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她都比我们任何人讨爹娘喜欢,讨亲友喜欢,甚至讨男人喜欢。因的就是这份心慈手软。”两行泪挂在李青秋脸颊,她咬着牙道:“从小我都临摹着她的样子,衣裳发饰、言谈举止…可是我再怎么学也不是她,不能嫁给她嫁的男人。”她哭着哭着又冷笑,“这么完美的一个李婉贞,谁都喜欢爱慕,唯独我恨、恨不得她死。”

“青…秋…”李青秋的话钻进孟世德耳朵,孟世德苦苦支撑着想爬起来,颤巍巍伸手唤她。李青秋垂下了眸子,装作没有听见,继续道:“毕竟是亲姐妹,要杀她我也是下不了手的。是故我找到姐夫,暗示姐姐和严友文有非比寻常的关系。然后,我穿上她最喜欢的衣裳,扮成她去了严府。”

“呵呵,我们姐妹很像,相貌七分背影九分,姐夫把我错认为姐姐,还不止一次。我故意纠缠严友文,和他在花园拉拉扯扯,姐夫看见怒火中烧,回家借酒消愁,等他大醉,我又穿着那套衣裳去找他…”

李青秋含笑抬眸:“我如愿以偿了,那是我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

华雪颜本以为自己够癫狂,岂料眼前之人的痴念更胜一筹。她难以置信,嘴唇嗫嚅:“之后呢?你怕事情败露就陷害我父亲,杀人灭口?”

说到这里李青秋敛起痴迷,颓然摇首:“我从未想过要害死谁,我也没有想过要把姐姐取而代之。我只是希望借此留在姐夫身边,就算能当一名侍妾,我也欢喜得不行。”忽然她声色一变,几乎是挤着嗓子出声,“可是我没想到姐夫…他竟然忍下这份羞辱,对姐姐没有一句责怪。他爱她这么深,居然甘愿用杀死那个男人的方式来抢回妻子。我更没有想到,看似柔弱的姐姐,竟然刚烈如斯,以死明志。”

“所以我说,我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李青秋无畏亦无谓,“我从姐姐那里偷来十年光阴,我顶替她陪在姐夫身边这么多年,我满足了。严姑娘,万恶之源是我,你要怎么样都冲我来,可是我求求你,求你放过老爷。”她给华雪颜跪下,仰头乞求,“老爷什么都不知情,他是被我蒙在了鼓里!还有除掉那个严霜影,也是我瞒着他偷偷叫孟四做的,他真的真的不知道。其实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很后悔年轻时意气用事,酿成大错…”

“呵——”

华雪颜仰着头笑,闭上眼泪珠滑落,觉得苦涩又荒谬。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事实?一颗错付芳心,造就她严氏一族灭亡,害了她一生!

哭过笑过,震惊过骇然过,难过过迷茫过…种种过去,华雪颜重新捏紧刀柄。

“苦衷缘由我不听,我只要仇人性命!”

华雪颜轻轻一推,刀尖就刺进李青秋胸口分毫。不过很快华雪颜停了手,因为李青秋紧紧捏住刀锋,用尽最后的生命哀求于她:“同为女子,我知道你没舍得害之豫,君儿是你亲生孩子,你肯定也不会伤他。雪颜,我求你,求你放过老爷…要索命就找我!我愿一命偿一命,我死就好,你不要伤害老爷,他是被我蒙骗,年纪又大了,你就发发善心好不好?还有,如果你真的伤了老爷,之豫晓得了怎么办?雪颜,你想想这些,想一想…”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李青秋祈盼能够打动铁石心肠的华雪颜,为孟世德博得一线生机。

可惜华雪颜听了只是略有怅然,神情冷凝如故:“我严家是二十八条人命,你一人死怎么够赔?”她微微地笑,“你放心,我不会再回之豫身边,他也不会晓得是我杀了你们。”

李青秋还想再劝:“你想想君儿!君儿是你亲儿子,血浓于水,你就忍心抛下他…”

“我连性命都可以不要,还有什么抛不下的?”华雪颜定定看向孟世德,淡淡道:“杀了你们,我就一把火烧了这里。你们放心,只有死人才不会把秘密说出去,所以——我不会走的,我要在这里亲眼目睹仇人的死状,我也会把所有一切带到地底,永远埋葬。”

言毕她浅浅地笑了,如释重负:“这样一来,之豫就能永远活在他那个世界里,他永远触摸不到你们肮脏的一切。还有我的君儿,我相信之豫一人也能把他养得很好。”

从她踏进上京的第一天开始,她就没有想过要活着离开。

眼见百般努力都付诸流水,李青秋绝望了,她闭上眼喃喃道:“好,也好…死了一了百了。”她突然身躯一挺,主动让刀刃贯穿了心房,鲜血顺着伤口滚滚流下。

“姐夫…”李青秋费力回首看孟世德一眼,“不要生我气,我对您…”

最后的深爱之语来不及出口,李青秋断了气。华雪颜狠力拔出刀,徐徐朝着孟世德走去。孟世德瘫坐地上,身体早已不听使唤,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华雪颜,眸子里似乎有些惊骇。

“孟伯伯,今日有我陪你,不要觉得害怕。”

“小影子…”

一道干涩的声音从门口飘来,说话之人因为急火攻心满嘴起泡,几乎都失了声。这一句轻轻的呼唤,是用尽了骨血吐出来的。

华雪颜手提血刀,错愕回眸。

孟之豫一身湿透狼狈不堪,胸前绑着君儿,正站在门口痴痴愣愣盯住她。华雪颜不知他是否刚刚到,更不知他听见多少。她只看见桃花眼里涌起的阵阵浪涛,似痛惜,似绝望。

“小影子,你是小影子…”孟之豫重复着她的小名,失魂落魄道:“原来你一早就回来了,原来你没有死,呵呵。”

他轻笑两声,满腔酸苦喷涌而出。他眼帘低垂,就像患病之人赫然发现自己得了绝症那般无力、痛苦。

“记得那日桥上初见,你望着我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火焰。我以为你也对我一见钟情,哪晓得…”他把脸转开,艰涩出声,“却是、恨火骤燃。”

作者有话要说:写个BE肿么样?你们会不会打我…

73

73、第七三章 相隔天涯 ...

“孟郎…”

“哐当”一声血刀落地,华雪颜腕骨一软,无措地张嘴,只是唤出了孟之豫的名字。她不由自出朝他迎去,孟之豫却匆匆后退一步,大喝一声。

“别过来!”

渴望相拥的脚步硬生生截住,华雪颜僵在了原地。只见孟之豫低低垂着头,使劲咬住嘴唇,字字从牙缝里迸出来:“不许过来,不要靠近我…不准、再利用我…”

淋了半夜的雨,回到这片繁华熙攘的温暖富贵地,孟之豫却觉得陷入了冰窟之中,冻得他五脏六腑都裂了、碎了。

华雪颜眼眶一热,又迈了一步,朝他伸出了手:“孟郎我…”

“叫你别过来!”孟之豫捏紧拳头骤然大吼,“我受够了你的欺骗,从今往后你休想再利用我做任何事!”他眼底通红就如受伤的兽,独自舔舐着伤口,不愿被人窥见那份隐痛。

忆起惊艳的邂逅,她挑开白纱幂篱,饱含风情地望了他一眼。只怪他当日瞎了双眼,只看见婉婉风流,却没发现烈烈恨火。

孟之豫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寒道:“我真傻,傻到家了。阿虓早说你跟着我另有目的,我不肯信…呵,天下人都看出来了,独独我看不出你的险恶用心,察不到你的虚情假意!”

满腔愤懑悲痛再也遏制不住,孟之豫眼前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他隔着水雾看向华雪颜,只有一道染血的萧索身影,他再三哽咽:“若即若离,欲擒故纵,欺上瞒下…这些计谋你用得很好,很好,我就是那身在迷局的糊涂蛋,活该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

一晚上都没哭闹的君儿此时忽然醒了,哇哇啼哭起来。孟之豫一低头,泪水掉在了小家伙脸上,君儿哭得更厉害了。

“枉我还以为你愿和我白头到老,还给我生儿子。”孟之豫解下胸前的包袱,把君儿抱在怀里哄了哄,声色戚戚,“现在想来,你大概是担心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无法收场,于是添上一张筹码,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就算你再怎么过分,看在君儿的份上,我肯定不跟你计较…你就是这么想的,你生下他只是为了自保。从前我只道你刚烈,却是看走了眼,你是狠毒!”

“我不是。”华雪颜直直站在院子中央,泪水夺眶而出,辩解道:“我没有想过要利用君儿做什么事,孟郎你信我…”

孟之豫摇摇头,眼角哀垂:“那我呢?你有没有利用过我?你摸着良心说,你到底有没有利用过我?”

面对声声悲彻心扉的质问,华雪颜如鲠在喉,红唇翕然吐不出一字。孟之豫见之愈发寒凉,冷笑自嘲:“你看,你骗我这么久,这次却吝于再哄我一回。小影子…其实她十年前就死了,你是华雪颜,一直就是华雪颜。”

一滴水沿着他好看的下巴缓缓落下,刚好掉在君儿唇角,小家伙咂咂嘴吃到这份咸苦,重新嗷哭起来。仿佛是对父亲的悲楚感同身受。

华雪颜好不容易筑起来的坚固心房堡垒,在孟之豫闯入的一刹那轰然崩塌。她揪着胸口,首次在他面前表现出脆弱无助:“我也想当严霜影,一辈子都当严霜影。可是你叫我怎么办?如果是严霜影,她如何撑得住被流放去边关的千里路途,她又怎么能在污秽的窑子里活下来!更遑论在兵荒马乱中苟且偷生…”她失声痛哭,“我怎么可能不恨!好端端的家被他们毁了,父亲死了,便再也没人把我护在羽翼之下。我挨饿受冻的时候有谁帮过我?我奄奄一息的时候有谁救过我?我被人强迫的时候又有谁可怜过我!”

她捶打着坚硬的石地,放声大哭:“你叫我怎么办?怎么办!我怎么可以原谅!我不能原谅!啊——”

孟之豫也被她连番的哭诉震撼,他流着泪说:“那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我会帮你讨回公道…”

“公道?”华雪颜仿佛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冷哼一声,“上京这里只有权势滔天、一手遮天,何来公道二字!讨回公道又怎么样,我父亲和弟弟能死而复生吗?要这样的虚名作甚,远不如手刃仇敌来得痛快!”她一转头指着瘫倒的孟世德,冷冷道:“他是你亲生父亲,自古忠孝难全,你若一早知晓真相,是不是可以大义灭亲!”

“我…”孟之豫被她问住,痴痴看着二人,心间挣扎万分,迟迟拿不定主意。良久,他才颓丧埋首,低低道:“我不能,我下不了手。”

“早知如此。”华雪颜整个人都在颤栗,她放缓了声音,“就算是利用是欺骗,我对你的心意没有作假。孟郎,我这样悲惨的一生,仅有的一点快乐是你给的,我一辈子的福气,因为遇见了你而被用尽了。”

孟世德大概是突然中了风,身体都不大听使唤了,而华雪颜又是坐在地上低低地说,尽管伤怀却没收手的打算。孟之豫望着二人,只觉得厌倦极了这样的场景。

他不想去分孰对孰错,他也不想再听任何人的解释。他想走,走得远远的,离所有人都远远的。

“别哭,我们走。”

孟之豫安抚着怀中的君儿,抱着孩子就转过了身。华雪颜登时一惊,大喊道:“孟郎你去哪里!”

孟之豫充耳不闻,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华雪颜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下意识要去追孟之豫,可又想起孟世德还活着。她回过头,捡起了血刀。

刀尖对准仇人,不共戴天的两人对视,华雪颜看见孟世德死灰一般的眼睛,已经了无生气。她思忖须臾,终于把刀放下。

“今天先不杀你。”

华雪颜匆匆跑出含清斋,方才还吵吵闹闹的宅院突然变得安静起来,寂寂暗暗似鬼魅深沉。孟世德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李青秋,奋力朝她爬了过去。可是最后,他只是拾起了李青秋身旁的火折子。

吹燃火星,孟世德背靠香樟树而坐。他抓起树下片片樟叶,迷恋地嗅着,老泪纵横宛如沟壑,镶嵌在他沧桑的面庞。

一点红光飞掠夜空,火折子沾上院门口的火油,很快烧红半边天。孟世德坐在树下,看着被火光映得愈发红艳的樟叶,无憾地闭上了眼睛。

“孟郎——孟郎——”

华雪颜追出大门,但是已不见孟之豫的身影。她站在街头彷徨,只能大声呼喊他的名字。

“孟郎你出来,不要躲着我,出来好不好?”华雪颜沿着街道苦苦找寻,空荡荡的石板路上,回应她的只有凛冽寒风。恍恍惚惚中,夜风把她带到了揽月桥上。

明月不当空,揽月桥摘不到星月,一仰头看见的是层层压抑黑云。华雪颜找不到孟之豫,双脚一软靠着桥边坐了下来,哭喊道:“你回来,回来…不要扔下我,豫哥哥,我不报仇了,我们远走高飞,你回来…”

正值她泣不成声的时候,忽然一道阴影袭来,笼罩住她的头顶。华雪颜惊喜抬头:“豫…将军?”

纪玄微在她跟前蹲下,默默揩去她脸颊的泪痕,这才幽幽道:“除了那一回,我从未见你哭得这么伤心。起来吧,我们该走了。”华雪颜推开他的手:“我不走!我要找孟郎,他不见了,还有我的君儿…”

“你清醒些好不好!”纪玄微抓住她的肩头,喝道:“你到底还在肖想些什么!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与孟家势不两立,如今孟之豫又何尝不是恨你入骨?你以为你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能?算了,影子,一切就此了结罢。我带你走。”

华雪颜不甘:“不会的!我和他还有君儿,他这么心软,肯定不忍心让我和君儿母子分离,他会回来的…”

“影子,他是男人,男人和你们女人不一样。”纪玄微怜惜地摸摸她额角,“女子常常口是心非,又多愁善感。你所谓的仇恨,已渐渐被时光磨平。而男人就算再懦弱再窝囊,可骨子里的硬气是改不掉的,我们最不能原谅的事情,是背叛。”

华雪颜怔怔盯着他,仍是不肯相信。纪玄微对上她哀愁的美眸,真切道:“相信我,天底下没有任何男人能接受这样的欺骗背叛。孟之豫他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了。永远不会。”

华雪颜眼帘一合,睫毛瑟瑟发抖:“我不信…”

尽管言语如此,可心中信念已经摇摇欲坠。

纪玄微索性抱起了她,把她圈进怀中,温柔道:“影子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一次机会?”他低唇亲吻她的额头,“我们也会生儿育女,我们也能长相厮守。我早已经放下了过去种种,所以重新开始好不好?还有叶子,我和你一起照顾她,明天我们启程去南楚,我打听到一位能治眼疾的大夫。”

他抱着她走下揽月桥。她缩在他怀中,揪着他衣襟抽咽不停,泪水都穿透了厚厚棉帛,浸湿他的心房。

二人渐行渐远,不远处孟府的方向火光冲天,亮如白昼。这时,阴暗潮湿的揽月桥底下,从青苔密布的地方钻出来一个人,怀抱襁褓。

他怀中的婴孩乖巧安睡,他抬起暗红的桃花眼眸朝着光亮的地方凝视许久,终于还是选择背道而驰。

一步也不曾停下,一次也不曾回眸。

第七四章 地藏箴言 ...

下雪了。今年的雪来得特别早。

华雪颜穿着厚厚的裘衣,从净慈庵里接出了叶子。纪玄微也卸下戎装,披着黑色大氅等候在马车旁,肩头落满皑皑雪花。

“阿姐,我们去哪里?”

叶子问华雪颜,华雪颜给她双手套上狐狸皮暖套,淡淡道:“去南楚。”叶子笑着问:“听说南楚温暖四季如春,阿姐你是专程带我去过冬的么?”华雪颜轻轻“嗯”了一声。

叶子眉开眼笑:“将军也一起去呢,你们对我真好。”她说着忽然想起一事,“君声呢?阿姐你怎么没把他带来?”

一提起此事,华雪颜的心就像被人揪住,她哽咽道:“君儿他…奶娘带着的,小孩子不宜出远门,容易得病。”

纪玄微察觉到她的痛楚,赶紧过来催道:“收拾好了没?走吧。”

华雪颜和叶子上了马车,车轮碾过积雪的道路,咯吱咯吱的。天寒路滑,马儿走得很慢,叶子有种坐轿子摇摇晃晃的感觉,一路都在笑。而华雪颜则幽幽盯住脚下,心绪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晚的大火烧毁了孟府大半宅邸,孟世德和李青秋也成了两具焦尸。此事惊了上京显贵,刑部派了人勘察,然后衙门也意图寻找孟之豫回京治丧。可是衙役去了孟之豫上任的并州,却发现他根本没在那里,倒是捡到一群不明所以的家仆奴婢。之后又再回上京寻人,孟之豫依旧不见踪影,连带着他的妻儿,也一同消失了。

孟府的丧事是同宗族的人一起操办的,之后这件事被上京百姓暗中念叨了好几个月,慢慢地消亡在初冬的大雪之中。

华雪颜用了很久才接受了这个事实。孟之豫走了,而且再也不会回来。

车外雪花大如鹅毛,落在车厢顶部竟然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叶子凝神听着雪落的声音,眼睛一眨一眨很是乖巧,可就是少了一份能够视物的灵动。

“叶子。”华雪颜低低唤她,去牵住她的手,“如果能看见东西了,你是不是会很高兴?”叶子抿嘴笑道:“当然高兴啊!我好想好想看看阿姐,看看将军,还有看看外面的雪…”说着话叶子又撇撇嘴,略微伤感道:“说是这么说,反正是不可能的,也只能想想而已。”

华雪颜抱住叶子的脑袋,泪花盈盈:“天下间没有不可能的事,我会让你重新看见东西的,我保证。”

叶子缩在她暖煦融融的怀里,娇羞笑着点头:“嗯,我相信阿姐。”一瞬间叶子又忽然忧虑起来,心生恐惧,“阿姐,我们上次在半山亭碰见的那个人…你还有没有再见过他?”

“没有,他肯定已经回西越去了,你不要怕。”华雪颜一边抚慰着叶子,一边却轻轻撩起窗帘一角,往蜿蜒的道路后方看去。

叶子心有余悸:“他离我远远的就好…”

漫天雪雾中,远远有一个小黑点跟着他们,亦步亦趋,保持着恰如其分的距离。华雪颜知道他是谁,草草看了一眼便又放下了帘子。

那人透过一小块缝隙瞥见叶子清丽的笑脸,不觉微微一笑,驱着马儿继续跟了上去。

此番前去南楚寻医的路途遥远,走了小半月,终于踏进这个暖春国度。这一夜因为着急赶路,众人错过了落脚的客栈,只寻到一处破庙暂且安身。

破屋漏瓦,华雪颜在香案边上寻了快稍微干净点的地方,铺上车里拿出的垫子,这才牵着叶子徐徐坐下。纪玄微在门口拾来一堆柴禾,升起一团火。然后他又特意烧亮两个火把,拿出去插在破庙门口。

“这里说不定有狼,野兽怕火,看见有光就不敢靠近了。”纪玄微这般一说,从包袱里取出干粮饮水递给华雪颜,“吃些东西,明早咱们再继续走。”

华雪颜最近愈发沉默,她默默接过东西分给叶子,自己只喝了少量的水,然后便搂着叶子睡了。纪玄微见状失落垂眸,看着缩成一团的姐妹二人,轻轻解下自己的披氅盖了上去。

明晃晃的火光照耀着破败庙宇,纪玄微盘膝坐着无心睡眠,习惯性打量了四周一回,发现这里供奉的是一尊地藏菩萨像。他从来不信鬼神之说,可是华雪颜却俨然善男信女的模样,时常出入寺庙,还会说一些佛偈。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纪玄微突然想起在上京的那一次,他带着叶子去见华雪颜,她跪在菩萨前说的那句话。当时她满怀仇恨,大仇未报自是不可能跟他相好,可是如今呢?

寂夜里他沉沉叹息:“即便什么都空了,你还是不愿回头。”

“其实这只是表面上的说辞。”忽然,本该睡着的华雪颜幽然睁眼,轻轻起身给叶子拢好披氅,声音浅浅的,“将军,陪我去外面站站吧。”

夜凉如水,两人踏出庙门,站在杂草丛生的荒芜庭院,望着远处黑乎乎的山头,不约而同都沉静下来。

华雪颜目光放得悠远:“翻过那座山头,大概就该到了罢。”纪玄微负手在背,点了点头:“据说那位高人隐居在大都城郊,属隐门一脉,其医术精妙足以起死回生。我们这番前去拜访,一定有所收获。”华雪颜微微一笑,回头看了看尚在熟睡的叶子,道:“还好有这一线生机,不然我这辈子都无法安心。她的父母因我家而死,她又是被那群人弄瞎了眼睛,若不是跟着我,她又怎么会被西越人…我欠她太多了。”

“莫要责怪自己,你也吃了很多苦。”纪玄微不动声色揽住她肩头,拥她进入自己温暖的怀抱,“影子,叶子治好了眼睛以后,我们就成亲罢。”

华雪颜顺势靠在他怀中,闻言睫毛一颤,却是避而不答:“诸人只知地藏菩萨的八字箴言,却从来无人探询过她为何要长留地狱。呵,世人都被骗了。”她抬手握住纪玄微的掌,揉着他布满老茧的掌心,徐徐道:“佛前檀香缭绕,却不敌那人的蛊惑之香。大概忘川河畔的曼珠沙华太妖冶太异香,所以地藏菩萨才会沉湎其中,不愿成佛。”

说罢她抬起了头,眼中光芒大亮,含着几分诡异。她冲他笑:“她本为除孽下到地狱,最后却反被地狱所惑,生生世世都沉沦下去,无法做回清心寡欲的佛了。”

纪玄微瞳孔猛地一缩。她不是在说地藏,她是在说自己。

她为了复仇接近孟之豫,最后却被反噬,竟为孟之豫抛弃血海深仇。即便如今孟之豫不在,她也不愿从那份苦心编织的情网中走出来,她甘愿被缚死其中。

生生世世,沉沦不醒。

她含笑望着他,目光里已找不出一丝暧昧,眼珠子透出坦坦荡荡的清明。纪玄微没来由惊慌,赶紧装作不懂她言语中的暗示,只是道:“就这么定了,等叶子眼睛好了,我们就成婚。”他害怕极了会失去她,急忙把她紧紧搂住,重复道:“我们成婚。我欠你的,影子,我们成婚。”

华雪颜没有着急推开他的怀抱,反而抬手搭上他的背脊,缓缓抚着,道:“将军你不欠我的,真的,什么都不欠。”她已经不恨他了,所以她能够坦然面对那件事,“那次只是无数巧合下的错误,兴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上天注定要你我发生这一场。其实我们就像两条去往不同地方的平坦大道,虽然有可能会在某处交集,最后还是落不到一个终点。”

“将军,我早就不恨你了,很早很早之前就不恨了。而且,也不爱了。”

纪玄微眼眶一酸,热泪滚下:“可是我还爱你,影子,我一直一直都爱你!我没有办法不爱,也没有办法忘记,我不能想象有朝一日失去了你…”

“可是人活在世上,不可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华雪颜含着泪仰望他,“我们都不是小孩子对不对?不能那么任性的。”

纪玄微张张嘴:“我…”

“嘘。”华雪颜覆唇上去堵住他的嘴,阖眸伤怀,“如果你是三年之前说这句话,我也必定还你这句话。但是我们错过了,就回不去了。”

她不带情|欲地亲了他,让他彻底无力翻身。纪玄微的肩膀轻轻抖动起来,背脊一抽一抽的,纵使他英伟刚毅若神,此刻却也撕心裂肺。

“不要,影子不要这样,我求你…”

华雪颜不再理他,又转身走进破庙,挨着叶子睡了下来。熟睡的叶子似乎被打扰到,于是翻了个身背对她。华雪颜牵过披氅给叶子搭上,也睡下了。

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叶子紧紧咬住袖口,鼻腔里细细地哼,泪水沿着双颊哗哗涌下。

纪玄微在门外站了一夜。

翌日,众人重新收拾上路,纪玄微顶着乌黑的眼眶一言不发,通身颓然又重了几分。二女上车,马车刚刚行了几步,又突然停下了。

华雪颜探出头一问:“怎么了?”纪玄微从车上跳了下来,拔刀去戳了戳路边的野狼尸体,虽有疑惑却还是摇头:“无事。大概是山里猎人的东西。”

很快三人继续赶路,华雪颜无意瞄了狼尸一眼,只见伤痕新鲜且血迹还未干透,约莫刚死不久。待他们走了没多久,后面又有一人骑马路过此地,他裤腿染了血,手上还绑着绷带。看见野狼尸体,这人用剑砍下了狼尾巴当战利品,挂在了马鞍之上。

进入大都地界,纪玄微很快找到了那位柳姓高人所住的地方。是在一处种满梅花树的山上。

他率先去叩门,可迟迟无人回应,几人吃了个闭门羹。华雪颜不甘心,于是放开叶子绕过前门,走到后院外墙去探了探。

“咯咯…不要挠我肚子啦,里面有小宝宝哟。”娇憨少女的声音从里面飞了出来,华雪颜只觉得耳熟,却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

“咻咻,过来吃饭了。”这是另一道嗓音,听起来大概是位中年妇人。华雪颜正在思虑之中,脚下不留神踢到小石头,发出了小小的杂音。

“谁!”

突然一声冷喝,转眼间一红衣妇人跃上墙头,手持铁鞭看着底下的华雪颜,横眉冷竖:“来者何人!”