟世德瞳孔一缩,扯扯嘴角想说话,喉咙齁齁出不了声。华雪颜也错愕了一瞬。李青秋没有回头看孟世德,继续道:“是我除掉那个严霜影,也是我杀掉你的家人。其实还有一条人命,你们都不知道,姐姐,也是因我而死。”

不知李青秋是不敢看孟世德还是其他,她说话之时只是看着华雪颜身后的香樟树,语气幽幽娓娓道来:“说来可笑,我手上这么多条人命都不惧,独独害怕那个小女娃。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姐姐时常去你家是为了什么。”

兴许是太想探知惨案背后的真相,华雪颜不知不觉松开刀柄,怔怔接话:“我母亲早逝,幼弟体弱多病不好养育,孟夫人知晓了心生怜悯,所以过来帮忙照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